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龙江乡村图景

2023-05-30 10:48马瑞翎
金沙江文艺 2023年3期
关键词:巫师工作队老太太

马瑞翎

冷木当·斯日·丁巴·普三年前去入学,老师嫌他的名字太长,命令他精简为“冷小普”。这位冷小普是一个喜欢捉鱼的人,五岁就立志要捉尽独龙江全峡谷之鱼。到现在十岁,渐渐明白了世界上有些鱼不是想捉就可以捉的。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鱼。他们那个村有一段江床很怪。江水静得几乎纹丝不动。像是有谁将一块巨型碧玺嵌在那儿似的。一座独木桥横空拉扯在两岸的悬崖峭壁之间。桥身是一张铁丝网,网底上兜着几根朽木板。这儿的人已经没把这座桥当桥了,而是把它当作风景,当作古董。桥下的岩壁罅缝里有一群鱼公鱼母。它们会在黎明、正午、太阳落山和午夜时分出来活动。冷小普十分觊觎这群鱼,经常到这儿来,坐在桥边的大石头上朝它们扔小石头。

这天冷小普又来了。他看见桥上站着个大人,两手死死抓住铁丝网,缩脖耸肩,脸色发绿。那不是工作队普吗?工作队普就是工作队老大。当地说的“普”就是老大的意思。前些日子冷小普亲耳听村主任说:“工作队普是国家派来的”,冷小普对这句话有看法——国家派来的人怎么可以穿普通衣服?起码也要穿解放军衣服才对。现在冷小普更有看法了。国家派来的人怎么会被吓成这副样子?

话说工作队普来独龙江已经一个月了。今天他首次同这座桥见面,不晓得它的厉害,就走上去前进了几步。桥突然扭动起来。他壮着胆子又走了一段。桥突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并且坠了下去。工作队普以为自己完了,于是就喊了一声妈。桥突然又升了起来。他吃不准这桥到底想怎么样,于是就只好呆呆地站着。

冷小普借这个机会,站在桥头,仔仔细细地将他打量了一番。

“快去喊人来救我!”工作队普除了嘴巴之外,全身一动也不敢动。

“明明我自己就可以救,他为什么偏要我去喊别人来救?”冷小普在思考这个哲学问题。

“唉——!”工作队普快绷不住了。要知道,国家派来的人也是妈妈生的,也有被吓尿的时候。

冷小普还在思考。越思考越觉得这个大人有点怪:都已经吓成这样了,怎么还不肯要我去救?嗐!算了吧,他不要我救,我今天还偏要救他一救!

于是冷小普走进去,拉住工作队普的一只手。一股小小的暖流立刻传递到工作队普的身上。这位大人的心一下子就落回到腔子里了。他小心翼翼地跟着冷小普,一步一步踩着桥的频率,慢慢地退了出来。当他的脚踏上坚实的大地,他不禁仰天吐出一口浊气,说道:“谢谢你!”

然后工作队普就叫冷小普同他一起去玩——就是去数人家的花椒树、草果树、茶树、牛、羊、鸡和鸭子。这简直是在开玩笑!连冷小普都感到有点害羞,工作队普却不害羞,很严肃。掏出一个小本子,一本正经地把数字记下来。他还问:“我们有没有数错?”

事情干完,工作队普就邀请冷小普:“你应该去村委会视察一下。跟我走!”

他们穿过水泥村道,走向江边的老路。从远处看独龙江,会觉得它绿得要命。但走近了以后,会发现水本身一点颜色也没有,清得就像一股空气。天晓得那些绿颜色是怎么回事?这碧绿的、独一无二的独龙江,在日夜不停地奔流,时不时同大山的底座迎头相撞。在一个地方,它突然放慢了脚步,拐着弯绕过一个微型平坝。平坝上有很多新房子。其中有个大院,竖着两幢小楼,有着气派的围墙和一个八字形的大门。那就是村委会。

他们到达村委会的楼上。工作队普指着一间屋子说:“来,我带你认认地盘。以后你随时可以来这里找我玩。”

其实这个“地盘”冷小普早就认识。从前屋子门头上挂的牌子,写的是“脱贫攻坚作战室”。当时有人哄冷小普说要打仗,害得他等了几年也不见打起来。现在牌子已经换成“乡村振兴工作队”。作为一名三年级的、语文考试只得了9分的小朋友,冷小普勉强可以认出“工作队”三字。别的字他就不管了。

工作队普的地盘并不好玩。里边只有一套桌椅、一张床和一排铁柜子。不过冷小普这一趟来得很划算。工作队普买来一大堆新零食,加上抽屉里本来就有的旧零食,花花绿绿地摆了一桌子。两个人坐下来吃了大半个时辰。工作队普身上的气味同这个屋子的气味很般配。确切地说这个屋子里充满了印泥味、报纸味、鞋味、香皂味、零食味和少许汗味。冷小普当即将这种混合气味命名为“工作队普味”。

今天算得上是冷小普个人历史上的新纪元。他交了一个可靠的大朋友。此后他经常前来会朋友。只要走到楼梯口,他就可以凭借祖传的鼻子,通过“工作队普味”的浓淡来判断大朋友在不在。这样过了半年。他俩的感情愈加深厚。有些东西,外人根本不懂!

今天冷小普又去会朋友。村委会一切正常。屋顶上的大喇叭又在放独龙语广播。几个老头子又坐在楼下的长凳子上听政策。村主任又穿着迷彩服、端着茶杯穿过院子。

冷小普噔噔噔地上楼。在楼梯口那儿伸出祖传的鼻子。不对头!工作队普味很淡。淡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冷小普当即回到院子里溜达。待到空气里飘过来一股妇女主任味——也就是香水味,他就转身向她走去。说真的,冷小普很不愿意同这位妇女打交道。因为她讲起话来大惊小怪,根本不像个大人。更重要的是,只要她一到,工作队普就只管同她讲话、不管冷小普。但只有从她那儿才能问到“讯”,因此冷小普也就容忍自己同她见见面。

“嗨!小美男子!你的大朋友一时半会回不来。”同以往一样,这位妇女一见到冷小普,就先同他讲话。

“我早就知道!”冷小普在肚子里说。

“你的大朋友去省里跑项目了。你怎么不说话?”

妇女主任想逗冷小普讲话,但她的方法不对头。冷小普坚决不同她讲话。

“喂!小美男子!你的大朋友要是不出去跑项目,日子就不好过。你懂不懂?”

日子不好过?日子不好过是什么意思?工作队普的日子怎么会不好过?

看来情况确实不妙!要是有人发觉这种不妙,肯定会把事情报告出去。那些老婦女又该坐在大石头上议论了:“工作队普情况不妙!”“工作队普的日子不好过!”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

“咦,这个小孩从不搭理人。一点儿也不像个小孩。”妇女主任说完就不再管冷小普。

“你一点也不像个大人!”冷小普在肚子里说。转身就跑。

冷小普家所在的村子,竖在山的脚背上。那些崭新的洋房子,屋檐下边涂着彩虹色花纹,外墙上贴着假木条子,墙角嵌着一点真木头。人们把这样的村子称为“新农村”。也确实够新的!谁要是对这样崭新的地方不感兴趣,那就最好去老村子里看看那些老木摞房。

新村口那儿拐出来一座木板房。被分成两半,一半挂着镜子,摆着长凳和理发工具;另一半横着玻璃柜台、竖着木制的货架。理发铺和小卖部的主人是同一个人。全村都叫他“小卖部普”,意思就是小卖部老大。

小卖部老大把胳膊支在柜台上,用巴掌托着下巴,同那些来买东西的人讲话。冷小普的耳朵立刻捕捉到,他们在议论工作队普去省里跑项目的事。冷小普就在肚子里骂:“别讲了!不准你们讲工作队普的事!”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这儿的人就是喜欢议论工作队如何如何、工作队普又如何如何。

家里的情况也是这样。冷小普的父母亲也坐在新厨房里的新火塘边议论。虽说这个新火塘已经不是正宗火塘,只是在墙角支一个铁三角,上空连个竹架子都没有,但好歹也算火塘。柴脑袋在铁三角下边燃烧,柴的下半身伸到人的脚边,柴屁股在嗤嗤地冒泡沫,好像也在参与议论。

冷小普很不开心。

“普,你的脸色就像烤熟的茄子那样难看。”父亲端详着冷小普的脸。

笑话!都这样了,难道还要我的脸像花一样好看?

“怎么了?”母亲也问。

冷小普很生气。都这样了还故意问。

父母就不再管冷小普。而是继续议论。

“虽说比起州里的蜜蜂、省里的蜜蜂和外国蜜蜂,我们的蜜蜂显得不起眼,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肯吐蜜就行了。”冷小普的父亲说,“等工作队普回来,我们大规模养蜂的办法就有了。”

原来工作队普这次“跑”的项目同蜜蜂有关。别看这地方的老资格蜜蜂长得黑不溜秋的,个头又小,难看得不得了,但它们身体特别好,从来不会害病。工作队普早就说过要想办法开发这种老蜜蜂。

“工作队普哪天回来?”冷小普问父亲。今天他不关心蜜蜂。他只关心朋友。

“呃,工作队普还在去昆明的路上。”父亲说。

“那么他哪天才到昆明?”

父亲就告诉他,昆明比外国远。去外国顶多只需要走两天,翻过43号界碑就可以了。去昆明的话走上十天还不一定到。当然喽,工作队普不会走路去昆明。他肯定是坐车去。

后来全家开始喝漆油茶。冷小普又问:“工作队普到底哪天回来?”父亲只好把先前讲过的话再讲一遍。接着又说,既然工作队普是去“跑项目”,那就得坐专门的车去。但即便是坐专车,也不可能很快回来。他起码得在省里跑个几天几夜才会完事。

哼,明明说是坐车,又说是要“跑”。到底是坐车还是跑?大人讲话就是这样不利索!按照冷小普的标准,讲话应该这样讲:

孩子问:“工作队普哪天回来?”

大人回答:“明天!”或者“后天!”这样才像话。

以后几天,冷小普同父亲的对话基本上就是这个样子。反正冷小普很不满意。后来终于靠起谱来。父亲告诉他,可能工作队普在省里跑得差不多了,冷小普可以自己做主到村委会去看看。

这个孩子一听,拔腿就跑。

去村委会的老路像一根绳子扔在山的底座上。路面几乎被杂草和蕨菜淹没。冷小普在这条路上跑,有时候能露出上半截身子,有时候只能露出脑袋。

他转过一个弯。前方坪地上出现一群老木摞房。那就是老村子。冷小普家的老房子也在那儿。里边有一屋子土豆,想吃的时候就去背一篮子。这空荡荡的老村子,一个人也没有。墙上、门框上都敷满了青苔,长出了一撮撮的菌子。这是怪可惜的。但没办法。国家盖了新农村,要是不搬到新房子里去住,那就对不起国家——这是村主任说的。但巫师不搬家不算对不起国家,这也是村主任说的。“现在国家提倡保护巫师的那套文化。巫师的那套文化必须在老房子的老火塘边才搞得了。如果去新房子里搞,就显得很不对劲。”——这是村主任的原话。

再转一个弯,是一片很大的、嵌满石头的空地。空地尽头那幢老木摞房,顶子上倒是在冒白烟。对了,那座老房子里住着纹面老太娜格仁和她的老伴退休丁巴。退休丁巴实际上并没有退过休。他年轻时是个猎手,去过一百次缅甸,翻过一千次雪山,打过一万次猎。自从国家不准打猎,他就哪儿也不去,成天坐在家里烤火。于是人家就说他退了休。全村只有他家敢对不起国家。

他家屋子里传出牛叫。那么小的门,牛是怎么挤進去的?冷小普偏过脑袋仔细分辨。不对!是退休丁巴在叫!

这个老头子孤零零地歪在火塘边。他看见冷小普跑进来,就不叫了,而是瞪着眼睛、张大嘴巴拼命喘气。看样子马上就要死。

冷小普只好跑回新村子去报信。他在村口那儿朝小卖部普扔过去一句话:“退休丁巴要死啦!”接着往村子的出口方向跑。退休丁巴家的老太太果然坐在那儿的大石头上,同另一个纹面老太讲话。

“退休丁巴要死啦!”冷小普冲着她俩喊。

两个纹面老太都给惊呆了。

冷小普使劲把当事老太拽起。这个老太太被另外那个老太太搀扶着,跌跌撞撞地穿过新村子。她们走得真是慢!冷小普急得要命。小卖部普都已经把消息传遍全村,一些大人都已经跑到了现场,这两个老太太才刚刚走出新村口。

他们仨到达老房子。退休丁巴已经在床上躺得好好的,被一条旧毯子给盖住大半个身子,只有脚露在外面。有两个大人正在替他打绑腿和穿鞋子。

这时天色已经不早。太阳离担当力卡山顶还有一支竹箭的距离。冷小普得赶紧去办自己的事情。

村委会的大喇叭还在放独龙语广播。今天村主任穿的还是迷彩服,还是端着茶杯。情况很正常。不过在楼梯口那儿,冷小普就嗅出,工作队普味已经消失。这很不妙!

大朋友回不来,小朋友的日子挺难过的。不过因为退休丁巴的去世,也给生活带来了一点好处。全体大人都得停止劳动三天,到丧家去帮忙。全村小孩都可以得到三天自由。在父母出门之前,冷小普得抓紧时间咨询咨询。

“到村委会去找工作队普,算不算劳动?”

“不算。”母亲正忙着换一身干净衣裳。

“那么割南瓜叶、摘南瓜算不算劳动?”

“算!”母亲说。

“割南瓜叶,割草,挖地,砍柴,砍竹子,捡石头,捕鱼,去森林里挖葛根、捡菌子、找草药……这些都算劳动。”父亲说。他也在洗手、换衣服。

“那么看图画书、做暑假作业呢?”

父亲想了一下说,学习本来算劳动。有个汉语词儿就叫“脑力劳动”不是?不过老祖宗当年定规矩的时候,不晓得世界上还有“做作业”这码事,所以没有规定葬礼期间不准看书做作业。

现在冷小普可以当家作主了。父母顶多只会跑回家来看看,给儿子送点吃的,又很快离开。这种自由多持续几天才叫带劲呢。不过葬礼期间不准劳动,这也够难受的。冷小普本来想把父亲的砍刀偷出去,找一棵最老的核桃树,剥一块树皮,锤扁了给自己做一张高级垫子,但他最后还是撤了这个想法。倒不是怕被大人骂,而是怕犯老祖宗定的老规矩。大人和祖宗比起来,冷小普更怕祖宗。

退休丁巴葬礼后的一個下午,冷小普第六次跑村委会。在楼梯口那儿他放慢脚步,翕动鼻孔。熟悉的味儿扑面而来。并没有夹着什么外人味。比方说,妇女主任味。

工作队普果然独自坐在桌前照镜子、摸下巴。

“嗨!小普!你是不是知道我今天要回来?我刚刚刮了个胡子,你就到了!”

冷小普不吭声。在他和工作队普这里,不吭声也算答应。这一点,外人是不懂的。

“来!进来玩!”

冷小普当然会进来玩。而且会大大方方地坐在工作队普的床沿上玩。

“我走了以后,村里都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好玩的事情?在冷小普看来,葬礼就是好玩的事情!先是给退休丁巴穿上新鞋、打上绑腿,搞得好像他就要出远门似的。但实际上他一直躺在床上。然后巫师就来了,在丧家火塘边搞名堂,又是烧松枝、又是念咒语的。凡是背着篮子去送礼的人,都得把篮子卸下来交给巫师,由他把礼物的情况编进咒语,叫死者不要为难送过礼的人。这样搞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早晨,阳光刚刚照到丧家屋外的空地上,退休丁巴就在那儿被入葬了。他的老弩弓、老箭袋和砍刀被挂到了坟头的木桩子上;他家墙上的老兽骨骷髅,也被摘下来放进篮子,由两个大人端出去挂上木桩。他的一生就算完了。他的灵魂就到阿细默里(长满茅草的阴间地带)变蝴蝶去了。如果这还不算好玩,那别的事情就更不好玩了!

于是冷小普就告诉工作队普:“退休丁巴被埋掉了。前天早上埋的。”

“啊?!”工作队普大惊,“头次我进村入户,他还好好的……这也太快了!”

确实快!那些老妇女说,退休丁巴年轻时候搞过一次索拉乔(保命仪式)。当时扔碗占卜,碗口是朝下的——这是凶兆。但是后来退休丁巴一直没有搞第二次索拉乔。所以他才死得快。

但是按照工作队普的说法,退休丁巴是病死的。工作队普很懊悔,说早知如此,当初应该多带几个人,强行把那个老头子弄上车,送到城里的大医院去检查,看看他身上到底躲着什么了不起的大病,一冒出来就会要人命。这种说法比那些老妇女的说法靠谱。退休丁巴那个老头子,不管是村委会的医生、乡里的医生还是县里的医生,他一概不见。估计是害怕打针。所以病才敢来找他、躲在他身上不走。这都怪他自己!

工作队普懊悔了一阵子。冷小普也思考了一阵子。然后工作队普就送冷小普回家,顺便去丧家送点礼。“礼”是三张大红钞票,用白纸包起来。看看,汉族人的规矩就是不一样。按这儿的搞法,是给丧家送柴、送粮食、送鸡蛋或者酒什么的,很体面地用篮子背过去。

工作队普在冷小普家吃了晚饭。他请冷小普父子陪他一起去送礼。他们到达老村子时天色已晚。山和房子都成了黑影。江和天空倒是有点发亮。他们绕过退休丁巴的坟墓,跨过一些乱石头和空酒瓶,来到黑屋子外边。

“阿尼(大娘)!”冷小普父亲叫了一声。

里边并没有答应。使劲一推,门开了。

乖乖!里边黑漆漆的,比外边还让人害怕。客人自己动手把火塘烧亮。纹面老太坐在火塘边,就像汉人的菩萨。她戴了一顶布帽子,耳朵那儿垂下两根用毛线编的假辫子。脸比从前小了一点。颧骨上纹着的蝴蝶翅膀往下耷拉了不少。胸脯上那串老珠子倒是同从前一样红。她的毛衣本来是绿的,但现在看起来就像抹布。裤子十分宽大,一只裤角被踏在脚后跟下边,没有穿鞋子。这倒好,可以仔细瞧瞧她的脚了。她的脚是全峡谷最好玩的脚。她年轻时候翻大雪山,左脚的大趾和二趾被冻得粘在一起。她使劲掰了一下,那两根脚趾就被掰了下来。她吓得赶紧扔掉。等她回过神来再去找脚趾头,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这个故事很出名。人们谈到这个故事,往往会加上一句:“都是那些年没有公路惹的错。”

“伽(给)!阿井(奶奶)。”工作队普把“礼”放进她的衣袋,抓住她的手握了一下。这个老太太呆呆地朝他望,说不出一个词儿。

“自从她老伴去变蝴蝶,她脑子里的弦就断了,接不上了。”冷小普的父亲说。

“我看得动员老太太搬到新村子去。不能让她一个人住在这儿。”工作队普说。他哪里知道,这个老太太是全峡谷第一难动员的人。一动员她搬家她就装聋。

“呃,这可难了。”冷小普的父亲说,“前一届工作队已经动员过好几回了。”

这事冷小普知道。前一届工作队连哄带劝,替她搬过几次家来着。每次等工作队一离开,他们老两口就连夜跑回老村子。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工作队普说,“反正我们得想办法让她搬家!”

冷小普倒有个办法。在半夜把她家老房子撬起来,悄悄地抬到新村子。第二天,她一出门,哎呀!怎么到这儿来了?大家就哄她,说这是“安札”(传说中的另类生命)干的。不过这个办法肯定不行。

“我看就不要动员了。干脆派些人来,抬东西的抬东西,抬人的抬人,先把她弄过去再说。”冷小普的父亲说。

“不行。得让她乐意。”工作队普说。

“那怎么办呢?”冷小普的父亲摊开巴掌,“要么,先派我老婆来陪她住几天?”

“单派嫂夫人可不行。”工作队普说,先派嫂夫人来陪老太太一天,然后再派另一位老妇女。接着再派别的妇女。这样派下去,一直派到老太太乐意搬家为止。

“嫂夫人。”冷小普在肚子里重复这个汉语词儿。他倒是希望自己被派,名正言顺地来听老太太讲鬼故事。嗐!算了吧。这个老太太的舌头已经被绑住了。她讲故事哄小孩子的时代已经结束。现在是大家反过来哄她的时代。

后来他们走出了屋子。眼前一点光都没有。上空扣着一口黑锅。空气有点压人。要是有月亮多好。不过,月亮出来,鬼也会出来。这两天的月亮还小,所以鬼的力量也不至于太凶猛。月圆之夜才可怕呢!冷小普紧紧地拽着父亲的胳膊,心想如果鬼真的来了,就躺在地上装死,等鬼走近,就大叫一声跳起来,朝鬼吐口水和打石头。

过了几天。

时到傍晚。冷小普全家坐在简易火塘边吃晚饭。

“谁知道那个老太太是怎么回事?都快要变蝴蝶的人了还到处乱跑。”父亲突然说。

“哪个老太太?”冷小普感到有点不妙。

“退休丁巴家的那个。”

“登(什么)?”一股寒噤从冷小普的后脖颈流到背上。

母亲告诉冷小普,今天轮到汰旺去陪老太太。汰旺挨到快中午的时候才去,八成是怕去早了不划算。老太太家房顶上并没有冒白烟。汰旺进屋一看,黑漆漆的,根本就没人。她又回到新村子找了一下,没见到老太太的影子,于是就把事情嚷嚷了出去。很多人就都跑出去寻找。江这边不见人,江那边也不见人。箐沟里也找过了。

“我看那个老太太,八成是喝醉酒,跌进江里,被冲走了。”父亲说,“不过这得等派出所来调查过才算数。”

“我看事情很蹊跷!”冷小普的母亲坚持认为老太太没有坠江,只是失踪而已。因为事前有人看见老太太的驼背在山脚的蕨菜丛里一闪而过。

“是哪个看见?”父亲问。

冷小普也很想知道是谁。只有靠谱的人说的才算数。

“就是那个汰旺。”母亲说。

“那个妇女讲的话,你也信?”父亲说。

对。那个汰旺是全村第一小气的人。从前有个远客从她家出来,别人问那个远客:“汰旺杀两只脚的东西招待你没有?”客人说没有。“那么肯定是杀四只脚的喽?”客人笑笑说:“什么也没杀。只是坐着烤火。”全村就都说汰旺小气。小气的人最不靠谱。冷小普敢断定她是在瞎说。

这时,突然从峡谷对面滚过来一串雷声。天空立刻被乌云霸占。大雨噼里啪啦打了下来。

大雨不停地下啊,下啊。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老天爷一点儿也不想晴。在这些没法出门的日子里,冷小普只好同自己玩。大人的日子也不好过。母亲在客厅里织毯子。父亲在编筐子。竹篾很快被用光,父亲只好愣愣地坐着。

时过七天。天上掉下来的那些水绳子变得很细。看样子老天爷快把雨水收上去了。父亲不允许冷小普出去。他自己穿上雨衣、脱掉鞋子,拄着一根棍子出去探探情况。回来的时候就说,纹面老太家的墙上有很多蚂蟥,门框上也长出了菌子。屋里黑漆漆、冷冰冰的,根本就不像有人回来过的样子。

“唉,难道娜格仁老太太真的在外面死掉了不成?”母亲说。

父亲的表情很不妙。他说巫师在自家老火塘上烧了松枝,念了咒语,全神贯注地扔碗占卜。连扔三次,都是碗口朝下。在场的人都吓坏了。就连巫师本人也从未见过这样凶的凶兆。

“那么老太太是凶多吉少了。”母亲很惋惜。本来乡长要把全峡谷的纹面老太都请到孔当去吃酒,想送她们去北京瞧瞧天安门是什么样。这下子倒好,纹面人又少了一个。

“不是凶多吉少。而是那个老太太早已没有气息在人间。”父亲说,等老天爷正式把天放晴,村里就得替老太太办一个葬礼,造一座假坟。

“办一个葬礼。造一座假坟。”冷小普在肚子里重复。

那么,意思是又可以得到三天自由喽?不过也不一定。

時间过得老快。有一天冷小普突然发现,暑假作业离完事还有老长一段距离,而假期却差不多就要到头了。再不想办法,一旦开起学来就会很麻烦。于是他想起了自己的秘密基地。瞧见没有?他家屋后那片森林!森林里有块空地。阳光可以照到地面。那就是他的秘密基地。冷小普在那儿安置了一个高凳子和一个矮凳子,专门用来做暑假作业。冷小普一进入这里,就奇迹般地变得刻苦起来。写字的速度起码快了一倍。还别说,汉字这东西挺奇怪。平时冷小普很不想同它们见面,老害怕它们会合起伙来欺负自己。眼下,不得不硬着头皮迎上去打交道,又发现其实它们也想同冷小普搞好关系。只要多写几遍,彼此就会熟络起来。双方完全有望交上朋友。

这天,冷小普刚刚进入秘密基地里用功,他的同学百丽·丁板·楠木·顶·衮松,简称衮,专程飞奔到秘密基地来报信。

“退休丁巴家的老太太回来了!”

这肯定是在瞎说。衮有时候会这样干。不过,今天衮的样子不像在扯谎。他比手画脚,讲了又讲。事情清楚了。衮到村里的广播电台,也就是小卖部去买东西,看见好几个大人围在柜台前,同广播员兼理发匠小卖部普议论此事:纹面老太根本就没死。她回来了。她的坟已经不算数了。

冷小普当即起身,同衮一起跑向老村子。

纹面老太家房顶上真的在冒白烟。她的假坟还在,不过坟头上的木桩子已经被拔起来扔在一边。原先挂在木桩上的陪葬物已经被收走。旁边就是她家老头子的真坟。真坟倒还是老样子——要是退休丁巴也回来了,那才叫吓人呢!

屋里很热闹。男大人、女大人、小孩子都有。老太太坐在火塘边的主位上。她的脸比从前缩小了很多。毯子一直裹到下巴。驼背、肩膀、手和下半身一概看不见。昨天还挂在坟头桩上的那串红珠子,现在垂在她的胸脯部位。村里的另一个纹面老太紧挨着她坐着。现在好了!这两个纹面老太又可以蹲在大石头上互相敬烟、敬酒和讲话了。今后再有游客想看老古董,又可以把客人领来看她。对了!老师再叫学雷锋做好事,又可以来她家帮忙码柴。反正一切都将变回从前。

别人问老太太话,她有时候回答,有时候由旁边的人替她讲。冷小普和衮只花了一会儿工夫,就搞清了她失踪的经过:那天她同一个陌生妇女一起喝了两瓶酒,她想回家,突然感到脑子发昏,走着走着就到了独木桥,走到江的东岸去了。

独木桥?她敢过独木桥?就连工作队普都不敢!

“那个陌生妇女是谁?你怎么会同她一起喝酒?”全村最小气的汰旺代表观众提问。

老太太呆呆地朝前边望。人家越是着急,她就越是说不出一个词儿来。

“瞧,她脑子里的那根弦又断了,接不上了。”有个男大人说。

“我猜,同她一起喝酒的陌生妇女,肯定是个养蛊婆!”另一个男大人说。

于是汰旺就把嘴巴凑过去,大声问老太太:“同你喝酒的妇女,是不是鬼鬼祟祟、穿着黑衣黑裙?”

这时,老太太突然抬起眼皮子,朝冷小普看过来,并且喊出冷小普的昵称:“普松”,“普松”的意思就是聪明勇敢的普。

聪明勇敢的冷小普给吓得差点转身跑掉。

有个大人就说,既然老太太只认冷小普,那就应该由冷小普给老太太喂点粥。

冷小普只好照着做。老太太喝起粥来挺正常。大家以为她的脑子又清醒过来了,于是那些正准备离开的人又都坐了下来。新一轮的问话又开始了。

“普松,你来问她:前几天她躲到哪里去了?”汰旺说。

冷小普问了。老太太含含混混地说,那天有两个安札(传说中的另类生命)搀扶着她过独木桥,走着走着就进了一个山洞。注意!从前她给冷小普讲过这个故事:有个好人在山洞里安歇。半夜里起码有三十个安札到了场。其中有个男安札想对好人不利。于是好人就抡起拐杖,将那个男安札打退。其余的安札围上来吵架。但好人也不是好惹的,当即破口大骂,并且用拐杖乱舞,打碎了一名安札的下巴颏。安札们这才老实了。后来这个好人就住在山洞里,慢慢地同安札们成了朋友。

今天老太太把故事里的好人换成了自己。天知道她是在编故事,还是真的遇到了安札。

“那么,你老人家又是怎么从山洞里回家的呢?”有个大人追问这一点。

老太太又呆呆地朝着火看,好像脑子里的弦又断了。

“嗐!管她是怎么回来的。反正她已经回来了。”有个大人说。

又有新观众进门。火塘边有人站起来离开,把位子让给新来的。而后大家又开始新一轮的问话和议论。再待下去已经没有意思。冷小普决定回家,向大人报告最新情况。衮也决定到冷小普家去玩一下。

手机的信息比他俩跑得快。有人已经将老太太失踪事件的最新情况发了朋友圈。等冷小普和衮回到家,大人已经议论得差不多了。工作队普和衮的父亲也在场。这些大人正在院子里围着炭炉子烤东西吃。冷小普和衮赶紧加入,把重点放在吃上。吃了一阵,又把注意力转回到老太太失踪事件上来。

大人们认为,关于安札的说法不可信,但事情又实在蹊跷。那个老太太失踪以后,全村出动找了那么久,派出所也来调查过了,为什么就没找到线索呢?她一个稀里糊涂的老人家,是怎么在七天七夜的大雨中活下来的?这是一个谜!现在暂时辨不清。眼下需要讨论解决的是巫师的问题。

什么?巫师今天寻了一下短见?那个老头子自尊心很强。他在纹面老太失踪的事上占卜失灵,把面子给丢得一点不剩。所以他就当着自己家人的面,把一颗草乌泡在酒里。他家的人赶紧把酒给泼掉,并且前去报告村民小组长。村民小组长,就是衮的父亲,已经到巫师家去看过。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巫师还在生气,但不会继续寻短见了。

冷小普非常想去巫师家瞧瞧热闹,但又害怕瞧见鬼。要知道,巫师家养着七个鬼。那七个鬼,早在巫师还没有当上巫师的时候,就已经接踵而来,住在他家不走。于是主人只好同意七个鬼的邀请,在家中摆酒祭祀,向众人宣告自己已经成为巫师。

“我看還是去巫师家一趟,调解一下。不然不利于安定团结。”工作队普站起来说。

冷小普和衮赶紧起身,绕到工作队普身边去站着。而他俩也真的得到了许可,同大人一道前去看望巫师。

巫师家的老木摞房单门独户地竖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房屋的正面就像一张潮湿的、没有眼睛和鼻子的脸。小小的门就是嘴巴。很多南瓜藤像头发那样从房顶披散而下。看上去十分诡异。

今天有工作队普在场,两个爸爸也在,冷小普和衮的胆子就变得很大,争相走在前边。不过,真到了巫师家门口,他俩又缩到大人身后去了。

巫师家只有一点红光在闪。那是巫师在吸烟。他坐在火塘北边的尊贵位子上,就像一只衔着烟斗的老猴子。客人进了门,他还一动不动,眼睛哪儿也不看。

客人只好自己动手添柴烧火。火苗像红色的小舌头。小舌头很快变成大舌头。屋子里一闪一闪地亮起来了。巫师的脸看上去有点像女的。戴着耳环。头发剃得很短。穿着普通的旧衣服和一条麻布大短裤。他的腿还没有工作队普的手臂粗。

“伽(给)!阿干(爷爷)。”工作队普恭恭敬敬地把两瓶苞谷酒献上。

“恰,加尼恩(来,喝茶)。”巫师用烟斗指了一下火塘上的圆锅。而后他捡起一根棍子,在火塘里扒拉了几下,刨出两个大土豆,叫冷小普和衮吃。他说他早已算出,今天会有三个大人带着两个小孩前来拜访,所以就提前焐了两个土豆、煮了一锅茶。

“可别让老人家替咱们舀茶。我们自己动手舀着喝!”工作队普故意大声吩咐。两位父亲赶紧做出听话的样子。这使得巫师就像所有被晚辈尊敬的老人那样和颜悦色起来。

冷小普和衮吃着土豆,转动眼珠子往四下看。巫师家其实同纹面老太家差不多。墙脚篮子里装满旧鞋子。老木柜子上堆满旧衣服和旧毯子。床底下也堆着很多旧东西。怎么看也不像是有七个鬼的样子。巫师的法器倒是堆在一个墙角里。

嗯,不对劲!那只专门用来占卜的银碗不在场。冷小普料想,可能是因为上次占卜不灵,让主人丢了面子,于是主人就把银碗藏起来,或者扔掉了。那只碗可值钱了!是从藏族地方买来的。

接下来应该开始“调解”了吧?对的,调解。这个汉语词儿很了不起。闹得再狠的人家,只要妇女主任或者工作队一出面“调解”,就会马上变好。在冷小普的想象中,今天工作队普会这样调解:“听说你老人家要寻短见来着?万万不可!你想想,要是你真的寻了短见,让大家到哪里再找一个巫师去?以后有人去世,亡魂找不到去阴间的路怎么办?”然后两位父亲就赶紧接上:“是了是了!我们没有巫师不行!你老人家是顶顶重要的大人物!”

但事情不是这样。今天是巫师先开口。他说,其实他自己一点儿也不想当巫师。只是有七个鬼主动找上门来要同他交朋友,如果他拒绝鬼的好意,就要遭殃。

“我对不起科学。我确实没有办法!”巫师说。他的这句话里,“科学”是汉语词儿,别的是独龙语。

“没有!没有!”工作队普用独龙语说,“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东西。你不能这样想!”然后工作队普的独龙语就不够用了。于是他就讲起“独龙汉话”来。就是往汉语的链条上缀一些独龙词儿。汉人和独龙族人都猜得出他的意思。他说,就连省城大医院里的机器眼,都常常把这种病给看成那种病。所以占卜失误,也是应该的。两位爸爸赶紧附和着点头。冷小普和衮作为旁听,没有必要点头。但他俩还是跟着大人点了头。

反正今天的“调解”就是这个道道:工作队普负责讲话,两位爸爸负责随声附和。两个小家伙负责看热闹。

巫师点了点头。他说他上次占卜之前摔过一跤,好几天走不了路,于是法力衰退,他的七个鬼朋友跑了三四个,剩下的鬼也不怎么听他的。这几天他的身体很好,鬼又都回来听他的话了。

工作队普赶紧表示祝贺。说县里已经把巫师的名字报到省里去了。等省里批下来,巫师他老人家就是飞鱼(其实是“非遗”)。国家就会给巫师发工资。到时候得请巫师多教几个徒弟——这也是国家的意思。今后再有游客来参观,这个村才更有看头。

巫师点着头,说:“有些妇女的舌头就像树叶子,风一吹就翻来翻去。她们讲巫术是骗人的把戏。真要是这样,国家又怎么会出钱请我教徒弟?”

“对了对了!就是这个理!”工作队普很高兴,说了很多恭维话,夸赞巫师是独龙族的大知识分子。巫师眉毛中间的三根竖纹松开了。他开始同客人聊起天来。可惜他没有聊巫术。聊的是前个月,他专程走路到县城,由亲戚带他到县医院去装了一嘴假牙。

“你为什么不坐车呢?隧道已经打通了,方便得很!”衮的父亲说。

巫师摇头:“不行不行!人的卜朗(指灵魂、心志)会掉到路上,追不上车的速度!”

在场的大人都在笑。冷小普就想:其实巫师也不怎么厉害。他的很多话都有哄人的成分。

这时衮用肩膀碰了一下冷小普的肩膀,脸和嘴巴纹丝不动,哼哼道:“银碗不见了。”这是他俩发明的一种秘语。专门用来在大人的监视下商量事情。

“我早就知道了。”冷小普也用秘语哼哼。

巫师突然说:“放心!银碗已经收起来了。我想托人送到城里去,烧化了重新铸一个。”

老天!巫师听得懂秘语!巫师就是巫师。没有几下子,谁敢当巫师?看来今后还是小心为妙!

后来他们从巫师家出来。工作队普又提起纹面老太搬家的事情。他主张在新房子里砌一个大火塘——得跟老火塘一模一样,上空还要吊一个竹架子。还得用油布把窗子封住,免得光线太亮。这样老太太才待得住。

“那么好的新房子,在客厅里烧火,简直有点对不起国家。”冷小普的父亲说。

“那么好的新房子,她不搬进去住,照样对不起国家。”衮的父亲说。

看来情况有点复杂。左也对不起国家,右也对不起国家。人就是这样:一不留神就有对不起国家的危险。只有巫师可以例外。

“反正这回必须搬!”工作队普说,“不然,她再闹一次失踪,谁受得了?”

“事情是明摆着的!”冷小普用秘语哼哼。

衮马上明白了。事情是明摆着的——又有好戏看了!前一届工作队替这个老太太搬家,已经演过不少好戏。现在这一届工作队又要替她搬家了。到时候她肯定又会抱住木栏杆,哭哭啼啼地喊:“我的老房子呀——我的老窝子呀……”

大人们就等着头痛吧!

不过,这一次搬家,老太太竟然没有让人头痛。她只是扶着墙,弓腰驼背地站在屋子角落,眼巴巴地望着人家用篮子背走她的全部家当。别看她家乱糟糟的,好像到处都是东西,可搬起来却快得很。

现在冷小普是她的左护卫,衮是右护卫。他俩一齐使劲把纹面老太搀出门。明媚的阳光立刻将他们包围。今儿真是个搬家的好天气!走到屋外的空地,这个老太太站住了。她把一只手搭在眉毛上,朝着退休丁巴的坟墓望了又望。

专门负责背她的大人,是那个在乡里开推土机的阿拜。他走过来,弯下腰,把两手撑在膝盖上,请老太太上马。老太太好像没看见似的。阿拜就直起来喊:“你放心得啦!等你将来死掉以后,我们一定把你抬到这儿来埋!”

这话真难听。不过纹面老太就吃这一套。她点了点头。开推土机的阿拜再次躬下身子。纹面老太很听话地伏在他背上。就这样,冷小普和衮一左一右保护着他们,把这个老太太弄到了新村子。

她家的新房子要是再没人住,就要被青苔大军彻底霸占。瞧瞧,青苔大军已经爬上台阶、漫过门槛,在水泥地板上扩张。幸亏大人们提前两天就烧亮了新火塘,把屋里的潮气撵出去了。现在老太太被背了进来,放在火塘北边的主位上,由一些老妇女陪着她坐着。搞得就跟开会似的。很多人都来凑热闹。全村的小孩子都到了场。他们有的是自己做主来玩的,有的是被大人逼着来的。

工作队普、村主任和村民小组长也到了。衮看见他爹,就驕傲起来,讲话嗲得要命,还说什么新火塘上空吊着的这个黑木几(竹架子),是他一个人砍来的竹子。屁话!那些竹子明明是冷小普亲自同他一起上山砍伐、并一道拖回来的。为了干这件好事,冷小普还把祖传的老砍刀给弄丢了。

“听着!你们两个!”工作队普将冷小普和衮叫到面前,把一张碟片朝他俩晃了晃,“你俩负责当放映员,专门放这个老片子。老太太高不高兴住这儿,就看你们的了!”

冷小普拼命点头。衮却趁着冷小普点头的工夫,把碟片抢到手,跑到墙角的老木柜子那里去鼓捣电视机和DVD机。这两件老玩意儿,是前一届工作队发放的。它们自打来到纹面老太家,就没有被打开过。哼,它们要是打不开才好呢!不过衮挺有本事的。DVD机很快被他鼓捣好了。电视机屏幕上也沙沙地亮起了密集的小点子。

这时工作队普向在场的群众发了一下言。说今天放的这个片子,不是普通片子,而是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找来的特殊老片子,欢迎大家好好地看。于是群众就都朝着电视机看。衮越发得意,好像当放映员是他一个人的任务。冷小普气得要死,差点愤然离开。不过他很快就被特殊老片子给吸引住了。

特殊老片子果然特殊!那音乐声就跟得了重感冒似的。而且只有两种颜色——不是黑就是白。怪事,虽说山是黑的、江和天空是白的,但就是比彩色的有意思。有三个大黑字从画面深处推了出来:“独龙族”。这三个汉字冷小普读和写都没问题。然后画面就变成了索道口。江上拉扯着的那根溜索,一看就是用篾皮编出来的,而不是现在使用的这种钢溜索。索道口站着一个男子,年纪同冷小普父亲差不多。他的一只肩膀和一半胸脯裹在毯子里,另一半露在外面。他低头把竹溜绑扣到溜索上。然后他像猴子一样倒挂着,用四肢在溜索上爬。

“退休丁巴!”观众中有个尖嗓子在叫。

“退休丁巴年轻时候!”有人跟着喊。其他人发出“呀!”的惊叹声。

“格姆!格姆(太好了)!”所有人一起叫。

这是真的?冷小普赶紧看了一眼纹面老太。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然后,她嘴巴四周的皱纹绽开,低声喊出退休丁巴的全名来。这一长串名字,一般人根本记不住。看来她脑子里的那根弦并没有断掉,只是松了而已。偶尔会突然绷紧,弹出一段旧曲子来——而这个时候她就变成了一个正常老太太。

老片子里出现了一幢木摞房。一排茅草从屋檐垂下。两个大姑娘在走廊上舂碓。一看就知道是真舂而不是假舂。然后画面被拉近。两个大姑娘在笑。其中一位的头发像锅盖那样扣在脑瓜顶上,脸庞像月亮般圆满,鼻梁两边纹着漂亮的蝴蝶花纹。脖子上还挂着一串黑色的珠子——实际上应该是红色的。看到这儿,冷小普完全敢肯定:老片子那个年代的大姑娘,比现在的大姑娘好看。

“是娜格仁年轻时候!”有人惊呼。

这下子热闹了。所有人都朝纹面老太看,并且议论纷纷。观众席简直就要乱套。冷小普赶紧端详了一下。这个老太太在深深地叹气。她的有些发蓝的、像毛玻璃那样模糊的眼珠,像是被通上了电,一闪一闪地发亮。

事情是明摆着的:电影里的那个漂亮姑娘就是她、她就是那个漂亮姑娘!只是她的脸同老片子里的那张脸完全是两码事。不过她胸前挂着的红珠子倒是同电影里的那串黑珠子是一码事。

冷小普不眨眼地盯着屏幕。他甚至可以从老电影里找出他认识的东西来。比方说那座老独木桥。老独木桥在那个时代还没老。相反显得很时新。就像年轻的退休丁巴显得很威武那样。他同一伙猎人排着队,走过独木桥,走向山林。他们在森林边向猎神致敬,高举右手,手上的砍刀在迎着太阳光打闪。此刻电影里响起了一支老曲子,只是没有唱出歌词而已。冷小普会唱那支歌。是退休丁巴从前教给他的:

太阳是我的衣裳

火塘是我的棉被

飞禽是我的朋友

走兽是我的亲戚

扛着我心爱的弩弓

爬上担当力卡山哟

星星和月亮在我耳朵边上转

……

这古老的旋律可以使人的鼻子发酸。现在冷小普的鼻子就在发酸。那个老太太的眼泪早就流出来了。她摇摇晃晃地站起,向前佝偻着身子,仿佛想走进老片子里去。这部特殊老片子就像一把钥匙,把她的旧仓库打开了。仓库里的老画片、老故事一轮接一轮地在她的脑子里闪。

老片子结束。观众们在使劲议论。工作队普走过去,挨近老太太的耳朵,提高声音说:“阿井!以后你天天坐在这儿看老片子,好不好?”

老太太的表情还是有点呆。不过她点了点头。下巴上挂着的四层皱皮晃了一下。

“成了!”工作队普得意扬扬,冲着放映员挤眼睛。一点不错,工作队普只朝衮挤眼睛,不朝冷小普挤眼睛。那帮观众也只朝衮看,不朝冷小普看。衮神气极了,好像全天下的功劳都在他身上。

来人越来越多。今天这老片子放得就跟流水席一样。衮把守在老木柜子旁边,彻底霸占了放映员这一差使,坚决不让冷小普上前替补。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傍晚才结束。衮被他母亲叫走了。

从现在起,纹面老太家的新客厅终于成了冷小普的天下。他这个放映员也真够多事的,一下子把声音扭大,一下子又把光线调亮一点。天越来越晚。观众已经统统走光。冷小普的母亲来这儿做了饭。吃完饭以后该怎么办?工作队普离开前并没有明确指示。那冷小普就只好继续当放映员喽?

村里的另一位纹面老太又来了。她坐下来添柴、煨茶、讲话。主人愣愣地听她讲。这样讲啊讲啊,好像不需要放映员了似的。于是冷小普关掉电视机。两个老太太马上朝这边看。四只老眼睛仿佛在一齐批评:“老片子呢?你这个放映员是怎么当的?”吓得冷小普赶紧打开机器。

这样下去,谁吃得消?冷小普十分冒火,在肚子里喊道:“别讲了!快点去睡觉吧!”但那个老客人仍然讲个不停。老主人一点也不像是想睡觉的样子。可能像她这样的老太太是不会睡觉的吧。

冷小普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他在肚子里喊:“我不管了!”气冲冲地跑回家去了。

第二天,工作队普又来老太太家看了一下。他教冷小普:“你不用老守在機器旁边。你早上来一趟,把老片子放起来,弄成个循环放映模式,你就可以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这就对了。不然谁受得了?冷小普也是很忙的!

冷小普下定决心,不同衮玩了,要专心搞学习。但衮并不知道这一点。他又来约冷小普去捕鱼。看在鱼的面子上,冷小普还是同他讲话算了。他们一起去往河边,抬石头砌了一个拦河坝,又在坝口子上稳稳地卡了一只篮子。

而后他俩去往河的上游砍麻醉藤。不知怎么搞的,在挥刀剁麻醉藤的时候,他们突然讨论起关于哪种病最厉害的问题。冷小普说,老退休丁巴身上隐藏着的病,才是世界上最厉害的病。衮坚决不承认,偏要说他爷爷的心脏病才是天下第一。

“这是工作队普说的!”冷小普据理力争。

衮就抬高下巴,将眼珠子转到左上角,斜着看天。

连工作队普的话,衮都敢不承认!冷小普实在气不过,就说:“我有一个秘密基地!”意思就是,你连秘密基地都没有,所以你不應该霸道成这个样子。

“秘密基地又不是你家的!那是国家的!”衮理直气壮。

冷小普根本吵不赢他。一怒之下,冷小普连麻醉藤也不剁了,气呼呼地返身回家。唉,要是别吵这个架,这一刻藤子已经被剁碎撒入河中。小一点的鱼很快就会被麻翻,被水冲下坝口、落入他们的篮子。看来闹矛盾会造成重大损失。

这一回,冷小普同衮的关系,就像剖竹子——破到底了。不过,衮照样不明白这一点。开学头一天,他又跑到秘密基地里来同冷小普讲话。

“小卖部普家的玉米地来熊了!”衮激动得脸蛋发红,比手画脚。

哼,肯定是在村广播电台听来的。那个小卖部普有时候会故意扩大事实。

衮激动万分,一点儿也顾不上冷小普的脸色。他说他亲眼所见,一只大熊站在小卖部普家的田边撕扯玉米棒子,那动作简直同人一模一样。小卖部普的父亲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他站在山梁上大骂那只熊。熊根本就不把老头子放在眼里。于是老头子就跑下去,一边骂一边朝熊撒泥巴。熊还是不怕。老头子只好拿起一根木棍,在熊的屁股上打了几下。熊扭头看了他一眼,继续扯玉米棒子。吃够了才慢悠悠地转身离开。按照熊的脾气,它每天都会去老地方吃一顿,一直吃到人类把庄稼收掉为止。

冷小普非得会会那只熊不可。他当即离开秘密基地,同衮一起前往玉米地调查。

玉米地在一个山洼里。他俩爬到高处俯瞰。整个山洼像一只被咬了一嘴的荞面饼子。那个缺口是一道杂草丛生的斜坡——那算得上是玉米地与大山之间的一个通道啦。他们跑向那里,果然找到了熊进出的痕迹。

他俩观察着那些被熊啃过的玉米,商量怎么对付熊的问题。

“我们用炮仗吓它?”

“现在又不是过年,到哪里买鞭炮去?”

“我们自己造炮仗!”把新鲜竹子砍来,架在火上烧,竹子就会发出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比鞭炮还管用。

“嗐!护林队不准烧火。这个办法不行!”

“要是有一面锣就好了。”

村委会倒是有一面锣。不过要是去借的话,还没等你讲完,那个村主任准会说:“我要忙死啦!你们这些小娃娃还来添乱!出去出去!”非但借不到锣,还会走漏风声。大人肯定会问:“借锣做什么?又想打什么主意?”然后大人就会跳出来管闲事,不准小孩自己作主去撵熊。再然后,熊就会听到风声,就会转移地盘……

那么,这个事情干不成喽?这怎么可能!像冷小普和衮这样的孩子,一旦动起撵熊的心思,那可不是开玩笑!

第二天一早,他俩绕上山梁,埋伏在一块大岩石后边。山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就像要打仗。太阳刚刚升起。下方的玉米大部队呈现出一种耀眼的黄色。

“有情况!”衮用肩膀顶了一下冷小普的肩膀。

通道口子上的玉米秸秆在摇晃。并且纷纷往下倒。

熊真的来了!

他俩趴在大石头上镇定片刻,然后冲向他们的阵地。

阵地就是通道上方的一堆石头。这是昨天码好的。从这儿可以看见熊。它的后背很肥厚。它用两条后腿站立着,两只手缩在胸前。看上去很滑稽。

两人屏住呼吸,一起发力,推动石头。石头顺着通道滚滚而下。熊的屁股和后背被打得砰砰响。它赶紧把上肢落地,一拐一拐地往另一个方向逃跑。那方的玉米秸秆又倒了一片。

话说,玉米地的主人,村广播电台台长、播音员兼理发匠小卖部普的父亲,今天又去看庄稼。只见冷小普和衮迎面而来,神情仿佛历史上的猎手凯旋。老头子就知道,这俩肯定干了点什么大事。

老头子来到玉米地。乖乖!到处都是大石头!被大石头砸倒的庄稼,比被熊糟蹋的还要多十几倍。他断定是两个孩子同熊杠上了。怪不得,昨天看见两颗脑袋在坡上闪了又闪。老头子当时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发了花。

村广播电台很快扩散出这桩新闻。冷小普的父亲马上赶往现场。按理说,这是两家孩子共同干的好事,应该由两家的父亲一起去清理石头。但是衮的父亲恰巧被招到村委会忙事情去了。冷小普的父亲只好独自从上午一直干到下午。回到家,他又累、又饿、又恼火,就昏了头,抓起一根柴劈在地上,骂他的儿子:“一个核桃还能堵一个洞,你真是比核桃不如!”

冷小普先前还自以为撵熊有功,心中充满自豪与欢乐。后来才知道大事不妙,想着等父亲回来一定没有好果子吃,估计会结结实实地挨上几下子。现在情况比他想的还要严重。简直严重到了顶!要知道,这句“比核桃不如”的骂人的话,是冷小普心目中最最毒辣、最具杀伤力的话。就连期末考试,冷小普的语文成绩只得了9分,父亲也没有拿这句话来骂他。现在父亲把这句法宝使出来了!冷小普的自尊于瞬间坍塌,就像碎木头那样掉了一地。父亲一点也不明白这些,还觉得没有骂够,再次把柴抓起来朝地上劈去,骂道:

“你非但不像核桃那样去堵一个洞,相反你还把洞给捅大!”

完了!冷小普非但比核桃不如,还当了一根棍子,把娄子给捅得更大。现在他就是愿意当核桃,也堵不了那个大洞了。幸亏父亲没有说出“我见到你就像猴子见到鸡粪那样讨厌”,不然就要出大事!

再待下去冷小普的眼泪就要倾泻而出。他飞快地跑出院子,冲进屋后的树林,到达他的秘密基地,蹲在地上大哭。

工作队普今天又来进村入户。主要是考察村前村后、房前屋后,看看能安置多少蜂箱。说是过些时候将有一批外国蜜蜂到来。有位学问很大的蜜蜂教授也会到来。蜜蜂教授想让外国蜜蜂同本地蜜蜂结婚。这样它们生下来的新蜜蜂就会既不怕冷、又不生病,而且产蜜量大。

工作队普在村里的广播电台,也就是小卖部那儿站了一阵,村里发生的情况,包括撵熊事件在内,就都被他了解得清清楚楚。于是他就决定来冷小普家玩一下。

“小普呢?哪里去了?”工作队普第一句话就问。

冷小普父亲的脸色十分难看。冷小普母亲往屋后的树林指了一下:“他躲到那里哭去了。”

工作队普来到冷小普的秘密基地。这个孩子蹲在地上,伤心地抽噎着。

“别哭啦!你的眼泪像大雨,鼻涕流成河。”工作队普蹲在他身边,用巴掌在他的单薄的小脊背上抹了一下。

“哼,流成河又怎么样?反正我比核桃不如……”冷小普在肚子里说。

“你是最会捉鱼的人!走!我们捉鱼去!”工作队普说,“我早就想向你学啦。”

“哼,会捉鱼又怎么样?反正我比核桃不如……”冷小普在肚子里说。

“现在的熊也实在不像话。可能它们懂政策,晓得国家不准打猎,所以才胆子大。”工作队普说,“我听说从前的熊不是这样子的。是不是?”

从前的熊肯定不是这样的。冷小普的爷爷年轻时候曾在树林里同一只熊碰面来着。当时双方都愣住了,不晓得该怎么办好。多亏那只熊先回过神来,转过身慌慌张张地逃走了。现在的熊知道人不敢把它们怎么样,当然一点儿也不把人放在眼里。其他的野生动物也是如此。冷小普家的半亩玉米被猴子掰了个精光。就连全村最不会吃亏的汰旺,她家种植的重楼也被踩得稀巴烂,从脚迹来看是扭角羚干的。唉,人又不能去同野生动物吵架。

工作队普又说,看来应该召集野生动物开一个会。到时候请校长出来发言:“动物同学们!破坏庄稼是很不好的行为。希望你们做思想好、品德好、学习好、身体好、劳动好的动物!……”

冷小普被逗得笑了一下。但马上又回到沮丧当中去了。

“你的小脑袋瓜子里在想些什么呢?”工作队普摸着冷小普的后脑勺问。

“我比核桃不如,是不是?”冷小普必须把这个关键问题搞清楚。

“谁说的?我可以担保:全世界的核桃加起来也比不上你的一个小手指头!对了,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工作队普摁亮手机,点开一个链接。屏幕上出现一个外文页面。其间嵌着一张图片,是冷小普和退休丁巴老夫妇的合影。两位老人家仿佛刚刚从古代走出。他们同背着书包的冷小普一起待在太阳底下。三人的皮肤都呈现出一种美丽的红铜色。他们身后是亲爱的老房子。远处是壮丽的大雪山。雪山底座上嵌着一段碧绿的江。是的,这本身就是一幅画。有一天冷小普在放学路上,把两个游客领到老村子去看纹面人,于是这幅画就被游客拍下来,印到外国的画报上去了。哎——这真是冷小普做过的功劳最大、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情!

冷小普站起来,捧着手机看了又看。工作队普又狠狠地表扬了他一通,赞美他是全峡谷第一能干、第一个登上外国画报的小孩。这番话十分管用。冷小普一下子就相信,全世界的核桃加起来也比不上自己的一个小手指头。

工作队普又说,人经历过的事情,哪怕是伤心事和沮丧的事,都是生命之树上长出来的叶子。如果树上光秃秃的,什么也不长,岂不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这种话,冷小普還从来没有听过。他不由得直视工作队普。工作队普也以同样的眼神注视他。刹那间,冷小普断定:工作队普自己的树上,肯定也长过伤心叶子和沮丧叶子。不然就不会是这种表情。

他俩在秘密基地又待了一阵。工作队普翻着高凳子上的作业本:“怎么样?你的学习。”

“能把那些字喊答应了。”冷小普老老实实地说。

“这就对了!以后你认识的字和词会越来越多。把它们在脑子里存起来,迟早会生利息。你要是一个劲地这样干下去,一直干到高中毕业,就可以去读大学。”

冷小普明白了。原来读大学的事情是这种搞法!看来也不是特别难办。

已是晚饭时分。山脑袋上的霞光已然变暗。透过树林缺口,可以看到有人在江边沙滩上围着一堆篝火跳舞。火焰向四下里炸开,很多火星在向上升。这光华灿烂的景象使人脚痒。于是工作队普就提议,先到江边去玩一下再说。

于是,一大一小两位普从树林中走出。他们神色愉快,眼里有光。冷小普的父亲站在厨房后窗里看着他们,问道:“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这怎么说得清楚!

责任编辑:李 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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