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难

2023-05-30 21:47燕茈
金沙江文艺 2023年3期
关键词:母亲

燕茈(深圳)

1

母亲65岁了,她前半生的那些事,却总是很清晰地在我脑海出现。母亲是小女儿,生得羸弱,许多人都说怕是养不活,她有一搭没一搭的竟然也活了下来。她人小,个子小,取名“细妹”。客家话里“妹”是昵称,本该是饱含着很深的疼爱,却生错了年代,没受过多少疼爱。外祖母在母亲8岁的时候就去世了,享年48岁。那天,母亲在水田里干些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听到有人喊,说她娘死了。她就飞快地跑,瘦小的身体在田塍上摇来晃去,终于扑到娘的身上,可是那身体是冰冷的,她抱着娘的腿,眼泪在脸上哗啦啦地流,哭得身体一抖一抖的,就是哭不出声音。那些眼泪与不舍都被外祖母带到泥土里,随风化去了。

她是想念自己娘的,在像个累赘一般生活在哥嫂家不受待见时,在大冬天没地方住和同龄的小伙伴挤在四处漏风的小屋时,在眼睛被蜜蜂蛰坏再也恢复不了时……外祖母孩子多,对母亲也做不到事事体贴,很多时候还会把因为贫困积累的一些坏情绪倾泻在她身上。可是毕竟是娘,有好过没有。哪怕最后才想到她,也总归有个人会想到她,给予她一些温暖。

过些年,母亲和她一个婶娘联系上了,逢年过节都要去一趟。婶娘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用满是皱纹的手抚摸她的头,对她说:“阿妹,从小就辛苦。”满眼怜爱。母亲回来很开心地对我说,“我觉得自己很幸福,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是个有娘的人,我都没娘多少年了。”说完眼睛就红了。她确实没娘好多年了,婶娘的抚摸重温那些温度,对她来说,多么幸福。我的内心也跟着涌现一抹温情,仿佛一片水草钻出水面,在阳光下如水一般闪耀着片片光芒。

母亲有一个收音机,是她哥哥买给她的。因为她要在每一个冬天的夜晚切番薯苗,在围龙屋的小巷子,穿堂风哗啦啦地吹,她的手指裂了很多口子,渗出血来,她用破布缠了又缠。哥哥有些心疼,给自己的小妹妹买了个收音机。这一个礼物对于这个家庭来说相当奢侈,母亲喜出望外,每天一边听收音机一边干活,收音机的声音打发了那些凄清的夜。有一天,收音机不见了,母亲很着急,到处找,一边找一边哭……后来才知道被嫂子藏起来了。每次讲到这里,母亲就很难过。她知道嫂子不喜欢她,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不喜欢,她赚的工分全部都帮补家里,吃穿用度只是占了很少的一部分,但是她依旧有种寄人篱下的卑微感。

我也很难过,仿佛看到那个小小个子的小女孩,在那个冷冷的夜里无助地寻找自己心爱的东西。我多么想拥抱那个小女孩,擦干她脸上的泪,就像个母亲一样。

母亲小时候,她哥哥从大队里领回来一头大水牛让她放牛赚工分。在那个小小的她看来这水牛就是庞然大物。大水牛是一头公牛,一到发情期就焦躁不安,胡乱撞,她总是很害怕。那个傍晚她牵着水牛在河边吃水草,她手里握着长长的绳子,眼睛却盯着草丛中的小花,一朵一朵又一朵细细地数了起来。曾经她拿着这些小花问娘这朵是什么花,那朵是什么花,娘总是忙,胡乱作答,同一朵花每次的答案都不一样,问多了自觉没趣就不再问了。此时此刻她仿佛又看到娘活着的时候,对她有些许的不耐烦后又有些内疚的脸。娘对她说,“细妹,娘经常顾不上你,但是你不要忘记了娘是疼你的。”她说:“娘,你放心,细妹也是疼你的。”说完她就跑开了,再不打扰,留下她娘在身后悄悄抹了一把泪。

那天晚上娘把她叫到后门的角落悄悄给她塞了一个鸡蛋。她剥壳将鸡蛋掰成两半,伸手递一半送进娘嘴里。娘就生气了,“你怎么这么傻?给你的你就吃,平时有什么吃的穿的你想要你就开口,你站在角落不吭气谁会注意到你?”她不知道娘为什么生气,后来她才知道娘是心疼她。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而她从来不哭不闹,不争不抢,总是被忽略掉。她就这样站在岸边想想娘,想想娘说过的话,如今还有谁会关心她有没有被忽略掉?

她还想起从前和小伙伴们在这个岸边玩泥沙,捏着葫芦、小球,小人儿……什么都惟妙惟肖,唯有那个小人儿腿捏好了,手又断了,手接回去了,耳朵又掉了……幾个小孩儿鼓捣半天,一个小人儿都没有捏成,最后一起呼喊着:“做人难,难做人,人难做……”声音消失在黄昏深处跟着太阳落在了山的那一边。

或许是想得太入神了,忘记了自己在放牛。大水牛往前走了几步被绳子牵绊住了,突然就起了性子,回过头来猛地往她身上撞过去,低头用牛角拱她,牛角勾住了她的衣服,干瘪的肚子露在外面任风吹。她来不及反应就被挂在牛角上,张口呼救,附近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水牛就这样乱跑,乱甩,然后把她甩到河里去了。她惊魂未定,胡乱扑腾,一点一点地沉没……感谢命运,她胡乱扑腾居然扑到了岸边,手里抓着水草一点一点地爬了上来,坐在地上,大声大声地咳嗽,大口大口地喘气。黄昏的光温和地照在河边,照在四周的田野上,金色的光芒倾泻,不远处房屋的屋顶升起了炊烟袅袅,大水牛在优哉游哉地吃它的草,完全忘记了刚才对一个小女孩的暴行……一切都在安静有序地进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又想起那时候一起喊的那句:“做人难……”。

2

花开时期有几天,人再青春有几年?

我的母亲常常会冒出这句文绉绉的话,和她土里土气的村妇形象一点也不搭。这时候,我总是要对她高看几分。

母亲有过青春,有过等待,有过看一朵花开的曾经。

成年后的母亲虽然有眼疾,但是挣的工分却是小队里所有女性当中最高的。她干活的时候,大多凭感觉,动作非常熟练,干脆利落。她很卖力,不舍得歇息,渴了就着小沟、小河俯下身子捧起水就喝,再回到地里。她挣的每一个工分,都是靠努力与不服输的拼劲得来的。她试图用这种成绩赶走骨子里的那一股自卑感。她一次又一次地鼓励自己,为什么别人可以我不可以?我也努力啊。可是有些东西不是努力就可以挣来的,比如感情。她22岁了,同龄的小伙伴们孩子都几个了。她小学没有毕业就已辍学,她想自己为这个家挣工分挣到22岁,离开也算对得起哥哥嫂嫂。

母亲年轻的时候长得是好看的,是那种乖巧朴素的好看,是安静平和的美。所以还是有许多人来说媒。母亲自然是自卑的,低头害羞的那个瞬间,那人就喜欢了。他是一个“有单位”的城里人,在铁路局工作,收入稳定,家庭条件相当不错。往来过几封信,每一封信都像春雨,滋润了心中那朵蒲公英。等风来,她就要飞到他身边,安家,从此相夫教子。多好!

从那天开始,她就不自觉地喜欢往村口的方向瞄,盼着谁带来一封属于她的信。她那看不太远的眼睛写满了等待,焦虑,与一丝不言而喻的甜蜜。她走路轻了,路边的花儿草儿都更加柔美了,树上的鸟儿唱歌也越来越动听了……她低头,痴痴地笑了,接近幸福。

她把黄昏的光一点一点看到了山的那一边,月光如水一般静静地倾泻,他的信和他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过。冬天过去了,春天到了,前尘往事便抛在了后头。

她后来才收到他的信,信中约她某天在街镇上见面,还说要买布匹给她做衣服,如果没什么意见的话就商量结婚事宜,早点领证过门,承诺不用她干粗重活,保证让她过得幸福。可是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哥哥偷偷地把那封信给扣了下来,他担心妹妹眼睛不好,怕成家以后被对方嫌弃,受委屈,毕竟人家条件好,有单位,有变心的资本。

她的心事犹如一泓幽幽的溪水,不知所踪。

“你恨过舅舅吗?”多年以后,我问母亲。

“有啥好恨的,他也是为我好。真嫁给那个人了,哪有你?”母亲语气淡淡。

母亲和父亲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从见面到结婚就见过三次面。相亲时,父亲穿着白衣蓝裤,裤脚都提到脚踝了,一看就是借来的。不用想也知道他是穷人家的孩子,穷就穷吧,穷人嫁穷人才是门当户对,不然自己也高攀不起。母亲想了想,就点点头,狠狠心把自己给嫁了。

父亲母亲住在围龙屋,围龙屋共三进六间,加上横屋算是很大的屋子,大大小小住了十多户人家。围龙屋里面有大厅有小巷子有天井有古井……大门雕龙画凤,古色古香。柱子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刻有“人丁兴旺”“五谷丰登”等字表达村民们的朴素愿望。

围龙屋里每个家庭的房间都不是连在一起的,都是错落间杂分配,人与人之间不分彼此。一排房间,一排厨房,一排杂物间,一排猪圈……乱而有序。父亲母亲住在最晦暗的横屋。过门那天借了一亲房家的房子,三天后就被要了回去。后来又借了另外一亲房家的房子,就是那间横屋,一住就住了好多年。是的,我们家的穷是祖传的,祖祖辈辈和庄稼打交道,年年岁岁,过的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苦日子。母亲知道这个家穷,但是不知道会穷成这个样子。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又回来了。

父亲话不多,因为家穷,常年被奚落,性情有些暴躁,容易动怒。他给过她温暖、陪伴,也给过她粗暴。父亲的坏脾气我也领教过,他揍母亲从不避讳自己的孩子,打狠了连我也一起揍。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值得他大动干戈,坦白说,我心里是恨过他的。母亲看穿了我,见缝插针一般劝我:“你爸那么辛苦,我又帮不了他,他在外面受了委屈只能拿我们出气,我们不体谅他,别人更不体谅他了。”想想,父亲的确是很辛苦,做的都不是体面的活,常年低人一等般低垂着头,他心里自然有许多委屈与怨怼,无处发泄。想到这些,我怎么也恨不起来了,除了心酸,更多的是心疼。

我心疼父亲,但是我更心疼母亲。

母亲也很辛苦,田头地尾一样没有落下,农闲时还要跟着父亲去打山工,多少次从山坡上滚落下来,摔得浑身是伤,多少次走独木桥摔在水圳里像个落汤鸡,最惊险的一次还滚落在水库里几乎丧命……她承受的是心理和身体的双重痛苦。

“这么多年,你就没有想过要离婚吗?”我问过母亲。

“大家都看不起你爸,我如果真走了,你爸这辈子都不用再娶了,你阿公阿嫲那么大年纪了,怎么受得了?”

这就是我的母亲,这个时候心里装着的依旧是别人。

3

然而人们当然忍不住要说的是,她嫁过来8年了,却未能生下一儿半女。营养不良,加上生冷寒凉的东西吃多了,她的身体就像一条干涸的河,很难孕育生命。围龙屋是适合嚼舌根的。开始,他们只是含沙射影:

“墙钉吊油箩,年年两公婆。”

“穷鬼娶老婆,娶到只大公鹅。”

那些话就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地刻在她心上。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心里已经够难过了,却还有那么多往他人伤口撒盐损人又不利己的事情。

再后来,我的祖父去世了。临终前一再交代父亲,不要听别人胡言乱语,日子是自己过的。然后腿就蹬直了,眼睛却怎么也闭不上,母亲哭了,她知道他很遗憾没有看到孩子出生,死不瞑目。

这以后,母亲寻医问药更加积极了,一贫如洗的家更加一贫如洗了。某围龙屋里弥漫着这草药的苦涩味道,难听的话也像这味道一样弥漫过来了:

“也不看自己是什么命,吃再多药也没用。”

“整天把这个屋子搞得乌烟瘴气的……”

母亲听见了,这些话和这些药一并吞进肚子里,全是苦涩的滋味。

祖母看在眼里,将那些药全部倒掉了。作为过来人,她知道我的母亲上当受騙了,她担心再喝下去孩子没有怀上大人没了。

在所有努力都白费以后,母亲狠狠哭了一场,然后不哭了,发了狠,心想算了,孩子的事情也是全凭天意。她先将后山的泥土挪开,清理出一块平地打地基,两口子天天一锄头上天一锄头下地锄山上的泥;然后到山上去砍木材做栋梁,母亲从不偷懒,每次都跟着父亲去,重的就两个人抬回来;再然后去田里挑泥土“炼砖”,将黄泥与稻壳、禾草混合加水踩个稀巴烂,用工具固定成方形搬到草坪晾晒……每天都很疲惫,回来就像一摊烂泥只想摊在床上。但是心里是欢喜的,她是在与自己的爱人携手创建家园,以后是喜是愁关起门来别人说啥都听不见。母亲不知道的是就在这段疲惫辛苦的日子里,我已经在她肚子里悄悄长大……

新居入伙没多久我就出生了,我的到来,给这个家带来了无限的生机。家里每一个人都爱我,胜过爱自己。日子依旧过得紧紧巴巴,可是我的祖母,我的父母心里到底是开心的。

再过五年,弟弟出生。好字成双,儿女双全……我们都算乖,和所有农村的孩子一样普通地成长。她和我说过,借住在围龙屋的时候最想要的就是有一间有窗户的房间。成长以后的我们带着父母搬离了花树下,房子不大,但是每一个房间都有大大的窗,日子简单,安详。

责任编辑:李 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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