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筱聆
炭火一点点烧红,新淘的小泥壶闷闷地煮着。小泥壶里装的是有点甜的农夫山泉,水温升得很慢。阳台窗户往两旁推开,暖暖的光线缓缓爬上金丝楠木茶桌。桌上铺一张米黄色桌旗,桌旗上雅致的小花枝刺绣,茶色圆茶盘上一个青花蝶恋花盖瓯,盖瓯前摆一个蝶恋花个人杯,紧挨着的是三个白瓷杯。离茶桌两三米远的洗手台,烫着短发的刘远真正在拆快递。这回换了一家店下单,买的是小蜜蜂。七巧玫瑰和明和公主看起来也不错,等之前那一拨花期过,再买两盆来过春节。果然是双剑,植株也小巧,真有些小蜜蜂的感觉。她把两株蝴蝶兰从简易盆里取出,种进瓷盆,填进混着小石子的松木皮,铺上水苔,再将瓷盆装进素雅的草编花桶。OK,一盆漂亮的蝴蝶兰摆上窗台,窗台下的茶桌瞬间跟着明媚生动起来。
劉远真顺手刷了一下微信,“卖茶的溪子”没有更新也没有回复她的评论。一早就看到溪子凌晨3点多连发的两条朋友圈,一条是:闽南谚语怎么说的?生鸡蛋无拉鸡屎有。做兄弟的不能这么害人吧!一条是:运气真是好,睡觉前还能收到这么大个人肉大礼包!30斤都不止!看得出来,失眠的溪子窝着一肚子火。她在评论区用表情拥抱了溪子。一时兴起,又多问了一句,什么大礼包啊?此刻,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发的这条评论。
与溪子相识纯属意外。2020年,武汉封城几个月,即将高考的孩子在家上网课,她打不了球游不了泳甚至都出不了门。反正有的是时间,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来一堆瓶瓶罐罐。这些算得上前夫遗留给她的“财产”,装的都是茶。之前一直是他在买,她偶尔跟着喝。离婚时,除了对半分的房款,他只载走了那些堆在地下室的普洱茶,留下东一罐西一盒的各式茶。她不想要,他说,人民币会贬值,茶是硬通货,贬不了。一放一年多,她几乎都忘了这事。
喝茶果真是一件很能打发时间的事。红茶、绿茶、黑茶、白茶、青茶各种茶挨个泡过去,各种比较。绿茶清新,普洱沉稳,白茶润喉,但喝多了都会胃寒;岩茶火力重猛,喝多了容易上火;红茶暖胃倒是暖胃,但缺少些丰富滋味。前夫是安溪人,收藏最多的还是乌龙茶。黄金桂特别香,本山、水仙和大叶乌龙汤水厚重。她最喜欢的还是铁观音,幽雅的兰花香,饱满的回甘度,在唇齿之间缠缠绕绕的那种韵味。各种茶滋味差别大,却基本具备一个显著功效:激活脑细胞,直接后果就是:失眠。几天下来,下午两点以后不敢再喝茶。有一天,连夜赶一个方案,想喝杯茶提神,又没工夫这冲那泡,就信手从最外侧的一个圆瓷罐里抓了一小把茶叶丢进水杯里浸泡着喝。12点多做完方案,往床上一躺,居然直接跳过煎饼过程。连试几天,都是这样。茶篓上有一个二维码,她扫了码加了对方微信。微信名有些意思,叫“卖茶的溪子”。她开玩笑地问了一句,你是日本人?
对方先发了个微笑的表情,然后回一句:是本人。又一个调皮眨眼的表情。接着又一句接一句地来:溪子本名溪美,父母大人给取的名,自己从小喜欢“溪”字不喜欢“美”字,就改了个字,结果三年连生二子。一长串哈哈大笑的表情。
这人看来跟微信名一样有意思。就那么一两分钟工夫,对话框里已经七八条,都是对方在自说自话。一看就是90后、00后的微信习惯。女儿也习惯这么发。有一回,刘远真批评女儿说,就一个事情整成一段文字发一次不就得了?为什么要分成那么多段来发?碎碎的,很不好看。女儿不以为然,说,这是一个短平快的时代,你发那么长一条微信谁看得过来?也是,不同时代的人相互看不习惯。最好的办法便是长话短说。刘远真比了个“OK”的手势,回了一句:明白了,溪子有子,但本人不是子。对方给了她一个又大又翘的大拇指。
那以后,时不时在朋友圈里看到溪子的动态。从长相上看,溪子一点都不惹人喜欢。她的脸方,五官往中间又是堆又是挤。她也爱美,也文眉,文的是又细又长的柳叶眉,这让她原本就比例失调的脸更加不和谐。但是,这不影响她的茶好喝,也不影响她这个人有趣。她在微信里晒了大宝晒二宝,晒了老公晒瞎眼阿公,晒生活的各种甜,也晒生活的各种苦。今天刚晒完大宝半夜发烧二宝上吐下泻,明天很快又晒出大宝像个小大人拿汤匙喂二宝吃饭;上午刚晒完大宝在沙发上上蹿下跳各种捣蛋二宝光脚踩一摊尿水玩,下午又晒出兄弟俩拉着瞎眼阿公的手,各自举着一片树叶说是要装太阳;天亮刚晒出她的血压降到50/80,晚上又晒出她喝了一碗公鸡炖红酒满血复活。你以为她很快会崩溃会分裂,她马上自愈马上重新组装,活得比谁都开心。上个月秋茶上市,刘远真照样买她几罐好茶,她同时快递了新出的三款单品样茶。刘远真一下子就喜欢上“溪子韵”。一问价格,只要圆瓷罐茶的1/6,刘远真忍不住开玩笑说,你可真不会做生意,原本消费2000元一斤的茶叶,现在好了,只消费这300元的就够了……溪子也乐了,姐一看就是懂茶人。发了个大拇指又说,这是口粮茶!
想了想,刘远真还是删了那条评论。退出微信,她从储藏间拿出一篓口粮茶放进茶桌下的柜子里。不一会儿,小泥壶“嗤嗤”作响,壶盖周边和壶嘴微微蒸腾起白烟,门铃响了。
你们可真是掐着时间点来啊!刘远真一边开门一边打趣,刚要转身,这才发现,只有姚娜娜。姚娜娜伸长脖子往阳台看,边换拖鞋边问,她们还没到啊?我还想着我都迟到了呢。美芬也还没到啊?不是她自己定的时间吗?一早就在那里咋咋呼呼,我以为她早到了呀。姚娜娜高中毕业到上海读了三年大专,回来后就满口嗲劲的“呀”“呢”“哈”。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刘远真应道。前天上午,她去揭阳看完货,就在四个人的玩物不丧志独身者群里发了图,又说,约了人明天拐去四会看看挂件和摆件,后天回厦门。郑美芬一听就急了,直接发了语音说,四会那边你下次再去吧,咱们都明天回,你不要让我干等啊。那时,郑美芬正在澳门大运河购物中心挑选香水,让大家各自报上喜欢的品牌和款式。姚娜娜说,怎么跑去大运河?要去威尼斯购物中心才对,那边的东西才便宜。刘远真也说,买香水和化妆品,一定不要在大商场的专柜买,死贵,要去那种美妆综合店买,便宜很多。郑美芬比了个爱心说,钱不重要,保证正品最重要。这次从香港玩到澳门七日游,她是各种大手笔,每个人一颗钻石——莫桑钻、一套SK-Ⅱ。她的出手一贯如她的掌心一般宽阔和肥厚。既然如此,大家也不跟她客气。姚娜娜要了香奈尔5号,梁玉疆要了迪奥小黑瓶,刘远真要的是巴宝莉,她强调要法国版的,不要德国版的。为什么?她发了个捂嘴笑的表情答,因为法国版的贵。郑美芬回了个遵命的表情。昨天下午一到家,刘远真就在群里问,宝贝到了,约茶不?姚娜娜马上就回,约!公司签个到,马上来!梁玉疆说有事情晚点到,郑美芬隔了半个多小时才回道,凌晨到的家,太累了,还在睡,得补觉,明早吧!9点见!
姚娜娜在客厅和阳台转了一圈,没看到东西。她冲刘远真耸肩,摊开两只手,那些频繁抖动的手指头像在对天拨动琴弦。宝贝呢?那些宝贝呢?赶紧赶紧,拿出来我看看呀。说着,把刘远真搂过来直接往屋里推,问题噼噼啪啪地来,整手拿的吧?多少钱?总共几个呀?
别急,咱们先喝茶。刘远真试图把姚娜娜往阳台拉,说,等她们到了再一起看吧。
不行不行,你要让我先长长眼,我可等不及了哈!姚娜娜把刘远真的身体扳了个90度转弯,推着她进了卧室,又推着她打开保险柜,取出一个软布袋。她把软布袋轻轻往床上放,而后盘腿坐上床。姚娜娜侧身坐在床沿。她解开软布袋,非常小心地取出里面的东西。姚娜娜数了数,总共8个,都用很厚的红纸包着,红纸上写着序号和口径,1号60,2号58,3号57,4号56.5,5号56,6号54.5,7号54,8号52。刘远真刚解开5号纸袋,姚娜娜直接就“哇”了一声,好美啊!感觉水都快流出来了!双层纸袋的内面是白色的,阳绿色的镯子发出温润的绿光。镯子被几针细线缝在纸上,姚娜娜没敢伸手拿。刘远真拉开窗帘,然后熟练地用三个手指往圈口一伸,大拇指一握,牢牢抓起镯子。又把纸向后一折,高高举起手镯转向窗户。姚娜娜双手撑在床上抬头一看,几乎尖叫起来,天啊,太美了太美啦!这么透!像那什么呀?像那什么呀?刘远真接过话说,像阳光照在湖水里!而且不是一般的湖水,一定要照在九寨沟的湖水里才有这种色彩。姚娜娜很是兴奋地说,对对对,确实像确实像。刘远真对着阳光缓缓转动镯子,说,你看,阳光全部透过来,没有任何一点瑕疵。冰种,还是阳绿,这个真是非常难得的高货。
这一整手多少钱呀?姚娜娜指着一床的手镯问。
本来是168万,但我舅舅带我直接去拿的,没有中间商赚差价。刘远真放下手,重新坐回床上。
那你想算她多少钱呀?这么好的货头。
我舅舅说,这个种,这个色,又这么大的口径这么厚装的料,130万都算是舅舅跟外甥的亲情价。56-58圈口最好卖,很多人都是这个尺寸。刘远真重新举起镯子,寻找合适的光线说,他还说,人家专门做翡翠生意的,这么好的一手货,通常走一个货头直接就可以回本。
130万?人家卖168万,你卖130万,太便宜了吧?姚娜娜大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气势,她的大手一挥说,不行不行,这么好的东西,应该算她150万。最少最少,也要算她140万啦。朋友归朋友,买卖归买卖,这好东西也要体现出价值来嘛,是不是?再说了,又不是她买,是她小姑子买。同样花140万她上哪儿去买这么好的东西呀?指不定花200万都拿不到呢。别说上百万,你说她敢花50万随便外面找个人买翡翠?
也是,好像还挺有道理的。刘远真对着镯子点头说,嗯,好,你说140万就140万。
扣除这140万,剩下这7个28万,平均一个也还要4万呢。姚娜娜摸着一床的纸袋算着账,一会儿又说,不行不行,你还是要算她150万。扣掉150万,那剩下的这些18万,平均下来一个两万多,这还差不多。人家不差那10万20万,我跟梁玉疆可都差这一万两万呢。
好好,听你的。刘远真把5号镯子包起来,又先后解开2号和6号纸袋。按她舅舅的说法,2号质量排第二,圈口大,种也不错,色稍暗一些,市面上随时都是过10万的价。6号跟2号的质量差别不大,就是圈口小,卖个七八万应该也不成问题。姚娜娜看着看着,嘴里也算起账来。那意思把这两个都走掉,剩下的就相当于不用钱了呀?她又拿起5号说,这么好的镯子一定算她150万啊!人家不是说了要买200万以内的?她们肯定还觉得便宜呢。我估计啊,她们往下要看500万以上的翡翠了。也是,放几千万的钱在家得一大堆,放几千万的镯子在家可不就那么几个嘛。刘远真没有接话,她把剩下的5个纸袋也全部解开,一一往床上放,说,这几个你随便挑一个。怕姚娜娜没听明白,又接了一句,送你的。
是吗?姚娜娜化了淡妆的鹅蛋脸堆满了层层叠叠的笑,眼睛也大放光彩,说,那多不好意思呀,这么贵。她的嘴巴说得很客气,但她的手不会真客气,也无须客气。这已经是两个人的一种默契。刘远真在她的眼光里读到了满意,稳稳当当的满意。这种眼光跟第一次完全不同。她们是高中同学,孩子们同在梁玉疆画室上课那几年,两个人越走越近。孩子们上大学后,两个人更是“离时不离日”。因为舅舅的缘故,刘远真十年前开始接触翡翠,起先都是买来自己戴自己玩,福瓜、如意、竹节买了一堆。后来,主要是用于各种人情往来,亲戚结婚随个礼,朋友升迁祝贺一下,姐妹的孩子升学、满月,小小一块如意、玉叶、年年有余小挂坠,都比千八百元的红包更有面子。有一年姚娜娜过生日,刘远真送她一条很薄的绿色福瓜,她喜欢得不行。几年前,刘远真跟人合作承接城市水电、环保等工程项目,需要打点各种关系。钱不好往外送,“有价”的金子也不好往外拿,“无价”的翡翠倒是很方便的伴手禮。那一年,刘远真第一次拿回来整手13个总共11.5万元的翡翠镯子,也提到舅舅关于卖货头赚货尾的理论。姚娜娜说,我们老板娘也喜欢翡翠,我争取帮你把货头卖出去。当天下午,刘远真带了两三个镯子去了一趟保险公司。老板娘一眼就看中了货头,问她什么价。她说,这种种水放在揭阳,随时都是八九万。还说,上午本来有个朋友已经7万要拿走,娜娜说您特别懂又特别喜欢,让我一定先留给您看看。老板娘听明白了,正要转账,姚娜娜拦住说,不行不行,我跟我们老板娘的关系就如同你跟我的关系,你要再优惠一下呀,要给闺蜜价哈。这一拦,刘远真直接砍掉5000元。几天后,刘远真把本钱都拿回来,指着剩下的10个镯子对姚娜娜手一挥,说,喜欢哪一个直接戴走。姚娜娜的大眼睛里直接就炸开金花,蹦出的都是惊喜,说,让我随便挑?真的吗?真的真的吗?这以后,刘远真隔个一年半载都会拿一手镯子,姚娜娜抽屉里已经收着不下五个镯子。翡翠这东西像毒品,容易让人上瘾。明明没那么多只手,明明戴不过来,但看到更好的,还是不由得喜欢。
姚娜娜一个个地看,一个个地试。1号圈口太大戴不住,7号和8号圈口都太小,3号质量更好,但圈口大了一点点,4号圈口刚好,但最内里有一小条黑线,那一线杂质看起来很像裂纹。她很纠结,拿起这个放下那个,又放下这个拿起那个。刘远真看出了端倪,哈哈一笑,我看你都看花了眼了。你呀,现在是太有得挑才觉得这个这里不好,那个那里不好,一般金玉店里,哪有可能这么多个任你挑?顶多就是一个两个让你看。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你先收起来,收起来呀。姚娜娜听出了意思,主动把红纸袋一个个地包起来。包着包着,她想起了一个问题。你这次同样让她先拿走再给钱吗?我觉得不行,这次你要让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么贵的东西,小心一点总没什么不好的呀。
刘远真觉得很有道理。她看了一下手机,说,已经快九点半了,怎么还不来?
你看看,现在还惦记上她了。当初你怎么说来着?哈哈哈……姚娜娜笑得有些魔性,说,不让人往家带,这话谁说的啊?40岁以后轻易不交朋友,这话谁说的?谁说的呀?啊?
天啊,水恐怕都要煮烂了!刘远真从床上跳下来,往客厅跑。姚娜娜什么都好,就这点不好——总喜欢揪着一些事。她当然知道对方是在讨功劳,她也不否认这些功劳。可人就是这样,功劳让人记在心里横竖便是功劳,让人明说在嘴上讨便像过了一把缺斤短两的秤,轻了。
跟郑美芬认识之前,刘远真确实有很长时间不交朋友了。人到中年,交朋友特别费时间,还费精力。费得越多,有可能受到的伤害也越大。她在朋友的事情上受过一次大内伤。多年前,她经常接济一个经济相对困难的好姐妹。对方说要做个小生意,她借出去2万元,对方说要买个车跑运输,她又借出去5万。五年十年下来,对方别说还钱,就连还钱的一点意思都没有。刚离婚那段时间,对方又开口要借钱买房,她没答应,说自己离婚了,正打算买房子。换成别人,赶紧把钱多少还过来。结果不是,对方自此消失,还到处说她不仁义。她真是凉了心:你以为知根知底,人家把你连根拔起。也是,交情交情,你得先把自己交出去才有情。既然有这样的风险,那索性就不交朋友,不轻易跟人有交情。大家公事公办,办完就一拍两散。没有情感的投入,什么样的成本都高不到哪里去。
没错,也就8个月前吧。准确地说,应该是4月下旬的一天上午,刘远真约茶,梁玉疆要去花鸟市场买花买草买春风,姚娜娜说,那我带个旧同事过去吧。她以为姚娜娜在开玩笑,回了个捂脸笑的表情。她们都知道她不喜欢陌生人来家里。之前她们有另外一个闺蜜群,群里除了她们仨,还有一个是她的学姐。刚离婚那儿,学姐一番好意每天在群里约这个约那个来陪她,说的净是安慰的话,听得她极度不适。她在群里重点表明两层意思:离婚是我的主动选择,离婚的幸福在于凡事不用跟人商量也不会被人捆绑;时间是最大的成本,我没有时间浪费在没意义的人和事上。梁玉疆表示完全同意,姚娜娜不仅表示完全理解,还友情注解:她的时间只跟挣钱和花钱发生关联哦。可惜学姐听不懂人话,即使另外两个不陪也继续来继续各种劝导,说什么“没有男人的家哪里还是家”,说什么“女人再强大也是女人,需要有依靠”。敷衍成了一种很大的负累。有一回,学姐带一个男同事来。一泡茶刚冲了三遍,学姐说家里有事要先走,让男同事多坐一会儿。学姐刚走,男人就跟她表白,一听她说并没有再婚的考虑,男人就酸了,你不会是看不上我吧?那话外大概是:“我这条件能看上你已经是你莫大的榮幸了,你还挑剔?”她也不客气了,说,我是看不上男人,所有的。这话一出,男人跑得比电梯还快。学姐很执着,还是经常在群里说要来。她索性就说不在家,今天不在,明天不在,后天依然不在,然后跟另外两个私聊吐槽。第四次在客厅说自己不在家的那个晚上,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另外组了个玩物不丧志独身者群。自此,闺蜜群里再无学姐。
门打开的时候,姚娜娜身后跟着个矮胖的女人。刘远真的心咯噔了一下,就像视频播放过程中卡顿转圈。人已经一只脚进了门,赶人走显然不可能了。刘远真点头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对方很是亲切地唤道,真姐好!真姐好有气质!如此自然,好像她们真是多年老姐妹。姚娜娜把女人往前一推,跟她介绍说,这是我以前中介公司的同事,小郑,郑美芬,也住你们小区,说了几次想来你这儿喝茶。她把客人让进屋,转身拿了拖鞋递过去。女人很圆,上下左右都圆,一身“歌中歌”短款连衣裙几乎让她穿出中长裙的效果。女人三十七八岁,妆容精致,一脸胶原蛋白在晃动。非常明显的败笔也在脸上:又黑又粗的一字眉横开,像是在扑着厚白粉的大饼脸上摆下两块黑案台,圆润便多出了凶神恶煞的气息。唯一可圈可点的纯天然,恐怕就只剩下脖子上和手上藏不住的白和嫩了。那么白那么嫩的手腕上戴一个那么鲜艳的绿花镯子,那镯子那双手那一字眉她之前应该在哪里见过?对了,那次去智能蜂巢取快递,物业办公室围了一群人,一字眉和一个上了年纪的保安成了主角。她身体前倾,左手插在裤兜里,绿花镯子亮在裤兜口,右手在空中忽上忽下,配合着她嘴巴的频率戳戳点点。她投诉楼下的住户中午1点弹琴吵得她睡不了午觉,投诉楼上的住户晚上12点还在挪椅子拖地板,害得她老公心律失常,投诉每个月交那么多物业费,物业在管什么?她的嘴巴可真是一只大鸟笼,装着各种各样的鸟,发出各种尖锐嘈杂的声响。嘴巴里像是趴着一只乌龟的保安好不容易爬出一句解释,鸟笼里的千万只鸟就冲上去啄它咬它,将它碎尸万段。
鞋子进脚的时候,姚娜娜又补了一小句,小郑很懂茶的。郑美芬哈哈大笑道,我哪里懂茶呀,我就是跟娜娜来蹭茶呢。娜娜说了,真姐家最不缺的就是翡翠和茶。姚娜娜招呼她往里走,到客厅。她一眼就看到阳台茶桌上的炭炉,说,泡茶还弄炭烧水?多麻烦!
这个你就不懂了哈!姚娜娜瞟了一眼刘远真说,远真怎么说来着?对,对,烧水壶烧出来的水热皮没热骨,没有情感。就像男人天天把“我爱你”挂嘴上一样,也是没有情感的呀。
水还有情感?郑美芬摇头做出发抖样,说,这也太能吹了吧。说着,她的目光已经稳稳落在刘远真的屁股上,又来了一句,真姐这么翘的屁股该不是穿臀托吧?
一个典型的把自己的无知当天真的女人。刘远真心头好一阵不舒服,她咧一下嘴角没有应答。远真这蜜桃臀可是绝对真皮的呀,如假包换!姚娜娜拍了拍她的屁股跟着往阳台走,郑美芬却严重偏离指定路线,如入无人之地般这走走那瞧瞧,还不时进行点评。先是说客厅墙中央这个《秋居图》秋天的景象萧条没有生气,接着又说餐厅“天心月圆 华枝春满”这几个字写得太潦草了,让人看不大懂。看到走廊尽头处的小柜子上摆一小幅《石来运转》图,她又咋呼起来,这个“石”字是不是写错了?看到主卧床头墙上挂着的花鸟工笔,又生出一脸嫌弃来,说什么放一只鸟在头顶不吉利,仿佛睡在那床上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一圈下来,除了夸一句蝴蝶兰,基本没有什么好话。好不容易在茶桌前坐下,郑美芬马上掏出手机要求加微信。刘远真又不舒服了一下,但还是点开二维码伸过去。郑美芬说,你加我你加我。一看,郑美芬点开的也是二维码。她老大不情愿地退出,点开扫一扫,又继续烫她的茶。郑美芬等了几秒没看她发送好友申请,又把二维码伸过来说,没加上呢,再扫一扫,你要点那个“申请加为好友”啊。到了这份上,再没有办法了。这年头,交友方式发生了根本性改变,“朋友”的概念被模糊了。因为一个软件,前一秒还是陌生人,后一秒便成为朋友了,还是主动的,有一种被绑架的感觉。郑美芬满意地通过她的申请,从大LV包里拿出一泡茶说,金骏眉!一泡6000元呢!刘远真接过茶看了一眼,随手放下,从小柜子里拿出小茶篓,取出一袋茶。她把袋口一剪,外袋一脱,展开内袋把茶叶往盖瓯里倒。溪子韵?郑美芬念着外袋上的字眼,有些好奇地拿起来翻看。突然,她把外袋一丢,耸肩做出颤抖状,说,不行不行,我不能喝这个铁观音,喝了睡不着。上午喝中午睡不着,下午喝晚上睡不着,比什么提神药都管用。你不知道啊,网络上说……
那你是没喝对铁观音茶。刘远真提起小泥壶往盖瓯里冲水。水流迅疾,像它的主人柔软而有力度,却没能拦住郑美芬焦急的嘴。她不管不顾继续说,喝过,我都喝过,什么清香啊,浓香啊,一泡上千元的我都喝过,真不行,怎么喝怎么失眠。你不知道啊……
水流急急收住,小泥壶停在空中。刘远真瞟了郑美芬一眼,姚娜娜看到了,相互使了下眼色。郑美芬没品出这二人目光交接中的意味,倒像是得到了鼓励,说得更起劲了,你不知道啊,有一回我就喝了一杯,就那么……“你不知道”像是一块狗皮膏药黏着她说的每句话,那两块扎眼的黑案台被它频繁地抬上去又放下来,黑案台下的大眼睛也频繁地放出亮光。刘远真把小泥壶往炭炉上重重一放,脸一板,不客气地说,是啊,我们是不知道。郑美芬这才住了嘴。对方这一停,她却不急着往下说了。安静地倒出第一遍的茶水,又往盖瓯里冲了水,盖住。这才说,这个是重发酵的茶,清香型的,不影响睡眠。我以前喝茶也会失眠,但喝这个不会。真不会。我试过很多次,茶杯一放,往床上一躺就能睡。姚娜娜表示认同,对,我也是这样的呀,秒睡。郑美芬把二郎腿一跷,身子往后一靠,脚一抖一抖,说,真有那么神奇吗?我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喝清香型的还能助睡眠的。那表情就跟听说乌龟会飞一样,只差在脸上写下“呵呵呵”了。
果然,刘远真刚把茶水加上,郑美芬身子往前一靠,左手指搭在桌面上,右手指着茶杯,像在指认一个犯罪现场。你们看你们看,你们肯定被骗了!茶汤这么浓,这怎么会是清香的?这不就浓香的吗?我喝过,一样会失眠。你不知道啊,失眠太难受了……
刘远真盯着桌上的那只手看了一眼。手背那么白,手掌那么厚,手腕上的镯子那么透,花那么绿。抬眼的时候不咸不淡地说,这是重发酵的清香,没有焙过二次火,睡不着你找我。
郑美芬并不买账,继续说,你不知道啊,这肯定是传统炭焙茶,就是浓香的。她喝了一小口便放下了,说,这茶应该只要两三百元一斤吧?粗粗涩涩的,口感很一般嘛。
这是口粮茶,不是品鉴茶。刘远真按压着盖瓯里的茶叶说。她一直跟两个闺蜜分享这款溪子韵,每次都是两篓三篓地送,她们从来不问价格。这样很好,感情不需要价格来衡量。她不想再多说。跟眼前这个胖女人一般见识的话,每一分钟每一句话都是在浪费。可郑美芬不这么认为,她有千言万语正在嘴边排队,说,你不知道啊,茶一定要喝好的……
好了呀,别在我们茶博士面前讲茶啦!姚娜娜拍拍鄭美芬,做了个打住的动作,你是只选贵的不选对的,我们茶博士正好相反,只选对的不选贵的。改天让她给你好好上一课哈。
刘远真可没有这份闲心思。所有人都是在自己的认知范围内看待问题,多说是负累。她拿起手机,开始刷微信。溪子刚刚发了一张图,图片中一个正炒着菜的锅,灶台旁大宝抱着她的大腿抬头巴巴看,眼里满是泪水,小宝躺在她身前的地上玩闹。配的一行文字是:这两个挠人心的别人家老公,让你烦,也让你疼。刘远真的心头跟着颤了一下。
刘远真把点开的图片放大。突然,她的目光落在小宝身上。那一两岁的小宝不是在玩闹打滚,而是蜷缩着在睡觉。他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小手松松地握着,额角上有个铜钱大的红色胎记。姚娜娜探过身来问,什么好看的,看得那么认真?她把手机伸过去,三言两语讲了溪子的事,说,二十几岁的小年轻,公婆早亡,夫妻俩卖茶养家还要照顾两个小孩和一个瞎眼阿公,真是太难了!姚娜娜也说可怜。郑美芬瞄了一眼,很是不以为然。你们千万别上当,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一看就是在卖惨,博同情,好让你买她的茶叶。你不知道啊……两块黑案台上下蹿着跳着,非常繁忙。
刘远真只觉得鸟笼里的鸟又黑压压成群地飞出来。一个多小时里,她起了五次身。先是去晾了一下洗衣机里的衣服,接着又去房间里打了一个比较长的电话,然后下楼取了一个根本就不着急的快递,后来又去洗了樱桃,随即上了趟卫生间。重新回到茶桌前,也就安静地泡茶,安静地刷手机,安静地听对面两个人聊她们的前同事,聊她们前男同事前女同事的家长里短。像是一只瓶子被打碎,一地碎碴子。又像眼见屋子里有一只苍蝇在飞,几次瞄准、出手却总是让它逃脱。总算把那袋金骏眉也泡过五冲,总算有人打了郑美芬的电话,总算看她好不容易起身,看她把LV包往脖子上一套,手一伸,像斜背一个菜篮往外走。门刚合上,刘远真就很不客气地说,以后少把这种人往我这儿带。
你不会是外貌协会的吧?人家还是有很多优点的呀,天然本真,出手大方,乐于助人,很重情义……先不管这些啦,姚娜娜岔开话题,一手搭在刘远真肩上,笑问,说吧,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她手上那个镯子啊。我看你少说也看了两三次。到底怎么样?
这种种水,这种绿花,要是真的,少说上百万。谁会把一个上百万的东西随便这么戴着?!不是重要场合,基本都会让它待在保险柜里。刘远真突然悟出了什么,转而问道,原来你带她来就纯粹是为了让我看这个?你也太无聊了吧?!
是是,我是无聊。我就说嘛,她怎么可能戴得起这么好的手镯嘛!姚娜娜瞬间轻松得意起来,不过几秒又发现了新问题。不对不对,她说买了10万,怎么可能花10万买个假的呀?
她肯定不知道是假的。还有一种可能性,她说的是假话。
那不会,这个人不会说假话。你刚才也看到了,说话直,以前在单位也这样,常常得罪人。也是奇怪啊,以前在我们公司打杂,她最经常说我不懂。让她去整个excel表格,我不懂。让她去住建局拿个材料,我不懂。你看看她现在,动不动就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说她怎么突然间就什么都知道了呀?几年不见,也不知道发的什么财。以前的同事介绍她买房子,她一下子买了两大套呢。你见过买房子用大麻袋装现金的吗?人家就那么干了呀。
她不会是做那个的吧?
哪个?你说的是盘哥呀?那不可能。他那个技术员老公老实得半死,她的胆子也小。以前有一次两人骑摩托车没戴头盔被抓,男的吓得差点尿裤子,女的给我打电话声音都是抖的。不过,前一段倒是咨询过我们家姓王的一些有关网络的事。具体什么问题,我也懒得问。
是懒得问,还是不想知道?刘远真表示了疑问,说,反正以后你少把她往我这儿带。
你还怕钱多啊?你手上不是有几个货头还没走?走给她呀。你有鸡蛋吃就好了,管他哪只鸡下的怎么下的啊?都跟你说了不用怕,给她一万个胆她也不敢做什么盘。做碟子都不敢。
不管她做什么,反正你少把她往这儿带。我不喜欢。有钱我也不喜欢。
好,好,我遵命就是了呀。
姚娜娜果真没有再带郑美芬来过。因为从那以后,郑美芬都是自己一个人来的。第二天一早,她就登门了。说是家里正好有一盒铁观音茶,带过来请刘远真鉴定一下。刘远真当然没那么傻,会相信这样的鬼话。女人跟男人不一样,男人间的交往可以像直线那么简单,女人不可以。没有姚娜娜在的现场,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说话客气了,神情也安稳下来。像是昨天有人给她搭了一个很高的戏台,她穿上戏服唱的是一出。今天,这高戏台被拆了,没穿戏服的她唱的是另外一出。没有加速度的作用,不再高调唱戏的这个人其实也没那么让人讨厌。她没有把那个冰种的绿镯子戴在手上,而是装在一个小盒子里。同时带来的还有另外几件翡翠,三个镯子,两个挂件,一个蛋面戒指。刘远真借助专用手电筒初步判断,一个紫罗兰手镯其实是玉髓,一个高冰如意挂坠是B货,一个阳绿镶金挂坠买的主要是金子不是翡翠,一个冬瓜绿冰种手镯更直接就是酸处理加填充的C货。她当然不信,说这个是找哪个亲戚的朋友拿的,那个是找哪个朋友的朋友买的。刘远真话不多说,索性带她去了一趟古玩城鉴定中心,这一来,好了,不但一一验证,还多鉴定出了蛋面的酸处理。这下,她不得不服了,直接把刘远真抱了起来大叫,真姐,你可真是火眼金睛啊!
那之后,郑美芬有事没事经常往刘远真家里跑。当然,每次都不会空手。有时是路过花店顺手带来的一束桔梗,有时是自己昨晚刚熬制出来的阿胶膏,有时是亲戚刚送来的一盒燕窝。你可以主动远离一个人的不怀好意,但你永远无法拒绝一个人满心欢喜地奔向你,就像天再黑也无法阻止太阳照常升起。问她为什么那么主动,她一乐,你不知道啊,真姐从侧面看过去特别特别像董卿,每次见到她就跟见到董卿一样。真姐对翡翠对茶都那么有研究,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很多时候人跟物共通,远看是一回事,近看是另外一回事。她还是习惯左一句“你不知道”,右一句“你不知道”。两块黑案台还是照旧跟着这几个字往上抬再往下跳,可怎么看都有几分可爱的欢喜。你不知道啊,你微信里发的那些图,写的那些像诗一样的文字,我都看得很认真呢。你不知道啊,我以前就喜欢班上一个会写诗的。你不知道啊,我们小时候最羡慕在政府工作的人了。你不辞职的话,现在也还是政府干部啊。你不知道啊,你说的那个选茶四段论太有道理了,确实是这样子,香不香鼻子知道,好不好喝嘴巴知道,喝下去舒服不舒服胃肠知道,适应不适应睡眠知道。嘴巴和鼻子可能撒谎,胃肠和睡眠绝对不会撒谎。你不知道啊,我穿的都是正品名牌,可总有人以为我穿的是高仿的。真姐你正好相反,随便穿个T恤搭个牛仔裤,看过去都感觉是什么大牌。听到这儿,刘远真只能抬起右手,晃一晃腕上的满绿镯子说,其实人家只看到这个,一个好镯子在手,其他都跟着它走。衣服会过时,好镯子只会增值。她双手一拍,给刘远真竖起大拇指说,精辟!
眼前,姚娜娜隔着桌子也伸过来大拇指。还是你牛!你说当初你不理她,她怎么还就稀罕你?你越不理她,她还越是热乎劲?这话里话外很有些酸酸的味道。也是,郑美芬跟刘远真才认识几个月,却似乎已经远远超过姚娜娜跟她们任何一方动辄认识十几二十年的交情了。郑美芬频频主动约饭,酒店、私房菜、会所,中餐、西餐,海鲜、土菜,只要刘远真答应参加,她都各种张罗各种安排。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忍不住喜欢她要对她好!两块黑案台一抬,郑美芬一脸笑,真姐手上有我爱的宝贝,你们手上又没有!要不怎么说翡翠有毒呢!她前前后后找刘远真买了七八样东西,有些是给自己买的,有些是替小姑子买的,加起来已经接近30万元。这些过手的翡翠,刘远真从不瞒姚娜娜。上个月,刘远真特意送了块翡翠挂坠给姚娜娜,一只鱼的造型,寓意年年有余,两万多元的价值。
你就当我们蜜月期的新鲜劲还没过呗。刘远真自我解嘲道。有些话她并不想多说,也不能说多。再好的關系也挡不住女人爱嫉妒的天性。姚娜娜的嘴里有一条看不见的全自动生产线,具备超强的生产力。哪怕投进去的明明只是简单的白米,一圈过后出来的却是又香又辣又膨的米花酥。如此一来,叙述的主体便远离原始故事的本意了。刘远真领教过这条生产线的威力。姚娜娜说话也直,但这种有知的直和郑美芬无知的直有着本质区别。刚搬来筼筜湖景不久,有一次两个人聊起梁玉疆的前夫。用姚娜娜的话说,这年纪,大城市一所完中的副校长,那相当厉害了呀。梁玉疆离婚已经有十几年了。孩子刚出生几个月,丈夫几次在屋子里抽烟。她说,别抽了,孩子那么小,不好。他不干了。在家里连抽个烟的自由都没有,那要家干什么?她更来气了。连为女儿戒掉烟瘾都做不到,我要这样的男人干什么?她屡说他屡犯,他越犯她越说。既然改不了,那就离。这一离,孩子都已经上高中了。姚娜娜说的时候,刘远真惋惜了一句,哎呀,你说当年为一个抽烟的问题就离婚,这好像也不太值啊。这句话到了梁玉疆耳朵里不知成了什么样的版本,梁玉疆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句:离婚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权利。一开始,她还觉得奇怪,几天下来,见梁玉疆对她都爱理不理,她才感觉出了问题。主动一问,再解释,她讲述的重心在于年轻时容易放大缺点这个原因,而姚娜娜讲述的重心在于错过校长这个结果。理解是另一条生产线,总能生产出差异和距离。
茶刚泡上,姚娜娜看了几次手机。她坐不住了,在群里@了另外两个人。梁玉疆很快就回复说,等红灯,拐个弯就到了。郑美芬没有回。姚娜娜给她拨了微信语音电话,没接。再打手机,还是没接。姚娜娜莫名有些紧张起来,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她能出什么事儿?一早不还在群里问好?
不是她。我是说她小姑子。
你不是问过你老公?不是说那都是正经生意?那就对了,你还担心什么?刘远真的嘴上这么说,其实只是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担心像是一团乌云在头顶集聚。姚娜娜老公的话其实也未必那么可信。从法律意义上来说,她的老公已经是前夫。她的离婚像跟着剧本在走。一开始,怀揣律师证的老公在区司法局工作,煮饭、带孩子,一个人都包了。她嫌他没出息,七年前找了各种关系把他提拔到街道办事处当了个副主任。这一去,山也不高皇帝也不远,却像鱼入海鸟翔天空,没半年,被辖区里的企业家带去赌场玩上了赌博,背着她到处借钱。毕竟跟律师朝夕相处久了,在债主上门之前,她早早跟他把离婚手续办了,这才保住了票子、房子、车子。虽然还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看起来还是夫妻,但“前任”毕竟靠“前”不“任”了,帮不帮你是人情已经不是义务。人家怎么帮你?人家说了是灰色关联产业,怎么理解让你自由想象。郑美芬多次讲过小姑子一家子的事,什么怀孕八九个月的小姑子把吃了两口的燕窝偷偷倒掉,跑去烧烤摊一个人喝掉五瓶啤酒干掉15串肉串,什么12岁的侄子破解家里电脑密码半夜偷玩游戏,什么小姑子的老公花了50万请人给家里看风水……讲的都是奇葩事,都是有钱人的那些小烦恼。梁玉疆好奇了,咦,他们都做什么工作,那么有钱?郑美芬有时说的是开超市,有时说的是卖手机,再往下问,国外的钱那么好挣?她马上把孩子拿出来说事,哎哟,差点忘了,嘉嘉让我买肯德基呢!小凯让我送球鞋去学校呢!其实,很多问题像是航行线上若隐若现的礁石,大家轻轻一拐就绕了过去。但它一直存在,就在那里。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很多时候,刘远真觉得自己比梁玉疆和姚娜娜都幸运。都在婚姻里待过,也都是主动走出坟墓的人。她的婚姻走过了16年。倒计时的那两年,她逐渐意识到躺在身边的是个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炸开。她也理解他。为了生个儿子,一起从体制内辞职后,同样在他姐夫的公司里上班,她是一个子公司的刘总,他挂总公司的一个闲职,心理肯定不平衡。从小被宠坏了,没多少能力,又不甘心就当她背后的男人,特想证明自己,所以就爱折腾。好好的闲职也辞了,先是炒股,把几年的积蓄全都炒进去。后来,跟着人家收藏普洱茶,这边刚买进,那边就死命往下掉价。再后来,背着她把别墅拿去抵押贷了400万放在同学那儿,说是要钱生钱利滚利。她一听他当成战果的炫耀,当天晚上跑去同学家把钱要回来,他不干,连续几个晚上不回家。尽管事实证明她是对的,没一两个月,他同学卷钱跑路,可他还是不低头。他不低头,她只能带着几百万掉头。儿子是她离婚最大的成本。
刘远真离婚后,三个闺蜜结成了更加稳固的单身战线联盟,相约在健康优雅变老的道路上共同致富。不高兴的时候一起吐吐男人的槽,高兴的时候一起喝茶聊天看花赏月。高高大大的梁玉疆兼具文艺与汉子于一身,画画、插花、做手工、烘焙等细活不在话下,搬花运土扛石头搬鱼缸等各种粗活也是手到擒来;时间上最自由的刘远真喜欢运动,三四天一次游泳,一周一次打球,每晚300下跳绳,都在漂亮的马甲线和浑圆的手臂上显现;珠一般圆玉一般润的姚娜娜自诩属乌龟的,不像梁玉疆那么爱动手,也不像刘远真那么爱动脚,但她爱动脑,分析起保险、股票来,像水龙头失灵的自来水一般关都关不住。她隔一段日子就会给刘远真这边一张截图那边一张截图,都按那些截图在发展,她理应早是亿万富翁。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她最近关注几只高科技股和软件股,预判往下两周内肯定会走一大波,让刘远真周一建个基本仓位,抓准时机做几轮T。刘远真基本玩的是长线,不喜欢这种频繁进出的操作,但她不会这么说。她又是“嗯”又是“好”地应承着,提前去开了门虚掩着,又上了趟卫生间。洗手出来,梁玉疆已经进了屋。她把几份材料往客厅桌上一扔,整个人往沙发上一歪,说,累死我了,总算抢到了两个名额。怎么美芬还没到?不是约的9点?
姚娜娜拿起材料一看,谁要去新加坡访学?这年头还有人敢出国?
新加坡应该还好。欧美不行,大家都不敢去,就因为这个,今年新加坡才抢手啊。梁玉疆坐正身子,说,你忘啦?我女儿不是想去新加坡留学?美芬听说我要让孩子暑假先去访学,也想让她儿子和侄子去感受一下外国的学习环境,希望影响一下两个孩子,激发他们的动力。
就那两个熊孩子?哼——姚娜娜大声笑了出来,说,真是有钱人什么都敢想啊!
暑假的一个周日,梁玉疆烘焙了蛋糕,邀请她们吃早茶。梁玉疆住刘远真楼下,三楼,客厅落地门出去就是一个四五十平方米的大露台。很早以前,梁玉疆在松柏小学附近租的房子也有这么一个露台。那时,她刚开始办画室,刘远真和姚娜娜正在给上小学的女儿、儿子找兴趣班。一看到那个露台花园,刘远真就迈不开腿了。孩子上了初中后,陆续把课停了。刚离婚那段时间,刘远真四处找不到满意的房子。因为外甥想学画画,这才重新联系上梁玉疆。约了姚娜娜到新画室一看,小区环境好,湖景高层,双梯三户,周边教育医疗体育配套齐全。姚娜娜说,我看就这儿了,你也不用再找了。几个月后,真就买到了她楼上15层的二手房。
几个中学生正在上素描课,那天要画的是静物:盘子里两个苹果,边上一串绣球花。梁玉疆把学生交代给助理,自己招呼她们去露台坐。招助理是刘远真给她出的主意。很长时间,她都是一个人办班,姚娜娜笑她是“校长兼敲钟”,收的多是小学生,上的主要是水彩和素描的基础课。成本是低,赚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的。刘远真给她算了一笔账,请一个美院学生当助理,不但可以把有意向往美术专业发展的中学生的钱也赚一遍,更可以培养真正属于“疆域画室”的嫡系学生,不再为别人作嫁衣裳。虽然要多付出去一份工资,但收入和社会影响绝对翻番。面试助理的时候,她请刘远真一起當考官。来了两个。女孩相当灵光,眼睛里都是水,穿着时尚,一看家境就不错。男孩憨憨的,有些木讷。梁玉疆对女孩印象特别好,城里的孩子省去许多麻烦。刘远真帮她分析说,你没看那女孩目光都是朝上的?人家就是来玩一玩,打发一下无聊的时光,你是打算给人提供实习基地陪她玩一玩?当然不是。不是就好。男孩是没她活络,但人实在,肯定重感情,会用心尽力做事,即便将来考上什么学校去教书,也还会来兼职。你是要不断地招实习生,还是要招一个相对稳定的合作伙伴?考虑清楚后,梁玉疆最终留下了男孩。半年下来,学生多了不少,她却轻松了许多,有更多时间把小花园打造成学生写生创作基地。小花园里种着各种花草,一棵五彩、一棵紫红色的三角梅树开得异常热烈,香水柠檬树上挂着密密麻麻的果,绣球花开出一串又一串的蓝紫,月季更是不甘寂寞,黄的红的白的粉的。蜡梅和日本海棠已经结出三三两两的花骨朵……早茶摆在露台小花园里,一张藤编圆桌,四把藤编靠椅,两块方木凳,四个咖啡杯。显然还有其他人。正疑惑,梁玉疆说,一会儿美芬带她儿子和侄子过来。
十几分钟后,郑美芬到了,身后跟着两个孩子。长得高高壮壮、烫一头卷发的是她马上升初三的儿子小凯,瘦小得跟豆苗一样的是她刚小学毕业的侄子嘉嘉。两个孩子没有按照梁玉疆安排的位置坐下,他们把方木凳往边上搬出两三米,背对着大人。几个大人热烈地讨论美术教育的重要性,两个孩子低头玩他们的手机,好像她们谈的是跟他们毫无关联的话题。姚娜娜忍不住问郑美芬,你怎么让他们一直玩手机?
哎呀,周末嘛,让他们放松一下。郑美芬托腮望向儿子,一脸幸福地说,你不知道啊,我那个儿子可懂事了。以前不是没钱吗?他就把过年的压岁钱存起来,说要给我买生日礼物。我那侄子小时候也可爱,非跟着我儿子喊我“妈”不可。青春期的孩子,现在不好弄。
那也不能这么放任自由啊,玩手机容易上瘾。姚娜娜说。
没事,他们平时在学校都不玩的。一会儿上课手机就收起来了。郑美芬收回目光,望着梁玉疆说,以前没时间管,现在有时间管不来。在学校还眼不见心不烦,现在待家里我简直受不了。我把他们交给你了,只要能安静下来就可以。
试一下吧,关键要他们有兴趣。梁玉疆站起來说,我带他们进去看看再说。
孩子的教育,你该请教我们真姐啊,她女儿,中国人民大学,德智体全面发展,又乖巧懂事。姚娜娜打趣道,让她给你放两招!
是吗?郑美芬跟着起身,招呼两个孩子过来。两个孩子像是没听到,屁股黏在木凳上一动不动。她只好走过去,伸手要拿小凯的手机,小凯把身子一扭闪过身去。她又伸手去拿嘉嘉的手机,嘉嘉抬起手臂挡了挡,看一眼她,又低头玩了几下,这才极不情愿地把手机往她的方向一伸,头没抬。她接了手机又去拉嘉嘉,嘉嘉歪过身子往小凯的身上靠,眼睛被小凯的手机牢牢吸住。郑美芬一把抢过小凯的手机,小凯腾地站起来。高高壮壮的小凯怒目圆瞪,俯瞰着面前只到他腋窝下的郑美芬,俨然一只竖起鸡冠要干架的大公鸡。郑美芬仰视了自己儿子两秒,目光跟随着话语一起软了下来,说,上完课再玩,我先帮你收着啊?如果说上半句还有点要求的意思,末了的那声“啊”就几乎是哀求了。嘉嘉仰着脖子看看小凯,又看看郑美芬,终于让屁股剥离那张凳子,懒懒地站起来,拿手肘捅了捅小凯。小凯把头别开,肢体跟着松了下来。
四个人一起进了屋。几分钟后,两个大人出来。梁玉疆现磨了咖啡豆冲泡了咖啡,又切了蛋糕,几个人正吃着,屋子里突然传出来一声喊叫。郑美芬第一个冲了进去,其他三个人跟着追进去。画室已经乱作一团,画架散落一地,小凯和嘉嘉跟两个男孩扭打在一起,其他几个孩子远远躲到一边。助理在拉架。孩子们显然不听他的。
谢喻凯!郑美芬指着小凯大叫一声,你给我住手!
这几乎破了嗓的尖叫很管用,男孩们抡起的拳头都停住了。郑美芬一手抓住儿子,一手抓住侄子,把他们往外拉。小凯僵直着身子站住,嘉嘉指着一个男孩投诉说,他笑我们连画笔都不懂得拿。是他们先取笑我们的。
助理赶紧凑过来解释说,我跟他们说了,不懂没关系啊,每个人都是从不懂开始的。梁玉疆也说,是啊,是啊,每个人都是从不懂开始的。
郑美芬放开侄子的手,双手去拉小凯,小凯像雕塑一般坚强地站立。她用了更大的力气去拉,小凯更巍峨得像泰山一般凛立。她索性放了手,指着他喊,谢喻凯!你走不走?你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你要继续丢人是不是?好,你不走!嘉嘉,咱们走!说着,拉着嘉嘉往外走。嘉嘉半杵着身子不情愿地跟着,走的时候没忘了拉住小凯的手。小凯不再坚持,晃荡着身子跟着走。经过道具桌的时候,他抓起盘子里的东西往地上摔,一个苹果,又一个苹果,然后是绣球花,边摔边骂,我为什么要学这种破画?画什么破苹果!画什么破花!
郑美芬低着头,大阔步地走出门。像是犯错误的是她,不是他们。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郑美芬都没有再出现。偶尔在群里露脸,多是发发孩子的牢骚。刘远真说青春期的男孩子荷尔蒙超级旺盛,建议她带他们去运动,打球、跑步、游泳都可以。她说好。几天后再问,说是好说歹说,各种奖励刺激,就去了两次三次,不去了,嫌累嫌没意思。刘远真说,那他们总有觉得有意思的事吧?她说,有啊,打游戏。好吧,群里的对话只能到此为止。她的朋友圈倒是保持着更新的高频率,不是“今天小凯去学萨克斯了”,就是“今天嘉嘉敲架子鼓呢”,再有就是“小伙子换造型了”“小伙子说我很卡哇伊,你们知道卡哇伊是什么意思吗”。总之,孩子们在她的朋友圈里继续着阳光、帅气、慬事、上进和文艺,他们美好着她的生活。
再次见到郑美芬是国庆节后不久。她主动在群里约大家吃饭,订的是海边漫岛1号餐厅,自己却晚到了。餐厅装修豪华,四周环境很好,推窗即海景。窗外海风徐徐,海浪声轻轻柔柔,与现场弹奏的钢琴曲缠绵在一起。三个人正犹豫要不要先点菜,郑美芬出现了,手上抱着个男孩,特别胖,看过去哪哪都是肉,眼睛几乎被脸颊耸起的两大坨肉给遮住了,手臂和腿都跟特大号莲藕似的,一节节又白又嫩又肥圆,节与节之间几乎是没有缝隙直接相连,大块脂肪在那堆着挤着。男孩很沉,她在门口换了一次手,进了门又换了一次手说,点,爱吃什么点什么。
才不,什么贵点什么。姚娜娜说着,挥手示意服务生过来,菜谱也不看,直接就是三道菜:养颜燕窝每人来一盅,海参燕麦粥每人来一碗,深海大虾每人来一只……
这手下得有点黑啊。刘远真说,梁玉疆也附和说是。
她钱那么多,花钱也是挺烦恼的一件事。姚娜娜学着王菲说“太出名了”的烦恼时皱眉甩头捏发的小动作,对着刘远真连眨几下眼说,这种烦恼还是让我们承受吧,让这样的烦恼来得更猛烈些吧。说完狂笑不止。
点,点,随便点。郑美芬赶紧找位置坐下,笑说,千万不要为我省钱!这年头凡是钱能解决的都是小事!
果然是小事。跟郑美芬小姑子马上要办的周岁宴相比,这一顿饭简直不用钱。男孩是小凯的弟弟,在香港出生,一直在国外生活,昨天刚刚回国,两天后要回乡下过周岁生日。小姑子特意请了厦门大厨回乡下办酒席,席开三天上百桌,每桌菜金5500元,洋酒出的是轩尼斯XO,白酒用的是茅台,葡萄酒用的是皇家礼炮。办过周岁宴,小姑子很快又要出国,下午已经去广州办签证。孩子暂时寄在郑美芬家,等明年秋天可以入托了再带出国,小姑子已经在朋友开的家政公司预订了一个专职保姆帮忙照看,过两天就会到位。讲着讲着,孩子睡着了,郑美芬的问题来了,孩子周岁生日,你们说我送个什么礼物给他呢?金项链?金手链?或者是翡翠?有什么合适的挂件?
那肯定要送翡翠啊,金器太俗了!姚娜娜马上就帮她出起主意来,说,男戴观音女戴佛,我看就送个大观音,多好!远真那边应该有很多种水好的观音挂件。
我觉得还是戴个平安扣吧。梁玉疆说,那么小的孩子戴个观音好像很奇怪吧?
平安扣都太便宜了,不行。那还不如戴个竹节,寓意好,节节高!姚娜娜说,或者戴个福瓜,也挺好。挑个料头大,满绿的。
你说呢?郑美芬问刘远真。
戴个如意吧。
他的小名就叫祥祥,如意挺好。
你那些如意也就三五千元,太寒碜了吧?姚娜娜说,不行不行,起码要送个三五万的。
手头正好收一个阳绿的如意,种水达不到冰种,算糯冰種的,料头不小,你要的话,3.5万,我舅舅说市面上随便都可以卖到5万以上,当时跟一批手镯同一块料子的。
咦,我怎么没见过呢?你最近刚得的?姚娜娜连续几个发问,跟哪一批镯子同块料?
刘远真还没回答,郑美芬就先说上了,好,那就要这个如意,吃完饭咱就上你家拿去。看得出来,她最近的心情相当不错。两个大男孩正在学视频编辑,将来都想去考动漫专业;小姑子考虑在厦门买个大别墅,是单门独栋的那种别墅,不是几套合一栋的那种叠墅;明年一开春他们在乡下的老房子要翻建八层带电梯楼房,设计图纸已经出来,翻建手续正在申请,当然钱都是小姑子出的……所有的日子都冒着滚烫的热气。
刘远真给桌对面的两个人都倒了茶,又往炭炉里加了炭,往小泥壶里加了水。三个人对坐,各自看手机,刘远真和梁玉疆偶尔交流一下蝴蝶兰的换盆长根,月季和日本海棠的防虫治虫。好一会儿,郑美芬还是没有回复任何信息。姚娜娜坐累了,半躺到客厅沙发上抖着腿,抖着,抖着,她突然坐了起来,问梁玉疆,奇怪,美芬不是在,怎么没跟你一起去?
前天跟她说了,说好昨天一起去,昨天下午不是说起不来嘛,昨天晚上又说有事。改约了早上8点,她昨晚又说起不了这么早,就委托我一起代办。梁玉疆抬了一眼,又低头看手机。我反正没差,办一个也是办,办三个也是办啊。
不少钱呢?
两个人需要五六万,她让我先出,说是今天给我。
老实说,那个机构给了你多少回扣?姚娜娜重新坐到梁玉疆边上,碰了碰她的身子。
哪有什么回扣啊?没有。梁玉疆侧过身子一再声明,真没有。
不可能没有的。
真没有什么回扣,他就是给我女儿的费用优惠了几千块钱吧。
你看,被我说中了吧?姚娜娜指着梁玉疆,望向刘远真说,这还不是回扣?
这是优惠——不算吧?梁玉疆也望向刘远真。刘远真笑了笑,不说话。姚娜娜拉了拉梁玉疆说,趁着大财主还没到,你不打算先看一下那些宝贝?你一定会喜欢。
不用看。我又不买。
不买也可以看啊。看一看又不用钱,不看白不看。
看了也白看,不如不看。
白看也要看。再说了,万一货头卖出好价钱,说不定远真就跳楼价卖一个给你呢。
跳楼价我也买不起啊。肯定要好几万呢。梁玉疆摸着手腕上的镯子说,再说我都有一个了,这个已经很好了。
那就白菜价,白菜价一个给你,给你女儿当嫁妆也可以。姚娜娜拉起梁玉疆的手伸给刘远真说,给咱们疆老师的手也整一个?你看她手上这个,有点小家子气了不是?咱们这次同块料子的一定要人手一个,三个闺蜜三只手伸出去,这才叫完美!
只要货头走掉,很简单。刘远真不想把话说死。她知道姚娜娜这句话里的深意——如果她真卖给梁玉疆白菜价,那姚娜娜也会把她赠送的镯子当白菜,那她欠下的人情就得差着数。这不是她想要的。眼前的两个人都喜欢翡翠,但她们的喜欢是不一样的。姚娜娜的喜欢是只要不花钱这个也好那个也想要,梁玉疆的喜欢是纯粹的我只要有一个好的就可以了,就像她们的衣柜里一个是多得装不下,一个是任什么季节永远只有简单的几件。她有意识地看了一下手机,哎哟,都快10点了,美芬怎么还没到?不会出什么事吧?
这提醒了姚娜娜。她又打了语音电话,还是没接。再打手机,她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大声叫道,关机?居然关机?怎么会关机?她的手机怎么可能关机?她不信,连拨了几次,结果都一样。这下,梁玉疆也急了,赶紧拨打郑美芬的微信语音,仍是无人接听。她不会真出什么事吧?梁玉疆刚问,又立马自我安慰道,可能是手机没电了,一定是手机没电了。
不行,我们得去看看!梁玉疆抓起手包往外走,见刘远真还坐着不动,便说,刘董卿小姐你还坐得住?你那可是一两百万呢!是,是,东西是在你手上,可还有谁买得动150万呀?
是是是,要急也该是我急,你干吗那么着急呢?刘远真笑着把小泥壶拿下来放茶桌上,又拿茶巾擦拭几下滴在桌上的茶水,这才起身。
我怎么能不着急?她小姑子不是要买别墅吗?她托我们以前的同事帮她看,就是帮她介绍买湖景这边房子的那个同事。前几天,那同事说有个别墅非常好,价格也合适,她人还在香港,让我帮她看,我一看还真是不错,2000万的价格也合理。对方要求先付50万定金,后来一直商量商量,谈到30万,我同事说手上钱不够,让我帮忙垫付20万,说成交后的30万提成会分给我10万。美芬也说一回来马上给我,也就几天。现在惨了,我的20万啊。
不要想得那么悲观嘛,不会有事的。刘远真拍拍姚娜娜的手臂,三个人一起坐电梯下楼。出电梯门,往B栋走的路上,公司财务打来电话,说是5天后市里有个竞标项目,需要500万保证金,合伙人让她负责解决200万。刚才还松着的心突然就紧了。
郑美芬住的是B栋2502层,门没关。入门处像是什么作案现场,横七竖八堆着各种运动鞋、高跟鞋,以及不成双不配对的拖鞋——它们本该结对待在鞋柜里。她们好不容易才每人凑了双拖鞋换上,小心地往里走。高出地面十几厘米的小茶室空间做成开放的酒品陈列室,原木酒架上立着斜着长瓶短瓶胖瓶瘦瓶单瓶双瓶进口国产洋酒白酒葡萄酒等各种酒,大的小的圆的方的高的矮的玻璃的水晶的透明的雾化的等各式酒杯,地上摆着两箱未开封的轩尼斯XO,一箱德国啤酒一半空瓶一半酒。小四方桌上立着三个精致的礼品袋,七八个莫桑钻首饰盒、四五个SK-Ⅱ礼盒,大大小小十来个国际品牌香水礼盒,所有东西都散着乱着。两个孩子都在,小凯抱着iPad蜷成一团窝在单人座上,嘉嘉捧着手机躺平在三人座上。他们都在玩游戏,这边“砰”的是炸弹,那边“锵锵锵”的是刀枪。她们平时都不是很喜欢来她家。空间其实很大,小区内最大的户型,180平方米。装修也豪华,地上铺的、墙上贴的都是进口石板材,客厅、餐厅、卧室摆的都是全套花梨木家具。各种家用电器也是一步到位,全套家庭影院、洗烫一体的洗衣机、洗碗机……但就是乱,味道也不好。她跟着刘远真买了很多蝴蝶兰,但养一盆死一盆,不是水太多烂根就是没浇水干掉,隔一两周就要再买一拨;她跟着梁玉疆种了很多盆栽绿植,不会开花的金钱树、发财树,会开花的大叶惠兰、君子兰、各色月季,多肉口红、观音莲、碧玉莲、红宝石,同样是种一盆死一盆,阳台上堆着大大小小十几二十个装土的盆;她跟着姚娜娜买了一本又一本的股票基金指南,很多连外面的塑膜都还没有撕开。她跟着刘远真整了瑜伽垫、练功服、哑铃、拉力绳等,跟着姚娜娜买了破壁机,买了燕麦、小米、黑米,跟着梁玉疆买了烤箱、烤架、料理机,它们本应归整在不同区域。但现在,这些东西在目光可及的客厅、餐厅,桌上、地上、椅子上自由自在,随便一个地方都可以成为储物空间。放错了地方,再好的东西都可以成为垃圾。真应了刘远真说的那句话,表面的物质可以模仿,但真正的生活模仿不来。
姚娜娜叫了两声小凯,小凯懒懒地抬了一眼。
你妈呢?姚娜娜问。
不知道。小凯懒懒地回答,又埋头玩游戏。
不知道?她是你妈你不知道?姚娜娜抬高了音量,继续说,她早上不是还在家吗?
小凯不说话,嘉嘉抬起头来说话了。刚刚警察带走了。他说得很轻松,就像警察带走的只是家里的一张纸一片叶,甚至只是一阵风而已。小凯狠狠瞪了他一眼。
警察带走了?怎么会警察带走?梁玉疆问刘远真,她的眼里满是惊慌。
先是舅妈下去,然后警察跟她一起上来,然后他们进了房间,然后她就跟警察走了。就这样。嘉嘉耸耸肩膀说。
因为什么事?姚娜娜问。
不知道。
你舅舅呢?
不知道。
阿姨呢?刘远真问。
不知道。
小弟弟呢?梁玉疆问。
不知道。
你们怎么什么都不知道?那你们都知道什么?姚娜娜几乎是咆哮起来。
不知道。嘉嘉噘了一下嘴。他觉得无趣,又低头玩他的手机。
我们代付的那些钱怎么办?梁玉疆焦急地问,姚娜娜极不耐烦地回了句,你问我我问谁?她还想往里屋走,被刘远真拉住了,只能不情愿地往外走,跺着脚说,看来真要被这个郑美芬害死了!这不是讹我们吗?出了事好歹跟我们说一声呀!她不是什么都知道吗?怎么两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呢?她……电梯门开了,刘远真说,要不上楼看看?保姆会不会在她小姑子家?她们走楼梯上了27层,2703的房门紧闭,门上贴着一张封条,盖着公安局的章。三个人相互看了几眼,什么都不用说了。很多东西都关联起来。这回,姚娜娜更急了,马上给姓王的前夫打电话,疑问句一句紧接一句:她整天都在厦门,怎么做盘?不做盘也会被抓?洗钱?!那意思她小姑子肯定先被抓了?不是省里来抓的?山东?那怎么办?
挂断电话,梁玉疆刚要开口问,姚娜娜就噼噼啪啪先说了,估计是帮她小姑子洗钱了。什么是洗钱你不知道?把见不得光的黑钱洗成白的,还不懂?怎么洗?没工夫跟你解释。几个月前出事的香港太阳城知道吗?很多钱都是从那边取出来的,就那么过一下手,手续费就要20%-30%,一个亿就可以抽走两三千万。她小姑子从香港那边过来的钱肯定通过她的户头走,或者直接送过来由她接收,这种一查一个准,跑不了了。惨了惨了,这次赔大了!咱们三个都跟着遭殃了!不行不行,我得趁那个同事还不知道赶紧把钱要回来!要不回来就惨了,那么大的房子能卖给谁?她开始给同事发微信,见梁玉疆一副没回过神来的样子,说,你发什么呆呀,赶紧去把那五六万给要回来呀。找个好一点的理由,就是亏个三五千元也得赶紧要回来哈。咱们不像远真,三五万元很大的呢。她把目光和话题都引到刘远真身上,要我说啊远真,不要想着你那好东西会增值,砸手里不动那也就是几块石头而已的呀。
刘远真默默按了电梯下行键。她能不急吗?她能不后悔吗?168万不是个小数。可是急有用吗?后悔有用吗?第一次整手拿高货,舅舅一再提醒她要预收订金。可那时候,郑美芬人在澳门,揭阳那边又好几个人等着下手,她想着保险稳当就先做决断,哪想成了祸端。舅舅帮忙肯定可以找到买家,但短时间内急着出手,亏钱在所难免。真是烦!进电梯的时候,微信提示音响了。她点开一看,溪子发的,简单的一句话:就是这个大礼包。接着是一张图片:床上躺着一个小孩,穿着纸尿裤抱着奶瓶踢着双腿。看来那条被她删掉的评论溪子早就看到了。不是二宝吗?怎么成了大礼包了?正疑惑着,溪子的微信又来了:这运气真是太衰了!以前,他哥他嫂有钱的时候,我们可以拒绝钱。现在,他们没钱又管不了孩子的时候,我们拒绝不了孩子。刘远真没看明白。这孩子不是二宝?是她老公大哥的孩子?她把镜头拉大,拉近,确实不是二宝,孩子的额角上没有红色胎记。脸上两大坨肉,几乎遮住他的眼睛。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块很大的挂坠,很绿很绿,是块满绿的如意。她失口喊了出来——天啊!
姚娜娜和梁玉疆都把头凑了过来。三个人反复辨认几番揣摩,孩子确实是嘉嘉的那个胖弟弟无误。姚娜娜半是疑惑半是取笑地说,这意思是,她大伯大嫂有钱的时候,她没得人家半点好?还是她主动不要的?现在好了,他们进去了,他们的孩子她想养也得养,不想养也得养?!姚娜娜摇着头直叹气,世間怎么还有这么傻的人呢?!钱都送到手上了还不要?!
可是,她要不傻,也像美芬一样帮着洗钱——梁玉疆小心地问,这回是不是也进去了?
也是哈。姚娜娜突然间双手一拍,对了,你们说美芬有没有可能把钱藏在她家里?看来她是一点都不傻,她们都不傻,真正傻的是我们哈。人家毕竟是自己人,咱们跟人家什么都不是,现在好了,都成了背锅侠了。咱们怎么这么傻呢?
咱们其实不是傻。刘远真说。
不是傻是什么?
你不知道?刘远真看到郑美芬就站在跟前,两块黑案台往上抬起落下。她的目光越过姚娜娜,电梯门缝外,不时有横线在上升,上升。许久,她对着电梯轻轻地说出一个词: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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