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婆婆的后花园

2023-05-30 22:56罗尔豪
躬耕 2023年3期
关键词:皮蛋夹子村里人

罗尔豪

从门口往前,可以看到废弃的烂尾楼,被墙圈着,仿佛被圈养的贵妇,显得颓败又不可侵犯。近段,碎婆婆感觉自己的视力特别好,就像照相机的远近镜头,一下子把烂尾楼拉到眼前,几乎可以看到墙上滋生的绿苔,还有那个被葛藤遮蔽的小门。但真正走起来,可不是那么回事,三里地都不止,骑着电车也要跑一阵子,如果靠两条腿走,起码要半个小时,碎婆婆不止一次走过。

正是收秋季节,多数庄稼褪去绿色,土黄色使整个大地显得荒芜和疲惫。整个世界都忙碌起来,和他们一起忙碌的还有那些田鼠、野兔等,它们需要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储备食物。这样的忙碌让碎婆婆高兴,就像半死的人重新活过来,她似乎看到自己的庄稼在向她招手,等着她的爱抚。她把电车推出来,玩杂技一样在空地上兜个圈,村里人都知道碎婆婆能把车子骑得飞快,比那些年轻人都骑得快,用老师伯明的话说,像闪电一样。伯明劝她不要骑那么快,毕竟老胳膊老腿的,摔一下可不是玩的,可碎婆婆不在意,她感觉自己还没有那么老,骑快些她才开心,她喜欢风驰电掣的那种感觉。

羊已经跳到车上。老羊已经养成习惯,只要碎婆婆推车出来,它就会跳到车上,体态轻盈,这曾让碎婆婆着迷,她也试着去跳,可身体离开地面至多五厘米,落地时还能听到骨骼发出咔嚓的声响。她才想到自己今年已经七十九了,再过一个月就八十了,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婆还想着跟羊一样上蹿下跳,想想都让人好笑。她又查看自己带的东西,几个馒头,几包咸菜,一瓶开水,一个捕野兔的夹子,镰刀,一把龙须草,用来打草鞋的,都放在电车里,又想了想还忘了什么东西没有。今年,唯一让碎婆婆不高兴的是,记性比过去差多了,刚说过的话转身就忘了,刚才还念叨着的事,去办时就忘了,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通往烂尾楼只有一条草路,勉强可容纳一辆电车经过。路上铺满了车轴草、老鸦瓣、翅果菊和蚂蚁草,像铺了一层草毯子。车子走在上面,一种恰到好处的晃动,五脏六腑处于最合适的运动状态,摇篮一样。这从羊的反应可以看得出,它轻轻摇晃着身子,惬意地眯着双眼,嘴里发出咩咩的近似呢喃的叫声,它喜欢这段旅程,从中感觉出不一样的“羊生”。

路上,有村里人跟她打招呼,说去放羊啊,又说,这羊有十年了吧,还不卖,指望它养老啊,她知道是组长大有,还有更田、伯明、根生妈,其他的就想不起来了。尤其那些小媳妇、小崽子们,看到她,只是碎婆婆地喊,她不知道是谁家新娶的媳妇,谁家的孩子,也可能是过去知道,但现在忘记了。记忆真是让人讨厌的东西,明明眼熟的,可就是想不起来,就像是脑仁结住了,成了疙瘩。记忆差了,可眼睛亮了,碎婆婆更多的是依靠看,而不是想,她觉得看到的东西才是真实的,想的东西就不可靠,有时还往往弄错。就像,现在日子好了,都是她看到的,实实在在的东西,想是想不出来的。

碎婆婆把羊赶下来,车子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走到围墙处,掀开一片葛藤,露出个稍稍弯腰就能进入的墙洞。碎婆婆把几样东西带进去,羊已经跳进来,熟门熟路的,自顾去找草吃了。碎婆婆把葛藤拽下来,把洞口重新堵上,坐在石头上喘口气,看着面前的庄稼,目光里充满了温柔。

歇了一会儿,碎婆婆像往常一样,在烂尾楼里逡巡一遍,就像一头老狮子在巡视自己的领地。烂尾楼面积很大,几十亩,上百亩,碎婆婆数了数,有二十栋,还是三十栋,反正很多,数着数着就乱了,每栋楼房都是张牙咧嘴,楼房间的空地上,荒草已经长得差不多有一个人高,废弃的搅拌机淹没在荒草堆里。还有一栋房只建好了地下部分,露出的钢筋淹没在水里,锈迹斑斑。听大有说过,是个很大的老板开发的,可老板犯事被抓,楼群就这样荒芜着。这个秘密是碎婆婆最先发现的,她赶着一群羊,是的,一群,那时碎婆婆七十多,感觉自己的精力放几只羊没有问题。她把羊赶到水库边的草滩上,闲着无事的碎婆婆就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她看到一处围墙有个豁口,钻进去看,场地很荒凉,除了张牙舞爪的建筑物,就是几米高的蒿草,碎婆婆目测了下,应该有十几亩地都在荒着,这让碎婆婆心疼,多好的地,咋能这样荒着呢。

也就是那一天,碎婆婆有了想法。

新开的一亩地里,种了花生、芝麻、红小豆,甚至还有高粱、粟米,把地里弄得妖妖娆娆的。地边是几行红薯,她无法理解自己为啥要种高粱和粟米,现在都没人种这些了,但她就是想种一点,她还在地头的空地上种了花,像鸡冠花、月光花、花烟草、指甲花,几乎把门前的花都移栽过来了。她想把这里变成自己的后花园,说不定会搬过来住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她吃惊,几乎吓了她一跳。

一只黄鼠狼从脚边跑过,几只兔子站在不远处看着她,这些小动物太张狂了,吃掉她的花生,她的庄稼,还用蔑视的目光看她,人老了连畜生也跟她作对,碎婆婆有些生气,她带来捕兔的夹子,她要和它们打一仗。碎婆婆一直觉得年轻时活得太窝囊,老了才知道自己心里藏着那么多火热的东西,就像是一团火在烤着她。村里人都说碎婆婆变了,暴躁了,刻薄了,这没什么不好,人总是要爆发一次的,不过是时间不一而已,很多人是年輕时候,对碎婆婆来说,就是现在。可怜这些兔子就要成她的牺牲品了,这种想法让她激动,也让她遗憾。

每年她把这里的收获直接弄到街上去卖,都可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把钱存到信用社,那个柜台后戴眼镜的女孩已经认识了碎婆婆,每次都会说声,婆婆来了。这让碎婆婆很高兴,除了女娃儿,没有人知道她存了多少钱,有时候连她自己也弄不清,反正就是一大堆的存款单,几百元几十元的都有。有一次,她让女娃儿给她说个数,女娃儿说了,吓她一跳,有那么多,然后四下里看,她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盯着她,都在盯着她的钱。

中午没有回,就着咸菜啃了一个馒头,喝了点开水。在房子里躺了会儿,房子是她的新家,有些简陋,只有一个折叠床靠墙放着,一个扭扭歪歪的小桌子,一个老得失去本色的竹编椅。但地上打扫得很干净,羊吃饱了,卧在她身边,还不时过来拱拱她,她知道它是怕她死掉。碎婆婆知道它的心思,拍了拍它,说,我不会死的,还有那么多的活要干呢。羊似乎听懂了,咩咩叫几声,把眼睛闭起来,睡着了。

碎婆婆坐在石墩上,教皮蛋说话,一只“小山砸”在头顶飞来飞去,碎婆婆就说:“‘山砸尾巴长,挑水嫁姑娘,姑娘角尖尖,嫁给泥渊,泥渊拱背,嫁给枝枚,枝枚嫌她,嫁给雀家,雀家辛苦,嫁给鹦鹉……”

皮蛋低着头只是傻笑。

碎婆婆用木棍支着皮蛋的头,说,不要老低着头,时间长了就抬不起来了。

皮蛋嚯嚯地叫,伸手去抓“小山砸”,被碎婆婆手里的木棍按住了。

皮蛋不动了,右手食指向空中指指戳戳,嚯嚯着,就是说不出话。

碎婆婆在皮蛋的头上敲了下,皮蛋哭了,嚯嚯着要回家。

碎婆婆只好说,吃馍馍,摘花花。

皮蛋这才高兴起来,吃着碎婆婆给的馒头,跑到院子里去摘花,身后跟着他的那条瘦狗。

碎婆婆的目光跟着皮蛋,在院子里扫来扫去。碎婆婆门前和别人家不一样,院子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种菜,一部分种花,碎婆婆一辈子没有上街买过菜,村里人说她抠,碎婆婆确实抠,到现在都很少吃白面馍,春天来了就是野菜,秋天苞谷下来就吃苞谷馍,炒菜很少用油。碎婆婆逛街,就是卖鸡蛋,和自己打下的草鞋,地里产的蔬菜,从没有买过一分钱的东西。屋子里早晚黑魆魆的,一盏十瓦的电灯,挂在锅台上面。村里人看不下去,说,都这年纪了,吃点喝点落下了,给谁省的,眼一闭啥也不知道了啊。碎婆婆不争辩,重复着几十遍的话,以前的日子你没过过。村里人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啥年代了。碎婆婆说,不管啥年代,手有余粮,心里不慌。本来是件个人的事,但村里人看不过去,言语的劝说无效时,便觉得受了侵犯,看碎婆婆就是另一种眼光,碎婆婆看得懂,但碎婆婆什么也懒得说。

菜园边几乎是个小花园,很多长在城市里的花在这里都能找到,丁香、太阳菊、串串红。但野花更多,每年春天,碎婆婆总能找到一些花籽撒在刚虚过的地里,几个月后就是灿烂的一片。可管理难,种下的花总是被人拔掉,开得好好的花被掐掉扔在地上。更多的是牲畜的糟蹋,鸡子鸭子随时会钻进来,把月季花根刨出来,羊也会对某种花卉产生兴趣,连叶带茎一起吃掉。

靠墙放着一个瓦罐,瓦罐内黑魆魆的,似乎藏着一个老头。在瓦罐下面添柴,老头便咕嘟咕嘟叫起来,伴着隐隐的药味飘散开来。这是碎婆婆的宝贝,遇到身体不舒服,碎婆婆从不去诊所,把采来的各种中药材放在瓦罐里煮,村子上空便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草药味。有时,碎婆婆甚至在瓦罐里煮饭,饭里有股浓浓的中草药味,那种隐隐的药性护佑着她,碎婆婆一生很少生病。

皮蛋啃着馒头,手上拿着几枝花走了。碎婆婆也起身,可走了几步,却停下来,她不知道该去干啥了,明明刚才还想着的事,可咋也想不起来了。她在地里转了几圈,看见组长大有,才想起来是什么事了。

昨天晚上回来,门半开着,直觉告诉碎婆婆可能发生什么事了。她四下里看,屋子没有翻动的迹象,老式钢丝窗蒙着的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啦直响。碎婆婆在墙角掏摸一阵,松口气,最后把目光落在锅台的馍上,知道她的馒头丢了,一定是哪个牲畜进屋,把馒头叼走了。近段碎婆婆的馒头老是丢,有时连咸菜都丢,转个身东西就没影了,真是奇怪,又不能一天到晚都把门锁住。碎婆婆想着两个馒头的事,不是说两个馒头多贵重,三番五次丢就值得怀疑。

大有在薅花生。他见碎婆婆擓个篮子,就有些不高兴,说,花生还没薅完呢,就来捡,恁大岁数了,还要干,真是的。碎婆婆只是嗯了声。大有看碎婆婆还不走,只好说,捡吧捡吧,只要不来大堆上捡就行。碎婆婆才知道大有弄错了,说,我不是捡花生,我的馒头不见了。大有更吃惊了,说,你的馒头丢了?碎婆婆点头。大有又重复一遍,你这是向我报案的。碎婆婆又嗯了一声。大有忍不住了,说,丢了馒头,多大的事,可能是狗叼走了。碎婆婆说,丢了几次了。大有说,那又咋样,不就是个馒头嘛,你让我去跟狗说,不要去偷你的馒头。碎婆婆看着大有,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人们都在忙,地里弥漫着庄稼成熟的气息,但碎婆婆从人们眼里却看不到欢喜,真是奇怪的事,為啥有了收获反而不高兴,碎婆婆想不明白。她想起过去的那些日子,虽然很累,可汗水下面总能看到高兴的脸,满足的幸福的脸,这样的脸在庄稼人的脸上很难看到了,只有在牌桌上才能看到,这让碎婆婆不解。可惜她的地没有了,如果有地,她会把收获的喜悦融进这日子里。现在,她只能去收割后的地里捡遗漏的花生,或者苞谷,但人们不待见她,看不惯她雀子样老远就看见埋在地里的花生,看不惯她背着大包小包的收获往家赶,即使花生埋在地里,也不想她出现在他们的地里。

碎婆婆知道村里人的想法,包括那些秘而不宣的想法,她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错,她想了很多年,也没弄明白,想不明白就懒得想了,只有保持沉默。几十年里,她很少说话,除了和傻子皮蛋说话外,只有在必要时才开口说几句话,就像刚才跟大有说话那样。

碎婆婆对着天空骂了句。蹲在树上的“小山砸”听见了,看着她,似乎明白了她的愤怒,跟着叫几声,算是一种呼应。

碎婆婆站在门前生闷气,看见皮蛋瞪着死鱼样的眼睛站在面前,涎水流老长,就说,咋又来了,还不回家吃饭,站这儿干啥。

皮蛋拍着肚皮,嚯嚯叫。

你奶奶呢,又出门了。

皮蛋拍着肚皮,嚯嚯叫。

碎婆婆叹口气,回屋拿了个馒头,皮蛋抓过来,塞进嘴里,嚯嚯叫着,走了。

碎婆婆看着皮蛋远去的影子,精神有些恍惚,思维好像停滞了,唯一的声响就是母鸡下蛋后显摆的咯哒声。近来老是发生这样的事,目光盯着一个地方,脑子却是一片空白。一层薄薄的雾在眼前绕来绕去,她看着棉絮一样的雾,想着发生什么事了,记忆都是零碎的,片段的,就像一张被撕碎的纸,总也无法拼凑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她想,刚才在想什么,哦,对了,馒头的事,现在只能靠自己了,她要把抓兔子的夹子拿回来,抓住那只可恶的畜生。

产生这个想法是六年前,她坐在烂尾楼废弃的水泥台上晒太阳,突然冒出这个想法。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她知道动物老了,或者快死了会悄悄走出去,在一个没人的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吗,或者潜意识这样想的。她说不出来,她只知道自己越来越不想说话,看见人眼睛都不想抬,她也知道村里人不喜欢她。她不在乎,她已经很老了,早已过了在乎别人看法的年龄。她现在就是活着,安静地活着,无关喜悦,无关伤悲。

近来碎婆婆总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她会来到一个地方,像是一个巨大的花园,一些从没有见过的植物在这里自由生长,高大树冠上的果实像闪闪发光的珍珠;从没见过的动物在花园里自由行走,白云是它们的食物,渴了就喝牛奶一样的泉水。更奇特的是这个地方只有她一个人,陪伴她的是那些从没见过的动物。她俯身泉边,看到自己的一生,从刚生下来的牙牙学语,到长大后成为人妇,三个男人的面孔陆续在她面前闪过,村人对她克夫的无休止的责难——醒来时,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她知道天堂才有这样的景象,这可能就是生命终止的一种暗示,为此她提前给自己准备好了衣服和所有路上需要带的东西。奇怪的是,这一天并没有如期到来,而梦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做。

这个念头一产生就深深刺激着她,就像是一次冒险,一次毫无理由的离家出走,或者是跟着心仪的男人出走,激动和兴奋刺激着她有限的还算敏感的神经。多少年没有这样兴奋了,初为人妇也没有这样兴奋过。而且这种兴奋如此持久,山火一样在她心头燃烧,半夜醒来还会想起这件事,她意识到自己该做件什么事了。一辈子,自己决定做的事很少,一辈子都在围着男人转,都是男人拿主意,现在不了,她要围着自己转,要自己拿主意,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碎婆婆的嘴角漾开了一朵花。

碎婆婆正想着事,看见根生妈过来,身后跟着孙子皮蛋,和那条瘦狗。见了碎婆婆,根生妈点下头,根生妈不跟村里人来往,因为之前碎婆婆帮她一个大忙,见面时还说个话。根生家经济条件差,根生爹去世早,根生妈是个病秧子,药不离身,住着三间砖包房,东倒西歪。根生在外打工领回来个媳妇,生个儿子,一场病变成了傻子,十几岁还只有五六岁的孩子高,媳妇跑了,根生受了刺激,跑出去,再也不着家。每當根生妈要出远门,就会让碎婆婆帮忙照看皮蛋。碎婆婆说,皮蛋不跟着去吗?根生妈说,这次去茶棚,路远,我给他准备了吃两天的馒头,两茶壶开水,够他用了,你帮我看他一下。碎婆婆哦一声,却想起前些天,她去根生家送东西,看到皮蛋在啃馒头,馒头上已经长了一层绿毛。碎婆婆回家拿了几个新鲜馒头,好在,晚上根生妈回来了。

碎婆婆抓住那个偷馒头的家伙,是整天跟在皮蛋身后的那条瘦狗。

这天早上,碎婆婆像过去一样四点就起床了,等村里人都起来,碎婆婆已经扛了一捆硬柴回来。村里人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烧柴,都用上液化气,听说很快就要用上天然气,管子都拉到村口了。可碎婆婆不用,还用柴做饭,除了花钱,碎婆婆觉得那东西危险,邻村就发生过液化气爆炸的事,房顶都掀没了。再说,农村现在到处都是硬柴,干活回来随便捡点就烧不完,实在想不通为啥要用那些花钱还危险的玩意。

碎婆婆把柴放下来,没有进屋,她听到厨房里的响动,重浊的喘气声。碎婆婆拿根棍子,小心推开半掩的门,是条狗,整天跟在皮蛋后面的那条瘦狗,卧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呜呜声,一条腿卡在夹子上,腿向外弯曲,似乎是断了。碎婆婆丢了棍子,说,原来偷我馒头的是你。瘦狗乞求地看着碎婆婆,眼里糊满了泪。碎婆婆蹲下来,看着瘦狗,想把夹子取下来,可想了下,还是去找了根生妈,根生妈拎了棍子就要打,被碎婆婆拦住了,说,知道就行了,说着颤巍巍地把瘦狗腿上的夹子卸下,狗已经无法站起来,皮蛋不知道啥时候挤进来,抱着瘦狗,嚯嚯地叫。根生妈就是哭,哭着一家人活得见不得人,连畜生也见不得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村里人正端着碗吃早饭,围过来,知道抓住的是条狗,就说,咋样,我就说嘛,肯定是畜生干的,现在谁还去偷个馒头,娃子们连面包都不吃。碎婆婆听着别扭,也懒得说话。几个人说了几句,见没人递话,也觉得无趣,人也散了。

抓住了盗贼,碎婆婆一点儿也不开心,她进了鸡圈,挨个摸母鸡屁股,有蛋的丢进鸡窝里,没有的放出来。手有些重,鸡子们不知道碎婆婆为什么不开心,叫唤着,避难一样跑开了。

在门前的石墩上坐了会儿,身边的墙上,画着一道道细痕,那是碎婆婆的日历,过一天就在上面画一道,她也知道,墙上的那些道道不过是个习惯,并没有什么意义,她的日子由白天和黑夜组成,没有日周月年的概念。

该做饭了,坐在灶台边烧了半天火,才想起来锅里还没添水,锅底都烧红了,添瓢水进去,激起的烟像是着了火。碎婆婆揉着眼踉跄着走出来,手上是一把一把的泪。她就想,要是真的着了火,恐怕就要死在里面了。

不知怎的,这一段时间碎婆婆变得有些多愁善感,一点儿小事就会让她半天平静不下来,老了,还这么黏黏糊糊的,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可她就是无法停下来。记得有一年,她摔了一跤,可能把骨头摔坏了,在屋子里躺了半个月没起来,连口热水都喝不上,还是一个星期后,皮蛋进了碎婆婆家,嚯嚯叫着跑出来,正好遇着教师伯明,帮着打了电话,才算逃过一劫。

碎婆婆走到羊身边,看着羊,羊也看着她,一种古老的情绪和莫名的伤感汹涌着,羊的眼里蓄满了泪。碎婆婆也有些伤心,她搂着羊的脖子,盯着它的眼睛,第一次发现羊眼的瞳孔是长方形的,真是奇怪,她又看一遍,嘟哝几句,才把羊赶到车上,啃了个冷馒头,就上路了。

碎婆婆是那种行动力很强的人,想定的事就行动起来,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口子开大一些,可以轻松进入。烂尾楼靠近水库,平时很少有人来,那些葛藤也长得足够茂盛,足可以遮蔽出口。接下来要收拾一间房子,空房子很多,都破破烂烂,缺门少窗,她找的房子门窗要齐全,离出口要近,很快她就在靠院墙的地方找到两间房,应该是个车库,很符合她的要求。碎婆婆把屋子简单打扫了,带来一个简易的折叠床,靠墙放了。以后每次来,她都会把屋子里的东西带过来一些,包括那些不用,或很少用的犁、木锨、钉耙、木斛、簸箕、木盆、马灯,她舍不得丢掉它们,总以为将来的某个时间还会用到。不到一个月时间,屋子已经有个家的模样了。

她需要一块土地,自己的地被侄子要去了,每年给她粮食,那是件没办法的事。全村的人都认为碎婆婆年纪太大了,不适合再种地了。碎婆婆没有了地,就像是没有了魂,一天到晚不知道该干什么,锄头放在门旮旯里生了锈。到地里,薅了会儿草,猛然才想到那地已经不是她的了,这种想法真让人绝望。到了夏收秋收季节,看着人们收获庄稼,整车的粮食往家拉,或者直接运到街上卖掉,碎婆婆就想,那是自己的庄稼多好啊,是自己的收获多好啊!闲不住的碎婆婆就擓个篮子,到地里捡收割机丢下的麦、玉米、花生,有人不喜见她在自家地里,就会说些夹枪带棒的话,碎婆婆不回嘴,挎着篮子走了。

如果有自己的一片地就好了。

现在,碎婆婆就要有自己的一片地了,她找了块最好的地,这从地上草的长势就可以看出来。用火把草烧掉,大约有一亩地的样子,这已经不少啦,如果以后有能力可以多开些,反正这一大块地都是她的了,碎婆婆想着就有种莫名的骄傲。接下来要把地挖开,这可不是件容易活,她的办法古老而又简单,就是靠着锄头一点点把地挖出来,碎婆婆足足干了一个冬天,才把地整饬完毕,又经过一个冬天的冷冻,地像面一样柔和。碎婆婆累得像一摊泥,晚上躺在简易床上,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而且老是做梦,梦里的碎婆婆感觉自己要死了,像一束羽毛,漂浮在半空中。很多次,就在要坠入深渊的关键时刻,她醒了,身子又困又疼,再也睡不着。

到了这年春天,碎婆婆的工程基本完工,除了一块不到一亩的地种上了花生,还有一块半分地的菜园和花园,菜园里种上了并蒂葫芦、花朵一样的风铃椒、金瓜、茄子、佛手瓜、几棵番茄、南瓜,吃不完可以拿到街上卖。想了想还种了几棵西瓜和香瓜,这样夏天就不用到街上买瓜了。相比较菜园,花园小些,除了常见的鸡冠花、月光花、指甲花等,还种了高秆的向日葵、月季、金鱼草等,还掏钱买了几棵桂花树、丁香和紫叶李。但最多的是野草野花,像洋姜、婆婆纳、田旋花、二月兰、蛇莓、老鸦瓣、车轴草等。车轴草真是一种奇怪的植物,三个叶片一组,每个叶片中间有白色的纹理均匀分布,合在一起构成一个三角形,也有四片合在一起的,组成一个内四边形;枝头的白色花瓣紧紧抱在一起形成一个圆形花球,挂在茁壮的枝干上。她不认识三角形,四边形,但她觉得它们组成的图案很奇特,换在以前,她会毫不犹豫把它们铲掉,可现在她把它们留下了。从此,她对所有的植物都有了兴趣,拔出来的野草,都要好好研究一番。

闲下来,碎婆婆躺在靠背椅上,看着盛开的花,感觉心中最隐秘的一块地方打开了,眼里,皱纹里,都是藏不住的喜悦。

她觉得这里一切都好,唯独一点就是没有水。没有电对碎婆婆来说没有什么,没有水就是个大问题,地基坑里的水不能喝,她只好在来的时候在车上装一桶水,可走到地方颠簸得只剩下半桶,她就节约着用。这时,她就会对自己说,老婆子,你还想咋样,知足吧!

晚上,碎婆婆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总感觉外面有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翻了。她努力坐起来,光脚走到外屋,除了看到一只“抓鸡虎”嗖地窜过墙头,什么也没有,那只夹子静静地躺在入门的地方,像是黑暗里张开的一张嘴,盯着她看。碎婆婆嘟哝一声,重新躺在床上,看着透进窗子的月亮的尖脸,似乎还能看到上面的月桂树,以及住在里面的嫦娥,嫦娥有多少岁了,应该很老了。她都很老了,记事的时候就知道嫦娥一个住在上面,那么小的一个地方,站直身子都难,还没有人做伴,她的日子大概和她一样吧。

中午回来,菜园和花园被踩踏得不成样,一直放在门边的瓦罐被打破了,行凶的石块就躺在距离瓦片不远的地方。她拿起碎瓦片看,常年药物的熏染,瓦罐的内壁黑魆魆的,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碎婆婆有些伤心,这个瓦罐陪她十几年了,他们可以吃她的菜,为什么要打烂她的瓦罐。更让她生气的是,抓住那条瘦狗后,并没有延缓馒头的丢失,这让她意识到,偷她馒头的不止瘦狗。她又想起前些年她的鸡子总是丢失,找了大有,一点儿用都没有,她就想,靠别人不如靠自己,她又把夹子拿出来,发誓要抓住那个偷馒头的家伙。

碎婆婆还是睡着了,接连做了几个梦,都是乱七八糟的梦,她梦见被一群似人似兽的怪物围着,它们嘴里流着涎水,摆着攻击的姿态。她拼命跑到一片空旷的野地里,野地被雾笼罩着,人们在雾里奔跑,只能听见慌张的脚步声,怪物的咆哮声。然后,她看见雾中伸出一只手,她看清了,一个孩子的手伸向她,她刚抓住那只小手,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了个趔趄,那只手也不见了。

外面传来哭声,她以为耳朵幻听了,仔细听了听,没错,是哭声,还有痛苦的呻吟声,以及房门拉动的声响,狗的叫声。碎婆婆艰难下床,拉亮灯,可灯光还没有月光亮。摸索着走到外面,看见一个活物狗似的蹲在地上,肩膀不住抽动。她确定夹子起作用了,但不确定是野物还是其他什么。碎婆婆想到这愣了下,她急忙抓过手电,电光打过去,是皮蛋,正在抽噎的声音停下来,抬手罩住脸,手里还拿着一个馒头。手电移向脚部,夹子锯齿一样的牙口卡在脚脖子上,有血迹渗出来,因为被绳子绑在门环上,才没有被拉出去。

碎婆婆想去叫人,可走几步停下来,把手电放在凳子上,蹲下来,把皮蛋的脚放在怀里,用力拉夹子,可拉不动,这是个夹大野物的夹子。她把皮蛋脚重新放在地上,一只脚踩住夹子底部,用力拉,皮蛋抽脚过早,夹子移动,咔嗒一声重新锁住,皮蛋尖叫一声,碎婆婆也惊得坐在地上,汗都下来了。

重新踩住夹子底部,嘱咐皮蛋不要乱动,又找了几个粗细不一的木棍,碎婆婆的汗顺着脖子往下流,心跳得擂鼓似的,夹子终于拉开了,顺手拿起棍子塞进里面撑住,歇一会儿,再拉,把更粗的木棍塞进去,皮蛋的疼痛减轻了些,拿着馒头啃起来。碎婆婆的劲用完了,她嘱咐皮蛋不要动,她出门去找人。

大有他们过来,去掉皮蛋脚上的夹子,又找来村医,洗净伤口,上了消炎药,裹上绷带,才想到根生妈,问皮蛋,你奶奶呢。皮蛋吃着碎婆婆的面包,嘴里发出嚯嚯的声音。大有说,送他回家吧。碎婆婆说,他奶奶怕是出门了,先让他呆这儿吧。

早上,给皮蛋洗了脸,煮了几个鸡蛋,皮蛋吃饱了,早忘了疼痛,和他的瘦狗玩。碎婆婆坐在槐树下,看着皮蛋和他的瘦狗,看着房顶瓦片上的瓦松。碎婆婆住的还是屋架房,老头子死后留给她的唯一财产。还有,她谁也没说,她有了新地方,这想想就让她激动不已

暖暖的太阳下,鸡子鸭子睡着了,羊睡着了,皮蛋和他的瘦狗睡着了,黑瓦罐的碎片静静躺在屋檐下,像是一个暗示,碎婆婆也睡著了。

槐树上的叶子变成“小山砸”,呼啦啦飞走了。

经过一个春天的疯长,碎婆婆的新花园已经很有些气势,它们按照一定的次序排列,草本的月光花、地丁、矮牵牛、天竺葵、花烟草,有些要等到夏天,像指甲花、高秆的向日葵、鸡冠花、石榴等。在这个小小的花园里,更多的是宝盖草、紫云英、婆婆纳、蒲公英、二月兰这些野花野草。和花园紧挨着的菜园,丝瓜、黄瓜、苦瓜牢牢抓着墙壁,和葛藤扭在一起,碎婆婆也懒得管它们,就跟她养的鸡子和鸭子一样,闹够了就安生了。

屋子也有了变化,除了一张折叠床,简易桌子,椅子,还有一个煤炉子,原本是想修个灶台,可怕冒烟引起人们注意,就改了主意,奢侈一下,买了个煤炉。现在基本上具备居住的条件,累了,不想跑了,就在这里住下,除了蚊子有点多,其他还好。

碎婆婆一点儿也不寂寞,那些兔子、狐狸、山鸡都成了她的朋友。吃东西的时候,它们会准时赶过来,蹲在她面前,碎婆婆就把馒头分给他们。晚上,它們会挤进她的屋子,随便找个地方躺下来,那只兔子,已经把碎婆婆的床当成它的窝,躺在上面怎么也不愿下来,碎婆婆只好往外面挪挪,生怕压着它。

第一次想到死,是在这里居住的一个晚上,以前也想过,但都没这一次来得强烈。她想,自己真是疯了,不好好呆在村子里,在这里死了臭了都不会有人知道,这个想法真让人绝望。可是又怎么样呢,不还是一个死,死后的事谁又知道呢,管他是烂了臭了,这样想着,碎婆婆就高兴起来,那种冒险的感觉,逃离的感觉又一股脑涌过来,让她无比兴奋。

羊咩咩叫着,长方形的瞳仁看着她,似乎明白她的心事,似乎在安慰她,它知道的,是的,有几次她都睡得沉沉的,感觉都要死过去了,羊把她弄醒了,她忍不住把羊搂在怀里,在那只长脸上亲了又亲。

根生妈被发现死在屋子里,是立秋前后的事。

皮蛋像往常一样在村子里跑来跑去,身后跟着他那条瘦狗,瘦狗的眼角蓄着泪,看上去很伤心。如果碎婆婆在家,更多时间他会呆在碎婆婆家里,碎婆婆给他洗脸,吃饭,有时也会给他十块钱,让他去村里小卖店买点好吃的,嘴里却是不饶,忿忿地说,你奶奶呢,又出门了?皮蛋嘴里塞满了面包,掉下来的面包屑被瘦狗捡去了。

这些天,碎婆婆不舒服,不知道是累着了还是生病了,头昏沉沉,像是扣了一个大锅,出门看天,感觉天上出了两个太阳,不,是三个,无数个。在家躺了两天,勉强起来,摇曳得像一截枯枝,勉强把新买的瓦罐洗净了,把金银花、菊花、陈皮等擩进瓦罐里,放在火上熬,村子里便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村里人从散发的草药味中知道,碎婆婆还活着,可碎婆婆生病了。

在浓重的中草药味里,迎来连绵不断的雨季。大半个月里,房檐下的水就没有停过,屋子里湿漉漉的,墙上布满大大小小的霉菌,门墩石上的青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屋子里蔓延,一起进来的还有数不清的小虫子,地沟蛾、鼠妇、蟑螂、鼻涕虫、簸箕虫,它们四处乱窜,甚至爬到床上,锅里。每天早上起来,都会扫出一大堆。难道有什么事了,碎婆婆撑着虚弱的身体走出来,在村子里看,到地里看,很多大树被连根拔起,还没收获的庄稼匍匐在泥水里,几只田鼠在水里游动,始终找不到上岸的路。湿漉漉的“小山砸”站在电线上,看着这个老太婆,总担心这个瘦骨伶仃的老人会被涌下来的洪水冲进河里去。

碎婆婆很好,除了差点摔一跤外。她甚至跑到堤坝上,看到坝基的两处漏水了。她找了大有,大有正在打牌,围了很多人,说了几次后才把牌丢下,去了堤坝,着实吓一跳,打了无数电话,来了很多人,把管涌堵住了。

碎婆婆开始担心她的新花园,这么大的风雨,会不会把她的花园给毁了。她想去看看,可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三里的烂泥路,对她来说太远了,何况,身体还没完全好呢。

没事的日子,碎婆婆只能靠打草鞋和睡觉来打发。人老了,瞌睡也少,大多时间就是闭眼躺在床上,偶尔睡着了,不间断的梦却来打扰她。梦中的她灵魂已经从肉体抽离,进入另一个时空,那里漂着很多像她一样的灵魂,她问它们到哪里去,那些灵魂奇怪地看着她,不说话,只是裹挟着她,怎么努力也无法挣脱,就在她以为这次真的要死了的时候,她被一股力量推出去,伴随着呵斥的话。她看着推她的人,短脸阔口,头戴冠,身着长袍,左手持笏,她从戏里知道他是十殿阎王。阎王面前放着一个登记簿,每个人过来,他都会把指头放在嘴里蘸一下,抵在登记簿上,头抵着查看,很不高兴的样子。

终究没被收去,碎婆婆又回来了,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失望。她睁着两只眼,看着地沟蛾在屋子里飞来飞去,觉得那就是自己的灵魂,从此再也不讨厌这些小虫子了。

皮蛋总会跑过来,跟碎婆婆说话,碎婆婆知道皮蛋饿了,跟在后面的瘦狗也饿了。碎婆婆拿出馒头,还有前些日子镇上慰问一直舍不得吃的面包、方便面。皮蛋吃得很香,瘦狗吃得很香,碎婆婆也吃点,觉得比平时吃得要香。吃完了,皮蛋坐在小凳子上,瘦狗卧在地上,都看着碎婆婆,碎婆婆也看着他们,看着看着,碎婆婆就流泪了。

地上有一块镜片,碎婆婆捡起来,擦了擦,对着镜片看。有多少年没有照镜子了,二十年了吧,碎婆婆拿着镜片的手有些抖,可她还是抵不住诱惑,把头伸过去。镜片里是张树皮一样的脸,颧骨突出,两颊塌陷,头发都快掉光了。她看了看,哦了声,说,成老妖精了,把镜片丢了,看上去并没有多么失望。

天总算晴了,捂了快一个月的人们走出来,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霉味,他们把自己放在太阳下暴晒,把被子、食物等拿到太阳底下晒,直到霉味散尽。碎婆婆把瓦罐收起来,弥漫在村子上空的中草药味散尽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奇怪的让人窒息的味道。

直到这时,村里人才意识到,一个星期没有见到皮蛋奶奶了,问皮蛋,皮蛋只是嚯嚯地叫,那只瘦狗把头低着,畏畏缩缩的,嘤咛叫着,哭了一样。这时,大家都被风裹挟过来的味道呛住了,都抽着鼻子,说,这是啥味道,臭死了。大有顺着风的方向看,身子抖了下。

根生妈死了,死了几天了,脸上的肉都叫老鼠啃了,眼成了两个窟窿,地上留着斑斑的血迹,可能是得了脑血栓,也可能是心脏病。人们想到皮蛋,就明白了,这些天皮蛋总是在村子里跑,看见吃的眼都闪着光,可能是饿极了。碎婆婆很伤心,敲着皮蛋的光头,皮蛋只是嚯嚯地叫,弯曲的胳膊指向四面八方。碎婆婆哭了,哭得很伤心,不知道是为根生妈哭,还是为自己的将来哭。

碎婆婆重新骑上她的车子,穿行在废弃烂尾楼和村子之间,车厢里的羊咩咩叫着。有人说,羊就是碎婆婆的儿子,这话说得没错,这羊已经跟了碎婆婆十年,她从没有想着把它卖了。晚上羊就在她的床边,不用拴,她跟它说话,直到它困得睁不开眼,扯出鼾声碎婆婆才闭了嘴。

晚上,碎婆婆住在新家,现在她只在没水时回去一趟。没有电,月亮就是她的光亮,它从门外跌进来,洒下一片银白,亮得她足以看清眼前飞的蚊子的翅膀。要不了多大一会儿,她的屋子里就聚满了新伙伴,狐狸、兔子、刺猬、松鼠、山雞,它们挤挤挨挨躺在地上,碎婆婆下床,不得不用脚把它们往边上挪挪。屋子里躺不下,它们就聚在窗户上,房顶上,它们不情愿地争吵着,说着梦话,跟着碎婆婆一同睡着了。

早上,碎婆婆是第一个醒来的,看着躺在地上的伙伴,不忍心叫醒它们。可她还是逐个弄醒它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它们也一样有自己的事,贪吃贪睡可不是个好习惯。在她的催促下,它们醒了,睁着惺忪的眼睛,看着碎婆婆,相互看着,又吵起来,吵得不可开交。碎婆婆说,该干活了,去干自己的事吧。它们听话地出去了,绕着碎婆婆飞一圈,跑一阵,才奔向东南西北,各干各的事了,碎婆婆知道,晚上它们就回来了,就像是她的孩子。

可碎婆婆很不安,常常在侍弄庄稼时停下来,在侍弄她的小花园时停下来,呆呆地看着村子的方向,很久很久。

碎婆婆回了村子,在村子里走来走去,好像她的什么东西丢了一样。村里人对这个怪癖的老人很是奇怪,她的近乎幽灵一样的生活让他们很不安,他们害怕有一天她也会像根生妈一样死在屋子里,臭了一个村子,那该多败兴啊。为此他们不得不隔几天来碎婆婆门前看一看,可很多次里面一点声息都没有,他们更紧张起来,推开门,里面啥也没有,也不知道那个老婆子去了哪里,只要不在村里就好。时间长了,他们就烦,大有也烦,就怂恿她去养老院。可碎婆婆说啥也不去,碎婆婆说她身体好着呢,她才不会去跟那些混吃等死的老家伙们在一起呢。

她问起皮蛋,村里人说,不见了,自从皮蛋奶奶死后就很少见到他了。碎婆婆知道,皮蛋奶奶死,根生就没回来,还是碎婆婆跟她的亲戚出了点钱,草草埋了。碎婆婆曾问起皮蛋的事,大有说,谁管。碎婆婆说,弄个地方养着,总不能看着他饿死。大有说,一个傻子,整天乱跑,哪里也圈不住他。碎婆婆不好再说什么。开始的一段时间,还能看到皮蛋,和他身后的瘦狗,那条狗更瘦了,摇摇晃晃地站不稳,他们站在碎婆婆门前,碎婆婆总会拿出两份吃的,一份是皮蛋的,一份是瘦狗的,看着他们吃完,看着他们高高兴兴走了。现在,也许早流浪到外面,就像村里人说的,一个傻子,谁管,说不定早掉到水库里淹死了!

她再也不想和村里人说话了。

时令已近暮秋,风里有了浓浓的寒意。草的边缘已经枯黄,呈现衰败的态势,太阳也由火红变成了淡黄,猫一样舔舐着她苍老的面颊。碎婆婆一坐就是半天,目光浑浊又坚硬,像是和天长在一起,和地长在一起。

晚上,再也睡不着,天上的星子烟花一样哗啦倒下来,屋子里盛满了细碎的光亮。兔子、狐狸、山鸡在屋里屋外弄出簌簌的响动,吵得烈时她不得不起来,把它们分开,可它们很快又吵在一起,打在一起,碎婆婆就不管了,任由它们吵去,打去。在动物们的吵声里,碎婆婆睡着了,睡梦中的碎婆婆又梦到那个地方,一个巨大的花园,一些从没有见过的植物自由生长,高大树冠上的果实仿佛闪闪发光的珍珠;从没见过的动物在花园里自由行走,白云是他们的食物,渴了就喝牛奶一样的泉水。只是花园里多了一个人,皮蛋,还有他的那条瘦狗。皮蛋站在那里,看着她傻傻地笑,那条瘦狗,也咧着嘴,傻傻地笑!

责任编辑 胡文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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