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阔人多,最阔要数八大家,就是无人不知的天成号韩家、益德裕店高家、长源店杨家、振德店黄家、益照临店张家、正兴德店穆家、土城刘家和杨柳青石家。有的由粮发家,有的贩盐致富,有的养船成豪。这些豪富高楼巨屋,山珍海味,穿金戴银,花钱当玩。
人阔了就要招摇。官家要炫势,阔人要摆阔,名人要扬名。
阔人总得有阔事。于是,办起红白事,你从东城闹到西城,我从城里闹到城外;开粥厂济贫,你一连七天,我一连三个月。可是这些事多了就不新鲜。既然是阔事,总得要人记得。不然花钱也是白花。有人说海张王家掏钱修炮台,算一件阔事。可是细想想,他修炮台这事,不过是为了向官府讨好,哪个生意人不谄媚于官家?这算不上纯粹的阔事。
咸丰十年夏天,西城的侯家干了一件事,不仅八大家无人能比,古今没有,空前绝后。
侯家的老奶奶马上要过八十大寿了,全家筹备,忙上忙下,以贺老寿星的耄耋之喜。眼瞅着家里家外给鲜花、灯彩、寿幛装点得花花绿绿,渐渐热闹起来。老奶奶坐在那里,却忽然掉下泪来。大家不知为嘛,大老爷过来一问,老奶奶才说:
“我这辈子嘛都见过,可就没看过火场,连救火的水机子嘛样也从来没瞧见过。二十年前小仪门口那场大火烧得天都红了,在咱家屋里也照出了人影儿,城里人全跑去看。你爹——他过世了,我不该说他——就是不叫我去看。我这辈子不是白来了?”
说完脸蛋子耷拉着挺长。
大老爷心想,老人的事只能顺不能戗,若要不叫老奶奶看一次火场,眼前这生日无论怎么筹划,也难叫她高兴起来。可是着火的事哪能说来就来。侯家中的二管家鲍兴机灵能干主意多,他对大老爷说:
“这事您就交给我办吧。我保管叫老太太乐起来。”
大老爷问他有嘛好主意,他说出来,大老爷笑了,叫他快去办,一定要在老太太生日之前闹出这一出,否则要想把八十寿诞弄好了,别的嘛法子也不灵。
鲍兴拍马就去办。先到西门外小杨庄买了二十多间房,有砖瓦房也有茅草屋,有的房子连里边的家具物品也出高价买下。跟着跑到北城朝阳观那邊的清远水会,拜会了会头韩老七。天津卫人多,房子挤,着起火来就烧一大片。救火就得靠水会,城里边最大的水会是清远水会。鲍兴把上门来请韩老七帮忙的事一说,韩老七满脸的褶子全垂下来,对鲍兴说:
“你这不是叫我去演救火?我是救火的,又不是戏班子。”
鲍兴笑道:“这事您要不干,叫别人干了,您可就亏了。”说着把一沓银票撂在桌上。看着这些银票,韩老七不吭声了。
事情说好之后,鲍兴便找人在小杨庄外一块空地上用苇席杉篙搭了一个棚子,摆好座椅和八仙桌,像每年天后诞辰富人家看皇会用的那种大棚,又宽敞又舒服。这一切鲍兴安排得很快,前后只用了四五天时间全摆平了。大老爷夸他,鲍兴说:
“哪是我能干,是因为您有钱,有钱能叫鬼推磨。”
这天黄昏,老奶奶正在房里喝茉莉花茶、嗑酱油瓜子、嚼京糕条,忽然鲍兴跑上来,一边叫道:“老奶奶,西城着大火了,我接您去看。大老爷在门口等着您呢!”这兴奋劲儿像是去看大戏。
老奶奶说:“可看着火了!”一高兴,差点栽一跤。
到了门口,大老爷站在那儿迎候。门前停了一排六辆枣木包铜的轿车。老奶奶被人扶着上了车,一路威风十足出了小西门,很快就看到前边火光闪闪。老奶奶下车,上了高大的席棚,棚子正面对着火场。她也没问这棚子是干嘛用的。
老奶奶一落座,火势即起,火苗蹿起三丈,火场大得出奇;浓烟滚滚,火光夺目,不仅照亮了天,把老奶奶这边也照得雪亮。老奶奶扭脸左右一看,不仅全家老小都来齐了,后边还坐着一些平时家中的常客,好像陪她看戏。
随即大锣响起,一队人马由远而近,都穿着黄衣衫、紫坎肩,用墨笔在前胸后背写着两个大字“清远”。为首一老者,辫子缠头,银髯飘拂,身形矫健,步履如飞,带着十万火急的架势,一手提着一面井盖大的大铜锣,一手执槌不停地敲,声音连成串儿。他围着火场,转一大圈。
鲍兴跑到老奶奶跟前俯下腰说:
“这是咱天津最大的清远水会。敲锣的是会头韩老七。现在他敲的这锣是‘传锣告警。天津城内外各水会听到,全都会赶来救火。他跑这一大圈是‘下场子。他圈定的火场,只能水会进,其他任何人都不能进。”
老奶奶说:“干嘛不叫人进?”
鲍兴笑道:“怕有人趁乱拿东西——趁火打劫呀!”接着说,“救火这就开始,各大水会的人已经全赶来了。”
不一会儿,耳听着一串串锣声由远而近,跟着就看到各水会挥旗而至。他们服装不一,颜色分明,各列长队,手执钩叉,纵入火场,齐刷刷勇不可当。老奶奶终于瞧见了水机子。一个重重的大木箱子,四个壮汉抬着,箱子上边的木架子横着一根压杆,两个身穿号服的人一头一个,像小孩打压板那样你上我下,你下我上,一条银白色的水龙便喷射出来。很快就有十几条长长的水龙飞入火海。熊熊烈焰加倍升腾。
在火场前,各会的会头与韩老七好像合唱一台戏,手中锣声相答互应,居然就把各水会调度得你东我西,你出我入,你前我后,你退我进,配合得天衣无缝。好比打仗布阵,井然有序。一时火光照天,浓烟翻腾,火星飞溅,人影腾跃。这种凶猛又骁勇的场面,戏台上是绝对看不到的。火势最猛时,都感到热浪扑面,好像大火要烧到身上。老奶奶忽指着大儿媳妇叫道:“火在你的脸上呢!”她像一个小孙女看戏那样大喜大呼傻了眼。她周围的人一边连喊带叫,起哄造势,一边夸老奶奶有眼福,都说跟着老奶奶就是有福!
眼瞅着火势渐渐被压了下来,火苖小了,火光退了,一些水会开始“倒锣”撤人。南风起时,有些火星子刮过来。鲍兴上来问:“老奶奶尽兴吗?”这话是请老奶奶起驾回府。
老奶奶起身时说:“我这辈子值了!”
大老爷在旁边听了,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这么一来,下边寿诞的事全好办了。转天叫鲍兴给清远水会送去满满两大车桂顺斋的点心,其余各会也分别以点心酬谢。给各会犒劳点心,是天津卫的规矩。
到了六月二十三火神祝融的生日,水会设摆祭神,侯家又送去厚厚一份“份子”,而且从此年年如此。这一来,侯家老奶奶花钱看着火这事也就给人传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