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山

2023-05-30 10:48曹金魁
安徽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溪涧大山

曹金魁

江大山到南江桥下车时日头过了顶,接他的是发小江保田。

江保田将出租车尾箱里的几袋行李提到三轮车上,埋头低眼说:“大山,去年冬月收到你微信转来的两千块钱,我带了两个泥工,把你家屋前屋后都清理了一遍,上屋捡了一天的漏,添了七百块瓦。”

江大山看着前面的柏油路,沿着南江河蛇行,两岸是深一茬浅一茬的油菜与草籽,金黄中涂抹着一块块浅红。清清的南江河如一条出洞的竹叶青,懒懒地卧着,头尾藏在山里。他记起小时的情景,笑了笑说:“有几滴漏也不打紧,只要不在床头上,当年放牛、捡柴、扯猪草,我俩可没少在鼓皮岩的岩头下睡过。”

江保田脚下放松了油门,从车头拿了白沙烟,递给江大山。

“年初戒了。”江大山摆摆手。

江保田微微别过脸,弹出一根香烟,点了火,淡淡的烟雾里,黑瘦的长脸如路边的一片青石岩,坑坑洼洼中是开采后留下的条条裂纹。

江大山伸手从车头的烟盒里拿了根香烟,放在鼻头深深嗅了嗅,淡淡的烟草味中夹杂着花香。抬目望去,路边山崖上一簇簇开了的映山红如团团火苗。这些日子,在城里,他是闻不到花香的,闻到的多是消毒液与酒精的气味。江大山看着两层小楼前上了锁的院门,堆放一地的模板、钢管,一时想不起江保田爱人的名字,便问:“弟妹呢?”

“儿子年前生了二胎,云英正月初六就去了上海带孙子,快八十岁的爹娘傍我弟一家过。我是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同单身公(方言,代指光棍)没什么两样。”江保田进厨房拿了两副碗筷,从落满柴灰的吊壶里滗了两杯温开水,两人在火塘边坐下,就着柴火上鼎罐里煨的腊猪脚和半篮子油麦菜,吃了晏中饭。

江大山记起早几年江保田找他借钱给儿子买房一事,脸上有些发热,见日头偏西,到鼓皮岩还有五里多山路要走,就起身去车厢里拿了带来的礼物,对江保田说烟酒是给他的,其余的他做主,等自己从鼓皮岩回来了再去看望他父母。

江保田的蜈蚣眉扭了下腰身,推辞道:“大山,上千块一条的烟不是我这号人抽的,你留着招待客人,山里的夜黑得早,我俩还是小时在一张床上挤过,在这里困一宿,明朝一早我陪你去鼓皮岩,一起住个三五天。”

“保田,你儿子在上海买了房,压力大,我现在是闲人一个,不能耽误你做事,年后这些日子里,我几次梦见自己回了鼓皮岩,白天疯玩了,夜里困在我娭毑(方言,祖母)铺了稻草的木床上,怎么叫都叫不醒。”

江保田折身拿了扁担,把两个大的行李包放在篾丝箩里,咧了咧嘴,露出数颗黄牙,如被鸟雀啄开经了风日的山石榴,说:“山里寒气重,夜里没棉被可不行,米面油盐我都给备好了,米是自家种的,油是现榨的山茶油,三五天过后,哪天下雨,我进山挂清明时去接你。”

山道如钻进草丛的土皮蛇,时隐时现;又如匍地生长的古藤,时断时续。江大山跟在江保田的身后,看着路边一簇簇开了的映山红,闻着野椒子花浓郁的香味,放开了嗓子,没多久,数声咳嗽过后,嗓音没了,只剩下吁吁的气喘之声。

日头暗了,林子里腾地冲出一只大鸟,听叫声,江大山晓得是猫头鹰。青石块铺就的山道,如一条爬行的山蚂蟥,江大山只听得到篾丝箩蹭擦草木的声音,却听不到江保田的脚步声,小跑几步后,肩上的背包如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弯了腰,捶了几下胸口,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五指握拳的手心上全是汗,双眼模糊中,江大山陡地感觉背上一轻,眼前一亮,他直起腰,是江保田把他背上的背包挂到了扁担上。

日头落山,江大山看到了掩映在林木里的三间泥砖瓦房,双腿一软,右手扶着坪前两抱来围的香樟树,喘着大气道:“保田,我没几步就进家门了,你回南江桥还远着,要不在这里住下来,明早再回去。”

“正月才见了五个圆太阳,今年我在南江桥包了八百平的大理石地坪在贴,趁这几天天气好,赶在清明前把尾收了。”江保田把担子挑到伞檐(方言,指廊檐)下放了,回身问,“大山,你老屋都快四十年没住人了,这次回来,不会是有什么心事吧?”

江大山推开厚重的杉木大门,一屁股顺势坐在门坎上,白里发青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道:“我去年内退,整日闲着,还能有什么心事?只是疫情期间,门不能出,楼不能下,人都快发霉了,眼看离清明近了,找这个机会回来散几天心。”

江保田去周邊转了一圈,在屋后山泉流下来的水坑边,双手捧几口水喝了,用衣袖擦了一下嘴,回身到堂屋,说:“有采山的进来住过,灶房里火炉钩子上吊着的鼎罐里还有半罐水。”江保田瞟了一眼喘着粗气的江大山,想了想,道,“大山,还记得向梅不?”

“我们三人是一起长大的,怎么会不记得?”江大山站起身,腿脚发麻,形如白皮瓢瓜的身子骨晃了晃,道,“保田,你不是说过,向梅当年嫁去了江西,后来就一直没了音讯?”

江保田弯腰拿起搁在篾丝箩上的桑木扁担,背向着江大山,望着向家岰的方向,语气如顺溪吹过的山风,带着凉意:“我也是前些日子在向家岰一个老板家里贴地砖,无意中看到一张旧照片,问了才晓得向梅是他的堂姐,当年嫁去了江西,因为眼睛的原因,离了,后来因为没见生育,又离了,现在在梅仙给人家当保姆。”

江大山坐在堂屋里的松木矮椅上,看着江保田那如一片竹叶的背影,飘落在山道的林木深处,他久久没有起身,直到眼前一亮,月光洒了进来,才晓得,是下半夜了。他听着屋外的蛙鸣声,打开包里的睡袋,钻了进去。江大山没关门,忘了江保田出门时叮嘱的话:去年冬月,南江桥采药的在鼓皮岩、向家岰看见过野猪,夜里困觉要他把门关牢,警醒点。

鼓皮岩位于汉昌县南江镇境内,是一块形如鼓状的大青石,住着五户人家,成“之”字形。鼓皮岩对面是向家岰,住着三户人家,呈“品”字形,一条深谷把它们分隔开来,相距甚近,却分属两个不同的自然村。深谷中有一溪涧,长年流着,秋冬水瘦,如一条银环蛇,春夏发水,如出洞巨蟒,蜿蜒数里,汇入南江河。

江大山记得,那是他与江保田一年级入学的头天,天气好着。第一节是语文课,班主任点到他名,他站起来答“到”,看见坐在第一排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女同学转头冲他一笑,圆脸上是一双如山葡萄般水灵灵的大眼睛和一张缺了两颗门牙的小嘴;当他听见老师叫“向梅”、她站起来答“到”时,他才晓得,她就是住在他家对面向家岰那个叫“向梅”“梅子”的女伢子。

山里的细伢子野性大,没那么多拘谨,下课后,江大山与江保田、向梅三人便玩到了一起。放了学,他们在稠树洞分手,沿溪涧相向而上,隔着深深的溪涧,幽深的林木,他们大声背诵着课堂上老师教的古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往往是向梅背出上句,江大山就接了下句。江保田玩心重,背诗不行,做玩具却在行,削出的地螺是转得最多圈的,用火烤过的竹弓是射得最远的,用缝衣针做镖头的飞镖是扎得最准的。他俩与读四年级的保田姐姐一起放学,一路玩回来,往往是落到后面,天黑了才到家。

早上吃过大人做的炒饭,背上书包,隔着山谷,他们会大声喊道:“上学啰!上学啰!”大山荡来回音的同时,也会把对面清脆的声音捎了过来:“走啰!走啰!要迟到啰!”有天家里来了客,江大山与江保田挤在一张床上,夜里玩疯了,早上忘了醒,迷迷糊糊中听到向梅那清亮亮的喊山声,江大山推醒江保田,背上书包,早饭也没吃,就赶往学校。老师检查作业,江大山才记起夜里江保田抄他的作业,作业本还在他家的饭桌上放着。那一次被老师罚站打手心后,他就再也没因迟到没做作业而被老师罚过。

中秋,江大山与江保田吃了向梅带来的桂花糕,向梅说是她娘做的。元宵节后开学,江大山与江保田给向梅带去了他俩大年三十送恭喜讨来的大饼。端阳,向梅给他俩带来了她娘做的粽子,还有包子,包子是糖心的,咬一口,糖水流得满嘴都是。

暑假,他们帮大人抢收插晚的同时,学会了唱山歌,江大山到现在仍清晰记得,向梅在对面大枫树下的歌声,如山涧上飞过的百灵鸟:

麻雀啧,肚肚咕。

后背园里采细茶。

细茶粗,换篦梳,

篦梳快,换腰带。

腰带长,换猪肠,

猪肠薄,换牛角。

牛角尖,抛上天,

天又高,换把刀。

刀又快,好切菜,

菜又甜,好过年,

菜又苦,好过端阳午。

小学三年级那年寒假,快过年了,江大山那好久没见的爸爸回来了,穿着一件黄大衣,背着一个黄帆布袋,胡子拉碴,说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夜饭后,娭毑带江大山先回了屋,那一晚,江大山听到鸡笼里的大公鸡叫了,听着隔壁爸爸妈妈细细的谈话声,在他与他妈睡过的那张木床发出“吱呀吱呀”的摇晃声中,禁不住上下眼皮直打架,头一埋,困了。迷迷糊糊中,他听到有人在喊山,是他爸,站在鼓皮岩那块大青石上,长长的嗓音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那个寒假里,江大山爸爸教了大山吹口琴、笛子,早上,叫他起床练嗓子。年过后,去外婆家回来的路上,妈妈说他爸爸平反了,去他读的白马小学当校长,他们一家搬去学校住,他上学不用走那么远的山路了。

开学后,江大山发现,学校里的老师对他亲热多了,都亲切地叫他“大山,大山”,时不时塞几粒糖果给他。

那天是周五,学校周边田野里的油菜花开了,金灿灿一片。下午体育老师临时有事,让他们自由活动。江大山把揣在口袋里的五颗大白兔奶糖给了江保田两颗。江保田跑回教室,拿了一只飞镖,镖身是一根细长的竹棍,缝衣针做的镖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江保田兴奋地说道:“这飞镖准着呢,大山,扎中了蜻蜓,飞镖给你。”江大山右手食指、中指、大拇指捏着翠绿色的镖身,眼睛紧盯着一只绿蜻蜓,它飞着飞着,在空中悬停下来……江大山挥腕奋力掷去,只听到“哎哟”一声,看到向他小跑过来的向梅捂着右眼,蹲下了身子,红红的血从指缝中流出。

江大山醒来时天色大亮,几只斑鸠在门坎上跳跃,发出“咕咕咕”的叫声,伸头张望着,见他钻出睡袋,它们跳下了门坎,在泥地里啄着食,翘着尾巴,“咕咕咕”叫着,其中一只侧过头,喉部那一片粉红如少女胸前系着的纱巾,圆圆的眼睛发出黑亮亮的光泽,定定地看着他。江大山坐起身,斑鸠展翅飞走了,听叫声,没有飞远。江大山出了堂屋,顺着叫声望去,在伞檐走楼的角落,有一个鸟巢,那只胸前系着粉红纱巾的斑鸠在檩木上来回跳跃着,不时侧过头,用黑眼珠打量着他,接后“扑棱”飞到坪前那株樟树上,在樟树浓密的枝叶中,“咕咕咕”地叫着,又有几只斑鸠飞来,“咕咕咕”的叫声响成一片。江大山拍了一下手掌,斑鸠展翅飞过了溪涧,变成了数个小黑点,消失在溪涧对面那棵大枫树里。

江大山拿出手机,看到江保田发来的信息:向梅139××××3217。他朝向家岰望了望,关了机,去屋后水坑洗了脸,灶房里还有现成的柴火,他将鼎罐里的水换了,开了火,把篾丝箩里的物件翻了出来,在瓦罐里放了两把米,用水淘了,煨在火边,拿了柴刀进了山。

山还是当年的山,路却不是当年的路,通往他嗲嗲(方言,祖父)娭毑、父母坟头的路都被林木挤满了,循着当年的山路,江大山捉住一根老藤,爬上了鼓皮岩,站在他父亲当年站过的岩头,放开了嗓子,“喔……嚯嚯……鼓皮岩,我回来了,回来了……”江大山感觉封闭多年的胸膛要撕裂开来,喊山的声音在山涧里缭绕,“回来了”的回声被拉得很长很长。他听到了对面向家岰传来“嗨……啰啰……”的喊山声,江大山站直身子,伸长脖子,昂着头,双手放在嘴前,成喇叭状,张开口,迎接他的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紧紧地捂住了嘴,嗓子眼发甜,靠着身后的大青石,身子缩成一团。对面的喊山声歇了,鞭炮声中,林木深处冒出一团白烟,是向家岰的后人回来挂清明了。

江大山摊开捂着嘴的手掌,掌心中是一摊血,想起主治医生的一再叮嘱,江大山眼前一黑,他定了定神,歇了片刻,将柴刀别在背后,双手抓着老藤、杂树,滑下了鼓皮岩,去松林里采了数朵枞菌,一小把握在拳头里的蕨菜。一进屋,他闻到了瓦罐里米饭煨出的香味,听到了肚里“咕咕咕”的叫聲,在屋后水坑洗了枞菌、蕨菜,往火塘里加了干柴,支起铁锅,舀了一瓢山泉水,去堂屋的篾丝箩里翻出数块砍成斤来重的腊肉,选一块肥瘦适中的五花肉放入锅中,待铁锅里翻起了水花,他用竹筷夹了丝瓜芯把腊肉洗了,换了水,加了干柴,见锅里冒出热气,他把腊肉大块切了,连同洗好的枞菌放入锅中,眯着眼,看着干柴燃起的火苗怔怔出神,红红的火焰在他眼里雾化开来。

江大山记得,他再次见到向梅是在汉昌县人民医院,他与他爸妈提了糖果来探视向梅,在走廊里遇见了向梅的母亲,大人们刚聊几句,江大山就听到向梅的读书声:泉眼无声惜细流;他在门外高声接应道:树阴照水爱晴柔。接后一扇门开了,站在门口的向梅右眼蒙了白白的纱布,声音依旧是清脆脆的:小荷才露尖尖角;他张口答道:早有蜻蜓立上头。

那天,在铺着白床单的床前,江大山调皮地捂住右眼,与向梅一起朗诵了《八角楼上》,少不更事的他们,不晓得失去了一只右眼,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听到门外双方大人的争执声,他与向梅把耳朵贴在门后。向梅妈妈说:医药费是小事,梅子没了右眼,往后怎么嫁人?谁来娶她?他爸妈没有做声。向梅的爸爸说:江老师,你们要不到时让大山娶了向梅,要不赔偿一千块钱,梅子今后是好是歹,都与你们无关。他妈说:一千块钱不是小数目,得让我们好好想想……江大山悄悄转过头,对着向梅的耳边低声说:“梅子,我长大了娶你。”

如果后面没发生那么多的事,长大了的他也许真会娶了向梅。

江大山闻着腊肉炖枞菌浓郁的香味,碗也没要,一双竹筷,一把勺子,把瓦罐里的米飯与铁锅里的腊肉、枞菌吃了个干干净净。近十来年里,他从没有过这么好的食欲。江大山围着老屋转了个圈,昔日的几株金银花藤还在,爬满了半个山坡,没到开花的时节,碧油油一片。他娭毑和妈妈采摘过的几株茶树经过风日的滋润,长有一人一手高,生满了嫩绿的新芽,江大山摘了一小捧,放入鼎罐里。他拿了一把泛黑的松木矮椅,在伞檐下坐了,靠着泥黄的墙,闭了眼,口干时从鼎罐里倒一碗新茶,耳朵里捕捉着大山里发出的各种声音,直到身上暖洋洋一片,额头有汗沁出来……江大山抬起眉,日头偏了西。他朝向家岰望了望,林木深处没有白烟升起,也没鞭炮声响起,想来是不会有人挂清明了。

也许,明天会有向家岰的后人来挂清明。

大山里的夜黑得早,日头一落山,天就黑了。江大山用瓦罐煨了米粥,往火塘里添了干柴,看着干柴迸出红红的火苗,想起江保田说的话,他心生愧疚——在此之前,对于向梅一家,他更多的只有记恨。这些年里,他曾无数次想过,如果那天他用飞镖扎瞎了向梅的眼睛,向梅的大人没有闹到学校,提出一千块的赔偿,这样的话,他爸爸也不会被撤去校长一职。每到月底,向梅的爸爸不来学校把他爸爸工资领走,他也不会把向梅带给他的包子踩在地下,他娭毑也不会因为缺钱耽误了治病。没有向梅父亲的纠缠,他爸爸也不会与同事对调到邻县任教。那么初中时,他与向梅就都在南江桥中学,也许会在一个班,那时的他与江保田,一定会护着她,再一起去县城读高中,一起考大学,也许,大学毕业后,他们会走到一起。那样的话,他父亲也不会为了赚钱,夜里去剧团赶场出了车祸,父亲要是没出车祸,他母亲也不会走得那么早。

江大山喝了一碗米粥,将瓦罐里剩下的米粥用碗盛了,放在大门外,忘了带桶,他将鼎罐里的热水浇在毛巾上,擦了身子,在正房里的木板床上,把铺盖铺了,打开睡袋,钻了进去。

江大山听到门外的“咕咕咕”声,起来开了门,斑鸠也不飞远,离他三五步,“咕咕咕”地叫着,胆大的跳跃过来,伸头啄食了一下碗里的米粥,在瓷碗发出的清脆声音中跳跃开去。江大山望着溪涧对面,溪涧上升起了一团团白雾,随着山风,时聚时散。整个白昼,江大山没有听到鞭炮声响起,他放开喉咙,大山里传来的只有他的回声。喊过之后,人没有昨天气喘了,咳嗽也没那么厉害了。午后,他循着儿时走过的小道,去了溪涧,巨石还是那块巨石,深潭还是那个深潭,来人却不再是那个少年。江大山没去过向家岰,也不晓得向梅的家里会是什么样子,她娘还健在不?健在的话,做的包子应该还是糖心的,咬一口,糖水流得满嘴都是。这时,溪涧里激起的水沫飞进了江大山的眼里。

升初中那年,江大山的爸爸与同事对调到邻县罗子县露水坡中学,接后那三年里,他们与向梅一家再无来往。在他考上罗子县一中那个暑假,向梅的爸爸找上门来,说向梅因为眼睛的原因,没考上高中,向梅安装假眼的费用必须得他家出。那一年暑假,江大山去乌桕场的红砖厂拖 了整整两个月的板车,五十三块六的工钱拿到手还没焐热,便经他妈之手到了向梅她爸那里,说是给向梅安假眼。快要开学时,他回了一趟鼓皮岩,见到了江保田,保田说向梅考上了汉昌县二中,她爸不给上,说女娃子书读得再多还不是一样嫁人,说他在鼓皮岩喊山她也不应,还招来她爸一顿大骂。江保田送他出山,说当年若不是他的飞镖闯了祸,那该多好。江保田问他:听向梅说,你长大了会来娶她,到底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江大山记得自己当时只是笑了笑,如一只飞出山的大鸟,昂着头。

高一时,江保田在来信里说:向梅一家搬离了鼓皮岩,去伍市镇起了屋,听向家岰的人说,起屋用的是他家给向梅安装假眼的钱。

高中三年,江大山父母没让他回鼓皮岩。高三上学期,江大山去了部队。考上军校那年,他父亲出了车祸,他请假赶回来,把父亲葬在了鼓皮岩嗲嗲娭毑的坟前。那次见到江保田,从他那里得知,向梅嫁去了江西,男方是个瘸子,家境优越,大了向梅好几岁。

江大山在溪涧边一块巨石上坐下,看着溪水跌落下来,溅起阵阵水花,巨石下有团黑影浮出,他细细一看,黑影生有四肢,在溪水里缓缓爬行,待他拿出手机,黑影钻进了石洞。江大山记起,父亲说鼓皮岩的溪涧里有娃娃鱼,他只是一直没见过而已。江大山开了机,点开儿子发来的微信语音,没有回,他真的不想闻酒精与消毒液那刺鼻的味道了,更不想躺在病床上,任凭各种医疗器械深入他体内。在城里,放开嗓子喊一声也不行,会招来各种怪异的目光,还是大山里活得自在。

手机响了,江大山说他在鼓皮岩,日子好着,不要担心他。在儿子的关切声中,他看了一下手机的电量,说要来的话,就带一块太阳能电板,带一个水桶。

江大山的儿子江海是与江保田一起来的,江保田挑着一担篾丝箩,箩里是太阳能电板与发电装置,还有一盏太阳能路灯,两只塑料桶。江海见父亲的气色好了些,想起医生的话,他没说什么,将祖屋东边一株碗大的樟树砍了,留下两米高的树桩,清除了周边遮挡阳光的杂树,把太阳能板用支架螺母固定,接好线,蓄电池放在堂屋里,安装了插板,接了二十四伏的灯头灯泡,太阳能路灯装在屋子的圆木柱上。走时,江海说:“爸,清明我有三天假,过来陪你住两天,一起去上坟,要不,到时把我妈也带来。”

“山路又远又不好走,疫情非常时期,有我上坟就行了。”

江保田瞟了一眼破败的老屋,叹了口气,说道:“大山,要是能通车,我也搬回鼓皮岩住。鼓皮岩再怎么不好,也是丢胞衣的地方。”

江大山送走江保田与儿子,给手机充了电,去包里把相机翻了出来,将就了一餐,睡了会儿午觉,穿上夹衣,拿了手机、相机,去了溪涧,在那块巨石下,整个下午,他没见到那团黑影,循着叫声,拍到了两只抱成一团的石蛙,几只飞来溪边喝水的山鸡。天黑了回到老屋,江大山没做饭,打开抖音,将“大山江河”改成了“鼓皮岩”,把拍到的石蛙、山鸡的视频传了上去,配上了音乐《大王叫我来巡山》。

清早,江大山在“咕咕咕”“啾啾啾”“八哥、八哥”的鸟叫声中,爬上鼓皮岩,让长长的喊声在大山里久久回响。早饭后,江大山砍来楠竹,劈开两半,把岩头冒出的山泉水引入石缸里。闲下来,他会去山里采枞菌,打蕨菜,挖竹笋,或是拿了相机,去溪涧边,林深处,一猫就是大半天,在部队学过的伪装派上了用场,他拍到了水中觅食的娃娃鱼,拍到了空中捕猎的猴面鹰,拍到了缠着树干的竹叶青……看着抖音里暴涨的粉丝、点赞与留言,江大山不觉得身子骨难受了,也不觉得日子难打发了,百无聊赖时刷着抖音,他也曾想拨通那个电话,可有家有妻儿的他,能说些什么?能帮她什么?又能给她什么?

清明节,江大山的儿子江海没来,来的是江保田,江保田去祖坟前挂了清明,喝着新茶,说起在上海的老伴、儿子和儿媳一家,江保田满脸愁容,两条蜈蚣眉软软地趴到了一起。

江大山笑着道:“保田,船到桥头自然直,办法总比困难多。想想我们小时候的日子,不也过过来了?”

“那也是,我妈生我时没奶水,冬月间,还是我爸去冷浸田里挖了糯米的禾蔸,炖水给我妈喝了下了奶,才把我养活了。”江保田反身坐下,语气平和了许多,“我也晓得自己是在操空心,可夜里一个人有时实在是闷得慌,由不得你不想。”

“那就住一晚,我们两个喝一杯。”

“住就不住了,来时,我只把院子门锁了一下。”江保田搔了黑黑的短发,道,“那我去山里转一圈,搞两道菜回来。”江保田去灶房里拿了塑料桶与菜篮出了门。

江大山淘好米,拿一把枞毛,生了火,将瓦罐煨在火边,把保田带来的猪肉过了一遍水,大块切了,放在铁架子上的铁锅里,与油豆腐一起炒了七分熟,加入热水,大火烧开后,退了火,将煨米饭的瓦罐换了边。这时江保田进了屋,菜篮里是一把香椿嫩芽,水桶里是几十尾寸来长的河虾。江大山的手伸入水里,受惊的河虾在桶里乱跳,打得桶壁“咚咚”作响。江保田说去溪涧里摸虾,在两块石头下摸到了一条大鱼,全身滑滑的,以为是一条鲇鱼,双手一用力,捉出水面,才知是一条娃娃鱼,弄了一手的黏液,抓了一把沙子,擦了老久,还是没弄干净。

江大山看到江保田粗糙、满是厚茧的手掌还留有乳白色的黏液,又看了自己肥厚、软和的手掌,他去包里拿了茅台酒,心底里深深叹了口气,要是能有保田这么好的身子骨,手掌粗糙生满老茧也无所谓。

江保田瞥一眼茅台酒,戏谑道:“江处长,酒就不用喝了,这么贵的酒,你留着招待客人。”

“保田,我们俩从小玩到大,有什么客气好讲的,在你面前,我是江大山,不是江处长,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更不是。”江大山开了酒,在两个黑陶碗里倒了。

喝着酒,吃着菜,两人谈着杂七杂八的往事。江保田端起黑陶碗道:“大山,当年要不是我的飞镖闯了祸,你与向梅……”

江大山打断江保田话头道:“保田,不说这个了。”他喝了一口酒,见江保田的筷头夹着一只只红红的河虾往嘴里送,连虾头、虾钳一起吃了,接连抿了好几口酒,瘦长的脸庞被火苗映得红彤彤的。门外是斑鸠“咕咕咕”的叫声。江大山起身往铁锅里放了一把香椿,犹豫了一下,哑着声道:“她还好吧?”

“不是很好!”江保田端起酒碗,两人碰了一下,说当年他与向梅在南江桥读初中,向梅人生得好,皮肤白皙,学习成绩也好,班上不少女同学私下取笑她,说她右眼装的是狗眼,狗眼看人低。有一位男同学取笑说,狗眼夜里是看得到鬼的。问向梅,鬼生得什么样子?吊颈鬼舌头是不是伸得长长的?鬼肚子是不是有箩筐大?为此,他与那个叫赵德乾的男同学干了一架。今年正月,他在南江镇赶集碰见了赵德乾,聊了一会儿,赵德乾一家在福建搞室外装修,去年回来的,大孙子都上小学一年级了。

江大山眼前一暗,双眼宛似有两根钢针扎入,他稳了稳身子,待胸口缓和下来,端起黑陶碗,将碗里的白酒一口干了。

日头一落山,天就黑了,江大山送江保田到溪涧边,看着江保田的身影融入暮色里,整个人如空空的山谷。

儿子江海来了电话,说清明假期,省城疫情防控原则上是人员不往外流动,医院里看病排队挂号都要核酸检测证明,他所在的小区,天天要做核酸,去哪里都要扫场所码,要向单位报备。

江大山道:“这个我在手机里都看到了,我是在鼓皮岩长大的,就不要操我的心了,江海,你与你妈、刘英、洋洋好着就行。”

“爸,你看看还缺什么生活用品,我给你快递过去。”

黑暗里,江大山带着醉意,大声道:“江海,在鼓皮岩,有了盐巴,你老爸就什么都不缺了。”

日头落了又升。一日,江大山爬上鼓皮巖,看到向家岰生出了一缕白烟,白烟是从向梅家的屋顶上冒出来的。江大山放开了嗓子,大山里回响的只有他那“喔……嚯嚯……”的喊山声,喊山的声音歇了,那股白烟却如一匹扯不断的白纱。

中午,江大山又爬上鼓皮岩,早上飘浮的白纱收了,他放开了嗓子,溪涧对面的向家岰响起一阵高昂的吼声,鼓皮岩这边有人回应,接后,你一声,他一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喊山的声音在山涧里回荡……江大山顺着声音过去,在地坪里见到了几位喊山的年轻人,他们说自己是南江桥人,看了“鼓皮岩”发的抖音,才晓得南江桥还有这么好的去处,得知他就是“鼓皮岩”的作者,年轻人坐在堂屋里喝了茶,玩着手机,闲聊着,日头落山了才走。

黑夜里,江大山看着抖音里的红军岩,石牛寨,纯溪小镇,长寿秘境,看着洒进来的月光,他起了床,溪涧对面的向家岰,亮着一团浅黄的灯火。

次日一早,江大山出了一趟山,感觉山路比他进山时短了许多。五天后,挖机到了鼓皮岩。江保田开着三轮车来了,给他带了茄秧、黄瓜秧、红薯藤、辣椒苗,还有他要的两袋玉米。江保田说:“大山,我儿子住的小区食物有专人配送,要我莫操空心。”江保田停顿了一下,又道,“今年上面有硬政策,水田里要全部种稻谷,我们是从鼓皮岩搬下去的,没几分田地,趁这几天有空,把鼓皮岩之前开过红薯的地挖了开红薯,老班子讲的,‘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大山,你讲呢?”

江大山点头说:“那是!那是!”

江保田问:“向梅回了向家岰,你见过她人没有?”

江大山摇头,笑了笑。

江保田眯眼笑了笑,露出一嘴黄牙,拿着柴刀、掮着四齿耙头,挖地去了,一路唱着:

鼓皮岩下一丘田,

郎半边来妹半边。

郎的半边种甘草,

妹妹半边种黄连。

黄连苦,甘草甜,

同甘共苦到百年。

五一劳动节,江大山回了一趟省城,小区里的熟人说他瘦了,黑了,气色好多了,是不是去海南旅游回来的?江大山笑笑说回了汉昌乡下老家。有人说,乡下农村有家就是好,空气好,水土好,吃的放心,住的放心,不用天天做核酸。江大山只是笑了笑。儿子要他去湘雅复检,他说复检也改变不了结果。

晚上,江大山往日的下属,现在的领导秦处长提着水果过来看他,要他保重身体,在工作上还请他这位老领导多多帮扶、指引,任何时候他都是他的小秦。还说汉昌县乡村振兴局孙局长是他的大学同学,有什么要帮手的给他一个电话,等疫情过了,他去汉昌看他。江大山送秦处长进电梯间关门时,他发现,小秦的腰板比往日直了,人也更精神了。

妻子、儿子要他多住几天,江大山说万一来个疫情,走又走不了,他这个病只会占用医疗资源。在家待了三天,走时,妻子往他口袋里塞了一叠现金,说他回老家,免不了要去周边亲友同学家里走走,碰上红白喜事,身上没现金可不行。放了暑假,她不用接送孙子了,也随他去鼓皮岩住。这些日子里,老是担心他身边没人照应,看到他气色好了,她悬着的心也好受了些。说药要按时吃,晚上手机不要关机,等周末儿子有空,她就去鼓皮岩,陪他住两晚。

江大山说疫情期间,还是少走动为好,鼓皮岩没有省城方便,但他是土生土长的鼓皮岩人,又在部队待了十八年,别的不会,自力更生,照顾好自己还是行的,就不要操他的心了。江大山擦去妻子眼角的泪水,说都老夫老妻了,让人看见了多不好意思。江大山晓得妻子的眼窝浅,目送妻子去了小区的菜市场,他才转身上了预约的出租车,给司机多加了五十块钱,让司机送他到鼓皮岩。把江大山送到家,司机下车喝了茶,去周边看了看,折了两把金银花,说这可是世外桃源。

天黑了,江大山看到溪涧对面亮起了灯光,想起省城的妻子,他嘘了口长气,久久没有入睡。

清早,躺在睡袋里的江大山听到有人在喊山,是女人的声音,细细听去,悠长的喊山声中带有几分焦急,几分耳熟……江大山忙起了床,人还没出屋,他的喊山声便越过了溪涧,在溪涧上空回荡。江大山看着大枫树下依稀闪过的人影,嗓子瞬时哑了。

日子如溪涧里的溪水,时急时缓。江大山发现山里真是一个好去处,只要把有土的地方翻了,栽了苗,浇几次水,小小的苗就会一天天长大,不经意间,开了花,结了果,在风日里成长。同时也发现日子可以过得如此地简单,日常起居,一箪食,一瓢饮,足矣!江大山想起之前的文山会海,酒池肉林,燈红酒绿,恍如隔世。那几只斑鸠,有时会跳到他手心里啄食着玉米粒,“咕咕咕”地叫着,泛着光泽的黑眼睛,不时打量着他。

江大山记起江保田栽菜秧时说的:向梅当年嫁去江西,一年腊月去男方的姑姑家辞年,因为路途远,晚上留宿在姑姑家,早上听到孩子哇哇大哭,醒来才知姑姑家五岁的儿子溜进房,被桌子上的假眼吓着了。后来,男人在外有了相好,又酒后动粗,俩人便离了。

江大山怔怔地看着溪涧对面,他也是这次回了省城,问了相关的人,才晓得装上的假眼睡前要拿出来清洗,消毒,不然有可能因细菌感染,损伤到另外一只眼睛的视力与神经。想象向梅每天晚下摘下假眼清洗、消毒,次日又装上的情景,江大山抹了一把脸,向梅的一切不幸,都是他当年造成的,如果可以重来的话,他愿意用他的眼睛换下那只假眼。

一日午后,鼓皮岩有数辆小车过来,下来了一群人,他们是汉昌县乡村振兴局的,局长姓孙,带了礼物,说与他的手下秦处长是同学,受秦处长所托,过来拜访看望老领导。看了老领导的抖音,才晓得南江桥还有鼓皮岩这么好的风景所在,才晓得当年发生在鼓皮岩的那段战争历史。孙局长还说,他们想把鼓皮岩打造成一个红色旅游景区,还望老领导江处长多支持家乡的建设。江大山笑着说:“我哪是什么处长,只是一个提前病退的老头,倒是还得麻烦你们做父母官的。”

一行人去鼓皮岩周边看了,顺着溪涧走了,说山好水好,是一个避暑漂流的好去处。孙局长上车前,问江大山有什么想法?江大山道:“要说真有想法的话,那就是保持鼓皮岩的原生态,娃娃鱼、猴面鹰、石蛙、斑鸠、山鸡,它们才是鼓皮岩的主人。”

次日,江保田开着三轮车拖了水泥沙子过来,说:“大山,听讲昨天县里有领导过来,是不是要开发鼓皮岩?我呢,趁这几天有空,把三间老屋修补一下,等云英回来了,我也搬回鼓皮岩来住,到时我俩一起种菜,一起采山。”

江大山看到瓜藤上结出的黄瓜,昨日才小手指大,今日便粗过了大拇指,他笑着上前搭手,把车厢里的水泥抬了下来。

江保田见江大山进山不到两个月光景,肤色比来时黑了,却润朗了些,不怎么喘大气了,他抬头笑着说:“当年要是修好了路,车能进来,我也不会搬出鼓皮岩,过年准少不了有野猪肉吃。”见江大山扭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向家岰,没吱声,江保田弯腰舀了砂浆,封堵泥砖墙上老鼠、野兔打出的洞穴,嘴里哼着——

郎从门前轻轻过,

妹妹纺纱在闺中。

哥又不敢回头看,

妹也不敢呼郎君。

轻摇车,慢牵纱,

假装受寒咳半声。

小满小满,江河易满。

一两场大雨过后,溪涧里涨了水,黑夜里,江大山听到了野猪的嚎叫声。一早起来,瓜架倒了,黄瓜被野猪啃了一地。江大山回屋拿了柴刀,上了鼓皮岩,放开了嗓子,“喔……嚯嚯……”喊声在大山里回荡,那一缕炊烟没有升起,想起昨夜里野猪来了鼓皮岩,江大山的心头一紧。

白日,江大山又上了一次鼓皮岩,放开了嗓子。那边没有回音,大枫树下也不见人的影子,昨夜里的野猪会不会是从向家岰过来?野猪是会泅水的,人也会。

天黑了,对面那片晕黄的灯光没有亮起,来鼓皮岩的这些日子里,江大山第一次觉得夜的漫长,他拨通了那个手机号码,没人接听。

一早,江大山上了鼓皮岩,记起了江保田掮起耙头去挖地时唱的山歌,他张开口,嗓子里喊出的却是“喔……嚯嚯……”那缕白白的炊烟迟迟没有升起。江大山回到屋,脱去长衫长裤,拿了柴刀,抱了一截楠竹,穿着厚厚的棉袜,下了溪涧,他感觉,水流不是那么湍急,巨石也不是那么陡滑,山谷也不是那么深广,溪水也不是那么冰冷,溪涧里没水的地方,生满了高过头的草木。半个钟头后,江大山爬上了溪岸,一身水淋淋的,全身都是被草木、岩石划过的血痕。

江大山扶着山道边的一株苦楝树喘着大气,剧烈咳嗽着,一朵朵紫色的小花在眼前飘落……他看到了那株大枫树下有一个人影,他双腿一软,眼前一黑,嗓子发甜……他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大山,大山”的呼喊声,在山谷里,在溪涧中,在他耳边,久久地回响着……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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