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万籁俱寂的深夜,拍打门板的声音格外骇人,倘若夹杂着焦急而恳切的男声,被惊醒的人们,总是长出一口气,炕上翻个身,蒙眬中重又爬上周公的渡船。只有秦婆婆会应声而起,仿佛她从未睡去,而是用自己所有时间,在漫长的黑暗中等待并盼望那些轻轻重重的拍打声。事实的确如此,每当夜晚来临,秦婆婆都会扣好衣襟,绑好裹腿,穿戴整齐,将花白头发梳得溜光,烟色头巾从额头掖到脑后,转身上炕之前,习惯性向后翘起双脚,让套在小脚上的那双鞋轻轻地互叩几下,然后侧身假寐。那时,她的耳朵里灌满各种声音,风声,老鼠逃窜的声音,猫头鹰的叫声,狗吠声,温河哗哗的流水声;但所有这些声音都不是她所盼望的,只有当手掌毫无犹疑地拍响她的门板,她才会怀着某种称心快意坐起来,利落地翻身下炕,顺手拿起横放在炕沿边上的竹杖。门外的风,淘气得像个小孩,掀掀这家院外的秸秆,又在那家墙头跳来跳去。站在门外的人,即便是寒冬腊月,也无法准确感受夜晚的温度,家里那个大呼小叫的妇人早让他失了笃定,他汗流浃背,燥热难耐。好在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及时传来,透过手中马灯朦胧的光影,恍惚一个缀满光环的瘦影子正在靠近。“婶子,你媳妇胎动了。”他边大声叫喊,边退后几步,院门哐啷打开,秦婆婆回身将门上的屈戌搭在一起:“我估摸着,就在这几日。”
那是夜里最暗的时辰,整个村庄被层层叠叠又厚又密的黑油彩凝结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正缓缓将它压入水底。喧嚣的狗吠声消失了,猫更是没了踪影。倘是繁星点点的夏夜,会有蟋蟀小心翼翼的一两声试探,但这种试探很快结束,徒留浩渺而阔大的寂静。他们沿着门前的小坡一路向下,绕过一个猪圈,进入逼仄小巷,男人的步子大了些,总得走几步停下来等,秦婆婆两只小脚加上竹杖,合起来的三只脚便显得分外忙碌,这忙碌稍稍安慰了他的心急如焚。他们路过饲养处的时候,月亮大爷正在给牲口添草料,秦婆婆的第三只脚发出的嘣嘣声早入了他的耳郭,但他连头都没有扭一下,心下颇为欣慰,轻声自说自道:“又要添人丁了。”男人和秦婆婆也没有回头,他们忽隐忽现的匆忙身影,很快被浓稠的夜幕吞没。
村庄的夜,长得没有尽头,而那些发生在夜里的事,总让人在充满疑惑的同时又真假难辨。我们几个小孩奔跑在晨雾里,只为去求证事件的真实性和准确性。那时,一个刚刚被赐予新身份的小伙伴,他(她)的话,显然不具良好的说服力,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只能挺着胸脯对天发誓。我们沿着秦婆婆夜里留在街巷里的脚印,亦步亦趋,站到他(她)母亲的门前,一块一尺见方的红布在那里招摇。使人心醉神迷的红,缀在冬日漫无边际的铅灰色中,像一簇小小的、亮亮的、暖暖的火苗,屋内传来婴孩微弱的哭声。我们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想象一只小麻雀般笨拙而柔软的身体。
我们常常在此时碰见秦婆婆,半个身子从门帘里探出來,接着是她的第三只脚,之后,全须全尾地出现在我们面前,重枣般的面庞,不带一丝疲惫,只有一层又一层笑纹。鸡们急不可耐地挤出鸡窝的小门,跌跌撞撞朝我们身后跑,仿佛它们惧怕秦婆婆手中的那支竹杖。那是一根微微发黄的竹杖,跟它的主人一般高低,一条裂隙在下部延伸,到了靠近底部那里,跟更多的裂隙组成一张大口,贪婪地吮吸着布满苔藓的地面。秦婆婆身后,送她出门的是小伙伴的父亲或者祖母,他们将一块红布放在秦婆婆青筋纵横的手里,笑着说感激的话,反反复复,生怕秦婆婆听不见似的。
小孩出生的消息,总是在早晨开始在村庄上空传播,从这家院子,跌到那家屋檐。为什么小孩要选择夜里出生?他们不能在白天或者正午,哪怕是在晚饭时出生呢?我疑惑地问祖母,我的祖母笑眯眯地说,小孩落草,由不得人。也或许,秦婆婆是知道其中缘由的,但作为一个忽略她的存在而选择几十里外县城医院降生的小孩,未经她手接引的莽撞行为让我对她有一种天生的惧怕,也或者,正因如此,我们之间便有无法弥补的隔阂和陌生?显然她对通过自己之手接引于世的小孩更亲切,乃至在院子里看到我们这群孩子时,会伸手摸摸他们冒着热汗湿漉漉的头顶,那个被摸的孩子,极其享受这样的抚摸,笑嘻嘻地微闭双目。这样的情形,仿佛在提醒我,他们彼此间的亲密关系由来已久。如此,我不自觉地在躲开她的时候,用更多的假象充塞着自己的大脑,并想象在夜里,当我们沉睡,在梦的河岸游荡,看花看草,又叫又跳的时候,她是留在这世上的夜行者,一个在我们梦外游走的人。
她会遇见魏六吗?疑问像一个气球,在日子中日益膨胀,我们不得不去问询大人,一个五道庙闲坐吃烟的老人,也可能是站在自己街门前向外观望的母亲,我们的发问似乎并未引起他们的关注,乃至都会笑一阵,用一些文不对题的答案应付过去,打发我们走开。据说世上走得最快的人叫魏六,而在夜里,他的速度是白天的两倍多。他拥有一身绝世武艺,以保镖为业,常常劫富济贫,除暴安良,不止如此,他还是远近闻名的孝子,因为母亲喜欢吃包子,魏六每天深夜动身去百里之外的太原府,早上他都会将热腾腾的包子端给母亲。夏天的夜里,我们在五道庙追着萤火虫奔跑,带起一股又一股悄悄话般的清风。或许魏六在夜里就会成为一股风吧。当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回家,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想,在群山和流水之间,魏六会遇见神仙还是妖怪?也或者,他什么都不会碰上,对于埋头走路的人来说,很难察觉身左身右的事物。一群小孩发生争执,一个说,魏六会遇见豺狼虎豹,之所以平安买回包子,是因为它们被他打死了。另一个说,魏六会遇见精灵,精灵最喜欢在夜里游荡,在墙头偷窥,或者躲在树上偷听,当魏六经过它们,肯定是藏起来了。还有一个说,魏六一定遇上神仙了,他走得那么快,是因为神仙觉得他是孝子,便把衣服和鞋履借给他穿了。所有分歧最终都会不了了之,但我们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那就是,魏六肯定遇见秦婆婆了。我们村这么多小孩,每个小孩差不多都是秦婆婆接生的,加上外村人也频繁来请她,你想,她有多少个黑夜是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的?这样的两个人,能不碰面?他们见了面,会打招呼吗?一个说,婆婆,你又接生去呀?一个问,魏六你又买包子去呀?哈哈,哈哈。不对,秦婆婆又不是一个人,既然她能碰上魏六,陪她的那个人也能。傻子,魏六和秦婆婆肯定不是凡人,两个人都从不睡觉,都喜欢在夜里出门,一个走得那么快,一个敢穿过鬼魂出没的菜园子,你敢吗?
我们沿着青石片砌成的坡路,信心满满地去找秦婆婆求证。秦婆婆一个人住在村里最高的地方,她窄窄的院子就是人家的洞顶,朝西北的街门是唯一的院墙。这也是村里通往泉子沟的最后一扇街门,村里人担水,从泉子沟爬上来,第一个歇脚点就是秦婆婆的街门口。男人们会在这里吃上一口烟,在鞋底上磕掉烟灰,将烟袋锅重新插进腰带,担起担子颤悠悠下坡回村。女人们力气小,歇得勤,用时短,所以只是手抬着扁担,静静地站一会,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下青石坡,生怕稍不留神桶里的水漾出来,将自己滑倒。秦婆婆的街门成日大敞着,但很少见老婆婆来串门,她家离其他人家远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感觉村里老婆婆似乎对她有几分忌惮。这种忌惮也让我们只能在她的街门前探头探脑,但没有人敢走进院子里,推开她的门。有人压着嗓子快速尖叫了一声秦婆婆,一群乌鸦从秦婆婆房子后面的密林里飞出,在我们头顶嘎嘎地盘旋,一圈比一圈高,吓得我们一哄而散。
六十多岁的秦婆婆有一双皮包骨头的手,加上手背上凸起来的青筋,让这双手看起来很硬。像绳索,也像橛柄。有次我们在五道庙听到大人们说,秦婆婆之所以成为接生婆,就是因为她有一双跟常人不一样的手,那双手从不颤抖,也不会使用蛮力,但关键时刻干脆果断。在大人们模棱两可的答案中,我们知道有的小孩是从肚脐眼里生出来的,也有的是从腋下生出来的,还有的是拉屎拉出来的,无论哪样,母亲们都离不开秦婆婆的手。据说大部分小孩还是很听话的,头朝下住在母亲的肚子里,等待秦婆婆的手隔着肚皮的抚摸和召唤,但有时,那些托生前来的小孩,因前世拥有异于常人的身份,导致他们习惯了自由自在,最终在母亲肚子里以怪异的姿态等待。
南头秀花挺着大肚子,摇摇摆摆爬上坡,一群小孩看西洋景般尾随在她身后。她走进秦婆婆家街门,艰难地上了高高的台阶。我们像被赋予了某种勇气,随着她进了秦婆婆的院子,被门挡在了外面的我们,只能在院子里乱跑,你追我,我躲你,笑嘻嘻的。后来,我们突然都站在那里,像被孙悟空的金箍棒定住般,我们看见了整个村庄的样子,房子背着房子,房子靠着房子,房子连着房子,房子圈着房子,它们怕冷似的挤成一团。一轮浅淡的月,正印在天上,要知道,离天黑还有好几个时辰呢。秦婆婆家这么早就能看到月亮,她的夜晚肯定比我们都长。
几天后的夜里,秦婆婆的门板被敲响时,她以少有的快速出现在来人面前。那是秋天,但夜黑得瘆人,男人手里的马灯虽然被玻璃罩着,还是被夜风吹灭了两次,他们不得不停下来,将玻璃罩取下来,男人擦了好几根火柴,满头大汗中才把灯捻子点着。路上稍微耽搁了点,秦婆婆赶到的时候,孩子的一只手已经伸出来了。秦婆婆让秀花家人准备好热水和剪子、火红的铁火柱,又要来一撮小盐粒,然后把盐粒放到那只小手里,一边用手揉着秀花的肚子,一边将那只小手送回去,之后她就用自己枯瘦有力的双手,一直在秀花肚子上轻一下重一下,上下左右,划圈,按压,抚摸,嘴里还不停地默念着,到天光微明,秀花顺利生产。母亲们边做针线,边绘声绘色地描述秀花生产时的情形,我们小孩被赶到一旁,但她们的话语,还是清晰地传到我们的耳朵里。听说先伸手出来的小孩,那是来讨债的,父母要用一辈子来还的。另一个说,秀花前一个不是莲花生吗,是大富大贵的娘娘命,或许就能降住这个讨债的。要不是秦婆婆有能耐拿得住那个托生的小鬼,秀花不知还要受多少罪呢。我们一溜烟跑开,去找那些糊涂的老妇人,原来婴孩坐着生下来的,就是莲花生。但她们对秦婆婆怎么拿住托生小鬼这件事,又闭口不答了。
玉米从地里收回来,湿漉漉的田地空下来,温河里的水汽越来越盛,早上起来,所有的树木和远山,都戴了一顶灰白的帽子。人们歇息下来,早早聚到五道庙,吃烟的吃烟,下棋的下棋,饲养处的牲口也歇了,月亮大爷喂完草,从早到晚坐在五道庙叨古话,我们小孩更是忙不迭吃口饭,飞也似的聚到五道庙。讲完鼓上蚤时迁,又讲忠义杨家,讲了孙悟空大闹天宫,又讲王华买老子。有天月亮大爷说,这回给你们说个新鲜的,叫秦婆婆遇狐仙。有次秦婆婆替邻村的妇人接生,半夜回来的时候,在菜园子那边时,遇见一个白衣妇人,请秦婆婆一定要替自家媳妇去接生。菜园子那条沟里,狐狼成群,秦婆婆心知自己是遇上狐仙了,明知如此,为了保命,也不能拒绝,她随着这个白衣妇人,跨过一道小溪,来到了一个草木茂盛的院子里。一个年轻媳妇脸色苍白,汗流浃背,杵在那里,疼痛难忍。秦婆婆便吩咐备好热水、铁火柱、剪刀,然后让产妇坐起来,她跪到产妇身后,将双手插入产妇的腋下,用力提起,如此十几下,产妇顺利生产。她用剪刀剪断脐带,又用火红的铁火柱将婴儿的脐带烫好,之后吩咐人替婴儿擦洗,便要告辞。那白衣妇人伸手挡住了她,她心想,不好,这是要取咱人头了,一时惊恐万分。没想到,那妇人却握住了她的手,说,为报答你的恩情,我们已经将你的阳寿加长,你能活九九八十一岁。说完,将她送出来。等她走到村口的时候,鸡才叫第二遍。
秦婆婆并没有活到九九八十一岁,她死在了白天。祖母说,月亮大爷那是用胡编的古话糊弄我们呢。秦婆婆年轻时不能生养,常常被丈夫打骂,秦婆婆为了不被休掉,每天到庙里求子,大概是神仙也帮不了她的忙,于是就悄悄教给了她接生的手艺。虽然没有一儿半女,但经她手出生的孩子算起来也有百十来个了,也算功德圆满了。是秦婆婆的侄儿发现她的尸体的,秦婆婆无儿无女,按照村里的习俗,得过继一个儿子,替自己送终,住在坡底的侄儿就是她的过继子,替她分粮,担炭,替她参加红白喜事。家离泉子沟近,侄儿担水也不用歇息,直接就担进院子了,照例把担子搁在门口,提著水桶登上门前的高阶,拉门一看,秦婆婆囫囵身子躺在炕上,他便喊,婶子,婶子,喊了几声,也没回应,他就去推推她,却发现身子早已冰凉。
我们一直纠结着秦婆婆为什么不死在黑夜,她那么熟悉黑夜,那么会走夜路,为什么偏偏在白天咽气。家门被卸下来,秦婆婆躺在门板上,脸上蒙着一张黄表纸,双手用麻绳绑握在胸前。我们是第一次走近她的屋子,靠炕摆着一个黑色的柜子,十几口黑黝黝的大瓮像站岗的士兵,紧紧立在柜子旁边,靠门的地方,放了一大摞柴禾,这些东西就像故意在霸占地盘似的,就给她剩下一块门板的地方。
六十多岁的秦婆婆,也算长寿之人,侄兒请人到供销社置办了香烛和做花圈的粉连纸,又捎话请匠人来打棺材,又央村亲去坟地找墓冢,夜里长明灯点上,侄儿和媳妇坐在秦婆婆的炕上,迷迷糊糊中,听见谁在喊他们,一激灵清醒过来,却看见秦婆婆坐在门板上,正在解手腕上的麻绳。据说她做了场大梦,梦里走了几十里山路,从白天一直走到黑夜,两只小脚却没感觉到一点疼痛,直到她走到一个开满鲜花的地方,遇见一个人,年纪看起来比她还大,胡子老长,穿了一身白袍子。看到她,就说,你急急忙忙来这里作甚,快回去吧,边说,边用手推了她的手臂一下,于是,她一下子就醒了。人们对此半信半疑,但自此后秦婆婆的左臂疼了好长时间。
秦婆婆死而复活的事,让我们兴奋了好久,乃至我对月亮大爷的古话深信不疑,既然狐仙延长了秦婆婆的阳寿,那她定是要活到九九八十一岁的。她依旧会在夜里走出街门,三只脚踏上青石片的坡路,然后拐进巷子里,她依旧会在昏暗的油灯下,与那些托生的小鬼讨价还价,渡他们成为听话的婴孩,她依旧会吃下主家端来的那碗白面,接过那一尺见方的红布,揣到襟前,她依旧会在婴孩出生的第十二日,享用主家送来的油糕,当婴孩满月之日,她会端坐上席,接收主家以及亲戚六人的尊待。既然如此确定,那么她大可随意出入,哪怕是去稍远点的外村,一个人回村,也是平安无事的。
黑夜又厚又长,似乎所有人对黑夜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理,好像被一种不能抗拒的圭臬束缚着。一到黑夜,大人就将鸡赶回窝里,把街门插上,院里晾晒的衣物、板凳和草垫子,都收回屋子里,然后关门闭户,吹灭油灯,静悄悄地睡去。而我们小孩,更是不能碰枕头,耳朵和枕头只要一碰,就像榫锁一样,咔哒一声,将我们锁进梦里。有人在夜里逃跑,那是一对结婚不到一年的夫妻,男人是倒插门女婿,家在百里之外的平山。他们似乎就要成功了,从此远走高飞,抛下眼瞎的母亲。可是不久后,他们被人追回来,灰头灰脑地跪在母亲面前,接受着劈头盖脸的指责和训诫。有人在夜里上房顶给玉米穗翻身,竟一脚踩空从房顶上摔下来,之后再也不敢在深夜出门。而月亮大爷在夜里只在饲养处有限的范围内蹀躞,咳嗽,责骂牲口,从不敢走离饲养处一步。只有秦婆婆在夜里是那么从容,娴熟而自如。人们说,那老婆婆是快要修成仙的人。
死而复生的秦婆婆,竟然收了村里的爱莲婶子当徒弟,从此,她身边多了一个走夜路的人。我们常常见爱莲婶子在爬那道像站起来般的青石片坡,推开秦婆婆的街门,想来,秦婆婆肯定是在教她在夜里怎么走才更安全吧。村里妇人生产,还是先去请秦婆婆,秦婆婆死了一回,浑身发软,竹杖更是不管用,主家只能抬着或者背着她去,她坐在旁边,让爱莲去跟那个尚未出生的婴孩交手。她那双手,在被麻绳绑过之后,看起来没筋没骨,再也没有之前的力气和巧劲了吗?
这样的秦婆婆,突然就被村里的老婆婆接纳了,她们拄着各自长长短短的拐杖,踮着那双站不稳的小脚去秦婆婆家坐坐,而那时,秦婆婆扶着门已等在门前高高的石阶上,她们坐在一起,说一些早已作古的人,还有一些褪色的旧事,虽然嘴里都嫌自己死得慢,但却又拐弯抹角想探听秦婆婆死而复活的秘诀。当她们被身后通红的夕阳染红后,房子后面的麻雀、布谷、斑鸠、喜鹊、白头翁、山雀、燕子们就会在她们头顶穿梭,那种场景,常常令人惊叹。老婆婆们就起身告别,小心地下坡,一个个慢慢走进村庄的黑夜,徒留秦婆婆一个人在夕阳里。她站起来,用目光一一抚摸过眼前的村庄,一串串院子,院子里的窑洞,还有街巷里穿梭的我们。
秦婆婆七十三岁寿终正寝,这次她是在夜里走的,所以我们期盼的再次活过来的事并没有发生。那年,我已经十岁了,我身后跟着我的妹妹,她是通过秦婆婆之手接引而来的,对于秦婆婆的死讯,似乎比我更急迫,乃至一大早,就央求我带着她站在秦婆婆的街门外。冬天的日出正在冉冉升起,三间旧瓦房上,布满温暖而明亮的光影,人们出出进进,这情形,像极了电影里的美景。也不知道秦婆婆在五更回家,有没有坐在院子里等待过这火红的日出?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