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令香 刘天宇 郭爱国 柏相 邓程浩 周晓坤 陆云婧 宋传洲
山东/冉令香
1956 年,福克纳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打从《沙多里斯》开始,我发现家乡那块邮票般大小的故土倒也值得一写,恐怕一辈子也写不完。”对一个有着探幽发微之心的人来说,每一根针都充满故事,“邮票大小”自是挖掘不尽。那么,贵阳则是冉正万老师心目中那方探究不尽的“邮票”。那些充满市井烟火气的老街巷,有给人阴沉感觉的指月街,“街道狭窄,两侧楼房又高,像终年见不到阳光的峡谷”;有从鲤鱼田变为鲤鱼村进而变为城中街的鲤鱼巷,“那老街两侧的房子或高或低,或大或小,依旧像一条老鲤鱼的鳞片”;还有河坎街、汉相街、圆通街,那些琐碎的庸常日月就是他文字的寄托地。
静读《醒狮路》,恍如倾听时光在贵阳老街漫步。小说浸润于独特的贵阳风俗、浓郁的生活气息,叙事节奏悠然自如。
巴掌里面藏乾坤,螺蛳壳内做道场。与其说孔祥礼在方寸之地经营生活,不如说作者在一条小巷里精耕细作。孔祥礼素粉店的油辣椒制作之精良、火候把握之地道,深深切入店老板的性格命脉。这个朴实善良、严谨自律,更有自知之明的小本生意人的算盘,打得恰到好处,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这也彰显了作者的叙事功力,堪与景泰蓝掐丝工艺媲美。
“这馆子搬不得”,一句话仿佛整篇小说的按钮掀开,一点点向纵深开掘出孔祥礼幽微的内心世界。潜意识中,二十多年前溺水而亡的大哥和弟弟不期而至,让他的意识流动牵出醒狮路幽深的巷子里各色店铺的群像图。它们恍如镶嵌在时间轴的一枚枚纽扣,在老巷内逐一陈列。相对于二十三年的素粉店,三十年的肠旺面馆更具老资格;相较于苏联援建的七十岁高龄的消防大楼,整座贵阳城建筑都相形见绌。“科技宾馆”这个老名字沉在孔祥礼心底,如同我们身边更名的建筑一样,名字已成为情感记忆的符号,哪能轻易删除?唯一和孔祥礼有简单业务来往的星新五金店,因水电安装工来自遥远的乡下,“遥远”成了牵引他情感风筝的唯一线脉。
小巷口的钟表店应该是时光的忠实记录者吧,店内随处散乱的零件,却再也恢复不到原位;镀镍、镀铬的金属表带在时间的锈蚀下失去光泽;那一堆要么修不好要么不值得修的破烂,任时间在里面沉睡;孔祥礼给大哥和小弟烧纸钱时,那个滚动的火团一下子烧净了他和钟表店主间停滞的时光,触动了他们意识深处的共情点——对于“根”的追念。正如小说结尾,龚自安解密醒狮路的由来:茴香坡——汉相街——草鞋街——醒狮路,一条街的变迁,一锄头挖到底,才恍然发现时间是一根铁桩,深嵌入土地,锈迹斑驳。
孔祥礼的老屋倒塌了,将军府和铜狮子都已不知去向,他们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我们每个人也将都是。在城市和乡村的变迁中,那些执着的守望也难掩时光流逝的伤感。
作者细腻绵密的叙事中,常常有些句子像㮟进牙缝的小尖椒籽粒,被牙齿嚼碎,香辣爆出的瞬间,让读者心领神会,进而获得阅读的满足愉悦感。“如果脑子是一间屋子,孔祥礼的脑子应该是一间地下室”,这位地下室居主,一直在仰视生活的林林总总,就连帮他收钱、端粉、收碗、引导客人入座的妻子也称为“我家那个”。面对喋喋不休的日子,他们夫妻之间的语言交流少到可怜。“强烈的阳光下,水泥路面蒙了层灰,用糍粑或馒头滚一滚就好了……这么大的太阳感觉不到热,是弟弟跟在身后的缘故,他们自带阴凉。”一种超越现实的情感充溢心头,浓浓的亲情和牵挂足以暖化时间流逝的荒凉。
一个生活在贵阳二十余年的人,竟然不知醒狮路任何人的姓名。这不能说是孔祥礼或者城市人际隔膜的悲凉。但回到老家,面对四邻人去屋空、满院杂草丛生,他更加恐慌。贵阳没有熟人,回到老家还是没有。一个客居城里的人,回到老家仍是过客。在庞大的时光洪流中,每一个人都是过客,谁都逃不出时间的掌心。
上海/刘天宇
本雅明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提出了那个著名的概念“都市漫游者”。本雅明的原意是对波德莱尔笔下的一类人做出描述,这类人是都市的结晶,在漫无目的的游荡中不断对城市加以细致观察、产生惊颤体验。而我之所以将关于冉正万《醒狮路》的评论以本雅明的“漫游者”概念命名,正是因为这篇小说在书写上或自觉或不自觉表现出的与本雅明的相似性。
《醒狮路》的文本布局是相当具有迷惑性的,开篇对“油辣椒”的一段描写满溢生活气息与真实感,文字仿佛以实体形态从文本的缝隙中飘出,成为现实世界的一部分。而如果我们相信了这种现实的基调,也就落入了作者布置的陷阱之中。黑猫跑过,孔祥礼的两兄弟甫一登场,读者们或许会由于阅读体验的惯性误以为两兄弟是活生生的人,直到我们跟随孔祥礼一同进入他的回忆,惊觉两人已是故人。在这一时刻,我们方才意识到冉正万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脱实向虚,为我们开启了一个灵魂的世界。也同样是这一时刻,孔祥礼成为了醒狮路上的“漫游者”,为了寻找一个能帮他劝说弟弟的人而开始漫游。在一路上,他所见到的是日常生活中未能观察到的种种细节,脑海中浮现的是在经日劳作中忽略的重重迷思。孔祥礼宛如那位游荡在巴黎的诗人,借他的视角,我们得以化身“漫游者”,悬想醒狮路的历史痕迹以及其背后的故事。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激发表征世界与想象世界之间联系的效果是诗歌的共用,孔祥礼赋予读者的是诗人之眼。由此直到妻子的一声呵斥,第二次虚实转换完成。孔祥礼发现刚才的漫游只是精神或者说灵魂上的游荡,自己的肉身在现实空间中纹丝未动,本雅明意义上的“漫游”也就此终结。有必要关注的还有那两只灵性的黑猫,它们牵引着两位弟弟出现、随着孔祥礼一同漫游、最终又被他收养,我们或许可以将它们视为弟弟们的化身,又或许不妨将它们的到来视为本雅明常说的“弥赛亚时间”。
然而,如果我们仅仅以本雅明的概念来框定冉正万的写作,却又是不够充分的。事实上,冉正万的《醒狮路》并非是仅凭一些理论概念就能够涵盖的,又或者说冉正万的写作向我们展示了超出既有定义的“漫游”。
首先就是“漫游”走向了终结,孔祥礼并非始终保持着“漫游”的姿态,而是从灵魂的游离中重返现实、重返历史。这段“漫游”经历带给孔祥礼的也并非是表征为符号的经验本身,恰如波德莱尔的诗歌,而是作为实践的历史。在这篇小说中谈论历史似乎会引人费解,但冉正万实际上写明了关于历史感的强烈暗示,也就是钟表匠龚自安。这个人物的出现是值得注意也别具意味的,正如我们的阅读体验,《醒狮路》的主体部分是孔祥礼的肉身记忆与灵魂漫游,但是最终解决弟弟来到贵阳这个问题的人却不是主人公孔祥礼,而是钟表匠龚自安。这种处理看似使作品的主体陷于无意义,实际却是一种具有导向性的指示,它意味着作品的主题将收束于钟表匠背后的隐喻。而钟表匠的身份,如文本结尾的明示,与故事的发生地醒狮路两者构成同义复指。
换言之,钟表匠不再是人物,醒狮路不再是空间,钟表匠的家族史与醒狮路的变革史共同构成了历史主题。以上论述还是略显抽象,一处更为直接的文本细节是孔祥礼约请故乡的风水先生做法事时,先生提到自己的徒弟约他去福建打工。风水先生的经历与孔祥礼自身背井离乡到贵阳卖素粉是相同的,他们与过去道别,终将成为城市历史的原子,这样一个过程却又是改革史的一部分。
孔祥礼终结个人的历史,拥抱城市的历史,而这场盛大的“漫游”就成为了城市历史的钥匙——作为醒狮路漫游者的孔祥礼,不是城市空间的漫游者,而是城市历史的漫游者。
山东/郭爱国
冉正万老师的短篇小说《醒狮路》,刊载于《作品》杂志2022 年第10 期。百度一下,贵阳确实有一条街叫醒狮路,也有文本中提到的中华南路、富水南路和小十字。小说地名的真实性,似乎给读者些许带入感,但是文本中主人公孔祥礼的情感基调并不如意,而是一直在忐忑、恐惧和痛惜中回旋,直到最后两只黑猫乐颠颠地进屋才算释然。
如果把小说分成两部分,那么前半部分是意识上的“由召唤到分别”,后半部分则是行动上的“由分别到召唤”,两个轮回都是以写分别为主,但重点表达在召唤。
孔祥礼,贵阳市醒狮路一家素粉店的老板,二十三年前来自“两个小时高速”距离之外的乡下。他做的素粉好吃,灵魂在油辣椒,但也卖肉末粉,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贵阳全款买了房子,有了可以栖身的家,而两个弟弟却在一同来贵阳找活干的路上不幸落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父母去世后的十三年来,他再没回过老家。
孔祥礼朴实却顾忌颇多,本分却十分保守,不善言辞却专注制作油辣椒的娴熟技艺,他的脑子像地下室一样不冷不热,表面上没有任何秘密,却不经翻腾,里面装满琳琅满目的苦与涩。他对周围好多事情充满不解和疑虑,远不如一只流浪猫活得简单洒脱。在人情世故方面没有做足功课的孔祥礼,需要找人帮忙解围时才发现,在这条生活了几十年的醒狮路上,他竟然不知道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即使熟悉的面孔,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人家,纯粹的讽刺和揶揄,从某种意义上讲,孔祥礼像是活在一个人的“空巷里”,其思维模式孤苦伶仃地挣扎在“空想里”。
两个兄弟被一只黑猫带到跟前,是孔祥礼冥冥之中的焦虑造影,原地不动地拿着勺子杵在素粉店里,靠幻觉和臆想完成对两个兄弟的追忆,复盘一位兄长积压多年的心事,即便是真的有灵魂的造访,也是因为他多年没有回家看望他们的缘故。为找到一位能够合适劝返的人,他跑到小巷口的钟表店,跑过肠旺面馆,跑过消防大楼,跨过汉湘街,再到夜郎印象主题文化酒店、星新五金店,这些与时间、相思、灭火、救星等有关的具象地标,让他内心的焦躁不安一步步升级,最后终于找到指路牌,才送走两位兄弟,得以释怀。
依照钟表匠的指点,孔祥礼回老家为俩兄弟烧纸钱、埋衣冠冢,请道士做法事,是寄托也是解脱,用精神疗法卸下了一份内心的沉重。孔祥礼懂感恩,除了答谢钟表匠并不知道该感激谁。埋了衣冠冢,弟弟已“魂不守舍”,老屋失去了弟弟灵魂的支撑,似乎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咔嚓轰隆地倒塌了。纵然老家的湖水天长一色,孔祥礼再也没有回老家养老的想法了,俗话说叶落归根,可父母不在了,兄弟不在了,老屋不在了,家也就成了永远回不去的故乡,思乡成了无解的惆怅与凄凉。
醒狮路的来历让孔祥礼茅塞顿开,敬酒之后,终于开口问得这条街上第一个人的名字,钟表匠叫龚自安,也算是孔祥礼视野的新起点,预示着他可以告别熟悉的陌生,开启新的生活,甚至不用再去纳闷为什么会有人戴表。钟表匠阅历丰富,懂人情风俗和世俗,是一个帮人修正计时器的高手,能知道他的名字,对孔祥礼来说是一种莫大的欣慰,希望自己在以后的时间长河里,可以让一切顺理成章,不偏不倚,有所依靠。
小说是召唤也是告别,是亲情的撕扯、割舍与多次黏合。血浓于水、亲如手足的情感,让人性善良的本质与坚守以阵痛的方式直抵肺腑,令人悲悯,让人深思。由见到送,再从祭到接,故事情节的发展靠孔祥礼一个人来推动,直线型叙述,玄幻但不生硬,痛楚思念的背后,是一种安顿和沉静,让人体会到世间自有真情在的抚慰超度。
小说语言简练也注重细节描写,对“他家那个”和肠旺面管老板娘的几处着笔都是三言两语,人物形象却饱满丰富,从孔祥礼“见”到弟弟前后脸色的变化,到买香烛烧香烛,再到用老房子前面的平地当墓地的细节描写,在烘托气氛方面行之有效。至于两个弟弟的造访有啥事相求,作者没有展开,不知是留白还是有意回避。
接纳两只黑猫进屋,是孔祥礼把两个找上门来的兄弟接至素粉店的意向,是他重拾思念装进心里的升华,与开篇首尾呼应,是分别后的召唤,是召唤的结局。
陕西/柏相
陕西作家老村曾经说过:文学的最终目的,是教会人们怎样找到尊严,以及怎样去爱。
一座城,一条路,一家店,一个人;冉正万原创首发于《作品》2022 年第10 期“中国故事”栏目头条的短篇小说《醒狮路》,以“孔祥礼”其人为其小说多维建构的核心支点,较为立体地展现了中国式现代化图存背景之下人性至纯空间的美善、隐忍、阵痛、失然、超然与释然。
小说中的那座城——贵阳,既是这部小说赖以展开的中国中西部式的宏大背景,也是这部小说黔地文化动因独特生成的纵深站台;既是中国小说或者中国故事蓄力重构的一个重要基点,也是冉正万个人小说创作在原有的幽思版图上又一次欲图突破的建构原点。贵阳这座城在这部短篇当中的出现,已经超越了其地理学上的标识价值,而变成了当代中国人文意义上的价值缩影之一。
醒狮路作为小说的题目,其地图学上的标识意义已经被无形或有意削弱,取而代之的是其哲思上的启悟力量的影动或其文学上的象征力量的潜涌澎湃。醒狮路既是一条中国西南部某个省会城市之路、当下中国现实生活之路、当代人生包括人性极度裂变之路,也是一条中国式现代化实践之路、古今历史变迁之路与个人灵魂精神意识在当下的被动或主动的自主觉醒之路。
素粉店既是小说中的核心人物孔祥礼赖以在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得以存身的唯一的依托,也是其精神面貌与灵魂气质在一个全新的时代得以革新或者重塑的底气。素粉店不仅是孔祥礼进军贵阳这座城的根据地,也是孔祥礼扎根贵阳这座城的桥头堡。素粉店之于孔祥礼,一点也不亚于南泥湾之于当年的陕甘宁边区,它不仅是孔祥礼得以在一个全新的生活栖息地衣食无忧的根本保证,也是孔祥礼与自己的老家或者故土能够取得联系的一条脐带、一方血地。
冉正万的这部触及了当下中国乡村核心之痛或者核心质变的短篇小说《醒狮路》,以孔祥礼及其二十三年的人生变迁为当代乡下人文与当下乡下人性的核心聚焦点,矫正了我们对当下中国乡村山乡巨变诸多的曲解和误读。从一个种田为生的农民蝶变为一个以烹饪技艺在城市安身立命的手工业者,应该是孔祥礼这一类当代农民的幸运,而不是不幸。
从包产到户到土地流转,从竞相承包到土地撂荒,从亩产数百斤到亩产上千斤,从以劳力耕作为主到以机械耕作为主,从单纯依靠自然条件做务到多元化依托农业科技做务,随着时代社会的进步与中国农业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中国农民的立身之本或者安生条件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国乡下的人文与人性已经接受了持续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技术性或者颠覆性的洗礼。
小说中孔祥礼乡下老家故屋的倒塌,不是一种沉重的悲哀,而是另一种轻松的告别。小说中孔祥礼给二位落水而亡的弟弟建的衣冠冢的落成,不是一种愚昧的守旧,而是另一种庄严的诞生。小说中孔祥礼与龚自安在醒狮路上自家所开的那家素粉店吃的那顿老母鸡炖伞把菇,不是一种为了表达感激与感谢,而是另一种对全新人生与全新生活的欢庆与融入。
孔祥礼,这个数代一直在中国西南乡下谋生的中国当代农民,已然不是那个数十年前在县城宾馆的床上跳了一夜的陈焕生,他也许才是中国当代农民最该值得期待和最该有的样子。他显然已经知道了在这个全新的时代该怎样去表达带有他自己体温的柔软与爱,他显然已经真正地确认了自己也许应该早就在这个时代确认的生存之道,他也的确已经真正地找到了这个时代应该属于他的位置与尊严。
云南/邓程浩
“想象与虚构”充斥在文章的每一个角落,在叙事过程中与现实交织,主导着孔祥礼全部的精神状态。从一开始的孤独感和被弃感,到最后的归属感的转变,也正是借助想象与虚构来完成的,而这个过程也可以看作是对孔祥礼灵魂的重塑。
年少时亲眼见证两位弟弟的死亡,这件事给孔祥礼留下了巨大的精神创伤,并且从未随着时间而流逝。孔祥礼的想象与虚构是来自对治疗创伤的渴求,这种渴求在多年的生活中转移到了意识深处,表现在孔祥礼脑子中便是,一些自言自语的对话、一个脑子中的“地下室”等一系列抽象的、无意识的经验。而在意识层面,也许并未达到“解决需求”的表现。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那一天,想象与虚构将那两位已去世的弟弟送到他面前,他便剧烈地察觉到那种渴求,这其实也是促成其后面一系列行动的原因。
这一切都是主体性的,自发的,对于外界来说,他的两个弟弟不在人世多年,在路人的眼中,不过一个杵在原地的中年男人,一个实实在在的店面,几张凳子而已,而感触再深者,也不过几分巷子里的凉意。但孔祥礼是自己精神世界的主角,他依靠这样的想象与虚构来感知生命的存在,来赋予自己行为的意义。此外,这种想象与虚构也在不断向其施加力量,例如这些琐碎的叙事:孔祥礼对老婆的称呼、在内心与钟表匠的交互,与面店老板娘的交互,等等,都是源自于自己的想象,他并没有开口去叫过“老婆”“妻子”,只是“觉得”如何如何,非常主观地为赋予了“意义”。当然,最为精彩的想象自然是对去世的弟弟突然到来的叙述。孔祥礼一开始的求助语:“怎么办?有谁能帮我?”没有一个诉说的对象,全在虚空之中,这正与他的被弃感、孤独感相呼应,他的这种经验在此时达到高潮,进而产生感慨:“在醒狮路住了这么多年,二十三年,我,孔祥礼,不知道这条街上任何一个人的名字。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一个也不知道。”
而这种想象与虚构并不是一成不变,或者说完全封闭的。在叙事中,我们看到许多虚实交织的成分,所以,在探究想象与虚构时,也无法将现实完全抛弃。这种交织有许多具体的表现形式,例如对钟表匠客观现实的叙述,他是如何由一个保安成为钟表匠的,如何守着那个精密的钟表箱的,而在这样的叙述之后,想象与虚构再次发力,让孔祥礼“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不该找钟表匠帮忙;对于面馆的女老板也是如此,孔祥礼“不敢朝里面看”“有点怕”“官帽”等叙述,都是由想象与虚构来主导的,而在上下文,自然讲述了面馆来历如何、生意如何,等等。
当然,最贴近孔祥礼的还是妻子那一声“杵在这里干什么?让开点呀”,这便是开启孔祥礼切实治疗创伤的契机,他开始正视想象与虚构跟现实的关系。而让他明确该如何在现实中如何行动的契机,则是在烧纸时发生的意外。因为这个意外,他和钟表匠搭上了话,而这样的搭话也就纠正了对钟表匠之前的想象与虚构,这样的纠正后文也有叙述,如自己的妻子关于“老婆”一词的称呼和孔祥礼自己打算称呼妻子为“老婆”的决心,之前的由想象与虚构建立的认知和意义(老婆太霸道、妻子太洋气),也都得到了纠正。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接下来的行动,钟表匠给了他建议、他前往老家,“安送两位弟弟”,而这些行动也让他告别了现实的被弃感和孤独感,他开始与钟表匠拉近关系,重构自己与妻子之间的位置。可以说,一切都走上了正轨,关于弟弟们去世的想象与虚构同现实和解了。
可见,孔祥礼对于创伤的治疗来自于正视想象与虚构同现实的关系,即使这种正视有时候是偶发的,或是来自旁人的提醒,但就是这一把小小的钥匙,为潜意识打开了大门,也连接了现实,这整个过程也便能看作是对灵魂的修正。而此次文本分析自然也对我们有所启发,最重要的也正如本文主题所讲述的,个体的经验是如此强大,并不能自然地与现实和解,人生之中,主观想象的成分过分充斥了,便要重新审视自身,切勿让想象与虚构恶化成妄念,从而损害自我的生命。
天津/周晓坤
“醒狮路”,不仅是冉正万这篇小说的题目,也是主人公生活的地方,在小说里,作者说它是“横放在中华南路和富水南路之间的一支巨大玉如意”,那么,小说为何以“醒狮路”为题,“醒狮路”背后还有什么象征意蕴呢?
首先,“醒狮路”是“城——乡”之间一条充满喜悦和痛苦的道路,是一部微缩的城乡发展史。小说中,如果按照时间正序重新排列,主人公孔祥礼走的是“从乡进城——从城返乡——终归城市”,这样一条路线。这条路线是悲苦艰辛的,一家人怀着理想进城“找活干”,但进城的路上由于交通不便,两兄弟殒命于水路,进城后的孔祥礼,也是拼尽全力才勉强扎下脚跟。但是,这条道路也是喜悦的,顺着孔祥礼的奋斗经历,我们也见证了平凡人劳动致富的可能,见证了城乡之间高速公路的建成。可以说,这条玉如意一般具有连接作用的醒狮路,就是城乡关系的一种象喻。
细心的读者也许已经发现,作者在小说中写起醒狮路,总是塑造“一边高、一边低”的张力。如:“小巷一侧是又高又陡的堡坎,一侧是醒狮十八号小区。”“左高右低,高的这边是科技宾馆,低的这边是一排板棚房。”可以发现,“高的这边”出现的意象,皆是现代城市文明的象征,是高高的住宅小区,是科技宾馆或文化酒店;“低的这边”,则是一种原生态的发展未完成状态,是一不小心要跌下去的堡坎,是贫民聚集的板棚房。而主人公虽然身在城市,素粉店却开在负一层,在这一高一低之间,正是他身份之暧昧、尴尬状态的一种象征。作者富有张力的空间塑造可谓匠心独运。
其次,“醒狮路”是主人公从内向、谨慎、痛苦的生活状态,逐渐走向开放、松弛、喜乐,这样一种转变的象征。“醒狮”在南方文化中象征着如意吉祥、兴旺生财,在我看来也是生龙活虎的一股精气神儿。即便已经在贵阳购置了住宅,他也始终没能自己当作城市的一员,甚至可以说,他以一种苦行僧的心理状态时刻提醒自己保守谨慎,不忘本分。作者在小说中设计了一大段主人公的“心理行动”:孔祥礼带着两个弟弟的亡魂在醒狮路一带走了那么远,原来都是幻想的,他原来一直立在素粉店里没动过。读者这时候可能会大呼上当,但是,作者为什么如此设计?在我看来,这十分贴合主人公的性格特征,他能在大脑中完整地把沿途的店面、人物特点电影似的过上一遍,却没和任何人说过话,这说明他内心细腻,爱观察生活,却过于内向苦涩,没有融入自己的生活。在小说结尾,他终于放下了弟弟去世带来的心头重担,开始社交,开始养猫,黑猫从诡异神秘变得楚楚可怜,主人公也终归拥有了松弛、幸福的生活状态。
最后,在阅读《醒狮路》的过程中,作者对小人物的书写,对南方潮湿拥挤小巷的立体塑造,对食物、气味的声色描绘,都使我想起了自己曾经在广州石牌村的生活,想起了那些年阅读的非虚构故事,比如塞壬、郑小琼。但是,毕竟由于所书写地域的不同,相比之下,《醒狮路》青朦朦的滤镜颜色、辣椒的火爆,似乎包含了更多的传统色彩、尘世的烟火气与温情。对于我这个普通读者而言,小说中的“醒狮路”也和我的人生之路建立了妙不可言的联结。另外,散文化而具有非虚构色彩的生活图景之展现,贴合人物的心理语言(“身材像葱一样好,嘴像辣椒油一样红”)都增添了《醒狮路》的艺术魅力。
江苏/陆云婧
在形容现代人的生存体验时,马克思有一句著名的形容:“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已烟消云散。”这句话与波德莱尔的宣言互为注解:“现代性就是过渡、短暂、偶然。”社会原子化的重要表征之一,正是空间逐渐吞噬了时间,无限繁殖的能指淹没了所指:在传统社会逐渐瓦解消失的如今,乡村被都市侵占,一切稳定、缓慢、细水长流的情感与记忆都被时代发展的过快节奏搅动成缤纷散列的万花筒碎片,所有人在物质文化的冲击之中或多或少地失去了自己的历史,成为不知所终的浮萍或四处飘散的飞蓬,落在不再熟悉的空间之中。
正是因此,当在醒狮路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孔祥礼被迫重新审视自己身边的人和环境时,他惊愕地发现这个空间竟然如此陌生:他对每一家店、每一个路牌都拥有印象,但却无法回忆起更多的细节,钟表店、面馆、消防大楼、科技宾馆、星新五金店……他既抗拒变化,仍然把改名的“夜郎印象主题文化酒店”叫长科技宾馆;又难以维持联系,虽然若干年前曾经请五金店的伙计来安装水电,却对他们的来历与现状一无所知。在这条街上的一切人都有似曾相识的面孔和粗糙贴上的身份,像失真的截图,放大之后只能看见一片模糊。这是一种典型的现代失忆症,孔祥礼认得巷口钟表匠的样子,却不知他何时上班、何时下班、住在哪里、有无家庭;他每天迎来送往,却记不得穿梭的客人有什么自己的秘密和故事。一切流逝的时间都失去了意义,被拉扁成单调的平面,他就这样凝固在自己的日子里,好奇心无限萎缩。当描述这种陌生感时,作者用了又一个空间化的比喻:孔祥礼缩在自己心灵的地下室里,与世界形成一种二元的隔绝,即使是每天一起忙碌的妻子,也难以突破这层障壁。他们的话语并非是心灵的流溢,而是一枚一枚抛出的硬币,不触及心灵,只与生活做物的交换——这正是席美尔所指出的,因为劳动分工而逐渐异化的都市现代人的典型症候。
这样的生活本应死水无波地继续下去,然而作者赋予了孔祥礼一个转折,一个让他不得不行动起来的契机:两个弟弟的幽灵突然来访,殷切地看着哥哥。孔祥礼需要说服他们安心地回去,不要搅扰人世的平静。立在身后的弟弟将小说推入了魔幻主义现实的叙事,另外,弟弟也可以看作一个象征,一种虚无的原动力,他们作为小说装置而存在,却并没有对故事产生真正的影响,如同哈姆雷特父亲的幽灵。送灵归乡的事件串联起醒狮路和老家两大空间,不同于一般叶落归根的故事,从陌生的地方回来,孔祥礼面对故乡却也还是陌生:旧日房屋已经塌方,熟悉的人四散于天涯,被连根拔起的人即使回到故土,也无法再找到亲切的土壤。
面对这种“失忆症”,作者给出的解药并非固定的地方,而是具体的人:真正的记忆,只有与人才能产生,真正的关系,只有与人才能建立。在困难时毫不犹豫给予帮助的妻子也好,提着酒来喝鸡汤的钟表匠也好,我们正是如此,如果根被拔起,那就重新寻找自己的土地;如果意义在迁徙中断裂,那就重新在联结中建造意义。正如驻扎在醒狮路的素粉店,也会凭借日复一日的烟火记忆,成为食客难以割舍的味道。他们都会记得,这里有一位老板和两只黑猫,猫是两个年轻灵魂留下的眷恋。
山东/宋传洲
冉正万短篇小说《醒狮路》采用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叙述了在贵阳“醒狮路”上卖素粉二十三年的孔祥礼为二十多年前意外落水身亡的两个弟弟鬼魂埋衣冠冢的故事。小说语言真挚、自然,娓娓道来。文中送弟弟们的鬼魂回家是小说叙述的明线,主人公思想和心灵的变化是小说叙述的暗线。
这是一篇关于“异乡人”如何割舍心灵伤痛、融入环境、得到新的开始的“治愈”小说。小说主人公在心灵上是成长和蜕变的,从陷于“思念”故土故人的封闭式情感到对当下“珍惜”真人真情有温度的情感的变化,主人公得到了心灵的治愈,摆脱孤独的困境,进入新的生活状态。小说关注长时间客居他乡的异乡人与过去割舍、融入当下生活环境的积极意义,向我们传达人与人交流的重要性,鼓励要勇于解放自我孤独封闭的世界,走出对痛苦过去的追忆和沉溺,割舍掉过去,接纳和融入外界友善的环境。
虽然小说叙述内容涉及“鬼魂”,魔幻与现实相结合,但小说具有很强的现实合理性逻辑性。纵观这篇小说,与其说是弟弟的鬼魂来找孔祥礼,不如说是孔祥礼打开脑袋的“地下室”,思念自己的亲人。在小说中,两个弟弟的来访是有征兆的,“有时,他感觉自己在地下室看着素粉店里的一切,恍如隔世”,也有合情合理的交代:“他们能找到他,和他对他们的思念不无关系,他想。”正如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首诗,作者富有逻辑的叙述和暗示,不禁令我猜测,其实弟弟的鬼魂不过是孔祥礼过度思念亲人的结果,他对弟弟音容笑貌的记忆是如此的深刻:爱胡思乱想的老二,胆小缺乏安全感的老三,在诸多细节中是他太想念他们了,他要为“令其感到难过的弟弟”做点什么:买香烛,烧纸钱。文中又写“亲人之间没有阴阳两隔,说出来他们不信,得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和他们说”,“在消防队前烧火——等着灭”,进而有了钟表匠提出埋衣冠冢的建议,故事的发展顺理成章,令人信以为真。
作者对主人公孔祥礼的描写是鲜活的,对醒狮路来说,他是个“孤独”的异乡人。他思想“保守”而“专注”油辣椒制作技能,平时少言而“沉默”,羞赧而“不好意思”,与他人缺乏交流,性情温和不敢不愿不想与人争执,连收房租都要担心人家不给,给了如释重负,经过素粉店不敢朝里面看,追吃素粉忘记付钱的人也会觉得丢脸,甚至在醒狮路上住了二十三年,不知道这条街上任何一个人的名字,连与朝夕相处的老婆都“夫妻间很少说话”“不带感情地看了她一眼,摇摇晃晃走进厨房,一时连她的名字也没想起”。孔祥礼显然是少言寡语的人,也可以说是个性情内向的人,有时候仿佛失去了语言表达的能力,有些孤僻冷漠,但他又富有爱心,喂养着流浪的黑猫。
醒狮路、黑猫、钟表匠三个形象是小说的三个支柱。醒狮路既是故事发生的地点,也是直指小说“醒”关于“觉醒”“治愈”主题的隐喻,以孔祥礼的视角描写“醒狮路”上店铺的信息,从主人公开的素粉店到小巷口的钟表店,再到肠旺面馆、消防大楼、老字号湖南面、德邦物流等,再到高处的改为“夜郎印象主题文化酒店”的科技宾馆、星新五金店,等等,介绍了主人公的生活环境。作者巧用具有通灵意味的一只黑猫作为媒介引出两个弟弟的鬼魂,又用两只黑猫和与钟表匠的对话结束了整个故事。往深处思考,第一只黑猫可以理解为身为异乡人具有流浪属性的主人公自己,结尾的两只黑猫是具象化的两个弟弟。这前后的变化就是前期主人公通过衣冠冢让弟弟们回家,想割舍掉这感情,后期主人公因为钟表匠的对其生活的介入,回到故乡所见所闻有些触动,心灵开始得到治愈,开始打开自己的心结,小说两只黑猫结尾预示着,既保留了思念的情感,又开始融入醒狮路的环境。因在店铺前焚香烧纸获得钟表匠的建议采用衣冠冢的方式带弟弟们回家安葬,钟表匠这一形象,一方面直接引出衣冠冢和之后的归乡内容,另一方面引出了醒狮路的历史渊源,是促使主人公心灵得到治愈的关键因素。醒狮路、黑猫、钟表匠三者相互交错,支撑整个故事,令其完整、丰满、有深度。
割舍掉过去,融入当下,主人公的心灵变化主要表现在他对故乡的感觉和对妻子的态度:先前想要回乡下老屋养老,后面老屋倒塌,即使回老家交通便利,湖光景色宜人,他也不再想回去;他离开贵阳,想念忙碌的妻子,对“回贵阳”有种感激之情;从称妻子“我家那个”到叫“老婆”。回到故乡的主人公对故乡、故乡对他都变得陌生,正如文中所述“在贵阳没有熟人,回到老家还是没有,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和两个弟弟一样,当时已淹死,那个卖素粉的孔祥礼是另外一个人”,仿佛他不管在哪里都是“孤独的异乡人”。他感到记忆中原来的故乡已经消失,时过境迁的感觉跃然纸上,连“钟表匠”其中的“钟表”也富有“时间飞逝,今非昔比”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