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兴花
那天晚上,我正忙于写策划案,母亲打来电话说阿三爷去世了,让我务必回去奔丧。我拒绝了母亲,因为在我记忆里,阿三爷家跟我家关系不好,还是个没有人情味的怪老头,我并不想为了他请假影响工作。
说完了理由,我开始等待母亲回答“好吧,那你忙吧”。可是我等了半天,只是听到母亲呜呜呜在哭泣。哭完,母亲才又语无伦次地坚持让我一定要回家,一定要看阿三爷最后一眼,一定要送阿三爷最后一程。
我开始胡思乱想,莫不是我和阿三爷之间有什么关联,于是请了假,驱车回家。
阿三爷是个外地人,是随大部队来小岔河村乞讨时留下的。他们一行人来我们家乞讨时,奶奶不仅没有像别家那样驱赶,还给他们装了苞谷和红薯,听闻他们还饿着肚子,又热情地煮野菜面糊汤招待。
那些年,大家都不富裕,无灾无难也就能勉强填个肚子。要是受灾,生活就更艰辛了,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乞讨路更是心酸,挨冻受饿,冷言冷语是常有的事。他们从未受此待遇,便提出帮忙干一天活作为回报。一群人中,阿三爷最年轻、最勤快,也是唯一没有结婚的人。
我有一个三姑奶,父母早逝,现在二十岁了,还没有婚嫁。奶奶提议他留下来给三姑奶上门。那个年代的人,不讲究爱和不爱,只要组个家,拼伙过个日子,有个温饱就行。
或许是相同的命运,阿三爷应允下来,“嫁”了三姑奶,村里人便叫他阿三。村里的规矩是跟着媳妇大,跟着媳妇小,不讲年纪,只认辈分。他比父亲小好几岁,但父亲还是乖乖喊他三叔,还让我喊他阿三爷。那时,阿三爷长得又黑又瘦,说着一口谁也听不懂的外地话,他为人和善,会把摘到的果子分给我们这些馋嘴的娃娃。
但势单力薄,又没有人帮衬,阿三爷时常被村里人使绊子,不是水田里的水被人偷走,就是三个小时的蓄水时间被强占成两个半。
父亲说上门人的日子不好过,我们家得照顾着点,于是收了阿三爷做徒弟。父亲是村里的木匠,村里人起房盖屋,娶妻嫁女打造家具都会请父亲去帮忙,父亲便带着阿三爷早出晚归做木活儿。
阿三爷心灵手巧,学东西快,爱琢磨,喜欢搞创新。没过几年,他做的木活就超过了父亲,给别人做家具的时候,他会别开生面的画上画,雕刻成图案,再涂上漆。所以他打造的家具更加漂亮,更得人们喜欢。教好徒弟饿死师傅,渐渐的,人们不再找父亲,而是找阿三爷。阿三爷也会请父亲和他一起做,但父亲脸皮薄,做了师傅又当徒弟的事他做不来,就拒绝了。没木活干的父亲只好像村里的叔伯一样耪田种地,我家的收入也大不如前。
阿三爷的生意越来越好,赚的钱越来越多,渐渐赢得了村里人的尊重。我小学毕业时,阿三爷把家盖了新房。
因为被阿三爷抢了活,父亲的心里总是不舒畅,一直默默和阿三爷较劲。父亲有五个孩子,个个聪明伶俐,阿三爷和三姑奶虽然夫妻和睦,家境殷实,但是求医问药多年一直没有孩子,父亲的心里才算是平衡了些。
也许是因为缺孩子的缘故,阿三爷特别喜欢我,每次来我家,都会给我和姐姐弟弟妹妹带一大袋水果糖。但父亲总是冷冷的,不让我们接阿三爷的糖果,假装忙活,把阿三爷晾在一边。渐渐的,阿三爷不再来我家,我们两家的关系开始变得疏离。
虽然父亲和阿三爷有矛盾,但我一直觉得阿三爷不坏。但有一件事却彻底改变了我对阿三爷的看法。
我初中毕业那年,奶奶生了病,我也即将去城里上高中,书费学费生活费一样都不能少,几个弟弟妹妹都在上学,父亲无法外出打工,家里已经拿不出半分钱了。母亲提议向阿三爷借,他家没有老人和子女,日子要轻松很多。但父亲说他死都不会向阿三爷低头。
小岔河村除阿三爷家,家家都缺钱,生病的等钱看病,上学的等钱交学费,光棍阿哥等钱娶媳妇,他们请父亲批准他们砍树。小岔河村在一个小山包上,隔城市几百公里,最大的缺点是偏僻和落后,交通不便,最大的优点是森林密集,山上的树木青黛艳绿,层层叠叠。落叶铺成一床厚厚的被子,阳光撒落下来,露出斑斑驳驳的碎影,常年照不到阳光的地方,因阴湿而长出青苔,独一无二。满山的青绿是小岔河村的骄傲,也是整个镇的骄傲。
父亲实在想不到法子,便答应了村民们的砍树要求。但同时制定了几个不砍原则:小树不砍,树木稀疏的地方不砍,有鸟巢的树木不砍,还规定砍树时间为一个月,只要挣够治病的钱和孩子上学的钱就停手。
得到父亲同意,小岔河村开始男女老少一起上阵砍树。一根根粗壮圆实的树被砍倒,去掉枝丫,刮削干净树皮,再用砂纸打磨,钉上长抓丁,系上绳子,或拖或抬,运送到附近的村子,供人盖房子用。暂时卖不掉的,就用大长锯子分解成一块块的木板,捆绑起来背到通公路的地方,谈好价钱,运送到木材加工厂,再换回花花绿绿的钞票。孩子们也没闲着,他们把大人们砍木头时候修掉的枝丫,削掉枝叶,装进竹篮子里背回家,变成各家阿妈烧菜做饭取暖的柴火。各家的叔伯阿哥分工有序,协调推进,打算在一个月的时间里赚足娃娃们上学的费用和老人看病的药费。
砍树卖树的确能缓解困境,刚砍上几天的树,家里的收入就翻了倍,尝到了甜头,可是好景不长,才过了十来天,我上高中的学费都没有攒足,林业站的工作人员就来到我家里。
林业站的人没有给村里人罚款,原因是小岔河村这几年的护林工作好,加上砍掉的树木不多,没伤害到森林,所以决定不予追究,不过警告以后要砍树要审批,否则重罚。这时候我才明白,原来山上的树虽是各家代为看管,但产权归公家所有,砍伐要审批。据说审核很严,除了自家建盖房屋外,基本不会批准。
没有木頭卖,村里人日子捉襟见肘。叔伯们又想到了另外的法子——捕猎。小岔河村森林茂盛,山间的野兔,獐子、黄羊随处可见,只要捕获一头卖出,困窘的经济就能得到缓解。
村里人再次找到父亲,父亲犹豫不决。我也很矛盾,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学费却没有着落,我不到以后和父辈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在土地上盘食,可是一想到动物会因我失去生命,我的心就一阵阵地疼。
父亲最终做出了抉择。因为我是小岔河村第一个上高中的,也是他五个孩子中学习最好的,他希望我考上大学,出人头地。
父亲把捕兽夹上澄了几年的灰尘擦拭干净、把杀猪刀磨得锃亮,把打狗棍擦得溜圆。这些都是前几年驱赶野猪用的,很多年前野猪成群结队来苞谷地扫荡,所到之处,片甲不留。农民收成减少,父亲不忍村里人受饿,就动员村里人敲锣打鼓驱赶,实在赶不走,就用捕兽夹捕,捕获几次后,野猪就不敢再来了。
父亲和村里的叔伯决定夜里上山。我有些担心,怕父亲会受到野兽的袭击。我对父亲说我宁愿不读书了,父亲却安慰我,让我放心。他说我要是不上学,才真是辜负了他。
父亲他们上山了。可没过多久,父亲就黑着脸跨进家门,一同进来的,还有镇林业站的叔叔。林业站的叔叔把父亲臭骂了一顿,说父亲作为一村之长,不仅没有保护野生动物的意识,还带头捕捉。好在他们也通情达理,当知晓父亲是为我筹集学费和奶奶的医药费才上山捕猎时,并没有追究责任,而是提议父亲可以上山挖药和种植药材,药材商他们联系,最后,林业站的叔叔还给村里几户上不起学和医不起病的家庭捐了款。
送别了林业站的叔叔,叔伯们冲到阿三爷家门口大骂,说阿三爷没有孩子是因为坏事做多了报应,自己不缺钱,就阻挠别人赚钱。原来,是阿三爷到林业站举报,断了大家的财路,整个小岔河村,只有阿三爷一家没有参加砍树和捕猎。
我五味杂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所以选择逃避。远远看见他便绕开,实在绕不过,就当作没看见。
之后,我顺利地去城里上了高中。父亲开始识药采药,带着村里人种药,卖药收钱,家里的生活渐渐好了起来。村里人的钱包鼓了后,便纷纷建盖房屋,只有阿三爷家还是老样子。学业、恋爱和未来让我忙得不可开交,我没有时间去思考和我毫无关联的阿三爷为什么还是老样子。
上大二的一天,我刚回到宿舍,就看到了母亲托人给我写来的信。信里,母亲把阿三爷大骂了一顿,说阿三爷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原来父亲知晓我有男朋友后,就想把家里的房子扒了重建,另外再建三间瓦房。我家的宅子挨近阿三爷家的地,如果能和阿三爷买地或者换地,就能把房子建得整整齐齐。父亲便低声下气地去找阿三爷协商。可无论父亲怎么踏破门槛说破嘴,阿三爷就是不同意。
协商不成,父亲只好另择土地重建和扩建。我大学四年级的时候,家里的房子已经建好,看着漂亮却不整齐的房子,我对阿三爷的恨到了极点。
大学毕业,我留在城市,和乡村渐行渐远。一天,母亲打电话给我,说采煤公司勘探说小岔河村山肚子里头全是煤,如若包给他们开采,小岔河村就能过上数钱数到手软的好日子。大家伙都不想种草药了,都盼着赶紧开挖。现在就我家和你阿三爷家没签,我家主要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母亲还说,如果采煤顺利,他们就用分到的山本费给我在城里买一套房子。那可是我的梦想啊!想到梦想就要实现,我高兴得一夜睡不着。但一静下心来,我又想到采煤对于环境的破坏。我让母亲暂时别签,容我再思考几天。
还没等我想好,母亲就打电话告诉我,又是因为阿三爷的阻挠,小岔河村采煤计划不再实施。
买房的愿望就此落空,我有些失落,但想到小岔河村的美丽风景得以保持,我又有些安慰。我百思不解,都说但存方寸地,留于子孙根,没有后代的阿三爷,留地于何耕,留风景于何人继承?
我升了职,工作越来越忙,小岔河村的事也离我越来越远。这些过往,已渐渐淡了。如今让我没想到的是,阿三爷去世,母亲会那么难过,还要执意让我回去奔丧。
我回到了小岔河村。家里,父亲、母亲和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在。母亲给我看阿三爷的遗物—一本发黄的日记本,我轻轻打开,里头是阿三爷歪歪扭扭的字。前面记载的是小岔河村发生的大事,砍树,捕猎、挖煤,签订挖煤协议。最后一页是写给我的:“阿孥,你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你见多识广,我相信你一定能理解我,我的家乡曾经也是山清水秀,可人们为了生活,乱砍滥伐、私挖乱采,有了俩钱后开始大量建房,最后,地少了,树没了,山肚子空了,我来小岔河村那年,连续下了三个月的雨,我的家被冲毁了,洪水还带走了我的父母亲和年幼的妹妹。田地里颗粒无收,人们为了维持生活,只得外出乞讨,无父无母的我只好跟随叔伯们一起外出讨饭。至此,我下定决心,一定要保护环境,不能让洪水再暴发。我乞讨到小岔河村,喜欢这里山清水秀,就留了下来。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是你们一家,可是我已经没有机会回报了,只能带着遗憾而走。我知道你是个懂事善良的姑娘,小岔河村的环境保护就交给你了……”
我鼻子一酸,再次来到阿三家并不宽敞的院子里,看到叔伯阿哥们皮肤黝黑身体健康,正宰羊做菜准备丧宴。我忽然回想起半年前母亲忧心忡忡说的话:“邻村外出挖煤的人都得了一種怪病,骨瘦如柴,咳嗽气喘,什么体力活都做不了了,只叫人生不如死,那病好像叫矽肺病……”
这一刻我庆幸极了,因为有阿三爷,保住了我们村的山水,保住了村民们的健康。惭愧的泪水开始在我的脸上肆虐,我满怀愧疚地来到阿三爷的灵堂前,虔诚的上香和鞠躬。
责任编辑:李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