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英
闫向军讲解博物馆展出内容。
“聚千古气象,与天为党开门户,携太行造化,许地同根镇版图。” 古称“上党”的长治, 位于山西省东南部太行山深处的高地上,东汉刘熙所著的《释名》中是这样记载的:“党,所也,在山上其所最高,故曰上党也。”从中可见这座城市的悠久历史与钟灵毓秀。穿过市中心雄伟壮观的上党门,就来到了当年的老城区,炉坊巷、锡坊巷、铁匙巷、铜锅巷这些隐藏在城市深处弯弯绕绕的古旧小巷,无言地诉说着老街的温情与市井,不用说就能知道当年曾是手工业者的聚集地,而“长治堆锦博物馆”就藏在邻近炉坊巷的东狮子街一处院子中。古色古香的门楼前,“长治堆锦博物馆”“长治市城区非遗博物馆”“长治市工艺美术家协会”几块牌子挂在两侧,院内二层小楼工艺车间保留着上世纪八十年代“长治堆锦研究所”时期的旧日风貌,而一层用作展览的博物馆重新装修后,显出堆锦这项古老工艺重新复苏与蒸蒸日上的气象。
长治堆锦博物馆馆长闫向军老师,是长治堆锦技艺的省级非遗传承人,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自在谦和、平易近人,虽年过半百却是精神奕奕,说到他坚守与喜爱的堆锦技艺,满脸笑意两眼放光。跟随他步入博物馆,仿佛进入了美轮美奂、巧夺天工的堆锦天堂,四壁陈列中既有明清时期的遗作,也有现代工艺的新品。明清堆锦,颜色古雅,造型厚重,从中可见堆锦技艺的成熟与发展历程;现代作品,色泽饱满,题材丰富,人物、动物、植物等造型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展现出堆锦技艺的创新发展与勃勃生机。堆锦,刹那芳华里堆大衍世界的芸芸众生,大美无言间表达天人合一的文化精髓,《天之骄子》《素衣观音》《夜读春秋》《意气风发》《花开富贵》《金母元君朝元图》……均出自闫向军与同是省级传承人的父亲闫德明与弟弟闫向辉父子3人之手,一幅幅堆锦作品,巧夺天工、精美绝伦,花鸟逼真诱人,人物形神合一,文化底蕴浑厚,创作手法精湛,让人应接不暇,啧啧称赞。“春色满园关不住”“簇锦攒花斗胜游”这形容春天繁花盛放的古诗佳句,若放在长治堆锦这门非物质文化遗产技艺中,也是名副其实。
技艺传承
这是一座袖珍专题博物馆,面积虽小却是内容丰富,展品140余件/ 套,以实物、图片、文字等形式,从社会经济、政治、文化、人才等方面,全方位展示了长治堆锦从明代中晚期形成至目前发展与传承的基本状况。每一件展品在闫向军的口中都是一段故事,让长治堆锦在社会发展中传承和创新,一直是他的目标,为此闫向军与父亲于2014年共同创建了长治堆锦博物館,并免费面向大众开放,至今已接待近十万人次参观。看到通过自己的努力,对长治堆锦文化进行有效保护与宣传推广,更多的人通过堆锦了解上党地区悠久的历史文化,欣赏长治堆锦的艺术魅力,闫向军也是倍感欣慰。
在闫向军老师声情并茂的讲述中,堆锦博物馆里的展品仿佛都成了活的历史,一幅幅长治堆锦定格了生活的美好,从造型到材质,再到其样貌,包含了各个年代特殊的社会风貌、人文气息、手工技艺、材料应用,以及背后人物体现的各种悲欢离合的故事,折射出历代匠人薪火相传的高超技艺,也印证着这门艺术的绝妙之处,更汇聚了长治堆锦的前世今生。博物馆的展品中,有制作于清咸丰五年(1855年)的山形内折围屏堆花摆件《东来设斋图》表现对佛的虔敬,制作者为凤山居士,是存世时间最长的堆锦实物;制作于1869年的堆花通景六条屏《群仙集庆》,为早期体量最大的堆锦作品,从说明中可知实物每扇高1.7米、宽0.45 米,总面积达4.59平方米,画面主要描写八仙、寿星及献桃童子等仙人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其贡献在于突破了以小单体组成大画面的难题。还有一件两侧装饰堆锦的镜子实物,既具实用功能,又有欣赏价值,闫老师打趣地称之为古老的文创产品。
就着馆内的陈设展品,闫老师说起堆锦艺术的历史渊源,言语间满是感慨。长治堆锦起源于民间香包、针扎,形成于明、清时期,与当地发达的潞绸产业、繁荣的地域经济和丰富的民俗文化息息相关。当年长治与江浙、四川、闽粤一起合称“全国四大丝绸中心”,丝绸产业十分发达。
堆锦产品成形
堆锦依托“潞绸”而生,伴随“潞绸”繁荣而长。同时,自秦汉以来,长治地区一直是晋东南地区政治、军事、文化中心,所谓“平阳、泽、潞豪富甲天下,非数十万不足富”,这为长治堆锦的制作和销售创造了重要的条件。在此基础上,手艺人们将宫花、贴绢、堆绫、布贴画、绢人、扎花、绘画等技艺加以提取、整合,制成了一种既非刺绣又非布艺,但却保留了丝绸华美和美好寓意的独立画面。这一具有惊人艺术效果的新型工艺品装入木框,做成中堂、座屏、条屏等各类装潢形式,因其奢华的材质、繁复的工艺和独特的形制,成为清末至民国达官贵人家庭必备装饰,满足了晋商富贾达官贵人追求奢华的需求,遂代代相传,工艺不断改进,保持了旺盛的生命力。
到了清末、民国时期,长治市内炉坊巷著名堆锦艺人李模(1867—1933)、李时忠(1890—1967)父子历时3个月精心制作的一套四季条屏“春夏秋冬”,以独特的造型和精湛的工艺,于1915年荣获巴拿马博览会银质奖,这项技艺随之蜚声海内外。“这两件作品都是李时忠先生亲手堆制的。”闫向军馆长的手指向墙上陈列的两幅堆锦实物,虽然由于时间的磨洗,画面色泽已不复从前,然艺术品味并未衰减。《东风朔》是件人物作品,完成时间是1956 年,人物体态优美,性格鲜明,衣饰飘逸,线条流畅,须眉鬓发,根根见肉。《世界和平》是件花鸟作品,完成于1959年,花鸟形体肥厚庄重,材质柔顺,色彩饱满,层次分明,立体感强。当年李时忠创作的以和平鸽主题的作品,还曾作为国礼赠予朝鲜金日成将军与苏联友人。
闫向军时常揣摩学习前辈名家作品,对堆锦前辈倍加崇敬,也深知这门技艺传承的不易,堆锦技艺随着民国初年名声提振,开始在李氏家族内传承,建国后,李氏后人李时忠、李时杰加入了国营的油漆裱糊社、工艺美术厂,传承模式转向“社会传艺”,培养更多的人掌握这门技艺。上世纪六十至七十年代,堆锦画曾大量出口法国和东南亚地区,为国家赚取外汇。闫向军的父亲闫德明就是在1964 年奉调到长治市工艺美术厂主持堆锦的产品设计,与长治堆锦艺人李松、李时忠、李时云、李时杰等合作研发产品,见证了长治堆锦半个世纪来的发展历程,他最早开始对长治堆锦史料进行研究,出版了《长治堆锦——堆锦文化的辉煌记忆》一书。在一代代堆锦艺人的努力下,这门技艺不断发展,2008年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试制
雕型塑芯
调型
二楼的工作室内,闫向军正在和艺人们制作一幅大型的堆锦作品《花开富贵》,画中孔雀羽毛开屏半张,姿态优雅,牡丹花雍容华贵,怒然开放,整幅画喻意着吉祥富贵,神圣平安。最引人注目的是画面上大面积的花朵,造型各异却朵朵唯美,色彩厚重丰富,结构层次分明,立体感极强,“花瓣的组合一定要注意层次,这样作品会更有张力”。闫向军耐心地指导着学生们完成牡丹花瓣的制作。拿过一朵花,闫老师仔细的观察着每个花瓣的造型,原来,这一朵花光构件就是百十来个,需要运用多种技法,看似简单制作工艺却很复杂。
一幅堆锦作品往往需要花费好几个月的时间,“首先要设计底稿,这是整个作品完成的蓝图,非常考验设计者的绘画功底”。闫老师拿着新设计的稿件,仔细推敲着,底稿完成后,要根据堆锦的工艺特征,把底稿分解成若干块,用丝绸包芯,形成浮雕状,再按图拼接在一起,这种“拼”就是堆锦的“堆”。长治堆锦之所以被称为“立体国画”,秘密就在于画中各个部件要用丝绸包裹胎体形成“软体浮雕”,胎体可以说是支撑整个堆锦画的骨骼。
回忆起自己多年的创作经历,閆老师对堆锦画胎体塑形工艺感触最深。传统的堆锦制作,要经过:画稿、描稿、分拆、塑型(软胎还要经过:压纸捻、絮棉花、贴飞边、压平)、包丝绸、染色、描绘、拼堆、调型、拼接、上板、定型等工序。胎体采用的是软胎,也就是中间絮棉花,需要制作人用棉花粘贴在硬纸板上,再将丝绸黏贴包裹于棉花之外,并捏拔出软硬褶,最后在丝绸上画上图案,完成作品。硬纸板和棉花胎芯等材料不宜长期保存,同时工艺过程繁琐,制作难度相当大,耗费时间很长,在题材的表现上也有很大的局限性,特别是在一些细节的表现上,都是画上去的,缺少立体感。对于这些技术难题,闫向军也曾困惑,他下决心迎难而上。
长治堆锦作品《金母元君朝元图》(闫德明 闫向军 闫向辉作品,长治堆锦博物馆 提供)
为了解决这些难题,让堆锦易学易做易保存,闫向军一家人对工艺进行了大胆革新,以“硬胎”换“软胎”,先在硬质薄壳材料上雕刻出作品的骨骼,再黏贴各色丝绸和锦缎,更好的体现出“立体国画”和“软体浮雕”的特点,同时在题材、构图、色彩、装潢形式等方面不断改进。他拿起正在制作的一片花瓣一边比画着,一边娓娓道来,旧工艺花瓣包绸子以后,上面的脉络和光影效果,正反转折是必须经过绘画才能呈现,这一过程不仅增加了制作成本,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丝绸表面特有的质感。新技术则是让丝绸表面呈现出设定起伏的制作工艺,以使花瓣层次分明,花瓣与花瓣之间分界明显,呈现出更强的立体感。这样既节省时间,造型又更加准确合理,还有效解决了堆锦制作繁杂的问题,同时在防丝绸的风化脱落、防虫蛀、防霉变、防褪色等方面也都取得了根本性突破,把老工艺“无法做、做不好、做不快”的工艺过程,变得“做得了、做得好、做得快”。
长治堆锦博物馆镇馆之宝,是2018年第十四届深圳文博会金奖作品《金母元君朝元图》,整幅作品宽4.2米,高2.08米,画面上的35位神仙人物,造型各异栩栩如生,冠饰精美表情生动,衣纹流畅姿态逼真,不仅体现出传统艺术中的庄严肃穆和神秘,而且成功地融入了现代人的审美情趣,将温柔婉约之美和崇高庄严之美融合在一起,颇具东方神韵。精湛的工艺、独特的层次、变幻莫测的纹理、优美而不失质朴的情趣,洋溢着堆锦特有的色彩鲜艳与光泽莹润,充分体现了堆锦艺术强烈浮雕感的工艺特色,展现出堆锦艺术独特的视觉效果。这件以芮城永乐宫壁画为题材,兼取长治观音堂悬塑艺术表现手法,用长治堆锦的技艺展现出来的力作,堪称“技艺绝伦”,曾先后荣获中国工艺美术文化创意奖金奖和中国工艺美术届最高奖项“百鹤金鼎奖”。
《金母元君朝元图》由闫向军与父亲闫德明、弟弟闫向辉耗时两年三个月制作而成,金奖背后是父子三人对长治堆锦传承与创新发展的思考与努力。说起这幅堆锦力作的创作过程,闫向军印象很深,这幅作品不仅在目前长治堆锦作品中画幅最大,而且工艺最复杂、融汇多种技法于一体,技艺也最完整,共使用各色绸、缎、纱、绫、线、珠等材料近50 种。其中光金母元君前面台安上的一朵“玉花”,就由近三百个包绸缎的小件组合而成,其中最小的部件宽度不足两毫米,整朵花看不到一丝毛边和线头,其制作和拼贴难度都属堆锦工艺的极限。父亲闫德明从事堆锦创作多年,一直在琢磨着创作一幅彰显山西省地方文化特色的作品,永乐宫壁画是中国古代壁画的翘楚,长治市观音堂悬塑被誉为“悬塑之冠”,长治堆锦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将三个“国宝”级艺术融合在一起,是他琢磨已久的事。然而說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制作过程却极为不易。由于永乐宫壁画一些细节部分残缺或模糊,为了完整清晰表达,闫家父子三人查阅了大量资料,比如王母娘娘的凤冠是什么造型,上面有几只凤,胸前的飞天是什么样子……每一处细节都精益求精。堆锦的完成过程中往往还会遇到各式各样特殊而繁琐的制作难题,尤其是堆粘人物毛发时,由于造型极其微小,工艺制作难度相当大。为了显得精细逼真,他们绞尽脑汁选用了各种生活材料,让作品显得更加精细、生动。创作技法上“师古而不泥古”,继承前人精湛技艺的基础上进行了大胆创新,《金母元君朝元图》创作中独创了二十余种技法,同时运用叠加、悬贴等新的装配方法,提高了堆锦的艺术效果,大大推动了堆锦工艺的发展。
多年从事堆锦创作的闫向军,对这个行业可谓感情深厚,出生于1968年的他,自小成长在民间艺术之家,父亲闫德明长期从事堆锦工艺的设计与管理,前辈祖爷爷(闫德明的爷爷)当年也曾是长治炉坊巷里有名的堆锦店掌柜。在家传工艺的特殊氛围中,闫向军十几岁便考入长治师范学院学美术,后来又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现为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潜心进修,进一步提升了对于堆锦技艺的深度理解和创作技能。在这样的机缘中,闫向军接过了传承堆锦技艺的重担,与父亲和弟弟同心重振堆锦昔日辉煌。
制作中的《富贵平安》作品
作为传统老工艺,闫向军深深地感受到,长治堆锦如果不创新就不能生存。传统的堆锦制作,需要制作人有良好的美术基础,并有多年的堆制经验,一系列特殊而繁琐的制作工艺,让堆锦的制作难度大大提高,这就使得它在很长一个时期,成为达官显贵、豪商大贾们的庭堂陈设,只能是“养在深闺人未识”,无法“飞入寻常百姓家”。如何让这一艺术奇葩绽放在世人面前,让更多人了解它、欣赏它、传承和发展它? 2000年7月,闫向军创办了长治市类通堆锦工艺有限公司、长治市德艺坊堆锦工作室,走上边开发边保护的路,经过多年的发展,目前开发的设计的堆锦产品已经有三大系列,30多个品种,他设计《竹报平安》荣获“2009中国旅游商品大赛”银奖;《前程似锦》在2013第九届中国(深圳)国际文化产业博览交易会上获得“中国工艺美术文化创意金奖”;《戏荷》《四季平安》《花好月圆》《春色》等多款产品也多次获国家级各种奖项。
经过多年的技术创新,堆锦制作的准入门槛降低了,效率提高了。闫向军又把重心放到了非遗的传承和推广上,开始面向社会免费招收学徒,为的是将长治堆锦逐步推向规范化批量生产,让普通人通过简单培训,就可以自己在家里加工堆锦零部件,这样就能带动周边的困难家庭和自己一直制作堆锦。很多人说,堆锦是历经艰辛搞出来的东西,为什么要传给别人呢?闫向军却不这么认为,他的心里传承堆锦技艺,发展堆锦产业是一份义不容辞的责任,只有让长治堆锦得以广泛传承,突破对从业者专业要求高的瓶颈,才能走向良性发展的道路,从而带动长治堆锦产业化发展。
令人欣慰的是,随着近年传统文化的复兴,许多中小学校开始主动走进堆锦博物馆,品味、感知、接受堆锦文化,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北京服装学院、西安美院等十多所院校艺术专业也前来洽谈合作,使得长治堆锦在逆境中峰回路转。堆锦工作室进校园、接纳毕业生完成与堆锦有关毕业设计辅导工作、开设体验课堂、孵化文创产品等方式,让堆锦这几年呈现了“井喷”式的繁荣发展势头。2016年,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服装系研究生杨凯越的毕业设计作品,将长治堆锦技艺与现代服装完美结合,设计出《竹影》系列服装,在学界引起不小轰动。原中国工艺美术学会培训部主任卢莹老师盛赞:“堆锦不光是挂在墙上,还是能穿在身上的艺术品。”
“手艺人就是要精益求精、踏踏实实、不慕虚华、不为利趋,新时代给我们提供了更大的舞台,堆锦产业发展空间很大,堆锦技艺也一定能更辉煌。”闫向军心中有梦有未来,初心不改矢志前行。长治堆锦作为颇具地方特色和民族风格的非遗文化产品,从陈设到收藏,从装饰到实用,从美化生活到服务旅游,以及礼品馈赠到文化交流,携历史的辉煌走到今天的蓬勃,也必将带着时代芬芳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