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转换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中的“史料系统”

2023-05-30 06:25殷鹏飞
人文杂志 2023年3期
关键词:当代性中国现当代文学

殷鹏飞

关键词理论转换 中国现当代文学 史料系统 当代性

一、“史料系统”与近代史学转型

1911年,王国维在《〈国学丛刊〉序》中如此论述西潮冲击下史学研究的旨趣:“欲求知识之真,与道理之是者,不可不知事物道理之所以存在之由、与其变迁之故,此史学之所有事也。”① 承接清代乾嘉汉学的余续,王国维将其从日本接受的“兰克史学”中“如直所书”的德国史学传统与清代学术中的“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文献学传统相接,形成了其奉行的“事物必尽其真,道理必求其是”的治学理念。同时,他对于“存在之由,变迁之故”事物源流的搜求不仅是治学方法的更新,同时也是历史学科在过渡时代中应对中华文明整体危机的理论自觉。面对西方史学的冲击,对中国文明历史源流的重新阐释成为清末民初学界的当务之急,20世纪30年代曾有学人如此评价当时的重建古史、再造文明的学风:“苟欲彻底的明了整个之中国文化,无论哲学、文学、史学、教育学等各方面,非溯源于古代,追其根蒂,穷其流别不可也。”②因此,方法、体式更新的背后实际上隐含着时代转型之际的理论危机意识。

早在1899年,王国维在为其老师藤田丰八作的《东洋史要·序》中就以近代历史学作为模板,来检讨中国传统史学中存在的缺漏:

自近世历史为一科学,故事实之间不可无系统。抑无论何学,苟无系统之智识者,不可谓之科学。中国之所谓“历史”,殆无有系统之智识者,不过集合社会之散见之时势,单可称史料而已,不得云历史。历史有二,有国史,有世界史。国史者,述关系于一国之事实;世界史者,述世界诸国历史上互相关系之事实。①

由此可见,王国维对事物“存在之由,变迁之故”的源流求索,旨在建立一种基于“关系”的“系统”理解,而“国史”与“世界史”则是建立这一“系统”的指归。单就文学史的写作而言,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无疑是建立中国文学史论述体式的发轫之作。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开篇即上溯至“上古至五代之戏剧”,从源流的角度打开对于“戏曲”的理解。傅斯年曾评价此书打破旧式文学史论述“文人列传”“学案体”的体制,而以西方史体为模板展开对中国文学的研究,“文学史有其司职,更具特殊之体制;若不能尽此司职,而从此体制,必为无意义之作。今王君此作,固不可谓尽美无缺,然体裁总不差也”。② 然历史、文学史司职为何?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的开篇即将题旨点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③可以说,《宋元戏曲史》乃是王国维以近代史学的眼光,建立“时代”和“文学”关系论说的初步尝试。也正是在这重视野上,王国维才得以打开“文学”与“历史”之间的关联性,从而激活“后世儒硕,皆鄙弃不复道”的历史文献,从而最终能够借由“文学”窥见“时代”,使文学成为理解不同历史时期政治文化的资料,而不仅是供把玩、鉴赏的文人唱和:“元剧自文章上言之,优足以当一代之文学。又以其自然故,故写当时政治及社会之情状,足以供史家论世之资不少。”④ 可以说,正是西方近代史学理论的引入,使得曾经鄙弃不道的文献被激活,产生新的历史理解。

随着民国以来“新史学”运动的不断推进,对于什么是“史料”,什么是历史证据的认识也在不断更新和推进,正如王?森对民国时期的大内档案和殷墟考古两件重要史学事件的考察,罗振玉与傅斯年两代学人对史料的不同理解投射的乃是近代史学不同的旨趣:“在新史学观念的影响下,取得治学材料的方法产生變化,传统‘读书人那种治学方式不再占支配地位。”⑤尽管研究者常引傅斯年“史学就是史料学”的口号,强调史料在历史研究中的霸权地位,但也无法否认“新史料”的发现已与清儒或受清儒影响的所谓“旧史学”相易趣,视野转换的背后蕴藏的乃是中国近代历史理论的更新和转换。

20世纪的文明危机触动了中国近代史学范式的转换,同时也促进了中国新文学的诞生和发展。民国史学并未形成今天意义上明确的分科体制,因此,近代史学运动的参与者往往也是20世纪文化运动的参与者。某种程度上,史学意识的更新也促使了中国新文学参与者们自身的历史自觉。不论是代表新文学第一个十年实绩的《中国新文学大系》的编纂,还是当时高校新文学史课程的设立都显现了“新文学”和“时代”之间高度的亲缘关系。所以,不仅中国新文学是感时而动的文学,中国新文学的历史编纂也具备了高度的时代敏感性,有着清晰的历史自觉。

近年来,有研究者从学科史角度出发提出构建“现代文学史料派”⑥的研究传统,提出构建“中国现代文学文献学”⑦的学科体制,与“中国古典文献学”的学科建制等量齐观。一方面,与1983年为培养古籍整理人才应运而生的中国古典文献学相比,中国现代文学文献的边界并不明朗;而另一方面,从学科建制的角度来说,今天主流学术期刊上发表的现当代文学研究论文几乎都涉及各类史料的辨析、校勘、考订等,仅仅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这一学科的研究支撑和准备,并不足以成为其成立的基石。因此,如果不对什么是“史料”,哪些史料可以纳入“文学史”和“文学研究”有着比较明确的理论自觉,那么“史料”“文献”就有滑入边界不明的危险。所以,与其以人物为中心进行归拢、划分派别,建构中国现代文学的史料学、文献学传统,不如回到学科史当中,以问题作为旨归,去追问“什么可以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史料”。在不同研究世代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中,一方面可清理出学科史的脉络,另一方面也可管中窥豹,发现时风与学科历史之间的关联性,从而发现看似客观的知识背后隐匿的理论性问题,以探查新文学研究中史料的发现与理论视阈之间转换的关系,从而把握“新史料”背后的问题意识。

二、“史料系统”与历史转换中的理论意识

王?森在《什么可以作为历史证据》一文中指出,罗振玉和傅斯年、李济在殷墟考古的问题对于“什么是史料”的分歧背后是近代中国历史学的知识论的转型:罗振玉所在意的是字骨这类文字资料,而经过西方系统历史学或人类学训练的傅斯年和李济则希望从中求得“整个的知识”,正如蔡元培在《安阳殷墟考古报告》的序言中称:“古来研究文字者,每以注意在一字一字上,而少留意其系统性,考定器物者尤其是这样。”①结合上文所述王国维《东洋史要· 序》中对于中西历史研究差异性的论述,可见史料背后的“系统性”以及“整个的知识”乃是中国史学近代转型中最为重要的取向之一。

同样,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最初对史料的整理和发现,也是在“系统性”的旨趣之下开展的,为后来整体性论述的出现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但是随着20世纪90年代以来“思想淡出,学术凸显”的潮流,学科整体也朝着学术化、历史化趋向发展,大量作家佚文、佚信、档案的发现极大地推动了对文本、作家、思潮的历史理解,也使研究者不断迫近现当代文学发生的“历史现场”。令人惋惜的是,三十多年“重返历史现场”的努力,却始终不能借由各种史料建立一套“史料系统”和对于20世纪中国文学的“系统性”认知。本节试以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的几次比较重要的整理事件作为论述对象,从中梳理出理论或“系统性”的旨归与史料整理之间的关联性。

虽然在学科的所指上几乎相同,但“中国新文学”到“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名目上的转换,显示的却是对历史发展内在动力机制的不同理解。因此,“新/旧”“现代/古典”看似在可以相互兑换的名目下,背后起支配作用的文化政治力量却截然不同。理论视野的变化,也使背后起到支撑作用的“史料系统”产生相应的变化,由是,“史料”的搜集范围也产生相应的变化。以《中国新文学大系》的编写为例,“中国新文学”是在与历史截然断裂的意识下的自我命名,这种对于自我历史的重新叙述不是对自身历史经验的客观重现,而是通过对“起源”(而非“开端”)的创造,打造一套自身的合法性论述。尽管像鲁迅这样亲历者的记忆中新文化运动的命名是一再“反套”的叙述,并且:“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②但是,在蔡元培所作《中国新文学大系·总序》中则截断众流,将《新青年》的创刊视为一个历史“事件”(event),将“新文学”的创造视为欧洲文艺复兴式的历史“起源”,“思想自由的勃兴,仍不可抑遏,代表他的是陈独秀的《新青年》”,“主张以白话代文言,而高揭文学革命的旗帜,这是从《新青年》时代开始的”。③ 正是在这种自我意识之下,“新文学”史料的呈现更多地放在“新/旧”的对立的自我意识中展开,在阿英编辑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史料·索引》中从“总史”“会社史料”“作家小传”“创作编目”“翻译编目”“杂志编目”等方面罗列新文学的实绩,几乎奠定了后来史料整理的基本方向。此时的阿英虽已为“左联”成员,但是对于新文学第一个十年史料的搜罗,并未以他当时评价作品的“左翼”立场去形塑整个新文学的“史料系统”,而是在“新/旧”意识下去主导史料研究的基本方向。《中国新文学大系》形成的阐述模式几乎覆盖了此后所有的文学史论述以及文学史料的整理:不论是史料的选取,还是导言与史料之间的阐释关系,都严格控制着“历史”的叙述方向,貌似客观的知识背后显示了一套属于“新文学”的“史料系统”。而往后的岁月中,不论“新文学”的内涵伴随着政治的起落发生何种变化,影响的只是史料的范畴、思想的内核,但其所建立“文本—阐释”的史料“阐释系统”却始终未被撼动。

1949年以后,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和唐组织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纲要》(草稿)则以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作为基本的论述框架。虽然都不约而同地以“五四”作为论述的起点,但较之于此前李何林在《近二十年中国文艺思潮论》中将“五四”视为“资产阶级文化运动”,王、唐的文学史则更加凸显“五四”作为“无产阶级社会革命”准备期的一面,严格对“五四”与“资产阶级文化”进行了区隔。王瑶在《中国新文学史稿》中如此写道:“从开始起,中国新文学就是一贯地反帝反封建的,它自然不是帝国主义文学和封建文学,但它绝不是一般的资产阶级文学”。① 唐编定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纲要》较之《中国新文学史稿》更为激进,直接将“五四”纳入到“无产阶级思想向导下的革命文学”范畴中。正是在这样的历史总体意识下,我们发现同期进行重印编订的史料集大多围绕鲁迅、郭沫若、“左联”等作为无产阶级文化起源的人物、期刊、社团展开,左翼的论敌也只是在附录中偶有闪现。如1959年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科学研究小组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中就明确提出以“两条道路的斗争作为线索”②来整理现代文学的资料。1961年上海文艺出版社整理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汇编丛书”中除《语丝》以外,几乎都是“革命文学”论战以后的历史资料,翻印也以左翼刊物为主,而同期编辑的《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初稿)则偏重于整理当时受到国民党压抑的左翼期刊以及带有“左倾”倾向的期刊。虽然《目录》对通俗期刊亦有涉及,但是对20世纪30年代国民党当局的民族主义文学以及其他刊物没有丝毫提及,因此,《目录》的编辑语言很容易让人对历史的场域产生错觉,即便如此,仍有读者提出:“根据目前这个目录,这些期刊的内容,倾向性看不出来。有些期刊是非常无聊的。”③与此类似,相关亲历者的历史“记忆”也因此而被改写,成为“纪念碑”式的历史砖瓦。可见,伴随着社会主义文艺的不断激进化,对“起源”纯洁性的追求也使得作为历史起点的现代文学以一种更加激进化的方式被表达,曾经作为被压抑对象的左翼文学地位也由此得以翻转,当年被国民党当局查禁、印量极少的期刊被大量翻印、研究,那些在现实历史中执拗的低音,最终随着历史的翻转,在叙述中却变成了高声部。

而进入20世纪80年代后,对“文革”的清算并不意味着对于“五四”这一“起源”及其所形成的“史料系统”的放弃。相反,伴随着“新时期”对于“五四”这一历史起点的重释,新的历史解释虽由此生成,但“史料系统”整体结构并未因此而有丝毫松动。随着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人文社科领域的“现代化”叙事,“新文学”的内核也因此被置换,现代文学中被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激进化叙述所压抑的各种力量,在“新时期”被重新释放出来。中国现代文学的相关史料整理也随之进入了一个高潮,《中国现代文学流派创作选》《中国新文学社团、流派丛书》《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丛书》《中国现代文学创作选集》《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汇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参考资料》等一系列丛书的再版,《新文学史料》的创刊和沈从文、钱锺书、张爱玲这样作家的重新发现,以及学科史料版图的扩大,都显示了内核置换后强劲的历史发展动能。在20世纪80年代期间编辑完成的《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汇编》较之20世纪60年代编辑的初稿“力圖兼顾不同地区、不同流派、不同倾向的期刊”,①在编辑语言上也放弃了过于突显左翼的倾向。从“新文学”到“现代文学”,名目转换的背后,不仅是学科命名变化,更是“新时期”内对于文学“现代化”追求的某种冲动。而这种冲动典型体现在“新感觉派”“九叶派”这些带有“传统的发明”性质的社团、流派身上,他们在原先历史语境中并不以明确的社团、流派性质存在,②因其具有“现代主义”倾向而在“新时期”被指认,成为另外一种“反套”的历史叙事。因此,这套围绕“现代”而建立的“史料系统”并非是简单地将历史进行“客观”的呈现。相反,它体现了一种“非历史”甚至“超历史”的冲动。同样,在20世纪80年代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将原先作为现代文学起点的“五四”文学悄然前移,“从戊戌政变前后至‘五四新文化运动二十年是现代意义上的中国新文学的酝酿、准备时期”。③ 如果说无产阶级文学史叙事的激进性体现在它通过压抑异质性的文学,创造了一个自身的“前史”,那么“新时期”对中国文学的“现代性”的指认也与此类似,试图经由“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叙述创造一个“现代”的前史,完成对于“现代”合法性的确认,而这些文学史实践自然也与“新时期”对于文学“现代性”的探索存在着隐微的联系。由此可见,在20世纪80年代对“现代性”的普遍追求下,中国现代文学史料研究的激进性不仅体现在“文革”后“拨乱反正”中将颠倒的历史重新颠倒回来,同时更体现在重建乃至发明了一套围绕“现代”的历史叙事,将“革命文学”的历史逻辑转换为“我们是如何成为现代的”历史逻辑,这一转换也使得背后史料筛选发生了重大变化。

20世纪90年代以后,随着哈贝马斯“公共空间”“交往行为理论”等现代性理论的引入,尤其是李欧梵《批评空间的开创》《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王晓明《一份杂志和一个“社团”———重识“五四”文学传统》等先行研究在国内产生影响,使得现代文学的生产媒介成了新的研究热点,报纸副刊、文学期刊、书局等出版机构也正是在这一思想脉络下成了研究热点,2006年在教育部社科重大项目支持下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社团史研究书系”便是这一系列努力的重要成果。但是,较之20世纪80年代对于“现代性”的强烈驱使下发明“现代史”的激进性,相关研究逐渐趋于“学术化”,这自然是“思想淡出,学术凸显”风气下的产物。因此,20世纪90年代以后,更趋于对现代文学“现代化”介质的研究,史料的外沿不断扩大,但内核较之20世纪80年代则趋于保守,仍是在20世纪80年代奠定下的“史料系统”中进行修补,整体并未跃出“现代性”的系统框架。因此,“新时期”以来的理论翻新极大地推动了史料的整理加工,樊骏在《这是一项宏大的系统工程———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工作的总体考察》的长文中对于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工作有过系统性的总结,其中就对史料的“整理加工”有着详细的论述:“大量的史料由零碎分散构成完整的系列,变模糊杂乱为清晰和有内在联系,长期的错误得到改正,原来以为无用的也发挥了作用。不但是在披沙拣金,有时还起了点铁成金的功能,从而极大地提高了原始素材的史料价值———包括使用价值、可信性和使用的方便程度等”。④ 在现代文学史料研究越来越细致的今天,作家、作品一鳞半爪、吉光片羽的发现固然有着“发现历史”的作用,但是,与此前的研究态势相比,无疑缺乏了系统性,流于一种“细节的肥大症”。由是,樊骏对史料整理这一“系统工程”的整体性思考,以及“史料系统”变迁历程的回顾或许可以促使我们重新思考史料拣选和“史料系统”重建背后的理论性。

三、“视差”与“史料系统”中的“当代性”

1942年,朱谦之在《现代史学》发表《考今》一文,提倡“现代史学”运动,他指出:“现代史学为要明了我们的现状,故将现在同过去同未来连成一条生命,而现代为历史生命的中心,所以现代史学不应只是考古,更应该注重考今,不然读破二十四史,尚不知何谓现代,亦有何价值,有何用处?”①朱谦之《考今》一文对胡适、傅斯年倡导的考据学风多有批评,认为研究历史如果不能“执古之道,以驭今之有,那么史学就只能是史料学”。朱谦之的这篇文章不仅可以视为新文化运动中“反启蒙”脉络在20世纪40年代的回声,同时还可以看作历史研究者在民族危亡的历史时刻,对自身研究现实感、问题感的重启。在学科高度专业化、去政治化的当下,朱谦之以“考古”作为方法,而以“考今”作为目的的研究旨趣仍有借鉴意义。所谓“考今”,不是借古讽今式的影射史学,也不是自认为居于纯粹客观地位对历史过程的评判,而是研究者基于对自身历史性的自觉,自觉地认识历史的过程。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实现了自身与他者的统一,伽达默尔《解释学》在讨论历史研究者的认识论时,进行了如下的分析:

所谓“历史主义”的素朴性就在于它没有进行这种反思,并由于相信它的处理方法而忘记了他自己的历史性。这里我们必须摆脱一种有害于理解的历史思维而要求一種更好地进行理解的历史思维。一种真正的历史思维必须同时想到它自己的历史性。……真正的历史对象根本就不是对象,而是自己和他者的统一体,或一种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同时存在着历史的实在以及历史理解的实在。一种名副其实的诠释学必须在理解本身中显示历史的实在性。②

由前所述,支撑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史料系统”并非“客观实在”,而是蕴含于时代发展和学科内部与学科整体发展趋向相互伴随。因此,所谓“史料系统”的“当代性”是一种认识历史(他者)与自身(当下)关系的历史体系,通过对于前史的梳理而构建、印证当下历史意识的“存在之由,变迁之故”。正因如此,随着时势的变迁,不同时代研究者理论视野之间存在“视差”,而这样的“视差”会对“史料”发掘的方向产生影响。在此意义上,生长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内的史料学或文献学不止是在古典文献意义上的版本、目录之学,也是经由前史创造属于当下的历史。正如此前一系列围绕“当代文学史”的讨论所面临的问题一样,“历史研究”与“当代性”之间似乎充满了矛盾与张力,如何统合两者不仅仅是当代文学研究的难题,同时也是整个现当代文学在“史料系统”的构建中必须面对的重要问题。正如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样,“当下不仅是历史的‘必然后果,也是从根本上关乎如何通过不断重新解释过去而解放我们的‘未来……‘过去本身承载着过去—当下—未来的复合性”。③ 换言之,所谓“史料系统”的当代性,其核心不是“发现”史料,而是“发明传统”;不是考据,而是呼唤思想性和创造性。“史料系统”的构筑不是客观还原,而是一种创造未来想象的文化政治。正如樊骏在《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当代性》中所说的那样:

研究者的基本观念,考察问题的角度和眼光,取舍褒贬的方面和要求,都是与今天的时代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它们不只是消极地纠正过去的错误,或者弥补原先的疏漏,更重要的是站在新的历史高度,结合新的社会现实和文学现实,对于文学历史作出新的探讨和评价,是这个时代才能有的社会思考和文学思考。……历史本身的凝固不变,并不限制历史研究的发展变化,并不妨碍不同时代的历史研究具有各自的时代性。①

也就是说,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历史客观“事实”的尊重,不能取代对于历史的研究,更不能取消以“当代性”的视角重新解释历史。尽管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有人感叹“现代文学,拥挤的学科”,②但是,短短三十多年的现代文学历史却在此后的四十多年的研究不断产生新话题和发现。如果没有新的理论视野的带入,方法以及视阈的不断更新,很难想象现代文学三十年可以支撑起两倍于己的研究史。如此现象的根源并不在于关于现代文学的作家和知识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有了几何级别的增长,而在于作为学科内在动能的“当代性”,不断促使理论体系的更新以应对当代社会变迁中不断出现的难题,激活那些习焉不察的历史文本。

举例而言,在20世纪80年代激进的“纯文学”想象下,基于对“文革”的反思,“政治/文学”的对峙构成了理解现代文学的中心范畴。于是,可以看到曾经作为被批判对象的“自由人”“第三种人”等小资产阶级文学浮出水面,成为反思20世纪“文化革命”不断激进化的重要历史个案。因此,20世纪80年代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组织编订的《三十年代“文艺自由论辩”资料》一书中,可以看到选编的线索基本沿着20世纪30年代苏汶的《文艺自由论辩集》的“文学/政治”相互对峙的编辑逻辑进行。虽然进一步搜罗了当时论辩的相关资料,但是,又无意间再次掉入20世纪30年代苏汶编辑此书时设下的陷阱。苏汶将胡秋原“自由人”和他“第三种人”的论述混为一谈,在“向左翼文坛要求自由”的大旗下对胡秋原背后的政治力量有意地进行忽略,并没有明确地意识到诸多政治力量之间的差异。在此视域下,20世纪30年代苏汶所形成的历史遮蔽,并没有因为时间线的拉长、史料的增加而得到加强,刻意造成的历史遮蔽,反而因论说的增加得到加强。直到近年,随着研究界对20世纪80年代以来“去政治化”研究的反思,在“政治性”回归的理论视域下,才将这场文艺论争背后的历史经纬剥离出来,离析出“自由人”“第三种人”背后不同的历史脉络,而将对这一事件的历史理解从“文艺自由/不自由”“文艺/政治”的二分中解放出来。③ 在此,可以清晰地看到,20世纪80年代的“当代性”很鲜明地体现在这部资料集的选编当中,“文学/政治”的二分无疑也构成了整个20世纪80年代史料系统的核心问题意识。由此,我们看到“当代性”一方面构成了理解历史的问题性,具有强烈的现实指向和对历史某一部分的洞察力;而在另一方面,也很容易形成新的遮蔽,如果没有清晰的自觉,很容易造成新的误导。这其中的见与不见也同时体现在不同时代的史料编辑当中,从而构成了不同世代“史料系统”之间的视差。所以,历史研究要对既往的“史料系统”保持足够的警惕,这不意味着这些整理都是错误的,而是包含了他们的历史性,正如自身在编订史料时也带有自身的历史性一样。伽达默尔在《解释学》中曾指出“前见”所具有的独特作用:“‘前见(Vorurteil)其实并不意味着一种错误的判断。它的概念包含它可以具有肯定的和否定的价值。”④因此,从某种程度上,对自身历史研究“当代性”的自觉,也是对于前研究“历史性”的自觉,也正是在这种自觉之下,研究才能走出单一视阈形成的局限,实现研究视阈的融合。

当然,也必须强调的是,“前见”所形成的偏差,或許并不能因为历史细节的不断完善而消除,反而因为同一条线索上史料的不断累积、相似研究的不断重复,而不断远离历史。在通常的理解中,历史资料的汇编往往要追求全面性,尽量地搜罗足够多的材料才能如其所是地“还原”历史现场,正如英国历史学家利顿·史崔奇(LyttonStrachey)所言:“我们永远无法写出维多利亚时代的历史,因为我们对它所知过多。”①浩繁的历史资料不仅会将历史逻辑所淹没,同时还会使“前见”造成的历史局限不断积累。而只有通过视角的不断转换,或者原有视角和解释框架以外的史料发现,才能推进真正历史理解的深入。而这也就仰赖于不同时代研究之间的“视差之见”:视差不仅是观察者位置的变化,同时也意味着观察客体的变化。视差的分裂性不仅重构了被观察的历史客体,同时也重构了观察的主体,从而推进了新的历史理解。

所以,重要的不是回避“当代性”(或者说是“自身的历史性”),而是要对当代性带来的优势与局限有着清晰的自觉。史料汇编、选辑中对史料的加减,史实的呈现不仅是体例、篇幅的问题,而且也涉及研究者在特定历史场域中对历史的理解。因此,治史者拣选史料的能力就显得格外重要,做加法的汇集未必能起到嘉惠学林的作用,反而很容易由于对于“前见”的不自觉和对于自身“客观性”的过分自信,使得“误解”不断积累,从而造成对历史的遮蔽。所以,对“当代性”的自觉一方面固然在于对重新发现历史的“考今”的自觉,而另一方面,也在于对自己历史局限性的清晰自觉。以钱理群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为例,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城市消费文化的兴起,“市民社会”“公共空间”“市民文化”理论在学界逐渐流行,报刊媒介在此背景下逐渐成为研究的热点。如果说报纸、文学刊物作为研究对象尚能容纳于原有的文学史研究的框架中,而“广告”不论是在史料汇编,还是在此前的文学史叙述中从未被认为具有单独的史料价值,然而钱理群在组织编写该书时写道:“广告本身就是历史的原始资料,它的汇集就具有‘史料长编的意义,而史料长编式的文学史结构方式一直是学术界的一个追求(从朱自清到茅盾),也为这些年我们所设想‘接近文学原生形态的文学史结构方式提供了一种可能性。”②钱理群引号中对“史料长编”体制的追求明显带有某种高度客观化的倾向。“史料长编”一语源于鲁迅对郑振铎《中国插图本文学史》批评:“诚哉滔滔斯言,然此乃文学史资料长编,非‘史也。”③虽然,钱理群本意是选编一本“客观”的史料长编,自身对历史研究与当代性之间的关系也有着清晰的自觉,但是,选取“广告”作为切入角度已然隐含了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特殊的思想文化氛围所赋予的理论视角。因此,不论研究者对史料的客观性和历史陈述中的平淡风格有着何种坚持和追求,但其择取史料和分析史料时就已然带有时代所赋予的独特视角和与此相伴的某些局限。由此可见,“当代性”早已渗入史料研究的方方面面,尽管史料的校勘、文献的整理自有一套严谨的学术规范,但是“自身的历史性”也无可避免地成为史料编定的一部分,而这也注定是带有某种“有缺憾的价值”。④

综上,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的“当代性”一方面促使我们从“现在”这一历史时刻出发不断重访20世纪中国文学的历史经验,激活学科的未来性,重构我们的历史理解;另一方面,也要求我们更加仔细和审慎地对待历史叙述和现成的“史料系统”,更要对史料背后的言说对象、言说主体、修辞等进行历史化的分析。唯其如此,才能将“当代性”所赋予的“视差之见”转换为“史料系统”建构中的理论自觉;同时,也是对于不同时代的“当代性”的自觉,对史料长编背后所具有的“历史性”有所警惕,从而避免研究盲区的重复和累加。最终,不断更新对于20世纪中国文化运动的历史理解,避免现当代文学的史料研究成为一种古典文献式的研究,而是成为以考古为手段、考今为目的、带有现实关怀的研究。

四、余论:批判的史料与超越“纪念碑”

尼采在《历史的用途与滥用》当中区分了纪念、怀古、批判三种历史观念,其中他提到批判式的历史观,人们是以一种与过去决裂的方式展开当下的行动:“为了能够生活,人们必须运用力量去打破过去,同时运用过去。”①在尼采看来,三种史观各有利弊,任意一种占据主导,生命就会被损害。而能够真正实现历史与人的和谐的,并不是历史现象的描述或纯粹的科学知识,而是“非历史”“超历史”的力量,真正的历史的价值在于:“对一个很可能十分平庸的主题之上,创造出不同凡响的变奏调,在于将通俗的去掉升华为一种普遍的象征,并让人看到其中包含了一个多么深刻有力而美丽的世界。”②

时隔百年,尼采的歷史批判并未过时,相反,在文学史研究已经高度体制化、学科化的今天,尼采的论述仍给我们以警醒。历史知识的过剩使学科的内容不断膨胀,而思想的内核却依然坚固。新时期以来,“现代文学”“20世纪中国文学”的论述以一种批判式的历史观出场,用一种与过去决裂的方式敲碎了“文化革命”的激进实践所建立的“纪念碑”,瓦解了原先看似坚不可摧的“史料系统”,形塑了学科的自我认同和一代学人饱满的主体意识。但是,原本带有充盈主体性和力量感的历史叙述又在学科化的进程中逐渐丧失,逐渐变成了新的“纪念碑”,而在此覆盖下的史料文献的发掘和发现,都变成了这座“纪念碑”上灰色而浩荡的砖瓦木石。那么,如何超越“纪念碑”,使历史成为展开行动的契机,创造一种未来性的图景就成了摆在所有研究者面前的难题。

今天从旧报刊、从档案馆捡拾到各种片段,拼凑、还原历史的努力固然重要,但是许多却不和当代生活相联系,只是以一种“纯粹的知识”放置于“史料系统”中,存在于学院的知识体系当中,也正如尼采所说的,历史“只有追随着一个强大的、散发着活力的影响力,比如一个新的文化体系,历史研究才能为未来带来成果。……历史,只要它服务于生活,就是服务于一个非历史的力量。”③而这个“非历史的力量”是什么呢?正是“当代性”赋予的理论视角、问题意识,正是“当代性”的介入,使得现当代文学不再是一个被叙述的对象,而是一个活的主体。我们不仅需要将现代文化运动的参与者们当作在特定历史中的行动者,同时也要认识到作为研究者的我们也是处于历史进程中的认识主体,可以通过对当下的不断追问、质询激活历史深处的资源,形成新的历史认知。

因此,重要的不是没有头绪地捡拾过去,而是去追问有哪些依然牵动着我们的,同时又在“纪念碑”式的历史表述中被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压抑、凝固着的经验。只有找寻到这些历史的片段,我们才能够以此作为基点,建立属于我们时代独特的“史料系统”,从而使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叙述真正嵌入当代中国和世界的生活当中。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曾经如此批判:“创造者屈从于自己的创造物。”④概念最终成了关押概念创造者的牢笼,而批判的史料要做的,恰是要将我们从自己曾经制造的幻象当中解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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