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永谋
今天,虽然仍不能确定自己将去向何处,但现代智人正翻开身心设计演化新篇章。利器在手,要么堕下危崖,要么闯进乌托邦。奔向瓦肯,需要行动,需要智慧,更需要人类的勇气。
人们奔走相告:未来已来。可人类会去往何方,人类社会将走向何处?关于未来,哲学家可以说些什么?今日之哲学,不能不从新科技切入未来之思。
哲学与未来
哲人们常将自己与智者、預言家相区别,有时还与教师区别。苏格拉底说出真相,并没有教给听众什么,相反不断摧毁听众已有的信念。福柯区分说真话的四种模式,即预言真话、智者真话、教师真话和直言真话,认定直言者直言乃是为了看顾自己的生活(bios)。
如果无需谋生,哲人当作直言者。后来哲学成为职业,世俗以教师、预言家和智者要求哲学家。21世纪20年代,确定性崩溃,不确定性充斥各处。社会豢养着哲学教授,而作为回报,他们扮演教师、预言家和智者的角色。因为没有实操的“业”,唯有以表演相似者——那些人民所期望者——为业。至于照看自己,只能放弃:“作为哲学教授,一生中总得至少花一节课讲苏格拉底及苏格拉底之死。”
因此,哲学,从未似今日般,陷入“未来”的诱惑或泥沼。思想家们焦虑地望向远处,在迷雾漫天的时间之海,试图分辨暗影绰绰的岛屿,能够抛下希望之锚。可惜对于锚定未来,思想助产士的老把戏和形而上学随意诠释的老套路帮不上什么忙。随着科学与技术关系的翻转,在我所谓的技术时代,人们迫切地想行动,而不是说新话。
一句话,科技被普罗大众奉为真正的智慧,科技专家才是真正的智者。
我们面对的问题是:人类去往何方,人类社会走向何处?当世的思想必须先熟知新科技描绘的世界蓝图,然后才能沉思类似的问题。不是不能从故纸堆来谈论未来,而是现在的人们——我称之为“科学人”,即他们的世界图景由现代科技,而不是像过去由宗教、哲学、文学乃至迷信所塑成——不会相信这样的说教。离开新科技,没有实验,没有数据,思想等于“大师”空口白话:先在短视频平台出丑卖乖,然后吸粉带货。
在浩渺的宇宙中,人类没有任何终极问题可言。即使成为星际物种,人类的终极必然是灭绝。人是有限性和可能性,无限而必然的是神。当科学人问“人类去往何方”“人类社会走向何处”,并非在思考终极,而是在窥测有限的未来。所以,旧哲学在此类问题上,一开始就是错误的,或者僭越为超越此宇宙的宗教。
一旦削减预设的超越性旧任务,借助新科技的发现,新科技哲学可以理性地对未来有所言说。
人类去向何方
第一个问题:人类去向何方?有生物学证据表明,在隔绝状态下,一个物种四五百年时间就可能演化为新物种。同一种鸟被隔绝在某个岛上,四五百年就可能成为与大陆上不同的鸟。智人也要进化,四五百年时间也可能成为新物种。
科学人一般认为,大约50万年前智人出现,之后在大约10万年前分化为几支。现代智人是克罗马农人的后代,其他的智人分支比如尼安德特人,后来都被现代智人所灭绝。为什么现代智人会胜出?戴蒙德猜测,大约4万年前,克罗马农人发生跳跃式演化,在生存能力上全面碾压“兄弟姐妹”。
现代智人很快遍布地球,成为一种全球性物种。到处都有人类,各大洲的人类没有生殖隔离,因为不同地区的人类不断有相互交流。史前动物都是地方性的,比如美洲之前没有马,马是欧洲人带到美洲的。今天全世界的马都可以相互交配,这种全球性由人类造就,因为人类打破了各大洲马之间的地理隔绝状态。
其他兄弟人种被灭绝之后,现代智人成为纯一的物种,孤独地生活在地球这座蓝色的牢笼中。尤其是在全球化完成之后,全球人类大融合,科技智人成为完全纯一的物种。现代智人一直在演化,过去在演化,未来也必然要演化。和黑猩猩相比,人类演化出更年期、长寿和隐性排卵等新的性状。可以想象,和4万年前的克罗马农人相比,现代智人肯定具备诸多不同的性状,甚至可能存在生殖隔离,只是这如今无法进行验证。
推而想之,今天的人类和1万年前的人类很可能不是同一个物种。记住上面提到的:四五百年就可能演化出新物种。
四五百年前,现代科学技术诞生,极大地改变人类的生存生活方式,对人的身体和遗传产生强烈的影响。比如,抗生素的发明和绿色革命的成功等,几乎使人类的预期寿命翻倍;避孕药、避孕套和试管婴儿技术的推广,改变人类的性活动与生殖活动。更重要的是,21世纪以来,克隆人、人体增强、基因编辑和脑机接口等新技术的出现,使得技术的力量不仅局限于自然界改造和社会运行,开始深入到人的肉身与精神之改造。
也就是说,现代科技使人类加速演化,新科技则使得技术加速上升到新速率,人类开始进入有目的、有计划地加快和控制自身演化——我称之为身心设计——的新阶段。既然自然力量四五百年可以塑成新物种,在身心设计的加持之下,现代智人演化为新人的时间很可能不会超过这个数字。这就是我所谓的“通往25世纪”的意思:智人的终结,新人的诞生。
社会走向何处
第二个问题:人类社会走向何处?社会由人组成。科学人组成今天的社会,我称之为技治社会或科技城邦。如果新科技终结智人,新人必将组成全新的社会,我称之为瓦肯社会(Vulcan society)。显然,这样的想法有技术决定论的味道。
从观念上说,技治社会是技术决定论的社会。在《技术治理通论》中,我提出人类社会在21世纪之交正步入技治社会。技治社会遵循科学原理组织社会,运用技术方法运行社会,依照科技知识理解社会,围绕技术治理系统来处理各种社会事务。随着智能革命的深入发展,各种技治手段会聚于智能平台上,人类社会开始滋生某种技术性智能,向着智能治理社会大步前进。全球新冠疫情之火,更是将技术治理锻造得更加坚硬和称手。
在科技城邦中,最明显的“钉子户”是人的非理性。观念彻底被新科技改造的科学人,相信社会是技术决定论的。但是,21世纪的人类社会是否真的被技术逻辑所决定,对科学人来讲仍然是存疑的。科学人的理性观念,并不能阻止他们行动上的非理性,甚至不能阻止集体癔症和癫狂的诞生。在20世纪令人发指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和广岛长崎原子弹爆炸中,这一点昭然若揭。
据说,智人是唯一一种可以不以食用为目标而大规模灭绝同类的地球动物。如果新科技不能驯服科学人的残暴,科技城邦仍旧不免风雨飘摇。谁又能保证人族能繁衍到25世纪,而不是诸如被灭绝、自我灭绝,或者永远堕入野蛮、混乱与倒退之中呢?这便是我所说的危崖问题。如何越过危崖,我以为仍然要依赖理性和善用科技的力量。试问除了它们,人类还有什么所长呢?
如果能越过危崖,科学人演化为瓦肯人,技治社会演化为瓦肯社会。此时,人类社会才真正成为技术决定论社会:不仅瓦肯人的思想完全理性,他们的行动完全理性,而瓦肯社会也完全理性。有人说,20世纪种族灭绝的惨剧是启蒙和理性走到极致的悲剧。我觉得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或者某种故作惊人之语的形而上学胡说八道。无论如何狡辩,希特勒都是一个疯子,而不是理性人。“理性地屠戮同类”,绝对是似是而非的混乱说辞。
在25世纪的瓦肯社会,新人如果不说完全理性的话,也将非理性的东西比如暴力、情绪、失控压缩到最低的程度。在《星际迷航》中,瓦肯星是人类最重要的盟友,瓦肯人斯波克(Spock)是人类领导的联邦星舰“企业号”上举足轻重的伙伴。瓦肯人也曾是非理性而暴力的种族,但经过觉醒时代(Time of Awakening)去除身上的情感成分,成为彻底遵循理性和逻辑的新人。我用“瓦肯”这个词形容(或料定)25世纪的人族新人,并非完全认同科幻电影的想象,而是赞同《星际迷航》想象的瓦肯星与科学人、科技城邦正在演进的方向基本一致。
21世纪20年代,技术决定的趋势已然显露,而且势不可挡。很多人不满意技术治理,但智能治理的推进已不可逆转。我以为,现在的问题不是拒绝技术治理,而是要理解并在此基础上选择、调整和控制技术治理。这便是《技术治理通论》试图讨论的问题。
四百年的奋斗
技治奔向瓦肯之路,本身便是不得不走过的大危崖。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欲练“神功”,必须“自宫”,想立地成佛,必须抛却七情六欲。科学人演化为瓦肯人,必须切除旧人们迷陷其中的非理性。
今天,无用之人的脸正在浮现,人形机器与机器人形争斗的大戏已经开锣。换言之,未来的平等尤其是新科技平等,必定是科学人安度危崖的必要条件。否则,一些人抛下另一些人科技飞升,绝避免不了相互暴力残杀的厄运。想一想,《海贼王》中被抹去的一百年,如果被集齐的历史正文所揭露,世界政府崩塌,复仇的烈焰会不会焚毁路飞和索隆的世界?
作为唯物主义者,我首先想到切除手术必须有足够的物质财富基础。随着机器人开始大规模的运用,机器人劳动社会的先声已到。从理论上说,在机器人发展的未来愿景之下,人类全部的体力劳动和绝大多数脑力劳动都可以由机器人完成。彼时,人类社会物质财富极大丰富,技治社会的困惑彻底转变,比如财富如何公平分、如何能共享休闲等。转化成能量机器的负载平衡的问题,科技城邦的财富问题更容易解决。
除了创造财富,智能治理打造的社会秩序同样存在巨大的风险。在《终结者》中,天网(Skynet)中修建的是一座智慧牢狱,人类在机器狱卒的统治下犹如待宰的羔羊。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要讨论AI的道德决策问题,而不是将它控制于有限工具的设计框架中。在《一九八四》中,电子监牢的主人是老大哥,智能治理成为一群人对另一群人的智能操控。智能治理也应该是有限工具,当它越过界限就会沦为智能操控。科学人选择的智能治理模式,必定介于“AI机器国”和“AI理想国”之间。
在AI的辅助之下,科技城邦的计划性不断上升,技治专家尤其是计划专家的地位越来越重要。技治社会需要专业运行,最好交给专业的各类管理专家来领导。在泰勒的科学管理中,计划部门是整个工厂的核心。在詹姆斯·伯恩哈姆看来,技治社会包括政府在内的所有组织,都应该把治理工作交给职业经理人掌管。技治系统像齿轮精密、运转巧妙的仪器,一个小零件损坏,一个参数超出预定的阈值,都存在全面出错的可能。因此,科学城邦必须设计成有韧性的复杂而多元的技治社会。
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亦是科技城邦逃避不了的问题。在多数思想家看来,生态危崖是科学人今日面对的最急迫的威胁。生态国并非只能养活卢梭想象的“高贵原始人”,保护环境并不等于穿树皮、住树上,生态主义完全可以与乌托邦融合为生态乌托邦。出于自保自存的纯粹理性,科学人只有做高科技的生态人,才能越过生态危崖迈进瓦肯社会。
人类科技不倒退,全球化大势便不可逆转。经济全球化,全球性问题出现,世界和平的维系,呼唤着比联合国、欧盟更有力的世界性组织。一个明显的技术性问题是:每个科技城邦都是理性的,杂多科技城邦组成的世界却可能是非理性的。因此,科学人必然心存世界政府的理想,将蓝色星球整个打造为全球化科技城邦。在此基础上,人类文明成为星际文明,将在瓦肯社会成为现实。
总之,从21世纪到25世纪,一定是现代智人精心设计、不断变革和艰苦卓绝的奋斗之旅。
智人改造危崖
谁能否认新科技发展开始左右人类世界演化的趋势呢?不能。因此,我将21世纪科技城邦奔向25世纪瓦肯社会之路称为“天命”。也就是说,从科学人到瓦肯人,并非随意的猜测,而是正在呼之欲出的未来。
如果将目光望向更遥远的未来,我相信:进入瓦肯社会,人类必将成为星际种族,拥有无比远大的前程。我们将看到:科学城邦处于人类文明的早期阶段,作为瓦肯社会的准备階段而存在。
可如今越来越多的人担心,在迈向25世纪的征程中,人类会因为自身的恶劣行径而自我毁灭,比如全球核战、继续破坏生境。显然,因新科技的伟力,科学人的自我毁灭同时意味着对地球的巨大戕害。无论如何,此类技术末世论不能视而不见。
除非高阶文明的外星人降临,或者巨大的天外陨石、小行星突袭地球,在我看来其他危崖归根结底都与人性之有关,可以归为“人性危崖”。换言之,翻越危崖最大的问题是:科学人的非理性能否基本铲除。
有文明以来,人类就试图通过宗教、学校、礼仪等方式进行自我教育和自我改造,但至今效果非常有限。今人可以确信人类知识已经远迈1万年前,但完全无法确认人类良善已有所提高。有些人甚至认为,人类一直在堕落,而非在升华。也就是说,既有的人性改造方法手段非常有限。
在我看来,以新科技为基础的身心设计,如果运用得当,可以成为人类真正向善的新工具。身心设计触动的不止于人的思想,而是从基因和性状的底层发生作用。随着新科技的不断发展,科学人有机会将自身非理性的一面压缩到极小的——如果不能完全铲除的话。文化改造压制非理性,科技改造则是压缩。越是压制,癫狂越是可能爆发。而压缩是消解,可以防止压制后的爆发。
然而,在新科技改造人性的过程中,存在着极大的甚至灭族的风险。这是我所称“危崖”的一种——也许最“人性”的一种。
在威尔斯的《时间机器》中,人类最后分化成两支,即强壮而凶残的莫洛克人和柔弱而温和的埃洛伊人,前者生活在地下,欺压和猎食后者。并且,整个人类文明大幅倒退,莫洛克人和埃洛伊人均非常落后和野蛮。这无疑是一种非常悲惨的结局。
在摒弃感情的柯里纳(Kohlinahr)运动中,一些不愿如此的人离开瓦肯星,建立了罗慕兰帝国,并长期与瓦肯星关系紧张。但是,瓦肯人和罗慕兰人的文明都不断发展,尤其是瓦肯科技远超地球科技。在此种还算幸运的结局中,两支人族也付出过长期战争和相互争斗的沉重代价。
在地球上,自农业时代开始,残酷的阶级斗争已然开始。在经济、文化和社会意义上,不同阶级差别之大,可以匹敌生物种族之差异。在技治社会内部,看似和平共存,阶级裂痕及其引发的冲突,像地火一般有力地运行着。可以料想,在智人科技改造的过程中,如此差别必然被新科技所放大、所生物性状化。比如,没钱吃聪明药的穷人,如何与智商不在一个数量级的富人,在技术时代竞争呢?
结语:勇气
科学人可能无法抵达瓦肯社会,而是夭折于危崖之下,因而“天命”也意味着“蓝图”的召唤。
智人从来没有停止过演化,并没有什么不变的人性和人身。这里要重提我所谓的“露西隐喻”:
现在主流古人类学研究认为,人类起源于同一个非洲的古猿“露西”。当露西从树上下来,并不知道什么是人。她只是扫视了一下身边的其他古猿,心里说了一句:“我不再做猿猴了!我要做人!” 可是,她并不知道到底怎么做人,她能决定的只是:彻底与昨天告别,不再做野兽。
大约700万年前,人猿揖别之后,人类一直都是如露西一般不知所往地活着。换言之,人一直都是开放的场域,是可能性本身。
今天,虽然仍不能确定自己将去向何处,但现代智人正翻開身心设计演化新篇章。利器在手,要么堕下危崖,要么闯进乌托邦。奔向瓦肯,需要行动,需要智慧,更需要人类的勇气。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研究员、哲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尚国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