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国兴
一
鲁迅致陶亢德书信现存十九封,起于1933年10月18日,讫于1934年7月31日,集中于陶编辑《论语》与《人间世》时期。
1934年6月6日,鲁迅致信陶亢德,回答他有关学习日语的询问:“我和日本留学生之流,没有认识的,也不知道对于日本文,谁算较好,所以无从绍介。但我想,与其个人教授,不如进学校好。这是我年青时候的经验,个人教授不但化费多,教师为博学习者的欢心计,往往迁就,结果是没有好处。学校却按步就班,没有这弊病。四川路有夜校,今附上章程;这样的学校,大约别处还不少。”
那时,陶亢德已离开《生活》周刊社,身兼《论语》的“保姆”与《人间世》的“乳母”。追根溯源,他学习日语,还是缘于邹韬奋当初的提议:“他劝我读日文,说他自己除英文外,可以阅读法文报刊,社里如有一个懂日文的人,在这日本帝国主义咄咄逼人横行霸道的时刻,肯定是有用处的。”
在《陶庵回想录》里陶亢德写道:“《生活》周刊同人已结婚而又有家在上海的,不过三二人,绝大多数都是单身汉,年少的不必说了,年较长而且已婚的如徐伯昕、艾寒松家也不在上海,所以社里供给宿舍,就在中华职业教育社楼上。而正在这个时候,有位蒋君辉先生在职教社开日语补习夜校,我报名学习。课本是蒋先生自编自印的《日语现代读本》或《现代日语读本》。蒋先生教书时欢喜讲过去留日学生的一件丑事:仰卧在床上朝天吐痰。学日语一般都以为容易,因为日本人的文章夹杂着不少汉字,不过也正由于此,我的日文就没有学好,看了汉文,不管它读什么,一旦这汉文改写也就是改印了日本字,就不知道它是什么了,至于书刊上本来印着日文的,我也不去记住它。但读日文到底比读别国文字有用处,就是可以囫囵吞枣地阅览一下,这也使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大买日文书,成了内山书店的常主顾。这期间也曾购读过日文的马列主义书籍,记得有一本叫《资本论入门》。其实诚如鲁迅先生所指教,读通日文不比读通欧洲国家的文字容易,用处却不如欧洲国家的文字(这是我有一次写信向他请教读日文之道的复信中语)。”
陶亢德此处所述的鲁迅复信,写于1934年6月8日:“长期的日语学校,我不知道。我的意见,是以为日文只要能看论文就好了,因为他们绍介得快。至于读文艺,却实在有些得不偿失。他们的新语、方言,常见于小说中,而没有完备的字典,只能问日本人,这可就费事了,然而又没有伟大的创作,补偿我们外国读者的劳力。学日本文要到能够看小说,且非一知半解,所需的时间和力气,我觉得并不亚于学一种欧洲文字,然而欧洲有大作品。先生何不将豫备学日文的力气,学一种西文呢?”
二
在《陶庵回想录》里陶亢德写道:“鲁迅给《人间世》介绍过闲斋的《泥沙杂拾》。我接到稿子时看字迹似鲁迅,笔调思想也有几分像,但想决不是鲁迅之作,因其没有鲁迅的爽利。他为什么要介紹这篇稿子呢?这和寄《论语》以‘古香斋’材料意义不同,也不同于介绍稿子给《论语》,想来想去,恐怕闲斋的文章如给《太白》之类未免太那个了些,给《人间世》比较‘人地相宜’。”
《论语》为半月刊,由林语堂等人创办于1932年9月,自第四期起,增辟《古香斋》栏目,列于末页,辑录当时各地荒谬事件。鲁迅在《“滑稽”例解》一文中写道,“《论语》一年中,我最爱看‘古香斋’这一栏”,并在文中引用1933年6月出版的第十八期此栏两则短文。
1934年5月16日,鲁迅在致陶书信中写道:“奉上剪报一片,是五月十四的《大美晚报》。‘三个怪人’之中,两个明明是畸形,即绍兴之所谓‘胎里疾’;‘大头汉’则是病人,其病是脑水肿,而乃置之动物园,且谓是‘动物中之特别者’,真是十分特别,令人惨然。随手剪寄,不知可入‘古香斋’否?”
1934年5月18日,鲁迅又去信指出:“惠示谨悉,蒙设法询嘉业堂书买法,甚感。以敝‘指谬’拖为‘古香斋’尾巴,自无不可,但署名希改为‘中头’,倘嫌太俳,则‘准’亦可。《论语》虽先生所编,但究属盛家赘婿商品,故殊不愿与之太有瓜葛也。”
鲁迅此信中所说的“盛家赘婿”,指《论语》社成员、盛宣怀的孙女婿邵洵美。《论语》当时系由邵开办的时代图书印刷公司发行。1934年6月,《玄武湖怪人》刊于《论语》第四十三期《古香斋》栏目,文后括注“中头剪自五月十四日《大美晚报》”,并配发“中头按”,内容节选自1934年5月16日鲁迅致陶书信。
1933年12月28日,鲁迅致信陶亢德,向《论语》荐稿:“附上稿子两种,是一个青年托我卖钱的,横览九洲,觉得于《论语》或尚可用,故不揣冒昧,寄上一试。犯忌之处,改亦不妨。但如不要,则务希费神寄还,因为倘一失去,则文章之价值即增,而我亦将赔不起也。”
鲁迅此信中所说的“青年”指王志之,笔名楚囚等,四川眉山人,当时是北京师范大学国文系学生,北平“左联”成员,《文学杂志》编辑之一。“稿子两种”指《幽默年大事记》与《刷浆糊与拍马屁》。
得到陶亢德回信后,也许与陶尚不熟,1934年1月6日,鲁迅又转而致信林语堂:“顷得亢德先生函,谓楚囚之稿,仅有少许可登,并以余稿见返。此公远在北平,难与接洽,但窃计所留字数,不过千余,稿费自属无几,而不佞则颇有擅卖他人螓首之嫌疑,他日史氏笔伐,将云罪浮于桀,诚不如全躯以还之之为得计也。以是希于便中掷还所留之三纸为幸。”
1934年4月16日,鲁迅致信陶亢德,向《人间世》荐稿:“有一个相识者持一卷文稿来,要我寻一发表之地,我觉得《人间世》或者相宜,顷已托书店直接寄去。究竟可用与否,自然是说不定的。倘可用,那就没有什么。如不合用,则对于先生,有一件特别的请托,就是从速寄还我,以便交代。费神之处,至感。那文稿名《泥沙杂拾》,作者署‘闲斋’。”
鲁迅此信中所说的“相识者”亦即“闲斋”,指徐梵澄,时名徐诗荃。其后,《泥沙杂拾》系列陆续刊于《人间世》第三期至第六期、第十八期和第十九期。
此后,鲁迅又数次在信中提及闲斋及其稿件。1934年5月5日:“惠示谨悉。《泥沙杂拾》之作者,实即以种种笔名,在《自由谈》上投稿,为一部分人疑是拙作之人,然文稿则确皆由我转寄。作者自言兴到辄书,然不常见访,故无从嘱托,亦不能嘱托。今手头但有杂感三篇,皆《自由谈》不敢登而退还者,文实无大碍,然亦平平。今姑寄奉,可用则用,太触目处删少许亦不妨,不则仍希掷还为荷。”1934年6月6日:“某君之稿,如《论语》要,亦可分用,因他寄来时,原不指定登载之处的。”1934年6月8日:“用种种笔名的投稿,倘由我再寄时,请先生看情形分用就是,稿费他是不计较的。”
现存鲁迅致陶亢德书信最后一封,写于1934年7月31日,依然事关闲斋:“来信谨悉。闲斋久无稿来,但我不知其住址,无从催起,只得待之而已。”
三
1934年5月25日,鲁迅在致陶亢德书信中写道:“顷蒙惠函,谨悉种种,前函亦早收到,甚感。作家之名颇美,昔不自量,曾以为不妨滥竽其列,近来稍稍醒悟,已羞言之。况脑里并无思想,寓中亦无书斋;‘夫人及公子’,更与文坛无涉,雅命三种,皆不敢承。倘先生他日另作‘伪作家小传’时,当罗列图书,摆起架子,扫门欢迎也。”
陶亢德曾经作文,刊于《新民报》晚刊,细叙其中因缘:“我与某君当时编一刊物,‘挖空心思’求內容之出色,决定辟一栏作家访问记,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鲁迅先生。于是先写信和他商量,征求同意;至于哪三种‘雅命’现在再也记不清楚,有一种大概是要照一个相或请先生给一张相片,与夫人公子同照……于是硬着头皮写了一封信去……”
“某君”指作家徐訏,其时与陶共编《人间世》,鲁迅在此信末亦写道:“徐訏先生均此不另。”
被鲁迅婉拒,陶后来反思说:“这在当时是一盆兜头冷水,实在感觉没趣。但是这个没趣究竟是于我有益的,就是此后无论做什么事,不禁要记起鲁迅先生这封信来,把事情做得朴实一些,少带江湖气即噱头。”
《陶庵回想录》里对此事的记录则更为私人化:“鲁迅对《人间世》是讨厌的,但我偏不识相。出于生意眼,我和徐訏商量,来一个作家访问摄影,给作家在书房里和他的妻儿共摄一影。徐訏对我的提议不表示反对,我就写一信给鲁迅,请求访问摄影,他是中国作家第一名啊。谁知道他大为冒火,回信狠狠说了一顿。这在我当然很不愉快,迄今还觉得鲁迅欠讲文明礼貌。人家有此请求,尽管出于生意眼,到底无损他的毫发,你不高兴自己被利用,拒绝好了,何必大动肝火?何况说到利用,他的文章也是被利用被当作商品的。”
其实在此之前,鲁迅已复信拒绝在刊物上登载个人肖像。《人间世》为小品文半月刊,由林语堂创办于1934年4月。此刊每期首页整版刊发一位作家肖像,并在次页刊发其一篇作品。如1934年11月出版的第十六期,首页刊发郁达夫肖像,并在次页刊发其《所谓自传也者》一文。创刊之前,陶亢德给鲁迅写信,表达设想并约稿。
1934年3月29日,鲁迅在复信中写道:“惠示诵悉。向来本不能文,亦不喜作文,前此一切胡诌,俱因万不得已,今幸逢昭代,赐缄口舌,正可假公济私,辍笔而念经,撰述中无名,刊物上无文,皆夙愿也,没齿无怨。以肖像示青年,却滋笑柄,乞免之,幸甚幸甚。”不过,1934年4月1日,他在信中写道:“照相仅有去年所摄者,倘为先生个人所需,而不用于刊物,当奉呈也。”1934年4月4日,他又在信中写道:“惠示收到。照相若由我觅便人带上,恐需时日。今附上一函,一面将照相放在内山书店,社中想有送信人,请嘱其持函往取为幸。”
1934年4月15日,鲁迅又复信林语堂,解释此事:“顷收到十三日信,谨悉种种。弟向来厚于私而薄于公,前之不欲以照片奉呈,正因并‘非私人请托’,而有公诸读者之虑故。近来思想倒退,闻‘作家’之名,颇觉头痛。又久不弄笔,实亦不符;而且示众以后,识者骤增,于逛马路,进饭馆之类,殊多不便。《自选集》中像未必竟不能得,但甚愿以私谊吁请勿转灾楮墨,一以利己,一以避贤。此等事本不必絮絮,惟既屡承下问,慨然知感,遂辄略布鄙怀,万乞曲予谅察为幸。”
在此前后,鲁迅多次复信,谢绝林语堂与陶亢德的约稿。
自此,鲁迅与“论语派”人物及刊物的关系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