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篾人生

2023-05-30 04:29陈树彬
福建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竹篾手工母亲

陈树彬 

1

“工不出头,磨成老猴。”

潮州一句俗话,话是“俗”了,理倒不糙。

大凡有点生活常识的,不难理解,打工,是辛苦的。苦倒是可以忍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问题是,不讨好。单单打工,是很难出人头地的。打工的,常常是安分守己的代言人,与世无争的代名词。他们是最平凡而又最坚韧的,常常能耐得住默默无闻的平庸,守得住寂寞乏味的人生,一辈子干一件事,直到老死。

我独独觉得新奇的是:磨成老猴,究竟是怎么形容的。

在所有对动物的价值评价中,一辈子干一件事,勤勤恳恳,忠诚无比,任劳任怨的,莫过于牛。怎么把打工者跟“猴”牵扯到一块?

稍大了,忽然明白过来:潮州话中,猴,瘦之意。至于“磨”,细思极形象,就是“拖磨”。我不知潮州话中,“拖磨”的原意是不是从“拖着石磨”衍变过来的。整天驴一般拖拉石磨,兜着圈儿转,辛苦不说,单调乏味更不待言。世上还有比这更“苦不堪言”的吗?

“拖磨”,大概源于此,也只有这样的解释,才契合“磨成老猴”的无奈喟叹。诗人把人一辈子干一件事的辛苦,吟唱得如此绝妙:“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只是,对打工者来说,文雅而费解,他们不懂,也不领情。唯“磨成老猴”一句,常引得这些铁打的人哽咽泪落。

2

我们村祖上流传下来一门手工活——编竹篾。正因为有这样一门子手工活,我和我的父辈,就如魂附体,如影随形,或一辈子,或半辈子,跟这门手工活紧紧拴在一起。这门手工活也拴住了好多人的出路和命运。

记得母亲过去曾不止一次告诉我,当初你外公把我许配给你爸时,就看中了他家里有这门子手工活。那时,我已开始学会帮父亲打下手了,读书回来,该做的作业完成了,就得帮衬家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谁也逃不过这种命运。以致后来,一听到别人用这句话来赞美一个孩子,赞美苦难,我都感到特别的排斥和厌恶。

后来,母亲还告诉我,她其实想嫁的不是这种老老实实的手艺人,而是军人或老师。军人显威武;老师有文化。但,母亲没得选择。她是被抱養的,小时候连读书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婚姻能有自己的选择吗?

就像祖上有这么一门代代相传的手工活,你若不能从读书或其他路径找到一条更光明的出路,或者,你迟疑,你不够果敢,你不敢横下心摆脱这种事先就为你设计好的人生,你注定此生无可选择,无能为力。

在我们村,女人嫁过来了,会或多或少,学会编竹篾,打下手。当然,也有学得精的,盖过丈夫的,但不多,大多现在看来,都是被动学的,农闲之余帮衬家里多赚点,补贴家用。妈妈当然也学会了一点,但确实不精。或许,她一开始就排斥这门手工活。后来长大后跟母亲的一些闲谈,证实了我的猜想。母亲就是打心里认为,这门手工活没出路,没出息。有这种想法的,能下苦功夫学得精吗?女人学艺不精,打打下手,男人们习以为常,好像她们本来就是打下手的,将来接过衣钵的另有其人。不过,女儿,作为家中的另一种女人角色,爷爷、父亲是不会强迫她学的。毕竟,大人们心里都明亮,自家女孩子以后是要嫁人的。出身于这种家庭的女人,也没谁愿意主动学,好像她们都早就谋划好自己以后的人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想法,注定她们以后嫁人,再怎么活,也不会把这门手工活带到新的家庭里。也有个别女人,嫁的是本村男人,就注定了这一生的命运。不过,还是打下手。她们的身份,不再是村里的女儿了,而是村里的媳妇了。

而作为家里的下一辈男主人的接班人,不学会编竹篾,是说不过去的。至少,功夫不到家,挑半桶水还摇摇晃晃的,扎到人堆里,是会让人说闲话的,是让人看不起的。除非你敢于毅然决然放弃这门祖传的谋生技艺,另谋出路,另有高就,那就另当别论。兴许,人家还会称赞你出息了,混个模样儿回来了!

我是家里的长子,毫无疑义,是继承衣钵的最佳人选。当然,这又不像皇子继承皇位,非长子不可。但,在我们村里,长子,尤其是听话的长子,是义不容辞地要挑起这副担子的。所谓“有样学样”,你得有兄长的范儿,给弟弟们树立起榜样的形象,弟弟们才不敢光想着玩,而是把课余的时间、把玩的时间交给父亲,父亲再把这些本该有天真活泼的样貌的时间匀着安排于编竹篾,以后,我们才能继承他的衣钵,才有安身立命的本钱。

3

我是大概在10岁的时候开始学编竹篾的。

好像天生是为这门子活儿来到这个家的,我把编竹篾这技术活学得娴熟顺畅。倒不是我真心实意想学这门活儿。我自小性格内向,心思缜密。这性格,倒是适合安安静静学一门子手工活。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一句话:性格决定命运。

两个弟弟性格和我不同,不像我沉得住气,耐得住性子,耐得住寂寞。他们从小也学了,就是没我学得好。所以,他们一直打下手。

竹篾制品品种很多。不管哪个品种,一般都有十几道工序。前面几道工序是一样的,而且,越是前面的工序,越是容易学。“好戏在后头”,后面的工序难度就大了。打下手,通常是完成前面的几道工序。锯竹、破竹、起篾青,容易学,上手快。“踏底”,就见功夫了。“踏底”,才真正进入编竹篾的程序。竹篾的底,如同建房子的打地基,打得坚固,打得方正,打得漂亮,才能撑起整个“作品”的质量。竹篾的“踏底”,就是把削出来的柔软坚韧的篾青层层叠加,依次编织,编制成一个疏密有致的蔑底。而蔑底,是由一个“古钱目”开始的。“古钱目”,由八条篾青编织成一个形同古钱的“眼”,然后层层叠加,达到既定尺寸。

虽然我对这门手工活没多大成就感,但也不得不对这门手艺活的创造者保持一份敬意。每一种谋生的活计,都有着它该有的聪明才智。单说这“古钱目”,由八条篾青结成,固若金汤,此为“踏底”的基础,是整个竹篾制品的重中之重,“古钱”是形,而“目”,“纲目”之谓,提纲挈领是也。过去不识其中意,现在懂得,却是物是人非!

因为“踏底”在编竹篾中撼之不动的重要性,通常是由技术精湛的师傅担负起的。记得我十几岁开始,就算得上“踏底”的师傅级别了。不仅编得快,而且坚固、漂亮。好的作品,得实用、耐用,还得雅致美观,使人赏心悦目,好用,养眼!

弟弟们也学着“踏底”,不过,还是学艺不精,或者说,他们的心思,从来就没放在这门子手艺上,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们从来就没有由头到尾完成“踏底”这道工序。他们是当我的下手的。我先编个“古钱目”,然后交给弟弟。他们编织几层,又转交给我。我把弟弟编织的几层“矫正”,再交给他们继续编织。我不帮着“矫正”,整个竹篾“底子”就走样了,会影响后面几道工序,也影响整个“作品”的质量和美观。

二弟20岁那年当兵了,从此告别了这门手工活,以后回来也再不沾手,真正的“金盆洗手”。小弟呢,初中毕业后,由亲戚介绍,跟人家学油漆,搞装饰,但每次回家,还得帮衬家里,继续编竹篾打下手。

我初中毕业后,也出去谋求其他生计,但不管做什么工作,回家,一摞子竹篾的活儿摆着呢。

几乎每个孩子骨子里都有着某种叛逆的因子,尽管内向安分,尽管老实听话,尽管舍不得父亲独自操劳,活到20岁年头的我却有着自己的人生蓝图。那时候,我不安分的内心萌动着一个强烈的念头——写作。编织竹篾时,也编织着自己的心思,编织着遥不可及的作家梦。

这是不是一种压抑之下的觉醒?

如果是,也是一种隐而不显的觉醒。

如果理想不能实现,如果不能实现既定的奋斗目标,如果不能改变处境,改变命运,出人头地,依然无法活出自我!

时过境迁,父亲好像没有刻意非要我们继承他的衣钵,把编竹篾进行到底。所以,当我们谋求别的工作,他也没反对。只是,回来绝不能闲着。在一个编竹篾的家庭里,在一个从来就没有富裕过的家庭里,怎么可能让你有自由支配的业余时间呢?

4

1992年,我光荣地当上了一名代课老师。老师,在我心目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然而,当老师并没有改变我的人生轨迹,更遑论改变我的处境命运。

那时候,一个代课老师的工资只有区区的68元。好在我没学会抽烟,也不爱喝酒,烟酒不沾,每个月拿到工资,还有期末的各种补贴,除了留着自给,也就几十块,剩下的都交到母親手里。挣这么少的钱,我都羞于奢侈一回,更不敢贪图安逸。每天放学回家,自行车一搁,不用父亲使眼色、递眼神,给你留着的“份子”,当仁不让摆在你面前,你看着办。无可选择,不得商量,你得按部就班地继续你的“第二职业”。

那时候,我已开始在报刊上零碎发表了一些文学作品,开始看到“作家梦”透出一丝半缕的光环,看到端坐作家宝座的些许端倪。那是一个还长不大的爱做梦、爱幻想的年龄,只要一丁点成绩,都能唤起足够的自信,构筑自己崇高而美丽的未来。

“第二职业”占用了我的创作时间,然而,父亲却认为我热衷于写作是不务正业。在这一点上,母亲显然比父亲开明。或许,她从嫁到这个家开始,就希望孩子们将来能摆脱困境,找到自己的出路。她也无法给儿子们指明任何光明的出路,却似乎明白儿子另辟人生蹊径是一种自发的觉醒,这大概是她贫瘠苍白的人生所期待的浓墨重彩。

母亲不懂文学,但喜欢听戏,我是在她的影响下,潜移默化喜欢上听戏。因为从小喜欢听戏,戏剧,在我心里埋下了文学的因子。知道我喜欢写作,弄明白写作跟编剧差不多一回事,母亲特别开心,大力支持我写作,好像她先于儿子看到了成功的辉煌。

一些亲戚朋友知道我搞文学创作,由不理解升级到不支持。大家都很现实,孩子赚了大钱,才是父母最值得炫耀的。

母亲也脱不了俗,也希望儿子能赚大钱。可母亲比那些“俗气”的父母多了点“高雅”的基因,希望自己儿子能安身立命,还能有高雅一点的追求。

二十几年来,无论从事哪种营生,我都能坚持这种有益于自己、无害于社会的爱好,跟母亲始终如一的支持密不可分。难怪一些人说:“有这样傻气的母亲,才有这样没出息的儿子。”这带有一点嘲弄的戏谑,母亲常常风轻云淡付之一笑。她始终相信自己的儿子将来肯定能搞出什么名堂,证明她一如既往的支持是对的。

后来,我报读了《佛山文艺》刊授班,报了“小小说”和“散文”两个班,刊授费不过区区几十块,当时,已经是一种奢侈了。没有母亲的支持,我万不敢自作主张。倒不是我优柔寡断。作为家里的长子,作为一个成年人,没能出人头地,改变贫穷处境,为父母分忧,成为父母的骄傲,是我心头挥之不去的愧疚。以致后来,我有机会读潮州师范两年制函授班,因为家里建房子而主动放弃,虽然学费不过100多块。

贫穷,一直是我们心头绕不过又挥不去的阴霾。贫穷的孩子,总想着靠自己的努力、自己的争气,闯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光明出路,走出属于自己的康庄大道,却往往忽略了一个事实:成功,除了自己的努力,还需其他力量的加持!

5

我当了8年的代课老师。

当代课老师的初衷,除了我喜欢这种职业,也有一个小小的“私心”,这点“私心”来自我心中崇高的愿景,就是希望能有更充裕的时间投入文学创作,成就心中描绘的“万人追捧”的作家梦,那时候,就可以摆脱现实的羁绊,做自己喜欢而荣耀的事情。

按现在的话来讲: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代课老师的微薄收入,并不能让我有理直气壮的理由拥有可以自由支配的业余时间。

我任教的学校,离家里很近,骑车不过几分钟。学校中午有伙食,好多老师中午都留在学校吃午饭,饭后喝茶闲聊,休息完了,接着下午的课。尽管学校的伙食不错,我却很少留在学校吃午饭。如果碰到没课的空当,回到家里,我还可以帮父亲“踏底”。“踏底”,是我编竹篾的专长。父亲会事先给我安排好时间。也就是说,我从学校回来的时间,父亲拿捏得很准。那时竹篾制品有固定的订单。定好取货的日子,买主会上门取货。为了不耽误货期,父亲在接下每份订单的时候,早就给我安排好既定的任务。为了完成竹篾订单,完成学校的教学任务,我不敢在学校有太多的逗留,像歌手“赶场子”一样,赶回家,赶下一趟的任务。

那时,对于家庭的那份责任感,用“义不容辞”来形容并不为过。

我清楚地记得每天的工作时间:上午11点离开学校,回到家里,编竹篾一个小时;下午4点左右回家,编竹篾两个多小时;晚上吃完饭,休息一下,8点开始,编竹篾至少两个小时。10点以后,才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洗完澡,玩手机?看电视?笑话,那时候除了“大哥大”,哪来的手机?至于电视,还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

这时间段,才是自己可以自由支配的,可以心安理得安排于写作的了!

满打满算,我业余文学创作30年了。这30年来,前10年,我是在工作与编竹篾的夹缝中艰难摸索,艰难爬行的。我常说,我的业余文学创作是见缝插针。这话,毫不做作,一点不矫情!

在某种“压迫”之下,人会觉醒,不管自觉不自觉。尤其是我读了越多的书,发表了越多的文学作品,便越觉得,我不能这样活,我的人生不能这样被“设定”。

我学会耍小聪明,耍心眼儿了。

每天下午,学校放学了,我批改完作业,或完成了教案,不再急着赶回家,而是待在学校,偷偷写小说。

那时任教的学校是一座老旧祠堂,按潮汕建筑格局讲,是“四点金”。我的办公室是独立的,也不挨其他老师的办公室。我什么时候回家,其他老师都不知道。晚点回家,我可以列举许多父亲毫不怀疑的理由,但也不可能太晚回家。这样除了会引起怀疑,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毕竟,家里还有一摞子事等着你呢。

我们潮州有句俗话,话糙理不糙:剩饭不吃,老狗的。

你该担当的,跑不了。你就是跑了,跑到半截了,你还得乖乖跑回来。

当然,不能说编竹篾完全是我写作道路的羁绊。

编竹篾时,身边一个铁匣子收音机陪伴着,听歌,听潮剧,听相声,听小品。这些也对我以后的写作或多或少有一些帮助。后来,除了小说、散文,我也尝试小品、相声的创作,作品被选送到省里评奖,一些还获奖了,也算小有名气了。

编竹篾时,在一个十多平方米的屋子里,常常面对的是寡言寡语的父亲。父亲性格内向,木讷寡言。除了抽烟,很少开口。我跟父亲面对面编竹篾,是一对沉默寡言的人。这也好,在编竹篾时,我可以把闲心思放在思考上,放在构思文学作品上。有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精彩的情节,想到一个绝妙的细节,甚至一段美妙的句子,我都会一跃而起,拿起本子迅速写下来。后来,为了方便,身边随时准备着本子和笔。我不知过去哪些作品,是在我编竹篾时骤来灵感,有如神助写成的。

6

印象中,我家第一台电视机是在1994年买的。那时,大多数家庭已告别黑白电视机,彩色电视机走进平常百姓家。在买电视机这件家庭大事上,我家是较晚“脱贫”的。

第一个提出买电视机的是小弟。一个活蹦乱跳的少年,每晚都要到别人家蹭电视,除了没看过瘾,就是憋屈。为什么人家有的,我们没有;我们有的,人家快淘汰了?母亲是最支持弟弟这个强烈愿望的,人家有的,我们也应该有,除了跟上别人的脚步,享受新的生活,也是颜面问题!

知耻近乎勇。母亲不懂这话,不甘庸常的内心却潜伏着与这句话相近的意识。穷不可怕,怕的是甘于贫穷!

父亲终归是一家之主。买不买,还得看他的意思。

在这件事上,父亲倒是不含糊。一拍板,这事定了。

母亲说,要买,就买质量好一点的。本来就慢别人半拍,还买别人快淘汰的,会招人笑话的。

道理,说得过去。一台日产索尼电视机,差不多4000块,我一年的工资!钱从何处来?

在这件事上,父亲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果断:你们若听从我的安排,一个多月,最多两个月,就能买一台彩色电视机。

父亲,在我们的心目中,并不是一位有胆识、有远见的父亲。除了编竹篾,种田从来都不是行家里手,收成总是比别人的少。母亲常常背地里抱有怨言,抱怨跟着父亲,只有累死累活,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母亲的话不是意气用事,二十几年来,我们都是见证者,而且我们也深陷其中,饱受贫穷带来的艰难和憋屈。

父亲安排给我们的,除了沉重的农活,就是摆脱不了的竹篾活。我们一直对父亲的“安排”心有戚戚焉。

这次,父亲提出自己的安排,我们都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状,等着父亲勾画出蓝图。

父亲说,一个“筐头”提到5块钱了,一天做足了20个,毛利就有100块,一个月下来,就有3000块。我不相信两个月买不了一台电视机。我再说一遍,能做到的话,不用40天。

说到底,“羊毛”还是出在竹篾上。

妩媚的诱惑常常鼓舞着早已疲惫的斗志,我们全家总动员,凝心聚力,全身心投入其中。那时候,弟弟打工回来,我教书回来,把该戒的都戒了。弟弟戒了玩,我也暂时停下写作,都为心中一个彩色电视机。一个多月下来,挣了4000多块,如愿以偿把一个进口的索尼电视机抱回家。

7

在兄弟仨中,我是唯一能完成整个竹篾制品的人。

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一生操劳却没给我们留下任何成就感的父亲,忽然病倒了。父亲患的是风湿病,一病就是幾年。这几年,看过不少医生,试过所有偏方,都没法根治。得这种病,父亲不可能再编竹篾了。那个时候,对我们全家来说,如雷轰顶!母亲为此东奔西走,四处请医生,找偏方,西医、中医治疗,胡子眉毛一把抓,还带着父亲学气功,都没有特别的见效。直到后来,一个朋友建议喝药根酒,舒筋活络。病急乱投医,母亲盼着父亲的病趁早好起来,毕竟,儿子们都还没成家立业,父亲仍是家里的顶梁柱。按着偏方,母亲抓了药,泡了整整一瓮酒,每天让父亲喝几盅,祈盼奇迹发生。记不得几年了,父亲不止喝了几瓮药根酒,奇怪的是,风湿病有了明显的好转,虽不如过去健步如飞,但能下地行走已经是奇迹了。病好起来的父亲,舍弃不了的还是陪伴他大半生的手工活。竹篾,是他这一生的事业。不管别人,包括他的妻子、儿子们怎么看待这门手工活,能一辈子干一件事的,能把一件事做到极致,且老死都没有任何怨言的,难道不是视为一生的事业吗?

如果那几年,父亲没病倒,我大概还是父亲最好的帮手,根本没机会把整套竹篾制品的程序学齐了。也就是说,我仍然是被迫学会了整套的竹篾活,只不过,强迫于我的不是父亲,是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是艰难的生活境遇!

至于20年间,父亲怎么没强制性让我学会整套的竹篾制品流程,现在想想,是不是他潜意识里,并不希望我接过他的衣钵,跟他一样每天周而复始埋头于枯燥乏味的竹篾拨拉之间,直至老死?父亲没有告诉过我,从来没有,哪怕片言只语。

于是,对于一生与世无争老实本分,却又毫无人生成就感,在他们那一辈的男人堆里毫无存在感的父亲,我除了仰天喟叹,咽下那腔一直引而不发的悲哀,再不会对他有任何的怨气了。

也许,父亲跟母亲一样,打心里希望我们彻头彻尾有出息。遗憾的是我们并不怎么争气,没能成为父母所希望看到的骄傲。既然无法出人头地,风风光光,你们就得老老实实帮衬家里。不然,又待如何?

30岁那年,我毅然决然与竹篾“割袍断交”。

此后20年,父亲孤独而无怨,弓着腰,埋着头,拨弄手缝间柔软而坚韧的篾青,编织着最后的人生。

责任编辑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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