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亚
火车在凌晨四点多到达一个小站,空荡荡的站台上,只有一个年轻人从列车走下来。车厢里亮着灯光的绿皮火车,在凌晨时分,看上去沉重,又极其疲惫。这个镇上的小站,只有一个很小的站房,墙壁刷了土黄色的涂料。两盏高杆灯一前一后,照耀着冷清安静的站台。列车在停留几分钟之后,又继续在铁轨上向前驶去。年轻人看着眼前的绿皮火车,一节又一节从自己面前滑行而过,感觉到了某种有节奏的震颤和一种突然涌过来的孤独。很快,他的面前变得空旷起来,最后一节车厢在他面前划过时,之前被列车遮挡的对面的那一大片黑暗,一下子展现在他的眼前。年轻人转过头,独自注视着那一列渐渐远去的火车和那越来越暗淡的车厢尾灯。没过多久,列车终于彻底地消失于黎明前的那一片黑暗和远处的那一片桉树林,就好像整个列车,梦幻般渐渐陷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漆黑的洞穴和深渊里。
那个年轻人二十二岁多一点,大学刚刚毕业,他拎着一个包,一个人站在站台上。
这个离县城六七十公里的小镇,有一个小火车站。除了入口那里有一个很小的坡屋顶站房,两个伫立在地上的钢筋混凝土站牌,几根孤零零的水泥电线杆,一截沿站房两侧展开,与铁轨平行,向外延伸并刷上了白色涂料的混凝土栏杆,然后就是大片的甘蔗地和广阔的原野。
现在,站台上已经没有了工作人员,迎接完这一列火车,穿制服的那个工作人员,又返回站房那间很小的值班室里休息。那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并没有马上从站房旁边的检票口出去,而是把行李放在地上,一个人就站在站台上。工作人员也没有过来,询问他为什么不出去。他们以为他还要转另一趟早晨到来的绿皮列车,天亮后去往另一个城市。
站台的前面有几条铁轨,铁轨的另一侧,是毛石砌筑的铁道路基,以及路基外一片漆黑的甘蔗林。灯光隐隐约约照亮了近处的甘蔗林,原野上的风横吹过来的时候,甘蔗林向上伸展的又长又尖锐的叶片,就与黑暗一起随风摇摆。不远处有一条碎石路,在越过铁轨之后,连接到了一条泥路,泥路从铁轨一侧向前延伸,凹陷、弯曲、歪歪扭扭,最后消失在一大片甘蔗林和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现在,绿皮火车驶过之后,铁轨四周浓厚的漆黑,一瞬间又重新吞掉了那条泥路和甘蔗林。
年轻人似乎也并不急着离开,只是在站台上站着。小镇的火车站因为太小了,站台上没有任何可以舒舒服服坐下来休息的地方,椅子一张都没有,连可以当坐凳的花池也没有看到。平时人们都是从站房前面的检票口进入,零零散散地站在空旷的站台上,等待火车的到来。只要火车到站,几分钟之内,候车的人们就可以很快从站台上去。到站的旅客,則从站房一侧的出口离开,穿过那道铁栅栏,很快消失在车站前面的道路和空地。然后火车在车厢门关闭之后,在一阵响起的哨声和沉闷的汽笛中,又一次渐渐驶离这个车站。
这个位于小镇上的车站,年轻人对它真的是太熟悉了。他的父亲,在一个寻找铀矿的地质队工作。九年前初二暑假的时候,他第一次从梧州坐了一天一夜的客船,来到这个县城。上了码头之后,穿过半个县城,来到火车站转车。绿皮火车沿着铁轨慢慢地向前晃荡,坐了两站之后,他就在这个小站下车。他的父亲在车站接完他之后,带着他,一起越过铁轨,从那条泥路,穿过对面的一大片甘蔗林,到离车站一公里开外的地质队。那里是他父亲工作和生活的单位,大院的外面,砌筑了一道高高的毛石围墙,突兀地展现在原野上。
那个火车站入口的前面,在远离小镇的原野尽头,有一片连绵起伏的群山。他第一次坐绿皮火车从县城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原野尽头突然向上耸立起来的山脉,和群山之间一座巨大的犹如巨轮一般向上昂起船头的山峰。山峰直立在原野之上,犹如一头狮子,俯瞰着山脚下广阔的原野、河流,和散落周围的一个个村庄。他在车厢的过道里,很多次沉默地凝视这座山峰的时候,就想象自己如果能攀爬到上面,那应该会怎么样。他想象那一定是非常震撼和惊心动魄的一种体验。那个县城,他每次从梧州坐船过来的时候几乎都只是路过,很少停留。他一个人走路去火车站的时候,看到车站前面的那条马路,路两边的池塘种植有大片的荷花,荷花在微风的吹拂下慢慢摇动,并向四周散发出淡淡的荷叶清香。一个很大的湖泊,闪耀在池塘的远处。他一个人,从梧州过来,坐了一天一夜的客船,在县城火车站再转绿皮火车,来到这个小镇。他要在他父亲的单位,在那个有很多外地人的地质队,过自己夏天的暑假。
他的父亲,曾经是一名肺结核患者,年轻的时候和他的兄长一起参加地下党的工作。解放后先是到了省城工作,后来工业大上马时,选派到了核工业部中南地勘局工作。五十年代末在一场运动中,被错误打成了“右派”,下放到了外省的一个钢铁厂。在每天繁重的挑矿石的劳动中,最后不幸被同屋的工友传染上了肺结核。患病之后,他的父亲去了衡山脚下的一个疗养院,一待就是很多年,工资因无法工作只发放一半,后来身体慢慢康复之后,他回到地质队继续工作。那时,他的母亲和父亲一直分居两地,初二开始的每一个暑假,为了见到他的父亲,他就自己一个人坐船来到父亲那里,然后一直待到开学前才又一次坐船返回梧州。
那个年轻人刚来的那个暑假,每一天天刚刚蒙蒙亮,六点钟还没到,他就会被他的父亲突然从睡梦中喊醒,要他在天亮的一刻起床,去外面跑步锻炼。每一次在睡梦中被父亲叫醒,他总是一肚子气,非常不高兴,也很不情愿。甚至因为自己的暑假无法睡一次懒觉而痛恨他的父亲。但在他父亲大声的吆喝和监督下,他最后总是不得不爬起来,然后睡眼惺忪地搓着自己的眼睛,从蚊帐里钻出来。他的父亲早已站在一旁,在曚昽的晨光中看着他换上短裤短袖,穿上鞋子,然后出门,最后看着他从刚刚打开的地质队大门右转之后,朝安静的旷野外面跑去。
除了刮风下雨无法出门跑步,每一天早晨年轻人出门的时候,地质队的大院依然静悄悄的。一排又一排用红砖砌筑的坡屋顶房子,此时正沉浸在黎明时分周围灰暗的光线里。很多时候那个年轻人跑出地质队大门时,天空仅仅只是微微的蒙蒙亮,地质队大门外的公路上几乎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在大门的斜对面,是一所隐藏在树林里的子弟学校,早晨淡淡的雾气,有时就弥漫在树林里。公路的另一边与学校之间,除了一条通往学校的砂石路,就是两个低洼的水潭和学校门前的一片松树林。
有时那个年轻人出了门右转,会顺着地质队前面的这条公路,一直朝南向远处跑去。经过一个斜坡之后,不远处是一个在晨曦和薄雾中还没睡醒的村庄。在安静的早晨,连狗的吠叫也很少能听到,即使有,往往也是稀稀拉拉,如同黎明的黑暗褪去前,村庄闪耀出的一两点幽光。越过一条水渠和那个村庄之后,是一条通向村庄的小路,以及笔直地沿着公路两旁绵延出去的一大片桉树林。黎明微凉的空气中,那个年轻人一直不停地沿着寂静的公路向前奔跑,身边,是他的跑鞋踩过砂石路的沙沙声。直到天空渐渐明亮,太阳终于从地平线升起,阳光开始扫过地面,穿透进公路两边的桉树林,他才会放慢脚步,一直到桉树林快要消失的地方,他才会停下来,在树林边休息一阵后,目睹着前方那一条一直通向远方的公路,然后转过身,开始折返。
有时他也会换另一个方向,顺着公路,跑向一公里开外的铁路和火车站。在公路开始转弯的那里,他有时会从公路那里跑下来,一直走到土堆后面的铁路边。或者从公路转弯处,转入那条泥路,穿过两边的甘蔗林,到车站对面。再沿着铁路路基,慢慢走到土堆上面。在太阳开始照耀大地的时候,他已经坐在车站斜对面那一片堆满乱石的高地上,看着眼前黑色的铁轨,或一列刚刚停靠在火车站的货运列车。列车司机有时会从车头的驾驶室下来,走到铁道上,拿着铁锤,检查货车的车厢和轮子。在早晨微凉的空气中,在原野上伫立的桉树、松树和相思树之间,在大片的甘蔗林之上,明亮的光线,又一次从天空铺满大地。
有时那个年轻人也会在那堆乱石上坐上很久,迟迟没有回家。在第一列货运列车驶离之后,又再等下一列货运列车,从另一个方向驶过来。每一次看着火车和一直延伸到原野深处的铁轨,他就会有一种想去远方流浪的遐想。只是他从不知道这个远方,具体到底是什么地方。但这种幻想,总是会吸引他在早晨来到火车站这里。他的左边,铁轨延伸过去的地方,是一座向上隆起的公路桥。他每天奔跑的公路,就是在那里越过铁轨,然后一直通向群山之下的那个小镇,并在车站的前面,连接到另一条去往县城的公路。看到那座公路桥,年轻人想起曾经有好几次,他刚刚学会骑自行车不久,还不是很熟练,他的父亲就让他去车站前面的粮店买米。他单车骑得歪歪扭扭,尤其是后座再驮上一袋几十斤的大米之后,在凹凸不平的砂石路上,他更是骑得狼狈不堪。甚至有一次,在下那个公路桥的斜坡时,他突然控制不住自行车的把手,突然车头一歪,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不过他很顽强,爬起来,把车推下斜坡之后又再一次继续骑行,尽管经历了艰险,他最后还是把一袋米用单车驮回了家。
他上初中之后,每一个暑假,他都是在父亲的地质队度过。他的父亲有时会带着他,去地质队旁边的一个村庄。那个村庄不远的西面,就是一大片突然从原野上耸立起来的喀斯特地貌的山峰。那里有一条非常清澈的小河,安静的稻田。他的父亲,经常去那里游泳、钓鱼,并认识了一个与他们同姓的村民。有一次他父亲带着他,骑车去了那个村庄,去了那条小河游泳,并带他到了那个村民的家里。他的父亲让他叫那个男人为叔叔,那个村民的一家,很热情地留他们父子一起吃了晚饭。晚饭结束的时候,他再跟着他的父亲,走出竹林,然后骑着车,在月亮已经升起在原野上空时,再一次原路返回地质队。每次他骑车跟在后面,看着他前面的父亲,在泥路上高低起伏的肩膀和沉默的身体,他就感到有一种无言的力量,在瞬间传遍了自己的全身。
从前面原野吹来的一阵风,让那个年轻人的思绪,瞬间又回到眼前。现在,那个年轻人就站在甘蔗林的对面,刚过四点钟的凌晨,周围仍然显得非常漆黑。年轻人站在站台上,完全看不清楚對面的一切。他只是知道,甘蔗在八月已经长得快有两米的高度了。茂密的甘蔗林,在白天常常是密不透风,此时更是隐藏在完全化不开的黑暗里。他知道从车站前面那条弯弯曲曲的泥路,穿过那一大片的甘蔗林,要走很长的一段路,才会到达那条砂石公路。在这个黎明还未到来,天仍然没有明亮的凌晨,年轻人暂时还没有勇气,摸黑穿越过去。他打算一直等到天亮,等到黎明的曙光出现在原野时,再穿越车站前面的铁轨回家。
他看上去确实是有点惧怕对面的甘蔗林那一片无法穿透的黑暗。胆小是一回事,但浓厚的漆黑以及身上没有一个手电筒,确实也是另一回事。即将他真的有一个手电筒,即使他真的有勇气和胆量,穿过这一大片原野上黑暗的甘蔗林,回到他父亲的地质队,他也觉得自己这么一大早就回到家里,有点太影响他父亲和家人的休息了。
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年轻人决计就这样等下去,并一直等到天开始明亮。黎明前的原野,风有时就从前面的甘蔗林吹过来。茂密的甘蔗叶,在夜风的吹拂下,会不断发出叶片彼此摩擦的那种沙沙声。那种响声,如同原野沉睡时发出的鼾声,在黎明还未到来的时分,更是加深了他对黑暗的想象,和对一个人穿越过去时,可能面临的危险的畏惧。
那个年轻人刚刚大学毕业不久,也刚刚结束了一次毕业后的旅行。他先是到了自己分配的单位报到,并利用单位还未开始正式培训的间歇,坐了夜行火车回来。他没有告诉自己的父母,只是在办理完报到并安顿好了之后,就买了一张火车票回家。因为没有合适的车次,他坐的这趟过路的火车,是凌晨四点到站。
年轻人站在站台的时候,困倦有时会像一头野兽,猛然地向他袭来,让他忍不住感到疲惫和身体的摇晃。不过凉风一吹,他很快又清醒过来,然后默默地站在那里。他看着站台的周围,看着空无一人的平台,不停地鼓励自己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他相信黎明到来的时候,大地将渐渐苏醒,明亮的晨光终将会再一次笼罩大地。
只是现在他面临的一切,是他人生中从未有过的一种经历。火车在凌晨四点到站,然后自己回家的路,淹没在原野无边的黑暗里。他一个人,没有任何一个伙伴,也没有一支照射出一束光亮的手电筒。穿过这一大片黑暗的甘蔗林,和一条黑暗中无法辨认的泥路,需要极大的勇气。即使他真的有勇气敢摸黑穿越过去,他也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担心自己的安全,担心甘蔗林里突然有埋伏的盗贼跳出,对他实施暴力的袭击、抢劫甚至伤害。虽然他相信应该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不停地暗示和鼓励自己,在站台的冷清和困倦中坚持下去,一直等候到天亮。
年轻人有时也会看一下自己手上的手表,凌晨时分的黑暗如此稠密和浓厚,以至于他觉得手上的时间,竟过得如此缓慢。黑暗仿佛是一头蹲伏在原野上的巨兽,统治着大地,久久都不愿意从原野上面逃遁开去。一点一滴的黑暗,在这个黎明前的时刻,是如此的难以被驱逐,仿佛是一种固执的力量与信念,已经将黑暗渗透进广阔的大地。他想到自己历经四年求学之后,终于离开了那座有枫树和爱晚亭的城市,返回了家乡。想到从十八岁开始,到二十二岁,他在外省读了四年大学之后,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刚进校时,瘦弱的,曾经在高考前大病一场,体重只有一百斤的青涩学生,而是一个几个月前和同学一起去发廊烫了头,头发依然有点卷曲,身体结实、灵活,对未来充满期待的青年。
尽管如此,年轻人仍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有什么样的风暴在前面等待着他。他也无法看清和预知到自己未来的命运。新的生活在他前面缓缓地拉开了帷幕,但谁也无法解释清楚,在他未来的人生里,将会有哪些演员、人物、事件,一起登上属于他自己的那个舞台。人生如同一个未知的世界,命运如同一间大门敞开的客厅,正等待他去探究和分辨那些即將降临在周围的一切。就像他眼前的这一片漆黑,消隐掉了事物的轮廓,在凌晨的虫鸣和甘蔗林发出的沙沙响的风声中,隐藏着一丝又一丝的不安。
然而年轻人还是有勇气,愿意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凌晨的站台上,面对笼罩在站台四周的黑暗,和不断吹拂过来的夜风。火车站上的两盏高杆灯,也仿佛在给他力量,坚定地一动不动地用灯光,照射着他站立着的身体。他想到自己已经二十二岁,正是生命中最好的时光,他终于读完了大学,终于要开始工作,他终于很快就可以拿到人生的第一份工资。那份工资,他已经想好了,要给他父母一半,就像他的父亲,也曾经把人生第一个月一半的工资,交给了他的奶奶。他决心要用行动,来报答父母二十二年来的养育之恩。
现在,凌晨火车离去之后的铁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一丝响声。黑暗冰凉的铁轨,仿佛吸收掉了夜风的凉意,铁轨和枕石的上面,也慢慢结上了一层黎明前细小的露珠。在灯光无法照耀到的铁轨的两端,年轻人能感觉到铁轨在静静地向远处的原野延伸,最后完全淹没在原野尽头无法穿透的黑暗里。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站房那里终于有一个人推开门,走了出来。他朝年轻人这边看了看,没有说话,然后拿着工具,在站台上巡视了一会。
年轻人知道,最早的一列货运列车,将会在黎明时分,从原野那边缓缓驶来。
漫长的等待之后,天色似乎突然有了一点点微微的光亮。就好像之前密闭的天空,突然被人用螺丝刀撬开了一小角。非常微弱的光线,随着微风,渐渐地从原野和地平线上流泻出来,然后像鸟群,越来越多地聚集在大地之上。当年轻人注意到这一切,他发现,天空的微亮,仿佛是突然之间从大地深处跳跃出来一般。
在一种越来越多的微亮的光线中,年轻人终于看到了眼前突然展露出来的一切——对面渐渐露出轮廓的一大片甘蔗林,铁轨外侧几株高大的桉树,远处一片灌木丛生的树林,两条黑色的铁轨,路基上面的一堆乱石,车站外小镇的一些房屋,倾斜的电线杆,以及朦胧中渐渐露出轮廓的远处山脉……年轻人抬起头,看了看对面,在甘蔗林上方的最尽头,似乎已经能隐约看到地质队的围墙和坡屋顶的一些房子。
就在天色渐渐变得明亮的时候,年轻人终于看清了自己斜对面之前一直隐藏在黑暗中的那条泥路。它倾斜着从越过铁路的砂石路,插入那一大片甘蔗林,然后一直向前延伸。他知道那条路,会在转折和穿过甘蔗林之后,进入到以前他跑步的公路。从公路再继续往前,就是一公里开外他父亲工作的地质队。
当原野的尽头变得越来越明亮的时候,天边终于开始变幻出一抹淡淡的浅红。黎明前停留在地平线之上的灰色云朵,此时也慢慢被晨曦中的光线染成淡红。凌晨时分从大地浮现起来的雾气,此刻也在渐渐散去。在看清那条泥路之后,年轻人此时终于开始有了动作。他把之前一直放在站台上的挎包,斜挂在肩膀之上,然后开始迈开步,离开站台,向旁边那条越过铁轨的砂石路走去。紧接着,他跨过了他面前的两条铁轨,走入到了那条倾斜的泥路,并逐渐地走到了大片的甘蔗林之间。他一个人走着,在新一天的黎明,在一个他等候了很久,终于来到他面前的早晨,开始穿过那一片之前一直淹没在黑暗中的甘蔗林。他头也没有回,只是背着包,坚定地向着地质队的方向不停行走。在那里,他知道他很快就会见到他的母亲、妹妹,见到他的父亲,见到那个以前一大早就赶他起床跑步,让他无法睡懒觉,他曾经怨恨过的患过肺结核的男人。
那个年轻人想到自己终于毕业了,他终于就要开始工作,并开始新的人生。他想,即将出现在他父母面前的自己,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小男孩了。再也不是那个曾经胆小、软弱、容易感伤,并且犹豫、畏惧,不敢独自一人面对夜晚无边的黑暗的男孩了。
想到这,那个年轻人的脚步,在那条凹凸不平的泥路上,也开始越走越快,越走越快。黎明时分那些越来越密集的光线,正从四周涌过来,终于又一次,拥抱了他年轻的身体。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