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春梅(甘肃)
班车停在了大山顶端,停在了教科文组织曾被定论为“人类不适合生存”的临夏州东乡地域。董岭乡——枯焦天下的东乡县之巅,站在这里,浩瀚无垠的干旱赤裸裸地瘫倒在我的面前,像一位两手空空的人,最终学会了沉默。
师傅说,前面那个路口就是去唐汪的路,你到路口去等下一趟车,这趟车要去临夏市。
我下了车,顺着师傅所指的方向走去。
一个豁大的山口子,从董岭的山巅突兀地朝向盆地似的唐汪川。
站在山口子頂端放眼望去,唐汪川尽收眼底,一览无余,像一把丢在时光深处白垩纪滔天洪水肆意翻卷下的地质扇面,徐徐打开。远处,一条河擦肩而过,那就是流出茅龙峡与黄河交汇于永靖县的洮河,山脚下,一片杏林从东到西把唐汪川的轮廓晕染成一片朦胧的胭脂红。
时值初春,几点翠绿,几片鹅黄,俨然房舍,袅袅炊烟,十里春风交相辉映,像一首冷不防冒出沟壑梁峁上的游翔停云般的河州花儿。更远处,还有更远的山峦。一层薄云花非花,雾非雾,像极了飞天,不知来路而水袖盈动,长空碧洗,浩渺无垠。鸟瞰之下,扇面里的唐汪川似乎一下子薄到了一种魔幻现实版的桃花源。
嗨!你好!打问一下,去唐汪是不是从这条路口下去啊?一辆越野车窗里探出一张戴着墨镜的男人的脸。我说,不好意思,我是等车去唐汪川的,具体怎么走我也是不知道,但我确定,去唐汪就是要从这个路口下去的。墨镜人说:你是等班车吗?我说:是。墨镜人想了想:我的车是空的,愿意的话,可以捎带你一程,顺便你帮我做个向导。我不假思索地上了车。就这样,我这个不知道路的“向导”被带到了副驾驶座上。
车子拐过一座小山包,突然像一只俯冲的老鹰盘旋在了单行的山道上。我感觉刚刚有点凫出山浪的颠簸,立刻又跌入漩涡的山海。去唐汪的山路如此诡异,像一帧地质标本,每每绕过一道弯,都像是翻过一页精准的地质史册:黑红土、丹砂岩、角质石、旱植被、深沟壑、高梁峁……山体码放的地质程序号码不乱、顺序不变,层层叠叠、绵延起伏,仿佛生来就是一位厚道诚实的老者,逢人便开讲自己沧海桑田的身世:照壁山、石峡口、牛形山、红塔寺,连永靖县的吧咪山都讲得绘声绘色、条分缕析。
过了一条大沙沟,车子总算是虎落唐汪川了。
迎面扑来海浪般前赴后继的杏树,密密匝匝、漫山遍野。车子立刻似乎陷入到了一股初恋般地带着杏花味的甜蜜之中,我断定,车子一定是误入杏花深处,但谁也没有争渡的意思,任凭杏花的甜蜜粘黏,任凭浓浓清香裹挟,任凭让车子沿着杏林观光大道漫无目标地游荡……突然,嘎吱一声,车子停到了一片水霍霍的杏林旁边。墨镜人下车,一边拾掇长枪短炮的摄影器材,一边急猴猴地告诉我,这位美女,就此再见了哦。说是要去拍摄杏花,要抓住转瞬即逝的光影。没等说完,唧的一声锁上了车门,扛起三脚架消失在了一片粉嘟嘟的杏林深处。我想对他说的一声“谢谢”却卡在了喉咙。一路下来,两个陌生人一言未发,因为直驱唐汪一条路,我这个不识路的“向导”正好适合闭嘴,一路下来,等于白搭一趟顺风车。
我沿着暗香,独自在一片杏林游赏。
唐汪川的杏树咋就这么高呢?树身硕壮高大,枝干遒劲乌黑,叶片墨绿如盖,花朵卓尔不群。最主要的是那树形长成了一副傲然遗世的模样,要想看看它开出的花朵真面目,还得要把头仰得高高的,即便人把头仰得再高,依旧还是在花朵的下面。假如你不愿意仰望,人家还是那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站在树下,我却一点看不出它们是杏树,倒是酷似梅树。那黑黢黢的树皮,散发着一种树的倔强和精气神,尤其那花朵,开出了一种端庄和蓬勃,更像梅花,甚至比梅花多出了一份西北的大气和傲骨。微风轻拂,花瓣从高高的树冠上星星点点地飞落飘舞,从蓝天白云的间隙里送来一股淡淡的清香,宛若来自唐汪川的问候。
林子那边,林子这边,隐隐的鸟鸣乘着绣娘的歌声飘来,落英缤纷,暗香浮动。
我坐下来和绣娘攀谈起来,绣娘操一口本地方言,拉开了话匣子:“东乡唐汪川,人家们都说是陇上杏(hen)花第一村,我们也觉得唐汪川的杏(hen)花最好看,颜色正、味道香,花形比任何地方的稍微大一些。唐汪川的杏(hen)树年间长了,少说也有五百年的历史。百年老杏(hen)树多得很,品种也非常多,大接杏(hen)是最多的,也是年间最长的,也是最出名的。近些年,我们镇上下了很大功夫,引进了许多杏树的优良品种,现在,新旧品种穿插套种,又开垦了大片荒山荒坡,扩大种植面积,小杏子给唐汪川带来了大产业。
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我记得,别人问我是哪里人?我总感觉难以启齿,我总感觉我们的唐汪川嘎啦鸡(野鸡)有哩,而经济莫有(没有)。但现在,提起唐汪川,我觉得不但有经济,还有了名气,而且我们说话更有底气。
唐汪川每年看杏花的人多的快要挤破头哩,摄影的人像蜜蜂,成群结队。从花朵刚刚呲嘴的时候开始,一直到花红落尽,还有摄影师前来拍摄。据庄子的人们说,唐汪川的杏花上了国际专业摄影刊物,全世界的人们都夸额(我)们的杏花——美死哩。
你来的正是时节,后天就是杏花节,过了杏花节,如果再遇到一场春雨,这样俊的花儿你若再见,还要等一年哩……”
绣娘一边聊,一边飞针走线,不一会儿,一枝活生生的杏花又开在了绣布上。我看着眼馋,说,你这刺绣能不能卖给我啊?绣娘低头只顾着赶活儿,生怕哪一针走错了路,哪一条线出问题。一张桃杏般的脸庞掩映在嫩绿色的盖头下,立体的五官像是春天里刚刚呲嘴的花苞,处处与唐汪川铺天盖地的杏花构成了一种相濡以沫的契合感。对于我的要求,她只是轻描淡写地低声告诉我,这刺绣已经有主了,已经被国家指定为非遗专项订单,要发向全国预定客户。唐汪川的刺绣成了唐汪川妇女们打工收入的主要来源。唐汪刺绣堪称国宝,民族刺绣独树一帜,一针一线都有路数。看来,这世上,钱也不是万能的。也罢,我难道去看看真花不香吗?
果然,真的就是真的,乍一看没比假的艳丽,从远处望去,倒像是白灿灿的一片,也感觉不出什么倾国倾城的颜值。但越走进它,越被它那蓬勃的生命力所感动,似乎它的存在就是为了这片贫瘠的土地带来富庶的希望。那薄如蝉翼的花瓣,每一瓣都绽放出自我的妖娆,细细的花蕊像舞台上一群天真烂漫少女,看了,让人思无邪。即便是同一朵花,也找不出同样的神态,那灵动、那神韵、那色彩、那情状,那千娇百媚、呼之欲出的俏丽,简直就是一个独立的庞大的神秘宇宙。
我穿梭于杏林之中和嗡嗡嘤嘤、翩翩起舞的蜜蜂、蝴蝶一起忙着采撷春天的美,手机的内存很快都被我拍得杏花占满了,手机的电也拍完了,没戏了,时间尚早,只好又去找绣娘闲谝。
绣娘让出一把躺椅给我,顺带泡了一盏三炮台的盖碗茶,她说,唐汪川的绣娘多半都是一边刺绣,一边卖茶。如果需要民宿和就餐,她会提供信息帮助。她一边默默刺绣,一边添茶倒水,谝着谝着,不知不觉中我竟熟了过去。依稀间,已是黄昏,落红更稠,花瓣雨纷纷飘落在我的裙衫上,发丝上,脸庞上,散发着幽幽的清香,宛若天尽头,落红有香丘,分不清是梦还是真,仿若遇见了花魂。
责任编辑:李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