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鑫裕
冬天阴冷的早晨,忽然想到城外走走。往西去四五公里,有庆丰水库。
庆丰水库虽是人工湖,却更像一座自然天成的高山湖泊。水库的上游,汇集了化佛山上长年不断、泄流而下的清澈山泉,四周则是连绵起伏的群山环抱围合,人力建设恰好起到了因势利导的作用,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当真是天意造化,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
这里的湖光山色,一草一木,仿佛是我的神秘花园,承载了许多珍贵往事和生命留痕,一直被珍藏在心之所归处,时时触动我的心弦。
春天,橖棣和梨树开着素净的小白花,小叶杜鹃的花是淡淡的粉色,大红色的蜜甬花用长长的花蕊吸引蜜蜂,在花苞里酿出清甜的蜜露,我因此爱极了吮吸它甜甜的花朵……夏天,铜绿菌、奶浆菌、牛肝菌等各种菌类破土而出,在茂密的草间和灌木丛里探头探脑。天和水都是澄澈的蔚蓝,像一颗精莹透亮的蓝宝石,又好像是一块柔美丝滑的蓝绸缎,静谧、宽广而庄严,似乎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地远,有种深邃而又强大的神秘力量,吸引我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要触摸这无尽的美妙虚空……波光万顷,粼粼潋滟,多么自在呀,白条鱼、麦穗鱼成群结队在岸边游来游去。水凫、野鸭子像飘落在水面上的一片片小树叶,在跳动的银光里时隐时现……秋天的树木是五颜六色的,黄连木还牢牢擎着一树的红火把不肯撒手,麻栎和青岗树已经落了满地的叶子,也是非常巧妙地铺出一段浅绿、明黄、深橘、大红、暗橙的长路……冬天,云南松还是绿油油的,白的、粉的、大红的山茶花早已开遍山间。年前的街子天,老乡们会背着青松毛到城里卖。他们身后总会跟着个卖山茶花的小孩。大人上山扯青松毛,小孩子去折开得最艳的山茶花,卖了青松毛和花,又可以为过年添置几样小小的年货。铺上青松毛,插上山茶花,这年味就越来越浓烈了。山茶花被郑重其事地插在瓶里,装饰在家中最醒目的地方,像明亮的灯火一样闪闪发光。屋里和院子里铺满青松毛,就像铺上了喜庆的红地毯。这天然的地毯成为三亲六戚们睡觉的床,成为请客吃饭的桌,还成为小孩子们欢天喜地的游乐场。我们最热衷玩一种叫“塞背锅”的游戏,逮到谁就把松毛塞进对方的后背,谁的“背锅”最大谁就要被“骑大马”,赢的人拿着松毛枝子当马鞭,趾高气扬,一边打马屁股一边喊“驾驾驾”。夜晚来临,“弦子一响,脚底板就痒”,人们在青松毛地上弹着弦子唱歌跳脚,山风把歌声、弦子声和人们的欢笑声,一并送到了远远的山那边。
山茶花是一种生命顽强的花,小时候满山遍野都有,从初冬开到立春,每次上山都折一大把。今早出门,原也是想折一把山茶花带回家。然而顺着山脊爬了一圈,居然难觅花影。寻尋觅觅许久,终于在山坡上找到一株。瘦弱矮小的样子,花也开得寥落,不忍釆摘,空手离去。我想,也许是因为我走得还不够远吧。山茶只在山中开,它们一定像出世的智者一般,隐逸到更深更远的山中去了。据说前些年搞城市绿化连根带土刨走了许多,不知真假。这些被自然天地的风霜雨露滋养着的山花野草,怕也像人一样故土难离吧。然而,我似乎并没有在城里见过许多的山茶花,但是山中的茶花树真真确确是稀少了,连其他种类的草木也陡然零落凋敝了许多。在建立和毁坏中,时间偷走了什么?我们得到了什么?这似乎是个无解的难题。
山茶花芳踪难觅,想起熟悉的大楸树和野蔷薇,于是顺道去了老地方。果不其然,我又来晚了。春天开满紫花的大楸树被砍掉了,它曾经生长的地方变成了公路,不知道一棵树倒下时挟风裹雷的巨大轰鸣,会传得有多远?地埂边的野蔷薇也杳然无踪,焚烧过的黑色火痕赫然在目。想起两年前,它蓓蕾初绽时顾盼生姿、娇俏可人的小模样,恨不得化作老迈的秋翁,乞求花仙施术救它回生还魂,姹紫嫣红,五彩斑斓,锦绣千丈,把断井颓垣全都重新开遍。
徘徊间,发现小路旁的白梅树还在,虽然寂寞些,但终究安好无恙。枝上花苞累累,败叶蛛网间,洁净简素的小白花瓣如繁星点点,纵使尘满面鬂如霜,也难掩清雅出尘之态。看树型,梅树应该有些年头了,野生植物从抽枝发芽到开花结果,全靠天生天养,或旱或涝,经霜沐雨,既要耐得住酷暑严寒的交相凌迫,还要躲得过山火焚身的厄运戕害,更要逃得开无数次人类刀砍斧劈的灭顶之灾,千辛万苦才能活到今天,多么艰辛不易!然而老梅树好像并不在意这些,它单纯自在地生长着,生机勃发,开朗淡定,这一身磊磊落落的“飒”气呀,载得起一生一世的飘籓坠溷和起落沉浮。
传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如今颠倒了,樵夫王质们都被困囿城中,日复一日,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一年与一天似乎没有太大区别。而这山中的景致却在短短的时日里变幻了沧海桑田。每天,还有多少更大的,更隐蔽的变化在我们四周猝不及防地发生。新修了高速公路,架起的桥梁隧道穿山而过,青砖泥瓦换成了一栋栋拔地而起的现代农家别墅,新农村变得越来越整齐划一,焕然一新。
对万物,山是毫不戒备从不设防的,她广大而恢宏地接纳着万物的繁衍生长和缘起缘灭,源源不断地配合人们的需求而牺牲和奉献。山明白她注定将会理所当然地被攫取,被侵蚀,被毁坏……仿佛所有的伤害都天经地义。她步步退缩,默默承受一座山深远且平凡的宿命。楼越建越多,公路越修越宽,连绵起伏的山林被割裂得七零八落,似乎能感觉到她正因疼痛而瑟瑟战栗。
山巅之上,道路纵横,车来车往,如滔滔洪水川流不息,不舍昼夜。这山,也像个老人一般,慢慢地,慢慢地,在迟暮的暗影里一点点衰颓下去。
离开山,沿着水渠向东而下,是大片大片的旷野。说是旷野,其实也并不准确。这些曾经的良田沃土,一部分被征收建设成桥梁公路,一部分被农业公司租用后建成了农业大棚,还有一部分,被主人闲置荒废,成为闲花野草的天堂。只有极少数幸运的田地,仍然行使着春种秋收伟大而神圣的使命,被辛勤耕耘和悉心照料着。
水渠边遇到一位大婶,正热火朝天开垦一块斜偏坡上的荒地。
我询问大婶哪里有油菜花?大婶想了想指着右侧说:“这里我种了一块,那边老张家种了一块……再往前边还有村支书家有一块……”她很认真地指指点点,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稀稀拉拉的几片菜花地,实在有些窘迫和寒酸。
难道现在不应该是菜花遍地,黄澄澄、金灿灿的季节吗?大婶好似读懂了我的失落,歉疚地指着脚下的土地说:“看看!还有这块……今年我先把它开出来种苞谷,明年就可以种油菜!”。
“不是大家都不种地了吗?”
“他们不种,总有人愿种!苦惯了的命,闲不住!我两个姑娘都成家了在外面做生意,天天打电话说天冷叫我歇歇,我偏不歇,一歇就浑身到处疼,难受!”她指着远处的树林继续憧憬:“这边开完了,再去开那边。田地金贵!除了种地,干啥我都不欢喜!”
正说着,一群鸟从天空盘旋而下,叽叽喳喳隐入菜地。大婶一边吆喝一边埋怨:“种地的越来越少,一天到晚净盯着我的这块菜花地,天天吃,大祸害!”
我自告奋勇去帮大婶赶鸟。然而,很快我就气喘吁吁缴械投降了。这群可恨胡小偷实在太多太狡猾,不仅对我的大呼小叫和手舞足蹈熟视无睹,甚至在我面前挑肥拣瘦,大快朵颐。它们呼朋引伴,上蹿下跳,大摇大摆如入无人之境。紫衣红帽的稻草人姑娘可真是好脾氣,她慢条斯理地甩着水袖,时而轻抚衣襟,时而撩撩云鬓,时而顾影自怜,气定神闲,毫不理会我的暴跳如雷和歇斯底里,任由这群长着翅膀的盗贼在花间肆意横行。
近城的路边,一辆农耕机正在耕田,长长的铁耙子深深地在大地上穿行。铁耙拖过,泥土像海面的波涛一般翻滚涌动,卷起阵阵黑色的浪花。很快,这里将建起新的大棚,滞闷的塑料棚子会隔绝阳光雨露的滋养和浸淫,同时也会创造另一种全新的人工生态系统,化肥和塑料薄膜会让这片土地最大限度地透支它的价值,残存的,是变得越来越坚硬和贫瘠的大地。
一群鸟又飞来。乌鸦、白鹭和麻雀在新翻的泥土里蹦蹦跳跳,农耕机不停轰鸣,来来去去,铁耙子高高举起又重重放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面对这个庞大的铁家伙,鸟儿居然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团团围绕着铁耙子蹁跹飞舞。真是个奇怪的现象,莫非这全天下的鸟都不再怕人了?很快,我就发现了奥秘,原来鸟儿们是在找新翻的泥土里的虫子吃!
我蹑手蹑脚向白鹭靠近,企图接近它们像接近一个期盼已久的美梦。突然,白袍精灵们像是集体达成了某种默契和共识,以极其轻盈优雅的姿态,瞬间在我眼前扶摇而去。它们云朵般温柔而长久地盘桓在半空中,长长的洁白羽翼如同音乐袅袅不散的余音,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散落在将暖未暖的春泥里。
责任编辑:张永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