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里的昆城 Kuncheng in the Universe

2023-05-30 12:05钟求是
小说月报 2023年3期

一、需要一說的缘起

我知道,是时候了,是讲出这个真实故事的时候了。

两年前的一天,一位旅居美国的中学女同学回国,想购回在老家昆城的一所旧宅,一时却没法得手。无奈之中,她求助于我。为了办成此事,我从杭州回了两次昆城,拿着面子费掉不少口舌。

撇开房子交易事务,我在此过程中捉到了一块文学大料。这件事切入点挺窄,但穿过窄门,或许能见到大的世相。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此事有时间和空间的跨度,又关涉从昆城走出去的两位赴美留学者。中美、留学、爱情、婚变、隐秘、失败,这些词语含在嘴里嚼一嚼,能让人生出激动。

随后一年多,我一直惦记着这件事,除了做一些科普功课,也主动与美国的两位同学进行联络——没错,是收集故事式的联络。我很想找机会跟他们相处几日,以便更深入地聊。但他们已经离婚,偶尔回国,也是各自行动且行迹匆忙。好不容易见了面,他和她也不会轻易开放自己的内心秘区。好在我们当年的同学关系比较扎实,也好在我有足够的诚心和耐心。

对我来说,这真是一次特别的经历,因为其中的人和事有着超出日常经验的异样。每当事情获得进展时,我心里难以避免地受到震动,甚至会显出一种不老练的兴奋。

时间过得快,现在已是初秋了。好几个晚上,我安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回想着脑子里存放的一件件事。这些事按时间衔接在一起,差不多已组合成完整的故事形状。我得承认,这里边有着真切的生活,远比小说周密的虚构更加文学。也正因为这样,我准备放弃精致的讲述——是的,只有朴素的语言才配得上这个故事。

夜深的时候,我走出房间来到阳台上。城市的天空竟布着几颗星子,孤独而高远。我举头望着,思想不免飘游。不知怎么,我觉得天地突然变大,地球上的人与宇宙连在了一起。

二、我与两位同学的交往片段

在展开故事之前,我先说说两位主角的名号,男士叫张午界,女士叫徐从岚。在中学时代,他们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写在同一个班的花名册上。

那会儿的高中还是两年制,我们是一九七八年秋天入校,一九八○年夏天毕业。此时高考恢复不久,社会上攒了许多届学生,都奋勇地想挤进大学,但大学的“胃口”还比较小,招不了太多的人。所以要说拼高考,那年头比当下惨烈多了,一个班级一般只有几个同学冲顶,一将功成众人枯。

不过开始的时候战火未燃,也没分文科理科,我和张午界、徐从岚都坐在一个教室里。在班上,若论志向,好汉不少;若说成绩,好汉不多。张午界成绩坚挺且不乏志向,在班上成了天花板式的存在,但同时他也是个异类,因为又狂又傻。

先举一个例子吧,那会儿我们大部分同学都住校,晚上在教室里夜读。教学楼走廊拐角有一间很小的屋子,里边搁着两张桌子,白天供老师们小憩,夜读时则被两三个学生占领,因为这里比较安静。这天晚饭后,两位同学抢先进驻了小屋子,不过其中一位同学是著名“汗脚王”,脚丫子从解放鞋里拔出来,臭味便在空气中炸开。另一位同学是个胖子,不一会儿就捏着鼻子蹿出门,在走廊里大口喘气。很快,好几位同学围过来,他说,你们谁进去待够十分钟,明天午饭我请客。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个同学抖擞起精神进去,五分钟后甩门冲出,还做呕吐状;另一个同学往两只鼻孔里塞了什么东西,然后一脸悲壮地迈步入门,坚持到八九分钟时,终于抢身而出,直接蹲在了地上。这时张午界拍马上阵了,他耸一耸肩膀,拿着作业本安静进屋。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有人再看一眼手表,十五分钟也快过去,胖子说,他会不会挺不住晕倒啦?大家吃一惊赶紧推开门,只见张午界稳稳地坐在那里写作业——在那非常的一刻钟里,他做出了一道复杂的物理题。

这个例子若道出他的傻,那还得讲一件事体现他的狂。记得一个周末晚上,我和他想放松下,就去爬城南的九凰山。当年电视还是个新鲜东西,九凰山顶刚建了电视台基站,昆城年轻人都愿意去见识一下。那天傍晚我们爬了一个多小时到达山顶,围着基站走了一圈,又隔着玻璃窗看了一会儿黑白电视——好像是罗马尼亚的一部故事片。下山的时候天已大黑,好在空中有不少星子,我们低着头顺着石阶慢慢往下走。正走着,眼前猛地亮了一下,接着上空响起一阵轰隆声,原来打闪打雷了。我们躲无可躲,只好坐在台阶上。我不明白地问,天上有这么多的星星,怎么还打闪打雷呢?张午界说,这是因为那片雷电云比较远,不在我们的头上。我说,比较远是多远呢?这时闪电和雷声又先后袭来,闪电光中我能看到张午界一脸的认真。雷声过后,张午界说,光速是每秒三十万公里,音速是每秒三百四十米,刚才雷电相差九秒钟,因为光速太快可以忽略不计,所以那片云离这儿大约三千零六十米。我有点蒙,只好指着头顶上的星星说,它们有多远呢?张午界仰着脑袋慢慢地说,它们每一颗的远近都是艰难的计算题,多给一些时间,我也许都能做出来。

天上星星的距离哪能是中学生的作业题,但张午界的口气就是这么大。所以那个晚上的对话我印象深刻,光速、音速什么的数字现在还能记得,不过我对他“多给一些时间”就能计算星子的说法不以为然。“一些时间”是多久呢?几天或者几个月?事后证明,“一些时间”是指几年几十年,甚至只是一个虚词。

当然啦,接下来我已没法惦记这种小事,因为学校里分了文科班和理科班,我和张午界不在一个教室了。随后一年里,我们各自忙着对付高考。那是一段昏天黑地的日子,每个人都提着劲儿,脑子里全是凶猛的试题,即使星期天也不敢睡懒觉。连最懵懂的家长也知道,高考是一件大事,考上大学要放红榜,名字贴到十字街头最醒目的墙上。

天气最热的时候,高考结束了。红榜放出来后,围观的人站满了整个街头。在昆城,我们中学声名显赫,但上榜的人不多。兴奋之余,便是填志愿表、等通知书。初秋的时候,我去了北京,张午界则前往合肥,他读的是五年制的中国科技大学物理系。对了,那年我十六岁,张午界十七岁。

大学期间,世界噼噼啪啪地打开,小镇的生活被我们丢在了脑后。我和张午界都有些忙,也有些懒,相互只写过两三封信,联络渐渐淡了。这种淡不是关系的淡,而是消息的淡。

时间说慢也慢,说快也快,一不留神大学就收尾了。毕业后我回到温州工作,张午界留校过渡两年,听说又转去香港中文大学读硕士。大约在一九九○年的五月末,我突然收到一份婚礼请柬,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张午界和徐从岚的名字。说实在的,我眉毛一跳吃了一惊。

我们那个年代,男女同学之间基本上不搭话的。何况我们年纪都比较小,递情书、地下恋之类的事很少发生。在我的印象中,张午界从没有跟徐从岚在一起的迹象。而徐从岚当年没有上榜,复读两年考上了杭州商学院。之后他们是如何贴上的,又是如何发展的,当时我一头雾水。但我也相信,一对中学同学能好到一起,一定原先埋伏着情意,又一定在之后写了许多封情书。那时我们明目张胆的浪漫,一般只放在纸上。

一周后,我参加了那个婚礼。按昆城当地习俗,婚礼在中午举办,而且宴席一般不入酒店。张午界家在镇子坡南街上,是一座宅屋,院子不小,里头还有一棵老桂树。这宅屋应该是祖传的,张午界从小在这里长大,自然挺有感情。那天的婚宴就在院子内外摆了十多桌,场面不算大,但算得上热闹。我不见张午界已好几年了,他穿着西装,个子不高可身材挺拔,看上去相当精神。徐从岚呢,高中毕业后第一次见到她,十年不遇变得鲜亮,穿上了婚纱,简直像苹果一样诱人。当然啦,也可能是此时眼界未开,反正觉得他们挺洋气也挺般配的。那天中学同学来了不少,在院子里制造了一阵一阵的笑闹声。

一脸高兴的还有双方的家人。张午界的父亲是昆城邮局的一名职员,母亲是小学教师,就在离家不远的县小学教语文。他还有一个弟弟,身子比较壮实,已经参加工作了。徐从岚则是昆城西门人,父亲是工厂工人,母亲好像是电影院的售票员。家人的开心,不仅是为着婚礼,更是因为新郎新娘已有了好的前景。

前景的确不错呀。徐从岚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杭州一家国营商业公司上班,本来日子稳定,但这时她不计后果地请了长假,实际是准备辞职了。两个人的发展去向已经明朗,张午界即将赴美留学,徐从岚也在办理F2签证,会很快前去陪读。

所以那天的婚礼是出国前的一种仪式。这种身份认证式的仪式是双方家人所需要的,尤其是在出远门前。不过对同学们而言,不仅是婚礼,还是送别,有些“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的意思。酒席间,回忆的话和展望的话交替出现,一筐一筐的;白酒和啤酒也是交替上桌,一箱一箱的。张午界酒量比较浅,但那天丢了束缚,喝得相当奋勇,最后舌头拐着弯儿,昆城话讲得有点像英语了。散席的时候,徐从岚悄悄对我说,午界睡一觉就好了,你们几位晚上过来继续聚。那时候的昆城,宴席就是这么野豪,白天闹腾过了,晚上也不能冷落,一般会召唤几个好友再守一守喜气。我从温州过来赴宴,当晚也不打算回去,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当天晚上,七八个要好的同学又凑一起,坐在院子里的一张酒桌前。我的酒量比張午界还弱一些,喝一点就上脸,再喝一点就容易招来胃的造反。好在此时上方有月亮,又没了白天的喧闹,适合小饮聊天。同学们慢慢吃着,一边说一些闲话。我问张午界将来具体的打算,他说现在想具体也具体不了,反正先花几年时间把博士拿下;从岚出去也会继续读书,在美国只要拿着高学位,以后的日子就不会失控。从张午界收敛的口气中,我能捕捉到他的踌躇满志,毕竟他去的是著名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又是全额奖学金。更重要的是,我能感觉到他有一股在专业上奔跑的欲望,也就是当年在山上要计算天上星星的那股劲儿。不过即使去摘天上星子,返过身子还得回到地面。我对张午界说,以后呀不管跑得多远跑得多久,你还得惦记昆城惦记这座院子,因为这一辈子你和从岚严重失控的夜晚,是从这里开始的。同学们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徐从岚走了过来,轻声宣布一件事,让我们移步树下去见证一下。

呵呵,在这个新婚之夜,原来他们俩决定干点有趣的事儿——想想也是,一对即将出国的留学生婚礼,总得跟小镇上普通的婚礼有所区别吧。大家随着两人来到桂树下,那里不知啥时已经挖了个小深坑。张午界拿了旁边的一只陶瓮,搁在深坑的底部。伴着同学们见证的目光,张午界和徐从岚各自将一个荷包放入陶瓮中。两个荷包里各有一张纸,分别写着一段相互保密的文字。这是他们心里的秘语,先存放在时间里,相约五十年后打开。

这的确是个好玩的游戏,有点浪漫又有点别致。随后张午界用铲子取了一铲土送到坑里,将铲子交给徐从岚;徐从岚认真铲了一下土,把铲子交给旁边的同学。大家一边说着话,一边轮流铲土把坑填上。有点可惜的是,旁边没有一只相机记录一下。

说实在的,月色中的这个插曲虽然有趣,但当时大家并没觉得有额外的意义。毕竟只是一个游戏嘛,将陶瓮埋好后,事情似乎就过去了。同学们继续回到餐桌上喝酒聊天,赚钱门路呀昆城未来呀美国生活呀等等。那个晚上大家坐到很晚,几乎忘了洞房还在等着新郎新娘。

婚礼之后,张午界、徐从岚先后去了美国,我跟他们又少了联系。那时候没有手机,联络不方便,我和张午界只是有过几次邮件往来。时间恍惚岁月不居,再见到他们,已是十多年后了。

二○○二年深秋,“9·11”事件发生的第二年,我赴美国参加一个文学活动,顺便四处走走。到了西海岸,计划在旧金山逗留两三天。跟张午界一联系,原来相距很近,心中顿时一喜,就约定见个面。那时他们住在奥克兰,与旧金山仅一水之隔,跨过一座大桥就到了。

我在一个中篇小说里写到过旧金山著名的大桥,但那是金门大桥,不是通往奥克兰的这座。这座海湾大桥也挺著名,跨度很长,上下两层通着汽车。记得那是个阴淡的下午,路过大桥时能看见有点无精打采的海面。过了桥不多一会儿,就在第十九街边上的公交站见到了张午界。他站在那儿等着我。

默算一下,此时离参加他们的婚礼已有十二年了。我们的脸上虽然放着岁月,但一眼都能认出对方。张午界看上去有些疲累,不过马上被久别重逢的高兴覆盖了。奥克兰城区不大,他开车七八分钟便把我拉到了家。徐从岚在门口迎接我,她的身边多了一个六七岁的男孩。

他们家不是美国常见的那种独门别墅,而是一套大约一百平方米的condo,翻译过来叫公寓房,离学校(对了,就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不远。房子在六楼,看上去倒也不错,有壁炉有书架还有真皮沙发,有点古色古香。徐从岚烧了几道中国菜来款待我,当然还上了一瓶葡萄酒。这么些年过去,我和张午界的酒量都没有长进,喝了两杯便开始上脸。

不过酒喝着,说话会顺溜些,我们先聊了房子。徐从岚说,房子是一九九九年买的,当时房价有些下滑,租房不如买房,就凑钱加贷款买了。这两年房价往上爬,心里正暗暗高兴,不料“9·11”来了,房市又落了潮。我又提起孩子,说,儿子挺可爱的,该上小学了吧?徐从岚说,刚上小学一年级,之前是外婆奶奶轮流来美国照顾小孩,虽然辛苦些,倒也没出什么差错。

说过了房子和孩子,然后进入工作的话题。徐从岚到美国后打过一些零工,后来继续读书拿到会计学硕士,现在一家贸易公司做財务助理;张午界呢,花五年时间读完博士,又做了一年博士后,之后留校做助教。按学校规定,助教做满五年后就会失去资助。幸运的是,在第五年即将结束时,他拿到一份非终身制的副教授合同。这么听着,他们俩似乎还挺顺的,没什么太大的意外。中国不少优秀留学生,应该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

但接下来我才知道,他们俩的生活状态并不够好——正是因为张午界的专业方向,他和许多留学生有了区别。

张午界此时迷上了弦理论,具体地说,是迷上了弦理论新演变出来的M理论。当然,这种物理学上的玄妙东西我不懂,只能听张午界的解释。张午界说现代物理有两大支柱,即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但它们居然是不相容的。找到一种可以统一它们的理论,是许多物理学家拼尽全力的目标。现在,一缕颇有魅力的曙光出现了,这就是弦理论。弦理论认为世间万物均由一根振动的弦组成,无论是最小的基本粒子还是最大的宇宙天体,都得在这根弦的跟前低头称臣。也就是说,这个理论若能成立,就能弄明白宇宙的起源问题。瞧瞧,这是多么气派的学说呀。但问题是,要证明这个理论是对的,得找到基本粒子,但基本粒子太小太小了,小得无法用咱们的文字语言来表达。

张午界说,要找到基本粒子,得靠加速器和对撞机联手,也就是在加速器的推动下,用带电粒子进行对撞,产生新的基本粒子,而且这种试验最好排除任何因素的干扰。举个例子说,在一条很长很长的地下隧道里,两台力大无穷的对撞机飞速地迎头相撞,轰的一声,才可能溅出基本粒子。在那一刹那,大约也是宇宙大爆炸时的景象。

张午界说的理论我一时听不明白,可这个例子我听懂了。当时我就想,呀呀,这玩意儿太有意思了。

但问题在于,要进行这样的对撞试验,要花很多很多的美元。即使自己拥有印钞机,美国政府也不愿意拿出这么多的钱。而此时,弦理论又进行了新一轮革命,M理论闪亮登场,非常让人着迷。

张午界的担忧是,如果美国政府不支持搞对撞机,M理论就会失去证明自己的机会。从小处说,这会导致M理论在物理界站立不稳,并带来该专业经费资助的减少,容易让他的教职脱手而去;往大处说,人类能捕捉到宇宙诞生的细节,那该多好呀,张午界作为在这个方向用力的物理学者,显然有些心急。

其实聊一会儿我已经知道,在美国搞弦理论研究的——这里指的是大概念的弦理论,包含了M理论——有一个庞大的阵营,里边有不少著名物理学家,张午界在其中只是一个追随者。但他的忧心是真切的,痴心也做不了假。那次拜访他家,在我脑子里留下的一个重要印象就是他隐隐忧郁的神情。这种神情又让我联想到当年他在山上遥望星星的模样,现在有句话叫“归来仍是少年”,我觉得他的身上还残留着少年的影子。

“归来仍是少年”,其实说的不是年龄,而是指还保留着内心的干净和向外的好奇。在张午界隐隐忧郁的神情里,干净和好奇这两者都没失去。不过呢,他的干净带着一点笨拙,他的好奇带着一点迷茫。对,就是这样。这是我当初的短暂感觉,不一定准确,却一直停留在了回忆里。

说一直停留,是因为在后来很长的岁月里,我没再见过张午界。

那次晤面之后,我们的联系并没有变得更多——世界说小又很大,而大家在日子里都忙着自己的事情。我也从温州来到杭州办一份文学杂志,整天想的都是稿子的事。直到迈入智能手机时代,我和张午界才多了些短信来往。有一天,张午界突然告诉我,他离婚了。我吃了一惊,连忙问怎么回事。张午界没有解释什么,说分开了也好,两个人都轻松些。我再追问,他就没回复了。为此我在脑子里想象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什么头绪来。由于时间和空间的缘故,张午界其实已不是我熟悉的那个人。是的,对我来说,他成了地球上另一频道的人,是一种遥远的存在。

事情的转折点出现在前年的十月。这一天我收到一条短信,对方说自己是徐从岚。我恍惚了几秒钟,才明白过来——时隔多年,徐从岚竟然冷不丁地出现了。

徐从岚说此次回国已在老家昆城待了半月,现经过杭州准备返美,希望能见个面。我心里挺高兴的,很快约定当天晚上在“楼外楼”一起用餐。到了傍晚,我提前抵达,选了一张靠窗的小桌子。没多久,徐从岚来了——一身雅致的休闲装,脸上淡妆里多了一些皱纹。因为久别,两个人都有些感慨。我们边吃边聊,大都是我问她答。我先问她儿子怎么样了。她说他大学刚毕业,在旧金山一家计算机公司做实习生,情况还好。我又问,张午界近况如何,他有回国吗?她说好久没见啦,不知道近况。我说,分开了他还是儿子的父亲,怎么会没有消息?她答道,只听说他每年会回一趟国,参加一些城市马拉松赛。我吃了一惊,呀,他跑马拉松?她说,跑了不少年啦,开始是几公里健身跑,慢慢添了距离,先跑进半马,又跑进全马。我问,他的专业进展怎么样?徐从岚沉默一会儿,摇摇头说不知道,反正我们分开时他正在低谷期。我还要再问,见她低头不语的样子,就改了话头,问她这次回国的情况。她这才抬起脑袋,说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分别这么多年,她还能想到求助于我,这是老同学的情感底子在托着。我这么寻思着,一边等她开口。她说,求是,你还记得我和张午界婚礼的那个晚上吗?我愣一下,点点头。那个晚上太不一样了,无法让人忘记。院子里的树下陶瓮内,装着五十年封存期的爱情秘语呢,只是当时谁也没去想这婚姻会不会被现实打脸。

徐从岚眼睛暗了一下,说可惜那个宅子没有啦。我“咦”了一声,说,昆城这些年的确在拆拆建建,可坡南街是保留了的,那房子怎么就没有了呢?徐从岚耸一耸肩说,坡南街老宅被张午界弟弟卖掉了。卖掉旧屋搬进新房,这是人家的选择,当然不能算错。但对徐从岚来说,这竟是一个心结。

徐从岚说,我在城西有一间父母留下来的老房子,上半年拆迁了,补回来一笔款子,我想再添上一些钱,把张午界的那个老宅买回来——这次回国,主要就是为了这个事。我不解地问,你跟张午界早分开了,干吗还要替他赎回来?徐从岚说,不是替他是替我自己,我愿意在老家保留一处房子,与其在拆迁后弄一套新房,还不如拿回这座有感觉的旧宅。我明白了,点点头说,你在那座旧宅其实没住过几天,主要奔着那老树底下的文字。她轻笑一下说,你是那个晚上的见证者,这也是我找你帮忙的重要理由。我说,这么一讲压力不小呀……我能帮什么忙呢?她说,我打听过了,那老宅现在的主人是个公务员,没打算卖掉房子,通过中介打电话试探,一下子被顶了回来。她停一停又说,我在昆城已没有可以相托的朋友,父母年纪大啦跑不了这种事,所以挺沮丧的。到了杭州突然想起你来,你是作家神通广大……我笑了,作家怎么可能神通广大?她说别谦虚了,你在昆城一定有不少朋友。我说,我有几个朋友,可他们都不是买卖房子的。她说,求是你的意思是不想帮这个忙吗?我说,我的意思是肯定要帮这个忙,但不敢打包票。她笑起来说,在外边待久了,我已不习惯你这种绕来绕去的表达。我说,让不想卖房子的人卖掉房子,这可能比写一个小说还难,我试试吧。

这件比写小说还难的事,真让我给办成了。

我托了朋友,自己也前后去了昆城两趟,曲曲折折把人家说通了。当然主要还是徐从岚愿意多出一些钱,一个“钱”字,能让一个人的态度发生质变。主人何为言少钱,添加一点开心颜嘛,其中的交易细节就没必要多说了。

我想说的是,因为办这件事,那一天我有机会重新站在了张午界老宅的院子里,站在了那棵桂树下。地面平整如常,慢慢踱几步,似乎能感应到脚底下藏着的爱情初心。我脑子里挡不住地蹿出几个问号,这些问号关乎张午界、徐从岚的婚姻变故和专业起伏,捏在一起其实是一个问号,即时间让他们到底有着怎样的改变?作为一个写作者,我知道这个问号不仅通向他们的生活,也通向他们的内心。

就是从那时起,我生出一个念头——应该去深度了解他们,尤其是张午界。很快,这个念头越长越高。

我的第一步自然从徐从岚入手。前些日子为了房子的事,我们时不时地在微信里聊天,但现在我琢磨一下,形成一个判断:要做这种了解,在微信里展开不是上策,因为容易直白简单,谈得不会太透,还不如用邮件交流。把问题列好发过去,她愿不愿意回答、做怎样的回答,得让人家有些思考时间,这才是妥当的。

三、我与徐从岚有了邮件往来

1

从岚:

问好!

在微信上我讲了,我将给你写一封邮件。你心里肯定会纳闷,干吗不在微信里说话,非得煞有介事地转到邮件上?呵呵,这么做不为别的,我只想聊得深入一些、细致一些。多年前在奥克兰,我吃了你一顿好饭,谈话却浅了。去年在杭州,光顾着说房子,也丢了细聊的机会。

我知道,你购买房子是为了守护,守护心里认为可贵的东西。细想一下,这种行为挺让人感动的。从这里想过去,我断定你和午界的身上存着不少故事。作为一个作家,我当然想以采访的名义获取这些故事,但我又反对自己这么做,因为咱们更是有情感底子的同學。是的,我很愿意以同学的身份走近你们,推开横在时间里的隔门。我的意思是说,作为一个教室里的少年同窗,走到眼下这个年龄,是值得一起回望一下岁月的。如果这样的说法还是牵强,那我只有以好奇为借口了。你应该还记得,我从小好奇心旺盛,嘿嘿,这一点到现在仍没有改变。

为了方便深聊,我已列出了几个问题,但现在转念一想,还是先不给你。你有个允许的态度,我再发过去吧。

钟求是

2019.03.10

2

求是:你好!

迟复了,抱歉!你的信函像是一页虚账,写了一些花巧词语,中心想法还是要做作家式的打探,所以这两天我比较犹豫。想到把自己的私事拿出来示人,心里不免有些障碍。咱们毕竟不在一起很久了,我不能因为你是同学,近来又帮了忙,就随便答应。这是真话。不过今天下班坐地铁回家,路上打了个盹儿,我梦见许多年前的中学教室。虽然只有几分钟,但还是让我心里既高兴又忧伤。也许你说得对,到了这个年龄,是可以一块儿回忆一些事情的。

好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会试着回答你的问题。

徐从岚于旧金山

2019.03.13

3

从岚:

你的回复让我愉快!这两天我自己跟自己打赌,猜你会不会答应,猜了几次不分胜负,现在你给出了结果。

我的问题有点正式,但尽量精简些,主要为:

1.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赴美留学,不是一件简单轻松的事,你们最初是如何站稳脚跟的?除了学习,打过工吗?(上次在奥克兰你们简单说过几句,我想知道多一些。)

2.能说一说你在美国的生活曲折和工作近况吗?漂了这么久,有无漂出一点寂寞感,或者说有无惦念老家了?买下昆城那所宅子,会促使你经常回来小住吗?

3.午界的读博经历可以介绍一下吗?奥克兰见面和后来的偶尔联络,我能感觉到他对工作的忧郁,情况到底怎么样?他为什么会喜欢跑马拉松?

4.你和午界的婚姻曾经那么好,后来遇到了什么问题?你们分手的核心原因是什么?(这不算打探,而是关心。)

5.午界研究的量子物理,我不懂但仍觉得有趣。因为不懂我只能问,他现在干得还好吧?

有闲了回答,可以不着急。

求是

2019.03.14

4

求是:

因为你的提问,我有了回忆和梳理的机会。不过我并不擅长这种做题般的回答,如果说得不好,或者过于简略,那不是我不认真对待。好在年轻时我跟许多人一样也喜欢过文学,不至于中文表达词不达意。

按问题的顺序,回复如下:

A.张午界是一九九○年九月到达美国的,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读博士。七个月后,我以陪读的身份也来到这里。我们先住在租金便宜的学生公寓里。我的计划是把F2签证转为F1签证,也读个学位。午界因为在香港读的硕士,英语已经过关。我的英语还不行,得花一段时间补上。另外午界虽然有全额奖学金,但维持两个人的生活远远不够,所以我把一天的时间分为两份,一份用来补习英语,一份去餐馆打工。我很辛苦。

我在一家中國餐馆洗过盘子,一天三小时。每次去的时候,碗池里的盘子堆成一座小山,似乎永远洗不完。才洗了三五天,我的手便脱皮了。我在一家越南中餐馆拆过鸡,就是把一只整鸡拆分成鸡翅、鸡腿、鸡胸脯等。虽然是冻鸡,但我的两只手整天血淋淋的。我还在中国台湾人开的馆子里包过饺子,包一个饺子三分钱,开始包得慢,后来熟练了包得快,手指却时不时地会抽一下筋。当然我也在大堂里端过盘子,工资很低,每小时只有两美元,收入主要靠顾客的小费。如果运气好,小费会多些。有一次一位黑人男子来吃饭,要了八美元的菜,吃完后留下十美元的小费。我奇怪地向他表示感谢,他说他刚找到一份工作。但这样的高兴时刻太少了,而且那位华人老板也很差劲。他在遇到美国节日时,对我们说,咱们中国人不过洋节;等到中国春节时,他又说这是在美国,过什么中国节日。那时候真憋屈。

由于赚钱不容易,就不敢多花钱。有一次我牙疼,忍着不去医院,因为我的医疗保险不包括牙齿。忍了两天实在受不了,便对午界说,不管花多少钱也要去一趟医院。午界开车将我送去,一路我捂着脸哼哼唧唧的。到了医院一听挂号费,我转身就走,午界拦也拦不住。说也奇怪,回去的路上我的牙似乎好了许多。现在想起来,幸好那时候我们年轻,身体扛得住苦累。

B.我差不多花一年时间学好了英语,又攒下一些钱,然后才去大学读书。为了便于以后找工作,我选择了财会专业。两年后,我拿到硕士学位,不久便进入一家华人小公司上班。因是起步阶段,工资不算高,但我没有不满意。又过一段时间,午界博士毕业,先留校做一年博士后,很快又拿到了助教的位子。这样安定下来之后,儿子也跟着来了。那时我母亲和午界母亲的身体还硬朗,便轮换着过来带孩子。为了住得舒适些,我们在市内买了公寓房,就是你上次来过的那套房子。房子不算很大,但有好几个房间,足够一家人住了。所以那会儿我们的日子最为平稳。午界放暑假时,我会请上几天假,一家人开着车子外出旅游。我们沿着海岸线南下,经过圣巴巴拉到达洛杉矶,然后一拐弯驶向拉斯维加斯。我们也曾经一路向西,来到盐湖城,再到达丹佛。路途上的风景让孩子新奇,也让我和午界快乐。我们在证明我们也可以拥有轻松。

但这种轻松并不是经常属于我们,生活中沉重的东西渐渐增多了。后来我和午界分开,我和孩子搬到了旧金山市内。在美国,单亲家庭太多了,我没有因此感到害怕。时间往前过觉得很慢,回头一看又过得快,似乎一转眼儿子上高中了,又一转眼上大学了。他上的是美国东北部的康奈尔大学,学校不错但距离遥远,一年只能见上一两次面。这样我便有了许多独自一人的时间,是的,寂寞和失落常常缠住我。昆城就是在这时回来的,不断在我的念想中出现。它的模样,我是说它许多年前的模样,像黑白老照片似的清晰起来。有时我靠在床头一闭眼,那儿的一条河一座山几条老街,还有老街上人来人往的情景,会漂洋过海来到我的跟前。有一天我在书上看到一句话,说少年时代的日子是一生记忆的底色,以后的记忆只是在底色上涂涂抹抹。我认为说得对,至少一大半对。

当然啦,你帮我买下坡南街的那所老宅,我挺欣慰。那棵桂树下的故事确实是我惦记昆城的部分理由。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回去小住,但我很愿意有着这样的场景:在好天气的傍晚,自己在那棵树下安静地坐着。对了,不要有蚊子。

C.讲到张午界读书和工作的事儿了。我得承认,午界是个不一样的人,天然对时空物理有着特别的热情。许多留学生的勤奋是为了顺利拿到文凭,他的勤奋是因为真的喜欢。读博的时候,他把很多时间花在了实验室,常常带几块面包进去,出来时已是夜深灯暗。我记得至少有两个圣诞节,他没有跟我一起过而去了实验室。他对我说,这是洋节,咱们中国人可以不去理它。他的想法,此时跟华人餐馆老板倒是一样。因为学习上下了力,他各门课拿的都是A,博士资格考试的成绩刷新了物理学院的纪录。但不好的一面是,他显然是孤单的,在生活层面几乎没有朋友,只有指导教授对他不错。做完博士后那年,他得到指导教授的帮助,留在学校当助理教授。过了五年,他还算幸运,又获得一份副教授的合同。

问题是,这副教授的聘任只有两年,聘期结束如果转不成终身合同就得走人。这终身合同的获得,跟午界的学术成绩有关,更跟政府的经费资助有关。从第二个学期起,午界已经开始担忧了。你上次来奥克兰,正是他步入焦虑的时候。之后没有多久,他的焦虑加重了,并渐渐失去好的睡眠。从世俗角度说,弦理论寻找的是比较虚幻的东西,很大一个作用是满足人类的好奇心,一时却没有实用性。这就决定了其追随者择业面是很窄的,只能在大学或研究所里找栖身之处。

午界的忧心是有根据的,聘期一到,他真的失掉了教职。无奈之下,他不断向别的大学投送求职申请信,希望获得延续原有研究的职位。但该研究领域在各个大学都滑入了低谷,他好不容易才得到一份为时半年的短期研究工作。半年之后,他又来到另一所大学加入一个为期一年的研究项目。在那些年里,他不停转场,从一所大学转到另一所大学,从一个城市换到另一个城市。他的专业探求也因此在漂流,无法到达期望的深度。这时候的他,真是身心俱累,脱困不得呀。记得一个新年后,天上马上要下雪,午界把一只皮箱、一纸箱书和一些生活用品塞入车子后备厢,然后跟我和儿子告别。苍白的天空下,他那辆黑色福特车孤零零地向南而去——他要长途穿越雪中荒原,赶到亚利桑那大学。那会儿,我很难过。

D.对着同学评点我和午界的婚姻不是一件舒服的事,但我可以讲一讲。读中学时,你应该没看出来,我与午界已互有好感,只是那时尚未开化,没往情事上想。大学三年级,我主动写信联络他,开始了平稳渐进的恋爱。从恋爱到婚礼,历时近六年,可谓基础扎实(如果想知道细节,以后可向午界打探,我在这里不会满足你的好奇心)。到美国后,我不敢有丝毫偷懒,先读两年书拿到硕士,随后找到一份不算差的工作。我的计划是守住家庭,让他在专业上拓展。作为一位来自东方的女人,我不认为自己的想法是错的,尤其在孩子出生之后。问题在于前面提到过的,午界的专业方向不是计算机不是金融也不是管理,而是与现实生活无法接通的原子和天空。原子和天空这两样东西都不好对付,他往前拓路很难,可能一辈子也走不了几步。我没法不替他着急。

这样的不好,会慢慢渗透到日子里。在做助教时,他基本上中午去学校实验室,一直干到午夜才回家,进门后将剩饭剩菜热一下凑合着吃了,然后倒头便睡,醒来时我早已上班去啦。我们住在一起睡在一起,却常常见不上面。后來他在各个大学流浪,一去就是三个月半年的,只有遇到急事才能匆忙赶回来。可是什么叫急事呢?家里龙头坏了不叫急事,孩子想爸爸了不叫急事,我一个人孤守空房也不叫急事。我郁闷,但找不到让他回家的理由。当然也有一些时日,他求职不成老待在家里。本是相聚的日子,他的脾气却变得不好,一点小事就冲我发火。夜里他入不了眠,会生气地推醒我,说隔壁人家呼噜声太吵。天哪,那是很吵的呼噜声吗?只有一直一直睡不着才是听见那一丝声响的原因。

显然,午界的专业自信受到了打击,并折射到生活中来了。午界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一天跟我提出了分手。他的理由是自己的这种状态,对我的生活和孩子的成长都带来不利。我没有同意,因为两人分开了,我的日子和儿子的成长也不会变得更好。自此以后,我们进入了安静无趣的相处,他不再发脾气,也不多说话。有一天,他为了不打扰我的睡觉,把枕头搬到了另一个房间。但我知道,他与我相隔将越来越远,不仅仅是一个房间跟另一个房间的距离。半年后,他再次提出分手,我不反对了。他离开的时候,仍然只有那辆福特车相伴,车子后备厢里装着一只皮箱和一些生活用品,装书的纸箱由一只变成了两只。

打出这些文字,我心里还是难过。在这个世界上,他曾是与我最有缘分的人。

E.午界的专业情况,我没能力给予介绍。他成年累月的付出,我无法用几句话就说清楚。你若真想有所了解,可以先看一两本关于量子物理的通俗读本,然后直接去询问午界。我大致能判断,你从我这里获取一轮信息后,用力点便会移到午界身上。午界不是个喜欢被打扰的人,但我不能反对你出于写作目的而做的努力。

徐从岚于旧金山

2019.03.18

5

从岚:

你的答复我读了两遍。说真的,我心里一晃一晃的有触动感。你们的经历比我想象的更波折。

阅读时我还感叹了,一位在美国从事财务管理的女士,仍然有着很好的中文表达。这至少证明,昆城中学早年文科生的文字底子厚实。(对了,你说自己年轻时曾是文学爱好者,看来喜欢文学是一件很划算的事。)

另外,你漏答了一个问题,我还得追问一句:午界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长跑的?一个老泡在实验室里的人,怎么会跑进了马拉松?嘿嘿,别烦我,你未答,我的好奇便未解。

求是

2019.03.19

6

求是:

现在我有一个感受,使用邮件比微信聊天费时又不轻巧,但容易在键盘上敲出有思考的文字。

有句英文谚语“It is better for the doer to undo what he has done”即解铃还须系铃人的意思。你对午界的问号,肯定不会止于实验室和马拉松,这些只有他本人才能给予回答。而且毫无疑问,午界对待实验室跟对待马拉松一样,不会轻易停下脚步。也就是说,午界还不是一个属于句号的人,你对他的问号可能会不断产生,直至将来。

所以,你应该抓紧与他直接联系。我与他分开后,平常很少联络,但知道他经常回国参加马拉松赛,譬如上海的国际半马。你可以试一试这个机会。我上次说他不喜欢被打扰,也不准确。老同学见面相聊,他不会不高兴的。

祝好运!

徐从岚于旧金山

2019.03.20

四、我与张午界在上海

咖啡馆谈了话

打开午界的微信页,离上次对话已经一年多了。他说了一句“除夕快乐,新年吉祥”,我回了一张烟花绽放图,又跟了三个字“过年好”。在那种热闹的日子里,这样的联络露一下头就被淹没了。

把对话框拉到头部,第一次联络是二○一五年四月——午界回国来了一趟昆城,其间想起我来,就加上了微信。当时我问他能不能见个面,他说马上离开昆城了,等下次有机会吧。四年间,除了偶尔节日问个好,最例外的一次是二○一七年六月二日深夜,他发了一句话:嗨,求是你好!我回复:哟,午界,回国啦?他写:没呢,刚才在校园里看到一个中国留学生,有点像年轻时候的你。我马上发了露牙大笑的图。他问:最近在忙什么呢?我写:现在是中国时间半夜一点半,在看碟;平时编刊物、写小说,算是有点忙的。他写:一点半了呀,抱歉抱歉。又写:半夜还看电影,日子过得comfortable(舒服)。我快速在网上搜索一下,回了一只咧嘴笑脸。

这就是微信上的全部内容。再往前便是简单的短信,早因为手机的更换而丢失了。至于在微信朋友圈,我从没见过午界发的文字图片,譬如业内文章或者长跑图片。以我的估计,他不会在这样的地方逗留。

我要跟午界微信搭话了,时间是二○一九年三月二十三日与二十四日之间的午夜。这个点是美国西海岸的周六上午——也许正从周末懒觉中醒来,是最适合远程聊天的。

我先发去一句“嗨,午界你好”,然后放下手机看了一会儿书。过一刻钟,手机“嘟”了一声,抓起一瞧,真是午界的回复:你好求是,好久没联系了,有点突然。我赶紧写:突然是不对的,应该经常说说话才好。午界问:你好像有事?我写:也没啥事儿,听说你要参加上海国际马拉松,确认一下。午界写:哟,你怎么知道的?我虚晃一枪:你回国内参加马拉松赛,已不是秘密。又跟上一个捂嘴偷笑的表情。午界回道:好吧,可以告诉你,我一周前被通知抽到了参赛名额。我写:嘿嘿,有点巧了,看来我问得及时。

其实也不是巧合,此前我上网查过上海国际半马的赛事情况。不过午界能亲口予以确认,我心里就落了实。在那个深夜,我和午界一来一往聊了半小时。午界告诉我,为了这次回国,他在三个月前便开始做计划,除了参加比赛,还要去合肥和北京做一些专业拜访活动。我顺势建议,拜访活动把杭州也加上呗。午界认真地说,杭州不在计划之内。我说,计划是可以调整的。午界说,不行呀,我没有时间。我说,那我去上海,站在路边给你加油,总归要见上一面。午界打出问号:Why(为什么)?你不会只是想叙旧吧?我送上闭一只眼的调皮表情,说,我想再听你说说宇宙大爆炸。午界似乎迷惑了一下,回复:Language game.我查一下百度,中文意思是语言游戏。

因为要与午界见面访谈,我在随后日子里看了几本量子物理的科普书。说实在的,我这颗文科生的脑袋磕到科学文字,容易发生头晕。好在只是闲翻,看不懂就跳过去,有意思的地方多停留一会儿。譬如薛定谔在一只盒子里做猫的实验、爱因斯坦和玻尔没完没了的论争对决等等,我就觉得挺好玩儿。我还看到一些大而有趣的句子,譬如“如果把我关在果壳里,我仍然是无限空间之王”“不要惧怕死亡,灵魂是一种量子态,都会回到宇宙中的某个地方去”。

二○一九年四月二十一日上午,我站在了上海浦东一条街道旁,无数标着号码的选手从我跟前跑过。我的眼睛不可能捉得住午界——在人流的移动中,除了大致分明白男女,每张脸都是缺少辨识度的。旁边有一个饮水站,时不时有选手停顿一下取走一瓶水。只有这一刻,才能看得清选手的眉眼和汗水。但即使停下取水的人里有午界,我估计也认不准他,毕竟许多年未见面了。

比赛结束的时候,我给午界发了微信:我上午站在路边,看见你们跑过去啦。又补上一句:我拍了好几次掌。

当天晚上,午界结束了与一位上海同行的餐叙后,赶过来同我见面。地点在外滩附近滇池路上的一家咖啡馆,是我在手机上随意找的。

我早一些到达,在二楼边的一张小桌前坐下。这家咖啡馆带点欧式复古风,气息雅静,挺适合朋友聊天的。八点钟刚过,午界到了——他从楼梯走上来,出现在我面前。我们没有生分,拥抱一下便对接上了。在之后的暖场时间里,我们各自说了些生活近况,一边也打量和适应着对方。我注意到午界身形还是早年那样的精瘦,只是笑起来时,嘴角两旁多了两道纹路。重要的是,他脸上混杂着一些朗气和一些沮丧——朗气浮在皮肤上,大概是运动长跑的结果;沮丧收在眼睛里,应该是内心渗出来的。好在一说话,他的眼眸中还是隐隐有亮光的。

话题可以进入我预设的轨道了。我花十多分钟说了自己的访谈想法,午界没有反对。或者说,他之前已有预料,不过他沉吟了一下说,弹琴前得定个调子,现在你是一位同学还是一位作家呢?我笑说,都行吧,可以两者兼而有之,反正今晚我是个认真的倾听者。

为了准确记述午界的物理用语和专业表达,我决定保留访谈的原貌。以下是我与午界的对话内容(根据录音整理):

张午界(以下简称张):求是呀,跟你聊聊我的专业,以后让人们了解这方面的大动态,我还是挺乐意的,但有一个条件,你不能把我直接写进小说。我是个物理学者,不愿意自己变成一个虚构的容易变形的人物。

钟求是(以下简称钟):这个事儿我考虑过的。午界,我答应你,不直接写进小说。写作有好几种方式,虚构的非虚构的。

张:那开始吧,我知道你为今天的见面做了不少准备,你可以先提些问题,让我对谈话的方向有个数。

钟:咱们的谈话应该自由一些,你的生活经历你的物理研究,都是我感兴趣的。这么多年你在专业课题上一直进行着长跑,这种长跑又有些神秘,路邊的人看着就觉得挺特别……

张:OK,我就从时空物理学的神秘性说起吧。神秘的产生是因为不了解,而我又没办法做到在短时间里让你深入了解。我只能尽量通俗化,先说一个你不陌生的例子——宇宙大爆炸。

钟:呵,宇宙大爆炸,我等着这个词的出现。

张:宇宙茫茫,有无数个形形色色的星系。我们的地球在其中是如此的渺小,却在一个短暂的时间段内孕育了生命,这是个miracle(奇迹)。我们的生命又自成一个体系,不仅拥有思考的大脑,也拥有观望的眼睛,这又是个miracle。每个静朗的夜晚,你只要愿意,就可以仰起脑袋远望天空。天空里有什么?星光!对,是星光将地球与宇宙连在了一起。上帝在创造天地时便看见了光。他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这是一种智慧。

钟:我插句话,你现在信仰基督教吗?

张:No,我不信奉。我是无神论者,但我相信神秘的智慧,因为这种智慧能够借助某种秘径接通科学。好,接着说科学的光吧。从宇宙尺度讲,光的速度是很慢的,为每秒三十万公里。太阳的光到达地球用时八分钟,就是说,我们抬头望见太阳时,看到的其实是八分钟前它的样子。如此回溯推理,我们看到的星系越远,回望的时间点就越早。随着技术手段的演进,我们看到了七千年前的星系、二百五十万年前的星系、三亿年前的星系、三十四亿年前的星系,直至看到一百三十四亿年前的星系。这个漂亮而狂暴的星系被命名为GN-Z11,是我们目前能捕捉到的最遥远的星体。它发出的光如此古老,已接近时间产生之初。在宇宙大爆炸之前,是没有时间概念的,而宇宙大爆炸是在一百三十八亿年前。

钟:哦哦,这些时间数字让人吃惊。我更吃惊的是,人类的视线居然已经跑出去那么远……这是怎么做到的?

张:因为有哈勃望远镜。哈勃望远镜刚上天的时候是近视眼,拍下的图片比较模糊,后来再送去一副眼镜,于是目光变清晰了也看得更远了。哈勃望远镜还证明了一九二九年就横空出世的哈勃定律:所有的星系都彼此远离,宇宙处在不断的膨胀之中。在那之前,连爱因斯坦都认为宇宙是静态的,而哈勃的发现,从侧面证实了宇宙确实来自一场大爆炸,bigbang。

钟:既然太空望远镜能看见一百三十四亿年前的星系,那能不能再使使劲,往前看到一百三十八亿年前大爆炸时的亮光?

张:不能!即使后来有了更强大的韦伯望远镜,还是不能。根据大爆炸理论,宇宙起源于一个很小很小的奇点,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都集结于这个点,然后在极短的时间里爆开。这极短的时间我无法用语言向你讲明白,用数学表示是十的负三十三次方秒。But there is a problem(但是有一个问题),此阶段因为电子的屏障作用,光子不能自由运动,整个宇宙几乎是不透明的。在一段时间之后,才逐渐生成可观测的云星结构。也就是说,人类的望远镜即使再改进,让目光穿过一百三十四亿年前而即将抵达一百三十八亿年前时,恰恰也会遇到最初的那团混沌,因而无法目击大爆炸的瞬间景象。

钟:噢,这太可惜了!如果能见到那个瞬间景象,想一想都让人热血沸腾。

张:Yes,那是个伟大的时间点!它一定远远超过你最疯狂的想象。面对这个时间点,壮丽、惊天、雄奇,人类的这些形容词显得太无力也太无趣了。同样重要的是,人类不仅有眼睛还有大脑,我们能够从那个瞬间景象中发展出来,探究宇宙诞生前世界的样子,追捕时间和空间的真相,思考宇宙的走向,包括地球的命运。是的,The fate of the earth(地球的命运)。

钟:……午界,我得喝一口咖啡,你也喝一口。

张:我觉得我在上课了,上一堂时空物理科普课。

钟:既然像上课,我举手提一个问题。人类没有此眼福,那么宇宙大爆炸的画面只能出现在虚构想象中,成了一种永远的假说?噢,对了,这得接上那年在奥克兰你所说的……

张:你的记忆力不错……所以现在需要换一个思维频道,先介绍一个人——Edward Witten,爱德华·威滕。你得记着这个名字。

钟:爱德华·威滕……他是物理学家?

张:他原来是文科生,学历史和语言学的。大学毕业后,他想玩玩政治,就进入民主党人乔治·麦戈文的竞选班子,参加一九七二年的总统大选。由于搭档副手的拖累,那一年麦戈文败给了尼克松。这么折腾一回后,威滕失去从政的兴趣,重返普林斯顿大学继续读书,这次选择的是物理学和数学。威滕智商极高,既有灵光闪现的直觉力,又有把物理和数学结合在一起的能力,于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拼杀积累,终成教父般的人物。简要地说,他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找到了一种开创性的物理方法,这个方法被称为M理论。M理论的出场太亮眼了,霸道而有魅力,它甚至被认为可能是宇宙的终极理论。

钟:你这么一说,让我对“M理论”这个名词的认知又刷新了一次,但我其实还是蒙的,譬如……我弄不懂弦理论和M理论的区别。

张:好吧,我讲一下弦理论演进的过程。第一个弦理论叫玻色理论,因为错误太大,很快被pass(淘汰)了。随后超对称性的概念加入进来,形成了超弦理论。但超对称性的进入有五种方式,相应的也就有五种超弦理论。这五种超弦理论谁也不服谁,都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可正确的理论只能有一种。这种局面让物理学家们很头疼,不知前路在哪里。M理论让人震惊,是因为它提出了全新的观点,认为之前的五种理论只不过是对一件事的五种看法而已,就像一个人被从五个角度拍了照片。这样,它就把那五种理论串在了一起,独立成了一个大理论。

钟:那这个M理论的厉害之处在哪里呢?M又是什么意思呢?

张:这么说吧,现在世界上被发现的力共有四种:电磁力、引力、强力、弱力。爱因斯坦后半生有一个理想,就是想把电磁力和引力合在一起,但没有成功。杨振宁撇开引力,把其他三种力给统一了,所以成为顶尖牛人。现在,威滕的M理论要把四种力都囊括进来,成为大一统的理论。理论太大了,就容易玄,所以这个M的含义是不确定的,可以是magic(魔力)、mystery(神秘),也可以是mother(母亲)或者matrix(矩阵)。我这样讲述不知你能不能明白?

钟:说实在的,我还在似懂非懂的层面,但我能感觉到你对M理论的推崇。

张:推崇?好吧,我同意用这个词。说起来是一种缘分,威滕第一次讲述M理论的时候,我刚好在现场。那是在南加州大学召开的一次研讨会,一九九五年的春季。当时我博士快要毕业了,导师推荐我去旁听这个会。南加大在洛杉矶,离伯克利有六百公里,这让我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开着车子去了。在那个简约但级别很高的会场里,我是为数不多的学生之一。那会儿威滕才四十多岁,戴着黑框眼镜,眉毛挺浓,头发也还茂密。他是研讨会的主要发言者,讲了一个多小时。听着听着,我的脑子一会儿轻一会儿重,反正一片纷乱。我知道自己被震到了。回去的路上,我在车子里放着音乐,其中有一句歌词飘出来:In that case,you can change you.(既然这样,你改变你吧。)是的,我觉得可以改变或者调整自己。

钟:你说的改变……指的是什么?

张:把研究方向从天体时空转向量子力学,重点当然是超弦理论。在之后的许多年里,我从来没有放弃努力,让自己保留在用对撞机追踪基本粒子的前沿研究体系里。与其他人相比,我有我的优势,就是能用时空物理对量子力学进行穿插。

钟:午界,我有一个理解,你研究超弦理论,就是希望在对撞机撞出基本粒子时,捕捉住那一瞬间,见证宇宙大爆炸的景象。这也是你上次描述的,十几年过去了,我仍然忘不掉。

张:我很高兴你有这样的判断。是的,既然人类望远镜不能看见大爆炸的瞬间,那如果能在对撞机上产生相似的景象,哪怕只是一个迷你版的场景,仍然让人无限向往。请注意,我用的词是无限向往,infinite yearning。

钟:无限向往在这里表达的是一种难度,或者说是一种困境中的等待。我知道,你为此吃了不少苦。

张:谈到这个问题,得铺垫一下背景。物理理论想真正站住脚,都是需要实验来证明的。M理论尽管光鲜诱人,却只是在口头上。它设想中的超对称粒子到底有没有呢?如果有,是什么样子呢?刚才提到了,这需要一台强大的对撞机来证明。一九八七年,美国率先提出搞SSC(超导超级对撞机),当时美苏争霸,里根一听能显示国力,二话不说批准了这个项目。但在美国捣鼓这种工程很费时间,过了六年连安放对撞机的隧道都没挖好,已经花了二十亿美元,而整个项目的预算已升到百亿美元。美国国会几轮听证后不高兴了,叫停SSC。这是一个不小的打击,美国超弦界一片哀鳴。所幸的是,这时欧洲的LHC(大型强子对撞机)获得立项,虽然规模小一些,但若能撞出超对称粒子,也能满足M理论的求证需求。超弦界在兴奋中等呀等呀,一直等到二○一五年,LHC达到运行能量的设计峰值,仍未能发现渴望中的粒子。

钟:我还是有点不明白,美国拥有如此庞大的财力,对前沿科技又一直舍得投入,为什么就是瞧不上对撞机呢?

张:人类对科学的要求,总是希望能落到实处。资本更是这样,寻求的是看得见的产出。牛頓万有引力,推开了踏进机械工业革命的gate(大门)。麦克斯韦的电磁力,接通了迈入电气时代的route(路径)。爱因斯坦叼着烟斗,用狭义相对论引出一个简单方程式,然后引爆了原子弹。量子力学一堆牛人共同用力,才有了现在的电脑互联网。可M理论呢,因为没法证实,在美国政府看来只是一场豪华的物理游戏。即使对撞机撞出宇宙的诞生景象,那也只是让人们睁大眼睛收获一阵心跳。相比之下,财政经费可去的项目太多了,每一个都看得见摸得着。

钟:噢,这样的大背景对你们搞超弦的确实不利,上次在你脸上见到的担忧让我印象深刻。

张:你那次来美国是二○○二年吧?那时是我受困的开始……你知道的,我在加大伯克利做副教授,但已预感到将会失去这个职位。那两年我的研究刚刚往有效的方向展开,很不希望自己的状态被打断。我的担心一点点积攒,攒成了焦虑;焦虑又一点点积攒,攒成了失眠。是的,那会儿失眠症找上了我。

钟:你的失眠症……挺严重吗?

张:严重!到了夜里,脑子明明是昏沉的,但一碰到枕头立即会变得清醒。那种清醒是冷的,似乎脑袋里有条缝,冬天的空气不断漏进来。更具体一点,在黑夜中,我的脑子有时候空白得像一张纸,有时候又塞满了各种粒子、参数、星团和长长的隧道,混乱无序又控制不住。Sorry(抱歉),那种糟糕的情况我不能说得太多。不,我已经说得过多了。

钟:这种状况持续了多少时间?

张:状况有轻有重,重度失眠差不多持续了两三年。

钟:那后来是怎么好起来的呢?

张:跑步。跑步是对失眠很好的干预,当然开始我没有想到。

钟:哦哦……

张:在一个睡不着觉的夜里,我脑袋发胀,就起床下楼慢慢跑步。跑了一会儿回来洗过澡,仍难以入眠,但觉得脑子轻松了一些。以后我把夜跑当成一件排除焦虑的事情,几乎每天都要去。先是八百米、一千米,再二千米、三千米。一年以后,我已经能跑十几公里了。这时我得寸进尺做了计划,开始尝试跑二十一公里的半马。再过半年,如果不计较速度,我已能轻松跑下半马了。有时跑顺了,还能跑完全马。当然在这个时间段里,睡眠也不知不觉改善了许多。

钟:听长跑者说,跑步会上瘾的,有时跑着跑着身子会有一种飘起来的快感。这种感觉你有吗?

张:这么说吧,一段长的跑程会有一个疲劳点,使劲跑过去之后,氧气供给达到平衡,身体就进入了轻松阶段。这种放空的感觉确实不错,让人上瘾的理由就在这里。但我的内心重点不一样,原因在于我是nightrun(夜跑)。每次在夜色中跑着,我的上方是星空,那些星星的名字我都知道。我一路安静地跑着,却不再孤单,因为我觉得它们一直陪伴着自己。

钟:呵,这有诗意……原来长跑中也可以有诗意。

张:诗意是你们作家喜欢的词儿……我说的是有星空陪着,寂寞的确会减少一些。

钟:那参加马拉松赛也是为了减少寂寞吗?你真的每年都要回国参加这种长跑活动?

张:不是每年,但也差不多吧。我不是专业或半专业运动员,也不是闲得发霉的中产者,回来参加马拉松赛成本有点大对吧?你心里一定有这个问号。

钟:嘿嘿,是有这个问号。

张:我回来参加这种长跑当然不是为了拿比赛成绩,而是自己送给自己的回国excuse(借口)。我需要这个excuse推动自己回国。

钟:我有点明白了。你这次回来当然不是为了在上海跑出一身汗,再吃几顿地道中国菜……

张:这次回来,我要去合肥拜望我的几位中科大同行,然后去北京雁栖湖国科大参加杨振宁先生的一个讲座。四月二十九日,他将在那里发表对当代物理学的一些看法,当然也会谈到超大对撞机。关于超弦理论和对撞机,中国物理界已经争论了不短时间。现在的中国,是国际超弦界的关注中心——这才是我经常回国的主要原因。

钟:中国成了中心……这挺有意思的。为什么会这样?

张:欧洲LHC对撞机尽了最大力量也未能发现超对称粒子,这对M理论是个打击。超弦界认为,这是因为LHC的隧道只有二十七公里,形成的撞力不够。只有建成能大几倍的对撞机,才有可能抓捕期望中的粒子。但建造巨型对撞机太费钱了,估算至少需要两百亿美元。美国不肯拿这个钱,欧洲也不可能了,剩下的只有中国啦。

钟:原来看上中国的钱了。两百亿美元,得是怎样的项目呀?

张:这个项目第一期叫CEPC(环形正负电子对撞机),环形隧道的周长将达到一百公里,比北京的五环路还长。如果做成了,还有第二期SPPC(超级质子对撞机)。说形象一点,这个项目就是物理界的三峡工程。

钟:三峡工程当时也很有争议,最后上马了。这个对撞机项目上马可能性大吗?

张:三峡工程的成果是电力,可以让现实中的许多人受益。对撞机项目的成果看不见摸不着,要去推动确实很有难度。为了促成此事,国际超弦界不断组团来中国演说。我记得是二○一四年二月,威滕率队在清华大学搞了一次讲座,动静不小。二○一六年八月,国际弦理论大会也是在清华开的,主要目的仍是造势。这两个活动我都参加了,借着两次马拉松赛回的国。

钟:噢,这样的造势有效果吗?既然有争论,赞成和反对的力量对比怎么样呢?

张:说实在的,现在虽未见分晓,但赞成派处于弱势。我说两个你知道的名字:霍金赞成,杨振宁反对。

钟:那你的想法呢?

张:我是个小人物,但也有自己的选择。我的选择当然是希望上马这个项目。我尊重也理解杨振宁先生的意见,他认为这个项目花钱太多,会挤占中国其他科技项目的经费;他还认为对撞机在三五十年内对人类的生活不会有帮助。我认为他说得都对,他的意见是理性的。但有一个声音老在内心提醒我:三十年或者五十年以后呢?当人类的实用需求和物质追求告一段落之后,那时是不是需要一种更广阔的精神满足,譬如对宇宙的进一步认识?

钟:嘿嘿,原谅我说一句,三五十年以后的确是个遥远的时间,很多事情难以预见。既然难以预见,现在上马这种项目是不是有点……乌托邦?

张:霍金已经去世了,杨振宁也近百岁高龄。五十年后别说他们,就是我也早已灰飞烟灭。就这个项目而言,即使能侥幸上马,第一期和第二期工程建造完毕也得二十年,加上不断递进的试验时间,出结果应该是三十年之后了。我就是天天锻炼身体,基本也不可能跑到那个见证奇迹的时间点。But(但是),科学从来都是一个evolution(演进)过程,而当代物理正处于暗淡时期,这又是一个可能的亮点,为什么不尽早去探试呢?用一个你可理解的说法,在认知宇宙起源这种终极问题上,我们还处在一间封闭的密室里,眼前一片黑暗,但我们已经快抓到钥匙了。只有抓到这把钥匙,才能打开一扇窗户,见到外面的光亮景象。我们是最接近这把钥匙的人,即使等不到目击光亮的那一天,也不可能放弃寻找钥匙这个过程。

钟:嗯嗯,我有些懂了。

张:你刚才说到“乌托邦”这个词,我再说一句,人类为什么不可以有点乌托邦呢?一个人又为什么不可以有点乌托邦呢?过去或者现在,人类的视野太窄小了,把宏大的未知的东西都视为乌托邦。未来呢?未来肯定不能这样!

钟:午界,你的话差不多把我说激动了!现在我老觉得,你的嘴巴里不时会掉出奇异的说法。

张:你的奇异感来自宇宙本身,不是我。你知道的,在生活中我不是个有趣的人。

钟:好吧,这会儿就暂时撇开宇宙,聊聊你自己的事儿,譬如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当初干上物理是个人选择还是所谓的命运安排?

张:当初?要说那么远吗?那我先问你,你干了文学是个人选择还是命运安排?

钟:呵呵,先说我呀。我在一篇文章里曾经讲过,我写小说是因为一张借书证。当年我拿着那张借书证把昆城图书馆的小说全看完了,文学的基因就不知不觉注入我身上了。

张:一张借书证帮了你,这说明个人的选择就包含着命运安排……你还记得咱们中学的地图墙吗?在教学楼的走廊里。

钟:记得呢,那墙上排过去一溜儿地图,好像有温州地图、浙江地图、中国地图、世界地图。这样的布置当时觉得挺有意思的。

张:好多次我站在地图跟前琢磨着昆城,昆城在温州地图上是明显的县城,在浙江地图上只是一个小点,在中国地图上就消失了。而在世界地图上,我要靠想象才能确定昆城的存在。后来我就傻傻地想,要是有一张太阳系地图,进而有一张银河系地图,那么昆城在上面是怎样的存在?

钟:哈,一个昆城少年的遐想。这算是你对宇宙感兴趣的起点吗?

张:我不知道这算不算起点,但当时我明白,昆城当然是存在的,所以也可计算昆城到达每一个星球的距离。问题是,遥远的星球如何看待昆城?对它们来说,昆城存不存在有意义吗?

钟:嘿嘿,从很大的尺度去琢磨事儿,就容易进入意义的虚无。

张:这是大的空间维度。再从大的时间维度看,人类再怎么自我magnificent(雄壮),也只是地球上的一轮文明。这轮文明的生存,属于宇宙时间里的一个小小缝隙。

钟:这不是你当年想的吧?一个中学生不会琢磨到这个份儿上。

张:当然是后来的想法,但人的思想是一条长河,从最初的地方流淌过来的。又有一天呀,我换了思考方向,从大的维度转到小的角度,心想如果人类是一轮缝隙般的文明,那么一个人的生命长度更属于无须计量的小单位。在这样小单位的时间里,我把目光投向地球之外,去捕捉宇宙里的许多东西,这种以小搏大,本身是否就具备了意义呢?

钟:我说一句重话啊,这样的思考听上去有点高尚,但换一个词儿,是不是也有点天真呢?我们毕竟生活在一个世俗的社会里。

张:是的,高尚与天真的距离,有时候是模糊的。但有一点我不模糊,自己是个The weak in life(生活脆弱者),無法在世俗的日子里活得自在。既然只有几十年的时间,那我就选择做个不一样的人,天真一些或者自认为高尚一些。我说这些,可能有点说飘了,其实我不习惯这样。

钟:不飘的,我很高兴你能谈到这些。从杭州跑过来跟你聊天,真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对了,我再邀请一次,这次你设法挤出点时间来杭州走一走吧。西湖不吸引你吗?咱们可以在西湖边接着聊。

张:到时看看吧,我觉得排不出这个时间。

钟:还有一件事我可以不说,但不说好像也不对……你家的坡南街房子已经卖了,最近又被从岚买了回去。这个你知道吧?

张:(喝咖啡,沉默半分钟)从岚买下那所房子有她的理由,我不能不尊重她的想法。

钟:那……一个人的日子,你现在过得好吗?还有你的工作,眼下漂到哪儿就职了?

张:求是,你的口气慢慢变成了正式采访。

钟:呵呵,对你呀,我就是想多了解一些。

张:在专业研究之外,我的日子很单调,无非是睡觉、看书,偶尔开车旅行一趟,有时也看一两部电影。一个单身物理男的生活,一定是不复杂的。

钟:不错嘛,你的生活里还是有旅行有电影。

张:我的旅行一般跟专业会议有关,看的电影一般则是太空梦幻型的。至于工作就职,仍然是漂流状态。前几年在丹麦的哥本哈根大学干过一段时间,那里的玻尔研究所是个很好的地方。现在的落脚点是加大圣巴巴拉,我可以在那里做到今年年底。是的,漂流似乎是我这辈子的宿命。

钟:那我再问一句,在这么长的漂流日子里,你有什么要说的感受?

张:感受?又往漂的东西上说呀。

钟:可说扎实一些的,譬如一件印象特别深刻的事儿。

张:印象深刻……行吧,说一件往事。你看电影爱在家里放碟片,我呢,喜欢坐到电影院里。有一年冬季在洛杉矶旁边的小城:Pasadena(帕萨迪纳),我进电影院看一部太空冒险旅行的片子。那部电影挺爆的,看的人不少。放映过程中,我旁边一对年轻情侣时不时地低声嘀咕,主要是小伙子在讲话。我有点不高兴,提醒了一次。过一会儿,那小伙子又开始发声,在女友耳边说一串话,好像是电影情节什么的。我恼火了,轻声呵斥他。小伙子要顶嘴反击,被女友拉住,这样总算安静了。

钟:他们在电影院里这样谈恋爱,是够烦人的。

张:电影结束了,大家站起来往外走。那小伙子转过身瞪了我一眼说,她喜欢知道宇宙里的事情,现在好不容易等来这部电影,给她讲一讲有什么不对吗?我这时才发现姑娘走路的样子有些异常,原来她看不见。是的,她是blind person(盲人),男友原来在给她讲电影。

钟:哦哦,这让人想不到……

张:那个晚上我没有马上开车回住处,而是在街上慢慢地走。天气挺冷,街灯暗淡,我把脖子缩到大衣领子里,脚步真的有些孤单。我脑子里像是冒出许多想法,又像是很空。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我心里挺难过,那种茫然的难过。

钟:我理解。爱情、盲人、太空,这是可以延伸出不少想法的……

张:Thats all(讲完了),不说了。

钟:我最后问一句,你以后呢?以后有什么计划?

张:到了这个年纪,有点漂不动了。我想找一个满意的栖身之处,可靠并且长久。

钟:可靠并且长久,这是什么说法?是找一个地方买一所房子吗?

张: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你就别追着问啦。我说得够多了,我不能什么都跟你聊。

钟:哈哈,好的,我得知足。

五、午界与我躺在西湖夜色里

不久后的五月五日,午界到底来了一趟杭州。

都说时间是挤出来的,他做到了——从北京回到上海准备返美,在登机前有个空当。头一天下午匆匆而来,第二天上午急急而去。

那天他从上海坐高铁过来,到达时已近傍晚。我到火车东站接他,一边等着一边为自己的邀请实现而心喜。这时我还不知道,他此次来杭州不仅仅因为我。

因为将大行李存在了上海,午界出来时斜背一只小挎包,看上去挺利索的。我迎住他,一起坐了车去延安路一家宾馆。住下后已过饭点儿,我问午界想吃什么,海鲜吗。他说别海鲜了,就杭州菜吧。我想一想,就领着去了知味观。

到知味观坐下后,才发觉没有来对地方,因为这里吃客多有些闹。这也勾出午界的感想,他说杭州的变化真大,繁华的模样一点不输美国。我问他多久没来杭州了。他说有些年了,上次来的时候你应该没调到杭州。我说那至少得十年了,这十年杭州一直在扩张,有点趾高气扬的样子。他笑一笑说,杭州是我的情起之地哟,那会儿比较安静不张扬。他这么一说,我才记起徐从岚当年是在杭州读的大学。

我带了一瓶五粮液,把两只杯子满上,慢慢喝了起来。午界说刚才在高铁上翻了我的一个短篇小说,心里挺有感触。我想得几句好话,就问他有什么感触。他说,写小说可以一个人干活儿,只要带着脑子,但做物理实验需要许多条件。是这个感想呀,我就说写小说肯定也不容易。然后我讲了中国文学的一些态势,再提到中国社会的物质主义和世风浮躁。他说不仅中国,西方社会也是这样,贪心膨胀欲望无限。他又说地球已四十多亿岁,经历了多轮生物主控的世界,仅恐龙主持地球就有两亿多年,而人类出现才几百万年,但按眼下的科技突进和无序比拼,不用太久就能攒够自我摧毁的力量。我说这是杞人忧天吧。他说忧天才好,可惜现在人类不知天高地厚。

在那个吃饭的场合,他跟我一聊就聊到了這些。估计旁边的人听到耳朵里,还以为我们喝醉了呢。其实我们才喝了不多的白酒——是的,两个人谁也没涨酒量,三五小杯下去,脸上都有了红光。

这知味观离西湖近,吃完了饭,午界提议到湖边走走。我们就散步至湖边一直往北走,到了六公园往左一拐便是断桥。离断桥不远处有不少椅子,我们选了一张坐下。眼前是开阔的湖水,在夜色中轻轻波动。午界好像又有了感触,安静着不说话。我说,是想起从岚了吧?刚才你说杭州是情起之地哟。午界点点头,又静一下,讲起了三十三年前来杭州与从岚见面的事。

那个时候,他们俩已经通了好一段时间的信,情感若隐若现的还没有挑明。有一个暑假,午界从香港回来,到了杭州,说有人让他捎了一件东西给从岚。两人见了面,逛到这白堤断桥的湖边,从岚问谁让捎的、捎的什么东西,午界红了脸说我让我自己捎的。从岚瞧着他,说小礼品我也会喜欢的。午界又红着脸说,不是小礼品是大礼品。从岚问,什么大礼品?午界说,一个大拥抱,你……你要吗?从岚静了几秒钟,说我要。午界就一步上去抱住了她。那个年代呀送出一个拥抱不是小事情,大约相当于求爱了。午界又说,那天因为兴奋,我脸上沾了一点脏没发现,从岚就掏出手绢在水里蘸湿,然后站在跟前给我擦脸,那是一种快乐中加入凉爽的感觉,真的很特别,至今也没有忘掉。

我说,哈哈,午界,你年轻时也会玩浪漫嘛。午界说,我这算吗?那时候你们这种文学青年才浪漫呢。我说,快乐中加入凉爽,这就是文学的语言。午界微笑一下。

我干脆顺着话势往前问,午界你干吗跟从岚分开呀?是不是你小子在外边有了新浪漫?午界没有马上接话,停一停才说,我这种搞理论物理的哪有玩花哨情感的能力?在美国这么多年,除了有一次旅行到拉斯维加斯进了赌场瞧一眼稀奇,其他俱乐部呀夜店舞厅呀从没去过。午界又说,以深度交往来计量,我的朋友很少,异性朋友几乎没有。我问,那么是从岚的错吗?午界说,当然还是我的错,开始一些年我老待在实验室里,后来又得了失眠症,身心不振,这样在生活上在精神上都照顾不到她。

午界用手摸一下自己的鼻子。他说,我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冷落对从岚的伤害,直到有一天,她突然问了一句话。午界说到这里刹住了,沉默一下。我问,倒是什么话呀?午界说,她问,咱们多长时间没做爱了?当时我有点发愣,答不上话,从岚说,一百零三天。

午界讲完这句话,自嘲似的一笑,嘴边的纹路跳了出来。我只好说,这从岚不愧是学会计的,数字记得明白。午界说,也就是在那天,我定了主意要离婚。

我不吭声了。这些年午界一直在漂流,看来漂流的不仅是工作,还有内心的情感。不过细想一下,又觉得他既然肯将这些话无障碍地讲出来,说明把情感的事放下了。在午界的心中,也许已经把专业和生活做了清算,他放不下的还是对撞机呀粒子呀大爆炸呀这些东西。

我正这么想着,午界深吸一口气,说了一句英语。我说,我的英语可不好哟。午界说,我是说咱们聊些别的吧。

果然,话题要转换了。随后时间里,午界讲述了这次到北京听杨振宁先生讲座的情况。因为不懂专业,我听得有些迷糊,但有两句话是清楚的。午界说,杨先生身体还好,思维不乱。午界说,杨先生没改变自己的观点,他认为The party is over,高能物理盛宴已过。午界转述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种复杂的神情,一方面他知道杨振宁的判断是理性的,一方面心里又特别的不甘。在那一刻,他眼睛里又浮出了沮丧,即使在夜色中也藏不住。

我心里有了难过。怎么说呢,大爆炸那么大,小粒子那么小,这两者全是看不见的,能看见的是我们周围的生活。现在的午界呀,既应付不好看得见的生活,也对付不了看不见的世界。这的确是一种受困。

還有一点,我不懂天文也不懂物理,但以小说家的思维进行质疑,要是宇宙大爆炸的理论错了呢?为了见午界,我翻查过百度,知道二十世纪几十年里科学家一直认为宇宙在引力作用下不断收缩,但有一天借助太空望远镜,突然发现宇宙膨胀还在不断加速。驱动宇宙扩张的是一种不知道的神秘力量,因为不知道,只好把这种力量叫暗能量。你瞧瞧,也就几十年的时间,过去的理论就似乎被颠覆了。那么再过几十年呢,会不会有新的发现证明大爆炸学说也有误?如果这样,午界的坚持算不算是一种虚无?

这种思考角度也许是幼稚甚至是可笑的,但无知者无畏,我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午界听。他“嗯嗯”了两声,没认为这是无知之谈。随后他说了一些话,意思是大爆炸宇宙论经过许多验证,已成为物理界的主流共识,这一点不需要再去争辩。不过用朴实的思想去判断,人类对大世界的认识确实只是一种微光,再经过数十年的智慧加速,这种微光变成一道闪电亮光也并非不可能。那时候,许多已站稳的论点会被推倒或被修改。

说过这几句话,他变得有些沉默。这种沉默在我看来是一种担心,担心什么呢?也许不是担心大爆炸理论有误,而是担心将来有钱了,超强对撞机可以建成,但却撞不出期待的粒子。这是不是一种更大的残酷?

那天晚上就是这样,我们坐在湖边椅子上一直聊,聊了早年恋事,也聊了专业困局——当然,核心话题都是关于他的。说着说着,发现已到了深夜。五月的西湖泡着春意,在夜色里也是好的,我们都不愿意回去。后来午界大概坐累了,起身走到路边草坪上躺下。我说在美国可以躺公园,但这里是西湖。午界又说了一句英文,自己翻译道:有时候规矩是用来踩踏的。这样我也走过去躺下来——我们并排躺着,两只脑袋相距一尺多远。此时天空少了月亮,但有不多的几颗星子。

四周因为没了游人,显得相当安静。这种场景里,人的内心会有点空。午界突然问,晚上剩下的酒呢?呵,晚餐的五粮液还剩了大半瓶,在我背包里搁着哩。我取出来拧开瓶盖,往盖子里倒满递给他,他仰起脑袋一口干了。我又倒满一盖子,自己喝了。两个酒量薄弱的男人,也没有菜支持,就这样仰躺着你一口我一口喝起了酒,有点像无厘头的中学生。喝了几个来回,我想到了昆城,就提起坡南街那宅院里的老树。我问,当年你埋在树下的到底是什么话呀?午界似乎恍惚了一下,然后说不能讲不能讲,才过去二十九年,还是不能提前揭晓。我说,那房子现在属于从岚了,你不觉得挺有趣的吗?他说,这样也好,从岚在老家有了根儿。

我不禁想到,午界父母都已故去,老房子又住不上,他回去的动力就弱了。我说,下次回来多留点时间,我陪你去昆城。他静默一下说,下次也不知什么时候了。我说,现在时空方便了,咱们同学可不能一二十年才见一次。他说,时空?你用了“时空”这个词?我说,是呀,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整个世界都打通了。他说了一句英语,又说了一句英语。我说,什么意思吗?他慢慢地说,在平行时空里,我们彼此不知。他又说,有时候相遇是一种再见。

哈哈,在夜空下,在草地上,他的话有点醉飘也有点哲学。我丢了瓶子,不再倒酒给他。几分钟的安静之后,我听到了轻微的打鼾声,他竟然睡着了。我没有忍住,慢慢坐起来在旁边瞧着他。我瞧到了什么?泪珠,停在眼窝里的两粒泪珠。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把眼睛凑近一点,只见那两粒泪珠在微微颤动。

要过不少天我才会明白,午界这次的杭州之行对我意味着什么。

在我的认知里,生命应该是有秩序的,死亡应该是有命定的,而秩序和命定由许多种力共同构造。但午界以一己之力,建造了自己生命和死亡的新轨道。他的行为太特别了,我没法点评,或者说没资格去点评。我只能悄悄对自己说,他是勇敢的。

同时我不能不去想,自己提前起了兴趣去接近他、探究他,这是一种巧,还是一种缘?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我多么愿意将此视为冥冥之中的一次召唤。

记得初闻消息的那一天,我刚好出差在外。在宾馆的房间里,我根本无法入睡。我静静坐在床头,几只蚊子却“嗡嗡嗡”地飞来窜去。夜已经变深,一点钟,两点钟。我点开手机播放音乐,一段空灵而悲壮的钢琴曲开始响起,那么绝望又那么蓬勃。乐曲中蚊子们似乎受到冲击,散开逃走了。我的脑子又一次滑出去,回想着与午界在一起的各种场景,回味着他信中的那些文字。

六、张午界致亲友的一封信

(中英文各一份,内容相同)

敬爱的亲友们:

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决定,但相信你们能够尊重并支持我。

一年前,我与美国南部的一家生命延续研究所签约,同意将本人的完整身体交给该研究所主持的人体冷冻项目,时间自今年十月起始,保存期五十年。由于我的健康指数突破了美国联邦法律对此类实验的相关规定,双方的合作在一段时间内将处于保密状态,因此无法提供更具体的地址和细节。感谢D教授和团队所有成员,他们的优质技术和专业态度让我建立起相当的信心。

此前,我已经注意到生物医学领域近年的重大突破,即通过对慢慢变老的细胞重新编程,使人的身体功能恢复年轻状态。这种“返老还童”的前景让人产生遐想,但我认为自己赶不上了。两相比较,我选择了在安睡中静默等待的方式。是的,此种方式现时不够“新潮”,但更符合我的想象。

我没有选择在更大的岁数进入“冬眠”,是因为希望在将来解冻之时能够复活较好的思考力,继续参与和见证时空物理的前沿研究。这是我敢于冒险的唯一目标。

回顾现有的求知一生,我从中国东部的一座小城出发,初学合肥,续读香港,深造伯克利,而后漂流多个专业实验室。支持我努力往前走的是内心的好奇,这份好奇帮助我跨过开阔的太平洋,也度过困难的时间段。现在,我不能放弃这梦想般的好奇。

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物理学虽然十分艰难,但终于又一次走到大时代的前沿。这比一百多年前经典物理一统天下的场景更具想象的空间:当年的牛顿力学和麦克斯韦电磁论做到了彼此相容,但总归是两个不同形式的理论,它们的结合只是一种联邦。这次不同,天才而飘逸的M理论也许能用同一个方程去描述宇宙间的所有现象,对各个领域进行有效的带领,最终完成一场伟大的大统一。如果能够实现,这在人类探寻史上将是第一次,从而开创一个气势磅礴的物理帝国时代。抵达这一终点线可能只是需要时间,三十年、五十年,或许七十年。

世界各国经济的增长速度应该可与这次科学行动相配,尤其是中国。我相信北京CEPC项目在若干年后应会重启,我也相信类似的对撞机项目在美国或欧洲终将再度发力。财富的积累能够促进精神的需求,精神的需求能够让物理预言的求证变得理直气壮。

当然,To be or not to be(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不能回避的问题。在准备实施“冬眠”的第一天起,死亡就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五十年后,我也许能醒来,也许不能醒来。如果永远睡去,我不会感到遗憾。在这个世界进化中,人类从来不是主人,也从来做不到永生。与非同一般的冒险目标相比,我的生命缩短是值得的。

我为这次整个冷冻过程支付了一定的费用,同时委托研究所保管少许的存款,以备将来醒后之用。假如不能复活,这一小笔钱则做尸体处理的费用。此外,我还余下不多的一笔现金,已决定赠予前妻和儿子(相关手续已托律师办妥)。

我爱我的儿子,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我也真正爱过我的前妻,她是这个世界上现在仍然让我惦记的女人。我曾与D教授商量,希望将前妻和儿子的照片同时放入冷冻罐,在五十年中与我相伴。但这个建议被D教授否定了,因为现有的冷冻技术还不允许这样做。这是一个小的缺憾。

最后,我再次表达自己的期待。我渴望在五十年后醒转之时,能够见到超强对撞机产生的膨胀能量团,灵魂似的粒子组成了宇宙大爆炸的瞬间景观。这像是一次朝圣之旅,让我们回到宇宙黎明之前的时代。我们的想象可以与那些最古老的光一起,从一百三十八亿年前的时间之初出发,经过最早诞生的GN-Z11星系,再经过依次诞生的无数星云,然后来到四十六亿年前诞生的地球。地球这颗明亮可爱的星体,在许多年前又终于诞生了人类。人类是渺小的,但因为有了自主意识而变得伟大。现在,我们站在大地上仰望星空,已经明白自己的个体与大宇宙息息相关。不错,这不是宗教的创世神话,这是一种科学证明。

再次感谢你们的理解!这是一份修改了至少五次的书信,见字便是告别!

张午界

2019.09.20

七、一篇来自美国的新闻报道(译文)

一次人体冷冻:越线还是立新

【新环球网译自美国《科技先锋报》消息】二○一九年十月三日,据一位匿名人士透露,亚利桑那州一家生命延续研究所日前接纳一名华裔物理学家进行人体冷冻实验,双方签有合同。该物理学家今年五十六岁,而且多年坚持长跑,健康指数良好,没有绝症病况。他希望在五十年后被唤醒,继续从事自己的专业研究。

“人体冷冻”这一概念最早出现在一九六二年《永生的前景》一书中,作者为同样是物理学家的罗伯特·埃廷格。人体冷冻技术尽管已取得巨大进步,但目前仍处于医学试验阶段,具体方法是在人死亡后,对其身体进行抽血和多项小手术,再放入零下一百九十六摄氏度的液氮箱中。在将来某个时间,当医疗技术达到期望的水平,该身体便可以被解冻复活。据悉,人体冷冻术被《自然》杂志评为十大超越人类极限的未来前端技术之一。

一九六七年,一位名为贝德福德的男士响应此项实验,成为实施人体冷冻的第一人。至今,全球已有超过三千人签署了死后冷冻协议,其中一部分人已经正式履行,不过这些人的行为均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美国联邦法律规定,只有被判定为临床死亡的人方可接受人体冷冻服务。此次这位身体健康的物理学家加入该项实验,应视为是对现有法律条文的越线,但也可能成为突破人类伦理认知的一次新尝试。

八、我与从岚坐在院子树下聊话

二○二○年春节之后的一段时间,因为新冠疫情我被困在了家里,每天翻翻书看看电影,有时还伴着音乐做一些运动,日子过得轻松而憋屈。有一天晚上为了取刊物校样,我开车去了一趟单位。街上灯光暗淡,行人稀少,有一种无法验证的不安全感。我暗叹了一声,人类的生活真是脆弱呀,一个小小的病毒,让整座城市一下子收起了自由。

就是在这时,手机“嘟”了一声,微信上出现了从岚的文字。她说自己回昆城了,这些天住在坡南街房子里。我赶紧把车子停在路边,用微信与她交流了好一会儿。她说自己计划回国待二十天,陪陪老人,顺便把昆城好吃的吃一遍,没想到这疫情没头没脑地就来了,看这架势,中国飞美国的航班短期内不会恢复。我安慰她,这样也好,你可以心安理得在老家多住一些日子,也让这房子派上用场。我表示,等这阵疫情消停了,马上去昆城看她。我又特意说了一句,我很想跟你再聊一聊,听你说说午界。从岚似乎沉默了一下,没有拒绝。

二○二○年三月中旬,疫情管理刚放开,我不让自己犹豫,挑一个周末就去了昆城。那天中午,我与从岚一起吃了简餐,然后泡一壺茶,坐到院子的桂树下。桂树叶子茂盛,挡住了阳光。我说,咱们晒着太阳聊天才好。从岚说,别着急呀,太阳往西挪去一些,阳光就全过来了。

那个有些暖意的下午,在午界从小长大的院子里,我和从岚进行了聊天式的访谈。以下为这次对话的内容(根据录音整理):

钟求是(以下简称钟):算一下,你这一回在这儿住两个月了吧?

徐从岚(以下简称徐):没错儿,快两个月啦。说实话呀,被疫情困在老家,心里倒没怎么懊恼。这条坡南街现在有些意思,没事的时候走一走,多少可以捡回一点小时候的记忆。

钟:嗯嗯,好在昆城情况宽松些,还可以外出散步。

徐:一散步呀,眼睛里全是光鲜陌生的东西,昆城建设进度太快了,过去的小城模样基本丢掉了……除了这条坡南街。

钟:那咱们就从这里开聊吧,你先说说美国小城和中国小城的区别。

徐:求是,你的采访算是正式开始啦?

钟:呵呵,我说过的,不算正式采访。咱们只是聊天,怎么聊都行。

徐:那好吧,就从美国小城开始说起。那年你去过我们奥克兰的家,那房子呀离午界上班的大学挺近,开车也就十多分钟。大学所在的小城就叫伯克利,一个挺好玩的地方。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各种新潮东西包括嬉皮士文化就是从那里起步的。平常镇子上呀总是阳光充足,不少野路子的歌手或者舞蹈者会在街头表演,气氛相当自由开放。你如果有机会在那街上走一圈,会遇到一些看上去挺有文化的无家可归者,也会遇到几个服装奇异或行为特别的青年学生。有一天,我就看到一个白人小伙子站在路边椅子上,双手举着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抗议八国联军烧毁中国圆明园!我想他可能是歷史系或者艺术系学生,刚刚上完课心里生气吧……

钟:哟,这么听着,这伯克利是有点另类。

徐:我说这些是想指出一个事实:在这么轻松自由的地方,午界待了不少年,但他的性情一点没变。拿几个严肃的中文词放在他身上,应该是认真、古板,再加上孤单。他整天待在实验室里,完了就是赶紧回家睡觉,从不给自己留点社交时间什么的。那几年呀我倒希望他下班别急着回家,在镇子上找个热闹场所放肆一回,或者钻进某个酒吧跟朋友喝上一杯。可实际上,他没有能说上几句交心话的朋友,他也不可能踏进灯光晃动的舞场歌厅。

钟:你们出国早,那会儿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都很拼的。我是说,午界是用自己的方式在打拼。

徐:我知道你这话的意思,可活络的中国留学生也不少。我拿到学位后,先入职一家贸易公司,那老板就是当年的自费留学生。他原来在国内干过外贸的活儿,后来到美国读了个硕士便开始到处打工,当产品推销员。他的嘴皮子又溜又甜,半小时能说完两小时的话,还能取得对方的信任。不久他自创公司剑走偏锋,去做南非的生意。南非当时呀因种种原因被国际社会经济制裁,但私底下许多国家又与它玩间接贸易。我那老板利用这个做贸易代理,淘到了第一桶金。这么一个例子,你就能判断他这个人脑子不错。

钟:午界的脑子更不错,但你不能要求午界也去开公司做生意,把嘴皮子练得又溜又甜……

徐:求是你现在挺向着午界的嘛。

钟:嘿嘿,我今天只带着耳朵,主要听你的事实讲述。

徐:好,我讲午界的两件事吧。先说说他对boss也就是导师的背叛……

钟:背叛?他……背叛导师?

徐:我记得是午界马上博士毕业的那年春天,他接下导师给的一份差事,去洛杉矶南加州大学参加一个研讨会……

钟:这研讨会我知道,一次著名的超弦理论专题会议。

徐:是的,这次会议上午界见到了物理界重要人物爱德华·威滕,听他讲述了M理论。这几乎是一个转折点,回来后午界不怎么说话,其实是在兴奋中做沉默的思考。很快他做出了决定,研究方向逐渐转向量子力学中的超弦理论。这就造成一个问题,与自己导师岔开了路径。他的导师是时空物理的厉害人物,在引力波探测上很有成绩。但引力波是爱因斯坦预言的一种传递现象,属于传统物理理论,跟超弦理论属于两个阵营。导师接到南加大的会议邀请,自己不去而派学生去,基本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在这样的情形下,作为相随数年的弟子,得有一个轻重权衡,可午界不管不顾的,与导师渐行渐远。

钟:这样呀,午界是够狠的。我想起一句话: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亚里士多德说的。

徐:问题是真理不明呀,难道时空物理和引力波就没有前途?其实吧导师对午界挺好的,认为他有往前走的潜力,也给了不少机会。他留校做助理教授,后来得到副教授职位,都少不了导师的助力。但后来导师一看情况越来越不对,就不肯帮扶了。那会儿午界担心失去教职,大的背景是政府资助减少,具体缘由呀则是与导师的关系疏远。记得有一次导师来家里吃饭……对了,导师喜欢吃中国菜,我们偶尔会请他过来一起用餐。每次来的时候,我会做一个地道的昆城菜,就是“酒蛋”——在锅里把油烧热,倒进蛋液搅几下,再加入黄酒和红糖,特别简单也特别补身子。导师格外爱吃这道菜,所以那天我又做了。导师用勺子慢慢将“酒蛋”吃完,然后站起身专门拥抱我一下,轻声说,以后恐怕吃不到你这道菜了。当时我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不久就知道了,他准备要“丢开”午界啦。

钟:唉,事情到了这一步,午界心理压力没法儿不大。

徐:这第二件事呀是午界的一次自杀……

钟:自杀?他还玩了一次自杀?

徐:发生在午界身上的事你别太惊讶,他确实自杀了一回。那是在他失眠症最严重、下一份工作又没找到的时候……因为工作没有着落,他整日待在家里却不能安心休息,每天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了早上又累得不行,脸色难看得像刷了一层灰。当然也试过安眠药,一种两种三种,都没啥大用。

钟:午界去看过医生吗?这种情况该去看心理医生的。

徐:去看心理医生了,医生说Mr.Zhang(张先生),我没法帮你,事实上没人能帮你,因为这种情况是你自找的。医生又说,以后要是睡不着,最好的方法是不要理它,如果要理它,就是对你的肌肉说relax、relax(放松、放松)。午界知道医生的用意,就决定试一试,到了晚上早早上床,安静地躺着,让relax这个词在身上每个部位轻轻走过。可是第二天上午,我看到午界的脸似乎变瘦了,眼里布着血丝,眼角则多了几条褶子……说实在的,我很心疼。

钟:哦哦……午界……

徐:那会儿为了不打扰对方,我们已经分床睡了。一天夜里三四点钟,我起来去洗手间,忽然发现阳台上站着午界。我吃了一惊,赶紧上去问怎么啦。午界不吭聲,眼睛看着我又不像在看我。我大声追问你在干什么,他才笑一下说,我在计算。原来他正在计算跳楼的数据!我们家在六楼,他要估算落体高度、冲击强度和地上受力面积、身体着地部位等等,得出快速死亡的概率。后来我问午界,死亡概率是多少?他说百分之八十五左右,因为自己比较瘦缺少脂肪,可能增加到百分之八十八。他又说,因为这糟糕的百分之十二,终于没有做出决定。

钟:这听上去有点幽默,午界不是在开玩笑吧?

徐:不是开玩笑,我看得出来,他确实有过死的念头。幸运的是,在生活中他啥也不讲究,可以接受孤单和不体面,但不能接受摔成残废卧在床上。他知道自己做不成霍金。

钟:一个人有过死的念头,生活会变得不一样。午界有过这样的经历,未必不是好的事情,他的人生态度也许会变得更加坚决。

徐:嗯,也许是这么回事。午界摆脱失眠症,靠的是消耗体力法,也就是不断地跑步,但细想一下,肯定跟这次准死亡有关——都死过一回啦,还怕睡不着觉吗?午界选择人体冷冻,可能也跟曾经的死亡尝试有关。至少对死亡这件事,他已经不再那么害怕了。

钟:唔……从岚,你事先知道午界人体冷冻的打算吗?

徐:这种事呀午界不会事先告诉我的,但我对他的行动有一种预感。这是真的。我老估摸着他会做一件出格的事,以表达自己在专业上的不甘心。只是我没料到,他竟然干出这样稀奇的事——这种稀奇像一次长跑,跑着跑着跑进了斗兽场。当然了,别人听到这消息只是吃惊,而我在吃惊之后则是伤心和茫然。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对待这件事,我花了不少时间也没调整好自己的心情。

钟:除了伤心和茫然,你心里有怨言吗?

徐:这个怨言的怨是指怨恨吗?No,午界是个让人怨恨不起来的人,即使在我心里不满意的时候,即使我和他分开的时候。不过有一点得承认,跟他在一起时间长了,我是有些累。这种累是生活态度的落差造成的——我活在平常的世俗里,双脚踩在地上,他却有点飘在空中。我们离开对方不是彼此厌倦,而是希望减少这种累。

钟:可在日子里,谁没有累呢。去年在杭州,午界回忆起了你们的初恋,还挺动情的。看得出来,他在乎你,在乎你们过去的情感。当时我就觉得,你们分开真的挺可惜的。

徐:但你也得明白,既然他离开了我,说明我没有排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位置。是的,不是最重要的位置。

钟:作为一个女人,你这么想也没错。可午界在那封信中说,你是这个世界上现在仍然让他惦记的女人。当时看到这句话我心里一动。

徐:谢谢你记住了这句话。要知道,这句话也适用于我对他,他是这个世界上会让我一直惦记的男人。如果再加一个词,那他是这个世界上让我一直惦记并且让我一直伤感的男人。但无论是惦记还是伤感,都是因为有了距离,分开之后空间和时间产生的距离。

钟:说到这种距离,我有一个问题,你和午界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他在人体冷冻前有没有跟你道别?

徐:最后一次见面是去年九月二日在旧金山。儿子在公司上了一年班觉得没意思,又考回康奈尔大学继续读硕士,马上秋季开学啦,午界约了儿子和我一起用餐。

钟:你儿子读书在美国东部,这一年上班是在旧金山吗?

徐:是的,儿子这一年在旧金山跟我住在一起。午界则住在洛杉矶,平时他们父子见不上面。这回午界从洛杉矶过来,赶在儿子飞东部前聚一次。我以为他是为了儿子考上研究生庆贺一下,其实呢是一次告别。是的,一次真正的告别。

钟:午界经常对付不好生活,看来这一回终于做了生活导演,导演了与你们的最后见面。

徐:见面是在旧金山一家挺有名的中餐馆。那天午界穿着一件白衬衫,脸上刚刮过胡子,虽然还是瘦削,但看上去挺精神的。我们坐在一个小隔间里,桌上放着几样中国菜,像是一次平常的家庭聚餐。开吃前,午界拿出一只手表送给儿子,算是对他升研究生的祝贺。儿子无所谓,说我不戴手表的,手机上又不是没时间。午界说上课不能老看手机,要习惯手上有只表。午界又说,一只手机用一两年就会丢掉,手表不一样,可以戴三十年五十年,没准儿越戴越有情感。这么一说,儿子就把手表套在手腕上……噢,是汉密尔顿黑色表盘,戴在儿子手上挺好看的。

钟:午界送给儿子的不仅是一只手表,更是一段长长的时间。

徐:是这个意思,但当时儿子和我还不能领会。我只是觉得一些日子不见,他怎么已经培养起了细心。刚这么想着,午界又有了新的动作。他一个示意,让服务员端上一个备好的蛋糕。蛋糕不大但挺精致,奶白色表面铺着一朵水果做的鲜花,搁在桌子上很漂亮。我心里纳闷,眼睛瞧着午界。午界咧嘴一笑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也得庆祝一下。我吃一惊说,是我吗?今天是我的生日?午界说,是的,九月二日,我记着呢。我瞥一眼儿子,儿子耸一下肩,表示自己摸不着头脑。我静一静脑子,忽然悟过来了。我的生日是农历九月初二,往年生日要么不过,要过就过这个农历日子。求是你懂了吧?九月初二跟九月二日差着一个多月,这粗心男人把我生日提前得太离谱了。

钟:呵呵,从岚,午界能记着给你过生日,说明已经很用心了。

徐:当时我也这么想,就没有拒绝那小小的仪式。午界在蛋糕上插了蜡烛点燃,又唱起Happy birthday to you,儿子也合拍地跟了上来。我不能不高兴,闭上眼睛许了愿,然后抻着脖子吹灭蜡烛。这个中餐馆也很有人情味儿,不仅免费上了一道鸡蛋长寿面,好几位服务员还轮流过来对我说生日快乐。反正那场面挺温馨的,有一种将错就错的真切感。我吃着蛋糕,心里似乎也产生了奶油味儿的欣慰。得有两三次吧,我用目光向午界表示了感谢。

钟:这种感觉真的挺好……嘿嘿,说有情调也不为过。

徐:用餐结束的时候,我们站起身分手。午界先拥抱儿子,接着拥抱了我。他在我耳边轻轻说,我知道你生日是哪天,我就想让你高兴一回inadvance(提前)。我不知说什么好,就用手拍拍他的后背。这个男人呀,做幽默的事都是认真的。

钟:你当时没察觉到任何异样吗?

徐:没有。因为认定是他记错了生日的时间,我就觉得他有点笨拙。分别拥抱时,因为耳边的那句话,我又有一点伤感。如果那会儿我冷静一些,也许能看出一点不一样。

钟:这一别得整整五十年,确实让人唏嘘。

徐:对我来说,这一别便是永远。如果五十年后奇迹真能发生,见到他的是儿子,是比他更年长的儿子。

钟:那种父子相见的场景,你期待吗?对不起,这样问也许不好。

徐:那种场景我不会去期待,也不愿去想象。有时稍微想一想,心里就会特别难受。难受的时候呀,我就觉得午界有点像一个人,小说中的一个人。

钟:谁?挺像谁?

徐:堂吉诃德。

钟:哦哦……

徐:他举着长矛,不顾一切地向着自己的梦想奔去,甩掉了周围很多的人。但这种行为落在别人眼中,也许只是一个笑话。说得正式一些,他望向天空执着了许多年,也许恰恰是被人类正常生活所淘汰的过程。

钟:不对,从岚你不能这么想!支撑堂吉诃德行为的是幻想,而支撑午界行为的是好奇。以前跟你说过,我是个很有好奇心的人,看了午界那封信,我忽然明白他有着更大的好奇心。我好奇的是人,他好奇的是宇宙,而人只是宇宙中小小的存在。如果这句话不妥,也可以这么说,虽然人在宇宙中的存在也是个奇迹,但他还想去发现更大的奇迹。真的不能否认,这是一件勇敢的事。

徐:求是你讲得很好,你这样理解午界,我觉得自己说了一下午也值了。不过我的内心又告诉自己,我多么希望他是个勇敢的人,又是个平常的人。我多么希望他每天正常回家,吃过饭陪我一起散散步聊聊天,在我每年生日的时候送我一个蛋糕,一直到老……

钟:现在我大概能猜出你存在这树下的时光留言了。

徐:呃,你说。

钟:一定与爱相关——关于日常里的爱,关于时间里的爱。

徐:那午界的呢?

钟:他的留言应该跟物理有关,跟星空有关。即使在婚礼时刻,他也不会忘了对专业的遐思……这只是一种猜想,你觉得对吗?

徐:我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你的猜想对不对。如果知道了,守着这棵树呀就少了不少意思。不过我想在你这位作家跟前,也说几句有点文学的话。

钟:行呀,你说。

徐:到了这个年纪,应该活得有点明白了,但我还是茫然哩。我过去老觉得在人的生命世界中,爱是最大的星座。现在才发现,比爱更大的星座是孤独。“孤独”这个词你可以喜欢它或者不喜欢它,但不管怎么样,孤独会陪着我们走过很长的路。

钟:你讲得也挺好的……从岚你这不是茫然。

徐:我等着,等着自己喜欢上“孤独”这个词。这样午界一个人躺在那边,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感觉会好一些。

钟:噢,从岚,你流泪了……

徐:对不起,让我喝口茶。

钟:我不能再缠着你说话了……这个下午真好,让我听懂了你,也明白了更多的午界。对了,关于午界,我还想知道一点。

徐:你说吧。

钟:那篇关于人体冷冻的新闻报道,说一位华裔物理学家……那么午界已入美国籍了吗?去年跟午界见面,我忘了问这个。

徐:那篇报道的说法是错的。午界呀拿的是绿卡,没有加入美国籍,这个我可以肯定。

钟:噢,这么说午界一直是中国人?

徐:对的,午界一直是中国人,也一直是咱们昆城人。

九、一则不能省去的补记

就是那天傍晚,我以朋友聚餐为借口,推掉从岚的留饭,从宅院里出来。已经聊了一下午,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走在坡南街上,我脚步冲动,却没有目标。此时我脑子里装着从岚的话,也装着午界的种种往事,晃晃荡荡的,都快溢出来了。我不知道怎么安顿有着如此心情的自己。

正这么踌躇着,我左右张望几眼,看见了路旁的一家小酒馆。我拨过身子走了进去。酒馆不大,吃客也不多。我在一张小桌前坐下,点了几样菜,又要了一大杯散装的本地白酒。

我端起白酒杯子,使劲喝了一口。这种酒带着一股狠劲儿,有点冲嗓子,但我此时竟没有怯意。三四口下去,脸便有点热,我不准备劝止自己,又饮了三四口。不多时,形成了反差:喝下去的是酒水,浮上来的是苍茫。

在苍茫感的帮助下,這一年多的许多场景依次到来,在我脑子里一一展开。即使思想有些摇晃,我也坚定地认为,此时午界离我很远,又离我很近。他身上精神层面的东西,被收留在了我的时间里。在时间的流淌中,我与他同在。

走出酒馆时夜色已降,街灯淡淡地亮着,照见旁边的一条溪流。溪流之上有一座木桥,桥栏上坐着几位闲聊的男女,清脆的声音显示他们是一群谈资丰富的年轻者。我踱过去也坐在桥栏上,让微红的脸凉一凉。空气中有几丝轻风,似有似无的。往上望去,天空布着一些星子——毕竟是在小镇,瞧着还挺醒目的。正仰着脑袋,眼前忽然一亮,一道闪电在天边蹿过,随后一阵雷声响起。春天的夜晚,打闪打雷并不稀罕,稀罕的是此刻天空亮着星子。

果然,旁边有一位清秀女子表达了好奇:嗨,有意思,天上有这么多的星星,怎么还打闪打雷啦?这个问题有点难度系数,没有人应答,于是我主动接住了话头:这是因为那片雷电云比较远,不在我们的头上。暗色中那位清秀女子的目光投向我:比较远是多远呢?此时又有闪电和雷声先后到达,我认真地算了算,说,刚才雷电相差八秒钟,光速每秒三十万公里,因为太快了可以忽略不计;音速是每秒三百四十米,所以那云片离这儿大约两千七百二十米。周围好几位年轻男女站起身凑过来,眼睛盯着我。一位小伙子说,哟,是位牛人哩。另一位小伙子说,不仅是牛人,说不定还是高级牛人。那位清秀女子又把胳膊指向天空,那你说说,天上的这些星星各有多远呢?我抬起脑袋瞧着他们,慢慢地说,它们每一颗的远近都是艰难的计算题,我做不出来,只有张午界可以。他才是高级牛人!

一群声音差不多同时响起,张午界是谁?

我没作回答,却举着脖子动一动嘴巴——我以为自己打出一个酒嗝,不想呼出的是一声长叹。是的,我必须难过,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原刊责编    谢    锦

【作者简介】钟求是,男,浙江温州人,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经济系。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作品获鲁迅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十月文学奖等奖项。出版长篇小说《零年代》《等待呼吸》,小说集《街上的耳朵》《两个人的电影》《谢雨的大学》《昆城记》《父亲的长河》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