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晓燕
林飞卿(1904—1998),浙江镇海人,二级教授,我国现代微生物学和免疫学的奠基人之一,曾任中华微生物与免疫学会副主任委员、中国微生物学会第三届理事会理事、上海免疫学会副理事长、上海微生物学会第一至五届理事会理事。1983年起任《国外医学·微生物学分册》(《微生物与感染》杂志的前身)主编、名誉主编,《百科全书》编委等。上海市第一至八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1956年7月加入九三学社。
1904年8月19日,林飞卿出生在一个富裕家庭,1924年6月毕业于上海圣玛利亚女中,同年9月考入北平燕京大学生物系医预科,1927年获理科学士学位,随即考入北平协和医学院,1932年毕业,获医学博士学位。毕业后留校任细菌學系助教,1935年晋升为讲师,并与同院讲师,后成为我国放射学奠基人之一、一级教授的荣独山博士结为伉俪。1936年在南京国立中央大学医学院细菌科任教。
打起背包 奔赴战区
1937年,日本侵略者发动全面侵华战争,祖国大好河山惨遭日寇铁蹄的蹂躏,是年8月,日军侵犯上海,进逼南京。在这民族危亡之际,荣独山和林飞卿毅然投身于红十字会组织的救护工作,之后战事愈紧,国立中央大学医学院撤往后方,不久,夫妇俩又奔赴汉口,加入时任北京协和医学院生理系主任林可胜教授领导的中国红十字会总会救护总队部的工作。当时的中国红十字会总会救护总队部,名义上虽属群众性团体,主要任务却是组织、派遣医疗队和医护队,携带医疗器材,去战地医院和后方医院,协助医护工作,并组织运输队,协助转运伤病员。根据作家出版社出版,杨义堂著的长篇传记文学《抗战救护队》中记载,林飞卿和荣独山都被派往一线战场,跟随细菌专家陈文贵到湖北黄梅县参加武汉东部战场救护工作。当时林可胜曾经征求过荣独山的意见,是否让林飞卿留在总队机关,荣独山觉得学细菌在机关干活不是长项,前线更需要林飞卿,而林飞卿呢,虽不愿意留在机关,也愿意去照顾病人,但这就意味着要和丈夫分开,结婚以来的种种艰难,多少令夫妇二人难过不舍。想到非常时期,救护队的成员都像军人一样,住大通铺,夫妻俩都留下就意味着需要专门安排住宿,考虑到不给大家添麻烦,更考虑到前线战事的需要,林飞卿还是打起背包,跟着协和医学院副教授、内科专家钱东弈一起到鄂东战场,从此以后,夫妻二人就只能靠鸿雁传书。在林飞卿给荣独山的家信中这样写道:
亲爱的独山,我在湖北黄梅,和陈文贵队长一起为抗战的将士们做救护。凶狠的日本鬼子使用了毒气弹,我军没有防化设备,黄梅被敌人占领了。我们自制了石灰水,让士兵泼洒到阵地上,让士兵们把衣服弄湿,用湿毛巾系上口鼻,继续战斗!他们真是好样的!勇敢的士兵又将黄梅县城夺了回来。
亲爱的独山,虽然不能在你身边,但是我每天都在为我的病人——士兵们英勇负伤、杀敌报国的精神所感动,能被他们所需要,能为民族的抗战而奉献自己的爱,这就是我最大的满足。
简简单单的家常闲聊,在丈夫荣独山的心中充满了大大的满足感,“我的飞卿已经适应了战争时期的艰苦生活”,一个北平的娇小姐变成了真正的抗战救护队员。
随着日寇侵犯不断深入,战区逐渐扩大,伤病员日益增多,救护总队的医务力量日感不足,当救护总队经长沙,下祁阳,一路辗转奔波,于1938年底抵达贵阳图云关后,便就地创办了军政部战时卫生人员训练所。林飞卿所在的微生物学组承担疫苗血清生产和检定,为前线战事服务。早在1936年,陈文贵队长即以世界卫生组织公共卫生视察员的身份在孟买哈夫金研究所从事过鼠疫研究,因而林飞卿被派往该所学习制备防治鼠疫菌苗的研究,1942年春,揭露日本帝国主义在常德用鼠疫杆菌进行细菌战罪行的工作就是由陈文贵负责的,林飞卿从印度回国后即参与了这项有重要历史意义的工作。抗战胜利后,贵阳卫生人员训练所与安顺军医学校合并,迁址上海江湾,成立国防医学院。林飞卿即来到上海任国防医学院卫生实验院细菌科主任,从事教学与军用疫苗制备与检定工作。
免疫研究 意义深远
林飞卿致力于肠道菌菌苗、局部免疫及抗感染免疫的研究。20世纪50年代初,林飞卿曾在美国学习过液体培养百日咳病原菌百日咳博德特氏菌(Bordetella pertussis)。这种工艺适合大规模培养细菌,她认为可以应用于培养伤寒病原菌制备疫苗。在西方国家对我国全面封锁而缺乏进口原料的情况下,在林飞卿的兄长、同一学校任教的著名生物化学家林国镐的帮助下,林飞卿带领几位年轻教师开展以黄豆蛋白水解物代替国外酪蛋白水解物制备伤寒杆菌液体培养基原料的研究,该法具有保留细菌可溶性抗原及包膜抗原等优点,解决了当时细菌疫苗生产和研究的瓶颈,为我国生物制品部门所采用。这项兄妹教授进行的高水平研究,历时4年,对黄豆和酪素的蛋白质中氨基酸组成进行定量分析,比较了对这两种蛋白质进行酸水解和酶水解后产物的差别,进而用黄豆蛋白的两种水解物配制的液体培养基进行了培养伤寒病原菌试验。他们还对用改良方法生产的细菌培养物和滤液进行了抗原检测,证明菌体有很强的毒力,菌体滤液都对实验动物有良好的抗原性。这一研究不仅有实用意义,更为后来的研究者提供了从事有关研究的一个示范样本。1958年,林飞卿主译《免疫学与血清学》一书,最早地普及免疫学系统的知识。
20世纪60年代初期,针对我国细菌性痢疾流行严重,死菌苗效果差的问题,林飞卿建立了志贺菌感染致豚鼠结膜角膜炎动物模型,为志贺菌制备减毒活菌苗和选择流行菌株为候选菌株等奠定了基础。此外,她带领团队对致病性大肠埃希菌的分离、鉴定和流行型别进行研究,为控制其流行提供了依据。即使在“文革”十年的极端困难时期,林飞卿也没有放弃学术上的追求。她认为此时免疫学在国外飞速发展,研究内容已突破了抗感染免疫的范围而扩大到机体识别异种抗原的免疫应答领域。为了拓宽教学内容和加深对微生物感染机理的认识,她以接近古稀之躯,推动她周围的年轻人学习掌握了多种免疫学新技术,并应用这些技术进行临床病例或实验动物的检查,多有新的发现。
20世纪80年代,林飞卿创建系统性白色念珠菌的快速诊断,以利及时治疗。曾获国家教委1982年科技进步三等奖和1989年上海市科学进步奖。1989年,我国出现食品受葡萄球菌肠毒素污染问题时,年已古稀的她还主动传授“幼猫动物实验”经验,为解决实际问题出谋划策。90年代前后,合作研究鸭类乙型肝炎感染的检验及去除法氏囊后的影响,获1991年国家教委科技进步三等奖。
诲人不倦 倾囊相授
林飞卿毕生教书育人,严谨、认真、诚恳、耐心,在学术问题上,她提倡民主,启发青年人主动探索、开阔思路,培养分析与解决问题的能力。她写道:“在我多年的教学、科研工作中,我深刻地体会到人才的重要性,所以我对研究生、进修生、教研室的青年教师和技术员的培养极为重视,抱着‘青出于蓝胜于蓝’的期望,希望他们能尽快地成长,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才。”在愿“青出于蓝胜于蓝”精神的指导下,她培养的许多学生成为各高校和科研机构的学术带头人或业务骨干,有的成为两院院士,如中国微生物学会原理事长闻玉梅院士、原中国预防医学科学院院长曾毅院士。
1951年,闻玉梅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上海医学院,进入医疗系开始本科学习。1956年毕业,她参加全国首次副博士研究生考试,并以优异成绩考取了上海第一医学院微生物学的研究生,欲师从林飞卿教授。但当时林飞卿只收学俄文的学生,无奈之下,闻玉梅打算去中山医院放射科工作。这时,林飞卿拨通上海第二医学院微生物学一级教授余 的电话:“你的研究生发榜了吗?我给你一张试卷,你看后再作决定。”余 看了闻玉梅出色的试卷后,当即表态:这个学生我收了。于是闻玉梅1956年从上海第一医学院毕业之后,进入了上海第二医学院,跟从余 开始微生物学的研究。1957年,副博士政策被取消,闻玉梅无奈中止了在第二医学院的学习,回到上海医学院做助教。1960年,闻玉梅在上海第一医学院基础部获重点培养,正式拜林飞卿教授为师。林飞卿亲自制定“师徒计划”。在教书育人方面,要求闻玉梅注意启发思维,有目的的讲解,并在讲解时要主动而又自然地进行爱国主义教育,为此,她经常一字一句地为闻玉梅修改讲稿。在科研选题方面,从如何收集文献、制作文献卡片,到如实记录结果、确切分析讨论、撰写论文等每一个细节,她都不厌其烦地传授经验。在实验技术方面,更是强调要正规,接种细菌,挑取菌落,稀释血清,直到观察结果等全套的基本技术几乎是手把手地教,极为严格地训练:做血清稀释时,必须规范,每管只能混匀三次,不能两次,也不能四次,要与机器一样准确无误;挑取菌落时,双肘必须贴桌,对准一个菌落,不许沾边,以免杂菌混入,这些为闻玉梅在今后的科研实验中奠定了规范基础。三年多的倾囊以授之后,林飞卿认为闻玉梅已经从自己这里学到了她所能教的所有东西,为了进一步培养闻玉梅,就将闻玉梅送到北京协和医科大学进修,师从中国医学微生物学、免疫學开拓者之一的谢少文教授。1963年5月,闻玉梅与林飞卿在《实验生物学报》上发表《艾氏腹水癌抗原的初步研究》一文。
闻玉梅曾经在她的回忆文章《铭记师德 终身受用》中写道:
这些年来,我始终受到林教授的教诲。她一丝不苟、认真勤奋的治学风格,严格又和蔼、诲人不倦的师表品德,对我毕生均有极其深远的影响。我的每一步成长都离不开林老师的指导;我的点滴成绩都渗透着林老师的心血。
1980年3月,闻玉梅被首批选派去英国伦敦大学卫生与热带病研究所WHO肝炎合作中心,进修肝炎病毒三个月。林飞卿觉得三个月时间对闻玉梅来说太短,正好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对中国学者开放了,但闻玉梅已经是教研室主任,校方不批准闻玉梅出国。已经70多岁的林飞卿说:“闻玉梅是有潜力的,一定要让她去,我替她当主任,有事我来做,你们把她放出去。”所以闻玉梅又到NIH进修了14个月。多年以后,林飞卿将国际友人赠给她的一把镀金钥匙郑重地转赠给闻玉梅,并叮嘱她:“继续打开微生物、免疫学的知识宝库。”对学生的关爱与培养,不仅仅反映在一个“闻玉梅”身上,对所有她的学生,林飞卿都倾注了一个老师所有的心血与责任,八旬高龄的她仍然认真审阅研究生的记录,并反复核算推敲实验结果的可能性,一直工作到1987年,84岁高龄退休。
1994年上海医学院为林飞卿90寿诞举行庆祝活动,林教授的国内外学生们写下了很多祝寿词,每一份祝寿词都蕴含着学生对恩师的思念与感恩之情。在那一刻,林飞卿回忆过往写道:“1932—1994年漫长的62年间,经历了各种遭遇。现虽已至耄耋之年,然老骥伏枥,壮志犹存,仍图有利于人民”。
人生选择 大爱情怀
林飞卿一生曾有过两次决定性的选择,一是留守上海,二是成立荣林氏奖学金。1947年,林飞卿和荣独山从印度返回祖国,仍回到国防医学院任教。此时,解放战争从战略防御转入战略反攻,国民党政府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强大的攻势下连连败北,摇摇欲坠。国防医学院内人心惶惶,动荡不定。1948年末,国防医学院决定全院迁往台湾,当局再三劝导,希望他们夫妻二人一起随往台湾,但两人决意留下。1949年5月,上海这座全国最大的城市回到了人民的怀抱。他们亲眼目睹中国人民解放军入城,纪律严明、不扰百姓、夜晚露宿街头的动人情景,心中十分钦佩。同年9月,两人接受上海市人民政府卫生部门的邀请,放弃自己开业,到上海第一医学院任教。林飞卿任细菌科主任,荣独山任放射学教研室主任、中山医院放射科主任。
1952年1月开始,美军飞机在朝鲜前线和后方上空,中朝边境以及我国辽东等地大量投放各种带有鼠疫、霍乱等病菌的毒虫,发动了细菌战争。对美帝国主义发动的细菌战,全国人民无限愤慨,上医同学在林飞卿领导下,召开声讨美帝国主义暴行的大会。上海市科协、医务工作者抗美援朝委员会召开座谈会,由颜福庆主持,林飞卿、药理学家张昌绍等众多专家参加,黄家驷作总结发言。随后,上海市科技界、医务界成立细菌战防御委员会,推举林飞卿、沈克非、黄家驷、钱悳、颜福庆等90人为委员,沈克非为主任委员。
“文革”期间,林飞卿和荣独山两位“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备受逼害、煎熬,温文儒雅的笑貌仪容被低着头、哈着腰取代了,教授、主任的头衔属四旧,不能叫了。两位教授一向立以为本的育人、处世、理事的原则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革命委员会”命令冻结工资,每月只发给最低生活费,并组织抄家,收去了可作“罪证”的旧照片、文书,银行存折,并勒令他们在三天内搬到几里外、动物房边、废弃不用的锅炉间的行将倾倒的两间危房里。在那个年代,这就是理所当然的“扫地出门”,每当大雨时,“新居”外泥地上的积水就会漫过门槛进到屋内,这一住就是几年。农忙时节,老师和学生都要下农村参加田间抢收、抢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林飞卿自不例外,刚开始,贫下中农都指指点点:这个老太婆每个月要拿300多元工资,比我们全家一年的都多,真不知道她怎么个用法!但没几天,不少朴实的农民妇女就和林飞卿熟络起来了,都觉得她和蔼可亲,一点架子都没有。“文革”结束后,1978年,两位教授终于回到了他们的原住所,学校也发还了他们多年被扣的工资,加上“文革”前的历年积蓄,他们有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尽管他们在“文革”中备受心灵的折磨和精神的枷锁,但当这一切都结束时,林教授依然笑着对众人说:“宽恕他们吧,忘记过去吧!”他们决定将这笔积蓄捐给医学院,设立奖学金。
1980年12月27日,上海第一医学院向卫生部提出《关于设立“荣林氏奖学金”的请示报告》,林飞卿和荣独山将“文革”期间被扣发的工资6万元全部捐给医学院,设立“荣林氏奖学基金”,每年用利息奖励学习成绩特别优异或在某些学术问题上有创见和显著成绩的品学兼优的学生。1981年5月,卫生部《关于设立“荣林氏奖学金”的批复》同意医学院设立该奖学金。同年10月,医学院制定《“荣林氏奖学金”评定工作办法》,并成立了“荣林氏奖学金”评审委员会。该办法当年试行,之后,每年评定一次,设15个名额,获奖者除授予一枚“荣林氏奖学金获得者”奖章和奖状外,每人发奖金200元。从1981年到2003年的22年间,共资助200余名优秀学子。
除了這6万元的“荣林氏奖学金”,他们还先后拿出3万元分赠中山医院微生物学教研室、放射科和校图书馆,将多年珍藏的外文书籍赠给医院,建立“荣独山图书室”,设立图书室基金。晚年的林飞卿虽病魔缠身,但仍十分关心学科建设和人才培养。当学校领导和同事去探望她时,她还不忘叮嘱要继续在医学微生物学与免疫学领域中不断学习新知识、新技术,为医学有所贡献。为激励学生努力学习,为科教和医学事业献身,1996年,已是92岁高龄的林飞卿又一次捐献数万元积蓄,建立“林飞卿奖教金”,奖励在教学上有突出成绩的基础医学院青年教师和品学兼优的研究生。
1998年5月4日,林飞卿在上海中山医院因肺部感染逝世。
2004年11月23日,由上海市免疫学会、上海市微生物学会和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联合举办了林飞卿教授诞辰一百周年纪念会,缅怀她的高尚品德和表率风范,追思她的学术成就以及为我国科学发展作出的贡献。上海医学院1950届毕业生、上海医学院微生物学教师高骥千在林飞卿教授百岁冥诞之际,曾写感怀诗一首:
缅怀吾师林飞卿,
培养后进耕耘勤。
事必恭亲身作则,
教学科研全力倾。
思想改造拔白旗,
师皆带头如所期。
俯首甘为孺子牛,
奈何世俗小人欺。
浩劫难逃罪名织,
打扫厕所臭气止。
工资财宝都没收,
扫地出门无地址。
风吹雨打终见晴,
钱财发还设基金。
培养学子乃宿愿,
小人岂能不负荆。
林飞卿于1956年加入九三学社后,还积极为学校教育教学科研工作等提出意见和建议。她认为,学校工作要经常总结,便于改善提高;同时,她敢于指出问题,在她看来,学校应该以教学育人为重点,重科研而轻教学对培养学生是不利的。可以说,林飞卿的一生都献身给了医学教育与科研事业,鞠躬尽瘁,呕心沥血育新才,严谨求实谏诤言。
(作者为九三学社上海市委会研究室副主任)
责任编辑:马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