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诗

古马 张进步 金黄的老虎 干海兵 梦野 老井

古马的诗

◆双鹤

欢醉归来的夜晚

梦见两只仙鹤

一只湛蓝一只素白

高足丹顶在水边结伴而行

梦里无人

怎么听到了依依的话语

梦里无我

我怎么通过不存在的眼睛

真真切切看到了一对神仙眷侣

振衣信步

异样的光彩

从里到外洋溢到每一根鲜洁无比的翎羽

在它们侧目的前方

是鱼贯而进的银笙

化作笨拙的手掌在水声中漂流觅食

在星辰间也不过如此平凡

◆环州古城

胡笳羌管

四面边声早已化作逾越关防壁垒的青色了

老塔安稳

过了宋元明清

又见新城

黄昏燕子速捷

抢掠灯火的樱桃

和爱恋的背影

市井热闹喧哗

粉墨登场的人

掏心道情——

身子是个皮影影

桩桩换个脑袋

还想和你睡一宿

意重难禁清泪

更怕入道情

正如城里那一口能煮六十六只肥羊的铁锅

空忆壮士

白发风尘自萧关古道姗姗来归

◆鸵鸟

雁身驼蹄

从何时起

它开始在亚洲的围栏中眺望非洲故土

翅膀如帆

不可以越洋

翅膀如帚

不可以除忧

翅膀如闱

不可以收心

书载鸵鸟食大麦能噉铁

如今被圈养观赏

灰条在困倦的眼前晃动

无花果是炎日的甜心在非洲

在角马羚羊和饿狮游荡的途中

一道闪电自天边掠过

荒原走兽折遁

奔往草青雨饱的云间

◆小陇山林区

一起去看西山石壁

黛松云根悬泉百丈

却退炎热于十里之外

行过石桥

一条石径通往山脚幽篁

飞禽时鸣木耳暗肥

只待明月趁时而来

七姊妹花的清香

收住一只蝴蝶的翅膀

要肯在此流连

就如花蝶醉梦一瞬

鱼儿在碧潭中慢慢游动

我们拣水边凉亭坐定

看山吃茶

绿上衣襟又入骨头

度过一个难得的下午

行所无事多么自在

我们不过是要注意时时清除

心里的落花败叶

保持水潭的清静

涵山养真

◆肃南——赠阳飏、孙江

山坡上的白桦树

尧熬尔人的兄弟姊妹

在长发披肩的歌手铁穆尔的率领下

把用山泉水煮滚一腔肥羊的热情

和留醉清云的歌声献给远客

二十三年过去

奔腾的隆畅河

翠绿的水纹依旧年轻活泼

用微笑的韵律触动着我的心思

我还是当年醉卧林间青石

招手雪峰近前陪话的那个鲁莽青年吗

铁穆尔

你的老根在雪峰之下云雾深处

那里是百草和狼毒花世代争夺地盘的皇城大草原

那里的鹰翅在春天里弑杀浑身长刺的落日

炊烟多情世袭美人弯曲的腰肢

那里的牦牛在狼嚎下霜的夜里摆成阵势站着睡觉

今来不遇

我多想去那里和你相逢

盘腿坐在草地上听你端起海碗眯着眼睛忘情长歌

让明月加入

再醉一场

五黄六月剪羊毛

铁穆尔

县城里正好有一支医疗队要上草原巡诊

逐帐访问

他们能遇见你吗

我想捎去我的感念和问候

还有珍珠杏一样小小的祝福

◆经望河亭有所思

河水浑浊湍急

贴水低飞的燕子呀

哪里还有贴着耳朵说话的人儿

雁滩一夜雨

青芦多少倒伏

草地积水往洼陷处流注

泠泠的声音透昏穿心

何必太息

登上望河亭放眼一望

汉使张骞凿空西域的背影犹在道上

执着跋涉

——是真男子

◆忘怀

走到尽头

就是一个人穿过自己的针眼

穿过了一场湿漉漉的大雾

晨钟

自天空深处传来

把阳光和金色的落叶铺满了山间小路

一双布鞋

初尝了秋声的喜悦

◆秋风辞

秋风入骨

蟋蟀在夜里不停地叫着

月光下的草露

圆满的梦

粒粒惨白

滴碎山河

有多少有苦叫不出来的人

暗中咬紧牙关

像火在石头中一言不发地忍耐着

秋风洗地

多少人心里落叶纷飞

你的心里已一无所有

你是爱的遗址

大雁南归

大雁是一个人的印信和古琴

大雁是一个人的背影

秋风吹

草木灰

秋风敲打着你的骨头

你的骨头上曾刻下白云的名字

张进步的诗

◆夏日园林记

微风中，夏日落座，与我对谈

并命令盛大的园林列队

作为接受检阅的仪仗：

一树又一树的果实已经准备好了

绿色的苹果对偶红色的小桃

即将献上的是夏日之甘甜。

早已戴上花萼王冠的青柿子也准备好了

马上登场的是夏日之威严。

同样准备好了的，是那

一池又一池涌动着的命运：

青黑色的野鱼群正在擘画着

时大时小的粼粼版图。

而一只只小青蛙

刚刚褪掉颤音状的尾巴

终于能一屁股坐上水面的石头椅子了

开始为那场命中注定的音乐会

养精蓄锐。

◆四声杜鹃

连续几夜，四声杜鹃在叫

初夏的密林应和着

并为我空出一条漆黑的道路：

蛙声、蝉鸣、少年墙上的挂钟

一个接一个地渐次鸣响

声音与声音之间

交织成为迷宫。

而阵雨一次又一次地打在

窗外枝叶上的声音

便在那座迷宫的上空

隔一阵儿，奏响一次。

雨声和雨声的间隔

越来越久，久到

二十多年后的这个清晨

四声杜鹃依然在叫。

树木，那一眼眼大地上绿色的喷泉

依然孤独地叫喊着向上涌出。

这时候风从某个遥远的地方吹来

一棵棵绿泉便随着那种音乐起舞。

◆大楼

我突然听到吟唱

在一个风声大作的夏日

呜呜的低鸣从莽荒而来

从一管巨兽骨骸制成的笛子而来。

但这一切的源头不过是

我于昨夜忘记关掉的那扇窗。

当我此刻坐在多风的北方

阴云下那一管管多孔的楼宇

屏息静气，收敛着自己内心的战栗。

与此同时，南方的岛屿上

我曾在多年前某个夏夜遇见的那栋大楼

还以骨架的形式挺立在海边。

当海风鼓动着巨翼袭来

月光下的它便开始拉响警报：

在这个千疮百孔的尘世

我们一次次呼叫又一次次静默。

◆世界

我在小区的天台上打八段锦

第一式：双手托天理三焦。

老天似乎误会了我的意思

以为我在祈雨，沙沙的小雨

开始敲打我身旁的一棵柿子树

我慢下来，跟随枝叶摇摆的方向

打出了第二式：左右开弓似射雕。

雨水仿佛大雕的羽毛，纷纷飘落

我只好站到了那棵树下，好久

不曾这么近距离观察一棵树了

一片叶子上，一只比蚂蚁还小的黑虫

沿着叶脉的道路不断地走走停停

雨滴的湖泊偶尔也会令它迟疑

但在大方向上它却从未曾偏离

我看向它要到达的目的地：

一枚刚刚长出来的青柿子

在巨大的花萼上模糊地呈现。

雨水一凿一凿地轻轻敲打着它：

一尊从柿树上即将诞生的小小佛像。

◆玻璃阳台

我在阳台上躺着

初夏的阳光透过玻璃

照进来，但不是全部

还是有一些阳光

停留在了玻璃上

嬉戏：浮光跃金

这一片玻璃的大海

托举着一个正在

用想象遨游的我

◆此刻

清晨四点零五分

京通快速，自东向西

一尾金属外壳的游鱼

沿着青黑色的河道快速潜行

公交车道的规则无效

应急车道的规则有效

超速将会受到惩罚

变道一定要左右观察

这是一条人的河流

一天将从深夜开始

在人所画下的第四个刻度

到第五个刻度之间：

一个难得的能把握住

自己灵魂方向盘的时刻

我打开驾驶室两侧的窗玻璃

早晨城市灰蓝色的清冷气流

顺着我的鱼鳃灌了进来。

金黄的老虎的诗

◆冬日

南方的酋长在石床上苏醒

金黄的虎皮褥子上

下午的阳光

已洒下凝滞的时间

无数被点亮的尘埃

在身边的光柱里

栩栩浮动

未命名的思绪蔓起来

像黑夜最先的灰暗淌入树林

下意识里酋长摸出乌黑的埙

但吹了吹却停了下来

他起身走出洞穴

爬上山顶坐下

四面苍翠的山冈

连绵不绝

麋鹿出没在西面山谷

他没有回去取弓的念想

他摩挲着埙，陷入沉思

有时，他似乎就要开始一次吹奏

但到底没有

◆旷野

摘下那丛牛蒡子的紫色花绒

他慢慢坐下来

亚麻布的灰蓝委落在

土壤裸露的黄色岩石

蒺藜上，小果实已臻于鲜红

鸟儿挑着长尾唧唧蹦跶

树冠低沉的晌晚

翠微和阴翳徐徐

漫向更远的山脊

在错落的水洼

锯齿蕨收藏了天色

雁阵慢慢移出每一个镜中

夭折者般的暮色

从大树上沉下

纷纷洇入他

他的羊群

黯淡地散在四处

◆风

入睡前，她们匆匆地进来

像是在找什么

我想起去年秋天成都的夜晚

我便去开了浴室的窗

放下了百叶帘子

一群倦怠的小仙女

就来靠在窗帘上歇息、摇晃

我爱那绵长的节奏：哒——沙沙沙沙——哒

期待着它会把我从睡眠里惊醒

我渴想一生的时光

浪迹在陌生的地方

在不同的床箦上

听听秋夜小虫的唧唧鸣叫

那时的尘世

照例莫可名状

清凉一层层在身外绕啊绕

◆1983 年

那年春天一个漆黑的夜晚

少年已经睡下

忽然又想起果园里那株桃树

他翻身起来，端了油灯，疾步出门

在院子里，风吹熄了他的灯

他站着好一阵发呆

慢慢地，他看见了模糊的路

他摸索着走了出去

那株桃树是他亲手所植

那日早上才生平第一次开出花

整个白天他盘桓其下

看书和打盹

当他捕捉星光里的花貌和气息

花骨朵在枝叶里呼喊

至少有一百朵童子的声音

它们哀求道：请和我们交换

他意外而欣然

大胆地说道：那我们就交换

一百朵花马上就跑进他的身躯

他被挤出去，飘进树干里

一百朵花回到了他的家

在那里，它们愉快地度过了一年

他的家人一直没有觉察

第二年春天他回到家

屋子四处还有花朵们游玩和劳作过的痕迹

日记本的扉页写着一句蓝色的话

“1983 年，仍是美好而艰苦的一年”

而被子里，留着寄宿的山村女孩的那般芳香

◆过某地

斜阳尚能破开云层迸射亮光

西天如平湖，其间残红凄凉如鱼窜扰

色若可分级幽怨，此际最明了

峰峦生影，沿国道于平川远远倾覆去也

山中长林，沾染光辉

虚弱了送葬者面目

入谷地，光渐暗，浑身如浸秋潭

清凉洇怀，顿生空泛突兀感觉

当时，有妇人，后来居前而行

平常颜色，妙曼身姿

彼如唤我，魂必出矣

◆午后

栅栏和道路上倾覆着薄薄的阴影

灌木丛秋色斑斓

早些时候伐倒的树木

园丁还没拖走

我和她走过去

枝丫果然挂住了她的裙裾

◆史前史片断

致力于打造天空

石匠有时坐下来

在柳树荫里淌泪水

情爱远未得以发明

自由、创造尚可获得独具匠心

那时用以治疗孤苦

雕刻纪念碑

是必须还是无须

犹豫成为石匠的思想练习

有时懈怠蔓延上来

扛天空的大鱼便也在四角

叫唤，呼应

扫帚人，生活在地下

偶尔跑到地上来看一块天空

亮眼睛，黑脸庞，嘿嘿笑

手搓了又搓

满以为他要提出居住的要求

那些白牙齿始终没闪烁词语

像那远处峰上的雪

天外来光渐渐暗淡

黑暗和蔚蓝一同迫近

◆清康熙十一年春

晴天的样子终于在早晨现出

四下都是新明的光芒

小镜先是去阳台上站了站

看见园中樱花绚烂

地上落英缤纷

她醒悟似地想

“我得到那里走走啊。”

尔后，她轻快地下楼

继续咯噔咯噔地走进花园

石径上莓苔溜滑

把一个不大不小的趔趄给了她

她伸手抓住一棵半大的树

树上的宿雨哗啦啦地落下来

“全都掉进脖子里呐。”

她凉得一激灵，在唇上噙住一个笑

乖觉地转过身，淌着步子，折了回来

她捋了捋湿漉漉的云鬓

决定到闺房里

去换一双平底的绣鞋

干海兵的诗

◆下午6 点的都市

小陈，这是下午6 点的都市

人潮已冲击出漩涡

从大石东路折向盐市口，北拐

万马奔腾，红绿灯在摇晃

小陈，阴云下CBD 群峰涌动

蓝色玻璃窗镶嵌的红星路，布椋鸟

倒悬着摇摇欲坠的巢穴

有人起身听山雨将至

有人坐看风云

而你，在20 秒一班的地铁刺来之前

把50 米的台阶留给了虚幻的人群

小陈，这是下午6 点的都市

总府路上奔跑着充电的羊群

你说过马赛马拉的

迁徙季，支付宝中的斑马、羚羊、狮群

此刻正转过金融广场

搅起了蓝色的雨

◆毛垭坝草原

有个嫁到毛垭坝草原的

江南女子，带着两坨高原红

牵着她满口康巴语的女儿

在八月之中的一天去看白鹤

仓央嘉措的白鹤从夕阳下飞过

提着忧伤的群山

群山很重，野花遍野

江南女子以手作檐把山头的

月亮碰得摇摇晃晃

被狼嚎磨得很薄的月亮

和花海的距离隔着

一层镜面的水银的距离

为一架空客320 留出了航线

亚音速的白鹤飞过了理塘

是500 年前的事，但叮叮当当的

花依然在开，像温柔的子弹

——送我们每人一颗

江南女子也有一颗

小女儿也有一颗。月亮没有

◆王小望

在峨眉山清音阁的

一块溪石中，刻着两行字

王小望——1976

正是枯水季节，字迹

仿佛干裂了的嘴唇

1976，王小望你把时间

留在了石头上

经历清流、洪水，和阳光的

暴晒。有时候也是阴天

许多游客匆匆走过

有时候下着雪，空山

空无一人

刻着王小望名字的石头

死在了1976 年，或者

从此诞生

王小望，现在的清音阁

已禁止火烛，殿前的青苔

让通向小溪的路似是而非

木鱼声倒还按时响起

那些鱼游向了哪儿？

那些鱼是否在石头上

重新浮现

◆落日谣

夕阳总是落不下来

树枝摇晃，鸟儿们的

焦急让春天泛起了一层层

湿漉漉的波纹

一天将逝，有些人消失在

黄昏的路上，一些人

等待着他们穿过黏稠的夜色

挑着桃花的灯笼回来

夜幕轻薄，何以用来埋人呢

落日一个接一个挂在

书生一样的草上

落日如母亲下沉的乳房

落日如苍茫四溅的露珠

◆玉兰花

午后的万人小区是安静的

高楼缝隙中的几株玉兰花

不声不响地绽放

白色的瓷上有春天的裂纹

白色的瓷上阳光如烟

一只小蜜蜂悬停在阳光和

渗血的裂纹中间

托着玉兰花沉重的呻吟

曾经人声鼎沸的小道、广场

垃圾桶、朝向中庭的万千窗口

只有流浪猫和鸽子在沐浴

那些空空荡荡的花香

那些恍恍惚惚的花香

玉兰花带着春天的钥匙

打开一扇门又关上一扇门

它花瓣高挺，像动荡的乳房

它花瓣落下，把人间锋利的镜子

安置在空椅子旁边

◆老父亲站在落日下

多病的老父亲站在医院的草坪上，落日西斜

那褪去的余光一点一点，把他抹成没有温度的

倒影。多少年他都在黄昏中仰望天空

星汉飘移，从一个黎明到另一个黎明，只有

中间最黑的部分掩藏过，人间的悲喜

那些劳碌而乏味的白昼

尖锐且伤神。只有等日光落下，全部的

日光落在埋人的草丛，万草葳蕤

被夕阳一分为二的老父亲，金色的一半，有令我眩晕的

微冷。他嵌入夜空的头颅，与黑暗辉映

此刻医院响着钟声，如另一个提前铺开的，黎明

◆月亮

孤狼的心，唯有月亮可鉴

它叫一声，月亮就颤巍巍

把冰凉的水珠掸在

空荡荡的大街、原野、森林

和老旧唱机的枯针上

小婴儿嘴角吧嗒，窗帘和烛光

分开蓝绒布的马蹄

这上半夜归于苹果花的隐稳

下半夜动荡，铜质的敲门声

如蚂蚁推动木纹

有多少人夜晚走在水银

脱落的镜子的背面，黄花翻卷

一小队海浪抬着月晕来到

教堂、医院、小巷，废墟的毛边

世间文字清冷，如光华散尽

◆夜色空空

雷声啊，敲在夜的边沿

像死去的老铜匠

又把天空修修补补

我也该修修补补了

眼睛、耳朵、脚

千疮百孔的背影和

春天一小潭快干涸的心

雷声沉闷，总有一小块

会掉到中年的黑中

蹑手蹑脚地把门窗推开

世界上所有的春天都是

花在擂鼓，使劲喊

使劲喊

那一点点的痛，花朵和

雷声都替你喊完了

夜色空空，叫醒你的人

消失在回音嗡嗡的

骨头中。而大地动荡

空悬一枚无依无靠的

鼓槌

梦野的诗

◆一个个辨认

小车给他的脸 溅上泥点

他皱了皱眉

擦去醉酒的夜色

擦去夜色里剩下的几颗星星

擦去最后一颗

扔下心绪不平的街道

他只擦了一半

还有一半 紧靠着一排门店

刚下过雨

他的蛇皮袋里 鼓囊囊的

装满了所有泥泞的日子

不论哪一个清晨 都驼着背

驮着摇晃着的城市

挤出一个个圆圆的黄昏

还有一半 他没有擦

从耳廓上慢慢摸了摸

摸出泥土

摸出嗖嗖的风声

摸出孩童时的一个个伙伴

他已记不全他们的名字

乡村的怀抱 早已蹿入小偷

但有一点没有侵犯

一个个沙包

一个个沙包 在躺柜里

有乳名在看护着

栓栓 蛋蛋 福福 莲莲 桃桃……

光阴舔去一些墨迹

还有三个他无从知道

他无从知道

塞入那个袋子

走上坟墓 手捏着愈来愈暗的清明

一个个辨认

◆我得去抢修

它还在生气中 把光阴揉皱

我一遍遍抚摸着

它的脸还是那样僵硬

僵硬的

擦伤了每个部首 一不小心

一个字 一个词 一句话

就会重重地

摔倒

差点儿骨折

腰杆还好 在墨水中挺立

偷偷溜走

五指揪着耳朵回来

发抖着

一直在发抖 掌心长出了牙齿

意念的窟窿一个个

我得去抢修

手机的铃声响起

康熙来了 在胤禔护驾的西征路上

一张不说话的药方

轻轻盖住准噶尔

盖住噶尔丹

◆天花板上的路

我躺在床上

夹在年月的隙缝里 一动不动

可我走了无数里路

无数里路

沙尘飞扬 牵着我的视线

奔跑在天花板上

我听到顶灯的叹息声 沾着雨

愈来愈粗重

整夜 我忙个不停

去捡拾绊过脚的

一块块石子

◆如果你恨我

在汉字构建的房子走出 你确实

乏力地

把我概括不成句子

或段落

我其实一直走在数字的道路上

无数次地用着

但他们从未喊疼

数字身披白云 在黑夜里约会

数字做着星星的梦

数字做着数字的梦

铁在名利的熔炉里

取出来

不要锤得过重 如果你恨我

取两个数字

就是我的寿命

◆不是来看我

坐在床上 一根头发

跳下来

火热的文字

礼仪地伸出手

将它接在书页上

我知道

这根头发 不是来看我

他藏着一面镜子

早留下光阴

我把这根头发

放在我手心 窗口走过来

风把它领跑

这根头发

不是来看我 它是去追寻

我的另一根头发

◆两个听众

两个听众

像坐在两间房里 隔着高墙

总不能看见

这两个听众

看淡名利

从不弄意见 一个验证着一个

从未有过偏差

有时 一个生病了

另一个的任务就加重了

不论有多少

都愿意担负

哪一天 两个都老了

不能听话了

最孤独的不是哪个人

而是耷拉下来的那左耳

和右耳

◆我的小床

我的重量全在你的身上

你没有咿咿呀呀 方方的体态

扳住窗棂

在夜的瞳孔里挤出

挤出我的多少个日子

我要一张张 订进台历

挤出我的多少重量 到底多少吨

你隐匿的骨密度

心里都清楚

最重要的

你挤出我的梦 多少个梦

能掐出水来 掐出绿来

掐出季节来

你急迫地 在凌晨

敲开我的门

让我提着桶 一次次启程

◆他的三十二颗牙齿

他的三十二颗牙齿

有一颗智齿已掉队

生活的玩具枪喘息着 没有人死

但多了一个遗址

正对面的那一颗 也中了弹

但屹立不倒

一个黑洞

也不忘行军

在光阴里越挖越深

三十一颗

每次都能布阵 眼神进入眼神

钙进入钙

空空的那一颗

从未离开我们

从未离开的 还有那个黑洞

每次会俘获

不同的调料 不同菜地的荣枯

和雨中的乡土

淋湿的还有数不清的话语

把牙缝挤宽

他的嘴合着 越来越紧

静等黄昏撬开

在夜的悬崖

摔碎

◆旋转

肯定是风在推着

挤满了嘴巴 各种形状的

越张越大

越张越大 眼睛越来越小

一丝儿光线

也挤跑

越张越大 熟悉的脑袋

不经意就会掉入

窟窿

掉入了一个 一个个

多少人纠缠

只觉得牙齿在旋转

◆我开始回忆

我开始回忆

身体停止生长 五指里的年月

溜出骨节

我的手愈来愈小

小得握不住自己 哭声沾在手上

塞满屋子

小得挤入日历里 翻出春风

翻出亲情

让数字猛醒

◆一弯眉毛

它们处在黑暗中

有一两根 悄悄越过围墙

寻找光明

有了一丝丝 它们抱着春风

喊出桃红

在枝丫间绕行

它们惊呆了

绕出一面镜子 绕出一个夹子

绕出提前到来的雨水

湿了它们的脸面

老井的诗

◆代替

观看挂在墙上的煤矿地质构造图时

发现地心深处绵亘的煤层，

其实就是躲在岩层中的若干条

扭动着身躯的黑线

假如我能像儿时抓蛇那样

倒提着尾巴

将其从盘踞的深洞中拎到地面来

那该有多美妙！无须热汗如雨

省却支架如林，不用铁流滚滚

如此，一部热汗浸透的煤炭工业史

就可以被日记上几个潦草随意的字代替

◆流水中的火焰

作为一个常年栖居在地心的矿工

我最喜欢探求煤的对立面

竭尽全力地在固体火焰中寻觅冰川

已付出大半生的时光

地心狭小，工人和机器都在各自

的宿命中，用各自的语种怒吼

乾坤辽阔，一个男人苍茫的爱

可能会带来淮河平原上沉沉的暮霭

一川浩荡的流水可以种植多少火焰

船舱里的成吨煤矿都在计算

下班后我从堤岸上经过

松软瘙痒的头皮如被种子钻透的

初春土地

脚下的回响荡漾在地心深处

来回都有八百米长

◆采煤工

我每天在负八百米地心

挖一个笼子，将自己囚禁起来

休息片刻，再掏一个。无数笼子连接

起来就是采煤工作面

在八小时之后，才被允许爬出来

在三十多年以后

才被允许打开铁门

钻出规章制度，这个巨大的牢笼

当然，中途也会有人掰开坚固的笼体

提前越狱逃出来。也有人会被坍塌的笼子

夹扁了身躯，有幸为

自己的工艺品殉葬

◆悲伤的棱体

滴滴小小的泪水

像从眼底枝条上凋零的落叶

一条发源于头颅制高点上的河流

总是带着高原的咸腥和荒凉

男人的泪滴是最沉重和炙热的

有时甚至可以灼穿厚厚的土堆和岩层

透明的泪水其实是超过七种色彩的

假如你用光的手指将其

打造为悲伤和幸福的棱体

我流过一些黑色的眼泪，1998 年在地心劳作时

突然接到弟弟从地面调度室里

转来的一个电话：“父亲去世了！”

泪水流经嘴边的时候

我尝到了一条淮河苦涩的味道

黑色的泪水溅到地心的钢轨上

发出的是心脏破碎的巨响

沉重的泪水打到巷底上再无踪迹

仿佛大地已经被洞穿，刹那间

一个男人的悲痛已经汇入星球另一面的大洋

所有的泪水都张嘴喊着他们的父亲

◆矿工的快乐◆

四周的粉尘弥漫

无数细小的尖兵直往肺里钻

浑身的汗水已经流尽

我已累得像被抽掉了脊梁的狗

帮个忙吧，他对我说呢

瞅瞅四方没人，我飞快地点点头

我的允诺像一把钥匙

迅速拧开他体内疲劳的大门

困倦扑上来男人倒下去

片刻过后

他已睡得像一块被雷管震昏的大矸石

不知何时，前方忽地闪现几盏

诡秘而有威严的灯光

我狠狠地一脚踹过去

半小时以后

他揉揉结实的屁股对我说

刚才有一列凶猛的高铁撞碎了我的瞌睡

下次碰到此类情况

希望老兄更狠一些，我可不想因打盹

而被罚去几个月的工资

他咧嘴大笑，掀开嘴上乌黑的琴盖

露出其中晶亮的白色琴键

惬意地奏响一节地心小夜曲

◆仿若重生

炸药装得太足，野蛮的冲击波

一口气就推倒了二十多个棚圆木的支护

几十米长一块毫无遮挡的顶板暴露出来

太像一块巨大的黑色死亡之盖

顶板的四周已经开始放线

几道深不可测的伤口，可能会造成

假如它在此时整体地下移

咬上乌黑坚硬的巷底

那可真的就成了一口实心的棺材

其中的几十个肉体都将会被挤成稀泥

人们呼啦地往外跑。正副班长掂着斧子

堵在巷道出口大喊：“赶快回去处理事故

谁敢溜就剁了谁！”

众人匆匆忙忙地刚来棚腿，架上棚梁

接上硬顶。把大地倒塌的骨头拾起来

撑住其即将崩塌的内脏

一只只井鼠来回穿梭

被人扶着站立起来的支护

颤颤巍巍地往煤壁的方向走

几小时过后，事故处理完毕

在此过程中，没人敢吐出口腔里栖满的煤灰

怕带出已经堵在喉咙口的心脏

此时，工作面的顶板整体脱落下来

但却被接好的木棚死死托住

巷道里煤烟一片

仿若重生的男人们拥抱在一起

赤裸的躯体上，大汗如羊水般汹涌而下

◆在变电所内巡视

井下变电所内，无数的设备

忘我地歌唱。每台高低压开关都有自己的钢琴

乐师和曲谱。井鼠献上优美的伴舞

面孔发红的灭火器在门口

盯着高压电缆体内微微冒起的火苗

我在所内巡视，门外时间的波涛

影影绰绰。高压开关的屏幕上

跌宕起伏，电流峰值上升、下降

电缆高速铁路般铺向八方

被驯化的老虎们在其中沿黄铜的道路

飞快地奔跑，橡胶皮外壳既是隧道

也是牢笼。发电厂的烟囱云间开阖

工作面的采煤机在地心伐檀

电力不会辜负煤田，机器不会辜负电力

煤炭不会辜负机器

每天数次的生命轮回和能量转换

一条源远流长的电流之河

变电所就是其中的闸坝

控制着能量的大小和方向

一个矿的设计产量被螺丝和操作手柄固定

隔着开关厚厚的防爆外壳

听见电子时代中气十足的大合唱

◆煤眼中放出的人形大炭

累了一班，实在爬不动

五百多米的上山巷道

眼前的这几千级水泥台阶

每一层都是一面向上竖着的刀刃

实在难以攀登

那就干脆搭乘拉煤的皮带运输机吧

让汹涌的电力抱着自己沉重

的身躯向上跑一段

钢铁的托辊转动着岁月的门轴前行

黑色海浪一样翻滚的皮带

太像儿时的晃床或摇篮

摇晃出一种无邪的舒适和包裹

那就睡一会吧

睁开梦的双眼就可以看见地面的春天

一张被花香揉搓出来的少女的脸

不久便到了皮带运输机尽头的放煤大眼

和百吨大炭一起

他轰的一下扎进了无边的黑暗

犹如一头扎入母亲温暖的子宫

几个小时以后放眼工放出

一块停止呼吸人形的大炭，仔细观看

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泪水中的火焰浇灭了一地的黑暗

◆累了

电钻累了，嗓音被钉子划破般嘶哑

洋镐累了，木把已经分开为两个省份

刮板机累了

驮着浅浅的乌云吃力地往外爬

矿灯累了

目光里的绳索无法将万物捆绑

U 型棚累了

钢铁拱顶的弧度正被下压的岩层

一点点取消

矿车也累了，斜倚在巷角

像是铁蹄陷入到了棉花堆里

这八百米地心 乌黑的巷道内

只有他一个人还在拼命

拿起铁镐在乌黑的化石堆内

用力地啄

哗哗的煤炭像脱壳的麦粒

炸裂的黑豆

被拉出冗长的工作面

到了凌晨六点

终于累倒了，这块忙碌的大炭

刘庄矿的采煤状元

当他老猫般地蜷缩在巷底上时

周围的物体全都如释重负般地吐出了

在体内积压了八小时的那口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