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纯
认识L的第一年,因为她不时抛出的妙语,还有不常见的幽默感,我开始好奇她的文字。认识她的第三年,她把第一篇小说发给我,我看了两遍、三遍,不敢细看,又忍不住一遍一遍重看,那是她文字的力量。能从小说里的一句话突然看到沉默时候的她。认识L的第五年,我们离开大学,她偶尔催促我给她的美食记点赞评论,我时不时就想起她,本该跟她说的话,完整地保留,也完整地消失。身边缺少了这样的朋友,我还没有很习惯。现在,我们分别一年多之后,我继续不偏轨道的工作,她写了新的小说,问我能不能写这篇“印象记”,恍惚间,似乎回到大学宿舍里,我在上铺看剧,她在下铺用脚踢床板,叫我帮她看小说的时候。L是个话多的人,所以我就用她的几句话来说说我眼中的她。
吃什么
听说要写L,我开始翻几年来的聊天记录,期待在里面找到一些颇有深度的对话,最好加上丰富的事例,结果每次聊天都离不开——“吃什么”,果然我们是世俗的朋友。
对L来说“吃什么”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从她决定要吃饭、定下吃什么,到最后吃上饭最短也需要一个小时,有时甚至持续半天。在我们还没那么熟时,她就拉着我在一条美食街上逛了快两个小时,最后决定吃超市里的三明治。同样的事后来还在发生,当她每次在食物中逡巡时,她的嘴巴会不自觉地合紧,没有表情,我想,她是真诚地陷入苦恼啊。看这样真挚对待三餐的她,我一开始觉得好笑,后来不自觉地,自己也跟着她一起苦恼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这就是我们友情的起点。她问我“吃什么”?以及因为挑选太长时间,用抱歉的眼神看我时,我好像看到另一个在各种分岔口犹豫的自己。她问我“螺蛳粉”还是“蟹排饭”时,就像我在考虑“选文”还是“选理”,或是“考研”还是“考编”的时候。
对我来说,做每一个决定时,摆在我面前都有两条以上的路,我分辨不出它们哪条路更好,最后做出的决定也不见得是最好的,只是因为必须花那么多时间我才能从两条路中把其中一条选出来,即使没有任何理由。这也是她选择食物的态度,因为不认为哪一种更好,产生的影响反而更微妙,也就更难抉择。
找到心理的共同点后,我也受到她的影响,花一个早上的时间考虑午餐,再花一个下午的时间考虑晚餐,因为那会影响一天中剩下的时间,我们将以什么心情度过。
要不要一起去天光墟
大一一个晚上,L突然问:“要不要一起去天光墟?”当晚出发。忘记出于什么心情,可能因为一切是全新的,朋友、学校、经历和自己都是新的,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她,心里却马上开始后悔:遇到危险怎么办?半夜打不到车怎么办?但不想浇灭她的热情,我们动身了。即使表现得期待又向往,我还是满心忧虑。
她没有注意到我,整个过程都很兴奋,像一个堂吉诃德,马上要与风车作斗争,并且从中接受一点什么。我们熬过困意、生理需求、迷路,还有恐惧,从晚上十点等到凌晨四五点,我一只手握着她的手,一只手握住包里的刀。她呢,仿佛一只夜行的猫,自在,目标明确,直至到达目的地。我没有问她是不是真的获得了什么,但现在回想起来,是不是从那时开始,我就知道这是个不一样的人,会不断冒险,不断受挫而不自知,再不断尝试直至达到目标?
L是停不下脚步的人,她需要未褪色的东西不断进入生活。在相处的几年里,表面上看她是静止不动的,但她是这样奇,看似停在同一个地方,却连停着本身也能成为前进的一步。
她似乎天生具备这些特质:活跃的思想、果断的行动力。我常感到惊讶,早上还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动力的人,下午可能就交到一个新朋友,或者参加一个新兼职的面试,但晚上她又回到自己的空间,没有任何动力的样子。她像一只乌龟,将每次积攒的力气全用在奋力一划上,然后头和四肢就缩进壳里,继续酝酿下一次的一划。所以我要时刻准备好,当她在床帘里传来一句“要不要一起……”时,说明她要开始奋力一划了,我就是跟着这样不断前进的她,去了天光墟,报名了唱歌比赛,投了第一份简历,迈出自己曾以为永远不会迈出的每一步。
为什么
L提过自己小时候曾经当过校园小记者,这也成了她后来聊以解闷的角色扮演游戏,所以想起她的这句“为什么”时,脑海里冒出的是她戏精上身的样子,这是题外话。
一次下课,我们两人走在校道上,那天风吹得有点奇怪,我也觉得氛围异常,所以离她比平时远了几步,也可能只是在心理上走远了几步。果然,她突然问:“你怎么看呢?”我当然知道她在问什么,那些天她上的课程、读的書都关于同一个问题,只是这时候轮到我了。即使已经做好思想准备,我还是走远了几步,用一本正经的语气编造一段官方回答,最后总结:“就是这样。”她投来疑惑的眼神,我马上知道,自己企图蒙混过关的把戏被识破了,只好再打个哈哈。但逃不了常驻在她脑子里的那个问题:你怎么想?为什么?
她常问为什么,跟小孩一样,我也习惯像大人一样给她“标准”回答。但她的“为什么”不会停止于此。就像孩子问“为什么天是蓝的?”大人会说,“天本来就是蓝的,除了天是蓝的,海也是蓝的。”但她会继续提问,“那你是怎么知道天和海都是蓝的呢?”这时候你就需要去了解大气、光和粒子等了。
事实上,好像是L最执着的东西。她会抓住一个问题,思考到下课,甚至几天、几个星期后,没有得到答案时,她整夜整夜地失眠,像在挖金子一样,挑着台灯,在夜里翻书,到我们都忘记问题时,她才如释重负地给出自己的答案。和清醒时候的她对话,像被一个记者用话筒接着下巴,源源不断的“为什么”让你无法敷衍,必须认真思考,给出真诚的答案,话筒才会满足地撤下。
我害怕过这样的她,睡前甚至在心里祈祷:明天L“正常”点就好了。后来发现,害怕她这件事开始让我跟着害怕想到自己。明天即使她如我所愿,变“正常”了,不提问了,她提出的问题在我心里也一直在等一个答案。L有一种能力,让别人在她面前羞于伪装。相信每个在她身边的人都感觉到自己的框架被部分甚至全部瓦解了,原本展现给别人的面孔,在她面前却会因为自己的不自在而摘下。如果是别人问“为什么”,我想他不是真正好奇我的回答,所以我的答案大概也能够让他满意。但她的“为什么”是真的好奇,并且希望你也好奇起来,因为过于真诚,我无法对这样的她生气。
那个中午她的问题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自己躲了她一个星期,最后气急败坏地编辑出一篇快两千字的文档发给她,那是真正的回答。她看完发了“感动”和“谢谢”,让我当下毫无形象地哭起来,也是从那时起,我知道在她面前的伪装是透明的。
你可以帮我看看小说吗
某天上完课,L小心翼翼地问:“你可以帮我看看小说吗?”
发现L开始持续写作,是大二的某个深夜。我睡了一觉醒来,耳边传来敲打键盘的声音,克制的,下铺传来细弱的光。我翻身看手机,已经凌晨两点半。那年是她求知欲最旺盛,情绪最消沉的一年。我躺在床上,盯着上面的蚊帐,一边听她敲打的声音,觉得平静又伤心。后来很多个深夜,突然醒来都能感觉到微光,还有尽力压低的键盘声。那些声音像一条河流,从她自己的空房间里流出,一条支流正好流过我眼前,波光映照在我的蚊帐上。我就睁着眼睛看着,听着,有时静静地祈祷,那些河流最后能流回她的空房间。
她不断敲打着,直到那次上完课,让我看看她的小说。我第一反应是拒绝,我隐约觉得,它是深夜那些时间的结果,而我承担着评价她那些时间的重责。但她的小心翼翼让我点了头。
第一次阅读她完整的作品,我隔了几天还一直想起故事的结局。我没有如她所愿给出什么评价,即使某种程度上,我算一个见证者。实话说,看了很多遍之后,我还是没自信说看懂了,所以也没办法给她反馈。但阅读时,她的文字有一种透明轻盈的力量,不断在你周围游弋和沉淀,最后建造出一间玻璃房,什么都看得见,也什么都看不见。我收到她的小说,一边躺在床上一遍一遍地看,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定神,又听见她敲打键盘的声音,还有那些流动的河流。她那些深夜的时间,还有散步时的沉默,最后以文字的方式沉淀和结晶。我一边看着,一边感到幸运,为她也为我。
L话多,无法一一详述,如果我描述的她太单调,是我文字功底不足。我自认为认识她之前和之后是两个不同的自己,她却不怎么变,跟她相处久了,有种自己站在原地,她向前走了很久的感觉,但回想认识的这些年里她的样子,又觉得是自己变多了,她跟我第一次见她时一模一样。希望她和我以后的日子都好。
责编:周三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