刘朝霞
老人用有些颤抖的手,从砂锅里舀出一碗鸡汤,小心翼翼地捧着,穿过狭窄的弄堂,端到客厅的餐桌上,放下时,一个不留神,滚烫的汤洒了些出来,她的手哆嗦了一下。
“吃饭啦!吃饭啦!”
随着老人的一声声吆喝,围坐在桌旁的大小人等,恋恋不舍地或丢下手机,或收回粘在电视屏幕上的视线,纷纷拿起了碗筷。
这是大年三十的晚上,按照惯例,老人的三个儿女,携家带口回来吃团圆饭。老人住在城郊,儿女们结婚成家后,都在城区买了房,开车也不过十几分钟路程,回家还是很方便的。
为了这顿年夜饭,老人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忙活了。
从农村的亲戚那预订了两腿土猪肉,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细细剁碎,拌上花生米、荸荠,做成软糯的肉丸子;精瘦的部分切成大块,放进砂锅里炖煮,再切成大小相等的方块形状,这叫“砧板肉”,她记得小孙女最喜欢吃这个;还做了扣肉,瘦肉照例切得厚厚的,肉皮单独剐下来,分割成几寸见方的薄块,用一个个陶瓷小钵子装着,搁上酱油、盐、砂糖,放进蒸锅里蒸上几十分钟,香喷喷的扣肉就出炉了;鸡是大年二十八提到小镇菜市场杀的,几只大母鸡装在一个编织袋里,足有近二十斤。由于严重的风湿,老人的双腿早已不能并拢,常年像一个括号般弯曲着,走起路来也是一瘸一拐,她喘着粗气,走一步停三步,好不容易才把几只鸡运到了目的地。杀完后拎回家,开膛破肚,砍成小块,再熬成黄澄澄的鸡汤。做完这一切,老人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她摸了条小凳子坐下,慢慢捶着背,想着孩子们回家热热闹闹的场景,心里又亮堂起来,腰也仿佛不那么酸痛了。
“奶奶,这墨鱼须怎么都变味了?”刚吃了几口,外孙就皱起了眉头。
老人夹了一块放进嘴里,果然有一种酽酽的味道,不像平时的那般脆爽,怎么会这样呢?糟了,莫不是把苏打粉当盐放了?厨房的灯不太亮,老眼昏花,可能是看错了。
“哦,奶奶放错东西了,别吃了。”老人喃喃着,将碗挪到一旁。
“妈,鱼在哪里,这碗里只有辣椒啊!”
“鱼?鱼可能是煮久了,碎了吧……”
“老婆子,羊肉都有气味了,你没放冰箱里吗?”
“奶奶,我要吃粉,怎么夹不住啊?都断了。”
……
儿女、孙子们端坐在桌子旁,没有了平时的欢快,他们捏着筷子,在一堆菜碗间踌躇着,像面对一道道难题,不知从何下手。
老人低着头,如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不敢看儿孙们的眼睛。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唉,老了,不中用了啊!她自言自语。
不知什么时候,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大家低头吃着饭,没有人再抱怨什么。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已经拉开了序幕,喜气洋洋的乐曲声响起来,窗外,不时传来一阵阵鞭炮的轰鸣,中国人一年一度的狂欢开始了。
“来,爷老子娘老子,我们敬您二老一杯!祝你们健康长寿!”大女儿提议,大家纷纷站了起来,举起了杯子。
孩子们的一张张笑脸,洋溢着真诚和快乐,老人举起了杯子,开心地笑了,眼角,却有泪光闪烁。
吃完饭,女儿和儿媳忙着收拾碗筷,老人也要进厨房帮忙。女儿拦住了她,“妈,您就休息下吧,都累了好多天了。”
她顺从地走回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欣赏着春节晚会的节目,孩子们在一旁嬉笑玩牌,她的心里又踏实了。
女儿洗完碗筷,在她身旁坐下,轻轻搂着她的肩,“妈,明年都去我家过年吧,我家房子宽敞。”
她怔住了,回头看到女儿一双含笑的眼,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好,好。眼淚,又悄悄涌了上来。
在小姑娘桃子的脑海里,娘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依稀的记忆中,娘个子高高的,瓜子脸,爱笑,一笑脸上就现出两个小涡儿。娘的腰长长的,细细的,走起路来一摇一摇,像风中的柳枝。
渐渐长大的桃子,慢慢发现自己和别人家的孩子不同,她的生活中只有爸爸、哥哥和奶奶,而别人,却还有妈妈。她去问爸爸,爸爸叹口气,低下头抽起了烟卷。问奶奶,奶奶把她搂在怀里,摩挲着她的头,也不说话。
后来,还是哥哥告诉了她。哥哥只比她大三岁,却俨然一个样样都懂的小大人。他带着桃子,来到屋前土坪里的一棵桃树前,表情凝重地说: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嫌咱们家穷,跟别人跑了!是从这走的。我还记得,那年开了好多桃花呢。
抬起头,桃子看到满树粉粉的花,在风里轻轻摇曳着,飘来满院子的清香。好香噢,桃子抽了抽鼻子,哥哥使劲瞪了她一眼。
到上学的年龄了,背着奶奶缝制的布书包,桃子跟在哥哥屁股后面,一颠一颠地。没有娘的桃子,读书却很争气,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每次考试都是双百分。到了期末,总会带回一两张闪闪发光的小奖状。在家里,桃子也是个勤快孝顺的孩子,书包一放,就往胳膊上挽一只大大的竹篮,到地里去扯猪草。星期天,她会和哥哥一起,扛一根宽宽的扁担,去离家几里地的井边抬水,一趟,又一趟,把厅屋里那口黑黑的大水缸灌得满满的。桃子还学会了到河边用棒槌洗衣服,往灶上架铁锅子煮饭。爸爸在外面帮人做工,兄妹俩跟奶奶相依为命。奶奶七十多了,桃子心疼她,总想为她多做点事情。
桃花开了,又谢了。
桃子上初中了。这天,跟往常一样,她端端正正坐在教室里,嘴里默念着英语单词。这是一节自习课。忽然,老师来到她面前,示意她出去一下。
来到老师的办公室,桃子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高高的个子,红红的头发,长裙子下露出两条白白的腿,令人想起村头池塘里的藕。看见桃子,女人赶紧迎上来,一朵笑容花一样绽放在脸上。下意识地,桃子后退了几步。
“她是你妈妈呀,李春桃。”老师说。
妈妈!这个很久不曾使用的词语,却突然以另外一种形式,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桃子一时不知所措。她感到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很多早就烂熟于胸的话,在一瞬间,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傻傻地站着,妈妈说了什么,她完全没有印象,只记得她抱了抱自己,临走,塞了几张小纸片在手心里,低头看时,是三张红色的百元大钞。
这一次会面,留给桃子很多的遐想。按理,她是应该痛恨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的,可是,很奇怪,见面后,她却怎么也恨不起来。相反,倒有一种别样的情愫悄悄在心底蔓延,像是冬天躺在山坡上晒太阳,暖暖的,很舒服。桃子为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回家后,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把事情告诉了奶奶,并将钱交到了奶奶手中。出乎她的意料,奶奶没有责备她,而是抖抖索索地把钱锁到了一只木箱子里。毕竟,这个家,太需要钱了。
后来,妈妈又来看过她好多次,每次,都带来了女孩子穿的漂亮衣服,还有钱。妈妈还告诉她,南方有座城市叫深圳,那里的房子,比家乡的大山还要高。街道旁,到处是鲜花,人走在里面,就像在花园里呢!妈妈讲述这一切时,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桃子凝神听着,眼里闪动着光芒。
换上新衣服的桃子,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就像院子里的那棵香椿树,娇嫩,挺拔,清新可人。
一个又一个夜晚,桃子在床上辗转反侧。
慢慢地,桃子的心,已不在课堂上了。妈妈曾许诺,过一阵子,就带她去南方,那边的钞票,好挣呢!
开春,满树粉粉的桃花,在风里轻轻摇曳,飘来满院子的清香。奶奶站在院子里,端详着一张照片:湛蓝的海边,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女迎风而立,白白的长裙,乌黑的直发,月牙般的眼睛,尖尖的瓜子脸上,嵌着两个小小的酒窝……
“桃子!”奶奶叫了一声,泪水悄悄溢出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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