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叫我机师傅

2023-05-30 07:12陈年喜
花城 2023年1期
关键词:碾子华子二胡

陈年喜

北斗七星共南辰,

日月星熬老了世上多少人。

东海岸年年添新水,

西老山层层起乌云。

人活百岁难行路,

鸟活千日难入林。

……

刚冒出垭口,离周家园还有一段路,就听见周师傅在唱戏。他唱的是坠子戏《双孝廉》。我不太懂戏的内容,这出戏在峡河只唱过一回,是河南那边官坡乡的私人剧团来峡河的友谊演出,那一天,我正好和一群人出门去新疆,错过了机会。算起来,时间过去二十一年了。

我把摩托车停在周师傅家的院场边。车有些旧了,偏撑有些软,车倾斜得厉害,几乎要倒下去。我找了块石头垫在支撑下面。摩托车老是老点,但声浪很轻,沙沙的,小日本的货,技术不服不行。周师傅没听到摩托车声,依旧在自拉自唱,他的耳朵被机器震坏了,听力很差。我大声喊了声周师傅,他才停下来。

阳光干净得像一匹新绸面,又透又亮。四季里只有四月的阳光是最好的,不冷也不热,不薄也不厚,照在身上,像数不清的小手在挠摸。阳光摸在周师傅的头顶上,他的头顶还没有秃,也没有白,只是在头部半腰的地方有一个圈,圈痕里毛发稀疏,头皮显露,但不仔细看不明显,但我看到了,那是长期戴安全帽的结果。阳光摸在他的二胡上,让二胡更老了,只有弦是年轻的,绷得很紧,仿佛弓不动,它也在发声。我说:“周师傅,几年没出门了?”他伸了一下五个指头。那是五年的意思。我把一支烟递过去,周师傅说:“我好几年不抽烟了。”其实我也好几年不抽烟了,我们的肺都不行了。

我说:“周师傅,今天是来听你讲故事的,给你说过的事,没忘吧?”周师傅把二胡放在门凳上,另一只门凳上蹲着一只黑底白花的猫。门前的树们草们嫩绿得要滴下汁来,黄澄澄的油菜花从垭口那边铺过来,像给垭口披了件坎肩。他说:“没忘,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没多大意思。你想听,我就拣有意思的讲。”我说:“你随便讲,我随便听。”他喝一口水,幽幽地讲起来:

“老家这边的人叫我周师傅,在外面,大家不这样叫,都喊我机师傅,像都不知道我真正的姓似的。你知道,我一辈子就是开机器的,也让机器开了一辈子。我最早是开钢磨子的,给人加工面粉和粗粮。那会儿你们都还小。那时候还没有机器磨子,村里只有一盘水磨,水磨磨糧食慢,白天磨,晚上磨,都排着队等,供不上大家的嘴。我是方圆百里第一个买钢磨子的人,算起来,三十多年了。钢磨子转起来,就没水磨子啥事了。水磨坊后来改成了火纸坊,做起了火纸。这一下,山上的毛竹子、阳桃藤子可派上了用场,有了火纸,那边的人也有了钱花,子孙后辈可劲儿烧。

“开始没有电,钢磨子用的柴油机。机器回来那天,给机器添上油,却死活摇不燃,村里小伙子一个接着一个上手,累倒了一大片,后来找到问题,原来是忘了开油门阀。开始我也不懂机器,特别是柴油机,几百个零部件,拆下来就是一大堆铁。开始我跟着说明书摸索,慢慢地,就不用说明书了,机器在屋子里响,我在外面隔着墙听,就知道它有没有毛病,毛病出在哪里。柴油机开了三四年,后来有了电,换上了电动机,电机很少出问题,又省事又稳当。再后来电磨子多了,竞争激烈,周家园地方偏,来加工粮食的越来越少,我就懒得再侍弄它了。社会一浪高过一浪往前涌,总是淘汰旧东西,生出新东西,这是正常不过的事情。一年后,我去了大河面给人碾房开碾子,加工锑矿石。开碾子三年,发生了很多事,有些有意思,有些没意思,我讲一讲有意思的事。

“大河面离五里川不远,大河面的水就流到了五里川,最后进了洛河,洛河水最后归了黄河。碾房都建在大河边上,加工锑矿用水量很大,不建在河边不行。一河两岸全是碾房,晚上灯亮起来,人欢马叫比电影里的秦淮河还热闹。水泵从河里把水抽到碾槽和沉淀池里,一番运转后又流进河里。据说黄河唯一的清水就是洛河,那几年,洛河比黄河还黄,不但黄,还有一股化学药品味,泛着花白泡沫十里不散。它们最后和黄土高原的泥沙屎尿混在一起越流越大,谁也分辨不出来谁是谁。

“我的老板是湖南人。湖南自古出锑矿,说是中国所有的锑粉最后都卖到了湖南,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湖南老板初来大河面时,是真正的老板,他开了两个洞口,那时候,一河两岸有一百多个矿口,至少有一半出了矿石。他的两个洞口打了两年,钱挣了很多,到底有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老板包了个小老婆,才二十来岁,长得可秀气了,像个学生。本来还可以继续挣下去,可后来出了一件事,一下垮下去了。他垮得有些冤,但又不冤,有一天,县里有位大干部下乡检查工作,正好碰到老板也从县城下来,老板开的大奔驰,嫌干部的车占着道,跑得慢,打了一路喇叭催他快点,两车相错时,老板故意加了一把油,一股黄尘荡得遮天蔽日,一溜烟把对方甩在了身后。干部觉得受到了挑衅,很生气,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这是谁,这么牛?工作人员说是一位矿老板。大干部说,回去给我查查这孙子干不干净。后来,一查,就把老板查得干干净净。那干部后来也出了事,吃了几年牢饭。

“南方人厉害就厉害在不认命,跌倒了再爬起来。没了矿洞,没了钱,就开始架碾子加工矿石。那时候一百多矿洞除了养活了上万工人,也养了数不清的拾矿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背着口袋拿着小锤子、铁耙子,满矿山敲敲打打,渣场上母鸡扒窝似的拾矿,拾到的矿石,都卖给了碾房。

“我除了开机器,也偶尔去拾矿。渣坡上,矿车哗一声倒下来,我们哗一声拥上去。拾矿的女人也有年轻的,长得漂亮的,她们背不动,就求人帮她们背。我二十六七了,家里还没有说下一个女人,就喜欢掺在她们一块捡矿。女人手快,有时候能拾一口袋,一两百斤,我背在身上,像背了一座山,但感觉那山是绵软的,一点也不重,一点也不硌肩。

“玲珰比我大三岁。认识她,是第二年的事了。

“玲珰是哪里人,她不告诉我,我也不好问,女人出门闯荡生活,都不容易,都有难处,让人知道多了反而不利。那是个阴雨天,雨也不大,是牛毛细雨,连伞也用不着。我去诊所打吊瓶,给伤口消炎。前些天碾子的碾槽漏水,矿粉顺着水流往地上流,老板让我给焊上,不焊上就扣工资。电焊是我的强项,手到擒来的事,但困难是机器不能停,锑粉价钱好得很,不能耽误机会。我从碾槽外面的破洞往里插了根钢筋棍,焊好了再截断打磨光整就好了。焊接中,从碾槽里迸出一块矿石,砸在我头上,当时没戴安全帽,砸出了一道口子,缝了好几针。三十吨的碾子,快两米高,消化矿石像吃爆米花一样,添矿石的小子特别懒,也不敲碎,甩起膀子整块往里扔。

“进了诊所门,一眼就看见了一个年轻女人,歪在床上打吊瓶。

“诊所那天就两个病人,我和玲珰。当时还不知道她叫玲珰,人长得一点也不玲珰,细高个子,有模有样的,就是脸有些长。外面的雨不紧不慢地下着,河水慢慢在涨,山雾罩住了阴阳两面的山坡,山上的人家都被遮住了。公路在河那边伸向两端的远处,车水马龙的,这是一条着急忙慌的省道。小诊所不时被地下的爆破震得跳起来,又稳稳落下来,担心它散架了,可就是不散。开矿这事,成也一阵败也一阵,市场和政策决定荣辱成败,所以都在赶班加点。年轻的医生有些瞌睡了,兑好了药,让我和玲珰互相帮着换吊瓶,他睡觉去了。

“玲珰也是拾矿的,而且拾了好几年,我没来之前她就来了,奇怪的是我从没见过她。一聊起来,就聊得很投缘,都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打到最后一瓶,我的结束了,她的还有一半,她要撒尿,让我举着瓶子,举到厕所门口,她让我站在门外举着不要动。输液管不够长,我要半弯着腰,贴着门。我听见里面一只水龙头打开了,水喷洒得很急,唰唰的,过了一会儿,水龙头像关上了,但没关紧,滴答滴答。这是个旱厕,根本没有水龙头。

“老板又添了一台新碾子,还是我一个人开,每天就特别忙,白天黑夜不能离开。不知道为啥,我有些想玲珰,想她在哪里拾矿,拾了多少,晚上和谁住在一起,吃没吃饭,谁给做饭,心想着她一定也在想我。一个早晨,我正在给机器打黄油,一个女人喊:师傅,你们老板在哪里?一听声音,是玲珰,进门来,果然是玲珰。原来她卖了矿石给老板,老板还没有给她付钱。我俩都有些惊喜。老板不在,玲珰就在碾房等他回来。玲珰说她要回家一趟,她妈病了。那个早上,她给我煮饭,煮的是面条。我第一次摸了一个女人的手,有些凉,硬茧里带着一点绵。

“玲珰问,晚上走得开不?我本来走不开,但嘴里说,走得开,走得开。她说,我还有两三百斤矿石,品相不好看,晚上来帮我背到山下卖了。我知道拾矿的事就这样,矿石好,人争着买,矿石差了只能攒着等机会。也有人攒了一年半年,小山似的,那是在赌矿价,一般人赌不起。我连忙说行。她回头就走了,下了碾房的小路,过钢丝桥,钢丝桥有些飘忽,玲珰也在桥上飘忽起来,飘着飘着就没了影子。我回过头,看见碾子疯了似的转,碾轱辘你追我赶,也像在飘。

“玲珰的住处很小,在不起眼的半山腰上,是一间彩条布棚子,一面贴着一块大石头,一面几乎悬空。彩条布有些旧了,显然住了好多年。它的四周全是这种小房子,有的大点,有的小点,有的新点,有的旧点,有的有人进来,有的有人出去。他们都是拾矿的人,像我们机师傅一样,有些人认识,有些人陌生,相互帮忙又相互拆台。我从碾房里带来了一包锑粉,那是我偷偷攒下的,很值钱,把它们撒在矿石上,拌了拌,矿石立即好看起来。先装袋子,一共装了五袋,约有五百斤,我们开始往下面背。一袋子矿石,玲珰抓着袋口,弯一下腰,身一拧就上了肩,我要她帮着才能上肩。这一点我知道自己比不了她们,我看见过有个女人背着两百斤的矿袋子行走如飞,那不是一天两天练出来的。卖完了矿石,晚上已经很晚了,玲珰顺带从商店买了一只烧鸡,一包辣条,一包花生米,一瓶老白酒。我们开始吃东西。我心里想着碾房,怕机器出事,虽然走前给添料的交代过了,让照看着点,还是不放心。玲珰看出来了我的不安,说,一个男人,别心太细,太细了啥也干不成,只能给人打一辈子小工。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但还是不能不细。唉,也是心细害了人一辈子。

“东西吃完了,酒也喝完了,我俩都喝得有些高。灯光照着玲珰,她脸色红扑扑的,好看极了。她穿着一件毛衣,粉绿色的,衬得胸有些高,像两座小丘,那是我向往的地方,但从来没有上去过。我二十八岁了,又像两岁八个月的孩子,心里有些难过。玲珰把我的头揽过去,贴在上面,我听到了呼呼的声音,一缓一急的,像一条暗河在流动,很有力量。她轻声说,对不起,姐不方便,姐一辈子都是不方便的人……

“玲珰回老家去了,再也没有回来,她回到了哪里,没办法知道,没有人可以打听到,她是个独来独往的人。一个女人,就像一个梦,让人醒的时候少,迷糊的时候多。

“2014年,我上了天水。我们把‘往西边去’叫‘上’,那地方位置比陕西高,火车、汽车都是上行的。这是我最后一次上矿山,距离最后从温州出海打鱼退下来,隔著五年。这一回,机师傅是两个人,那个人开碾子,我开空压机,不过这次不是在外面住,是在洞内。洞子太深了,矿石拉出来,材料和人进进出出,成本太高了。矿石在洞里就近开采,就近加工,只把金子带出来,就合算得多。这里很多洞口都这么干,我后来到过很多地方,也都是这么干的,尤其是矿洞开到了尾期。山外面风平浪静,地底下轰轰烈烈。这片世界很大很闹,外行的人看不见。

“这是个快废了的洞子,不知道开采了多少年,每条巷道都长得没有尽头,不过,空气并不闷,说明有透气的地方,很可能很多地方都和山体打透了,或者和别的洞口打透了。秦岭真是一座大山啊,怎么也挖不完,山里面有那么多金子,还有水。就在我住的空压机房后面,就有一条暗河,除了供工队吃水,洗澡,还供碾房用水,当然主要是供碾矿用水,不然碾房也不会选定在这里。选金子用水可猛了,水小了,供不住用。这些水最后曲里拐弯流出洞子,又变成了清水,流到了大河里,但毒性还在。听说这个洞子出过金带,这一片的洞子都出过金带,金带当然很少见到,很多人干了一辈子矿,也没碰到过一回。但谁打到了,一夜就发了财。听说有的承包商打到了金带,偷偷留着,待任务完不成时,打几炮,一年采金任务一下就完成了。

“我开的是一台二十立方的空压机,电机就两百千瓦,一小时要用两百度电,风压供八台风钻使用。在这以前,我开过更大的机组,这都不算什么,就是洞子里热气散不出去,我基本不用穿衣服,我们差不多都不穿衣服,天天只穿一条大裤衩子。空压机的散热窗很大,散出的热浪像一团火,那是爆破工们烘衣服的好地方。下了班,他们把湿衣服挂起来烘,上班时,穿起干衣服走。这个过程里,我认识了华子。

“华子年轻,烟瘾大,我也烟瘾大,有时他抽我的,有时我抽他的。他挣得多,抽得高级,我挣得少,抽得差些,不过,都是冒一股烟,打发时间,也无所谓谁便宜吃亏。华子上班时,我把风压调得高些,机器像疯牛一样吼,这样他就少受一个半个小时的罪,下来陪我抽烟。他知道我对他好,有时会给我带一只烧鸡,或一袋苹果,天水当地产苹果,花牛苹果。

“有一天,我俩抽着烟,华子对我说,机师傅,想不想发财?我说,谁不想发财,但咱没那个命呀!华子说,看你有胆子没有,你要想就有,要不想就没有。我说,这咋说,难不成有机会?他对着我的耳朵说出了一个秘密,我虽然耳朵让机器震得差不多快聋了,但还是听清楚了,那真是个发财的好机会,如果靠谱的话。

“那个晚上,其实也不知道是白天还是晚上,洞子里没日没夜,白天和晚上一个样。我调好了风压,定了时,机器平稳又有力,我俩出发了。这是一条废了很久的巷道,除了有一股水从尽头流过来,什么也没有,也不知道它流了多远,清得不能再清,细细的硫末沉淀在水底,亮闪闪的。华子早已接好了风管,备好了钻机。他抱起钻机,我抓起钻头认孔。华子说,不用太大,水桶大的窟窿就行了。他不说我也懂,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炸材也有限。为了降低噪声,我们在消声罩上又加装了一节塑料管,如同一只象鼻子。钻机的声音很平稳,像一片蜜蜂在飞行,但这样,声音还是在巷道里传出很远。没有水泵,只能打干眼。石头真硬,钻头在石头上弹跳,在石孔里弹跳,合金钢与石头撞击爆发的火花四溅,像谁不停地打着打火机,就是不往里面进。我俩都成了白头翁。华子说,他妈的,硬就对了,石硬生金。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总共打了十二个孔,两米的钻杆打尽了。我说会不会钻杆不够长,到不了位。我知道这是一锤子活,不可能有第二次机会。华子说,差不多,我感到底部石头变了,说明那边有氧化。我知道,他说的是矿带,是矿带上矿体长期见到空气引起的变化。

“装填好了炸药,收拾好了机器,我把风,华子起爆。到这时候,矿山已不再用导火索了,用导爆管。一声巨响,又一声巨响,响了十二下,最后的几声变了调,变得有些空,有些远,低沉了很多。华子一阵狂喜:透了!

“比水桶略粗的洞,浓烟不是向着我们这边而是向着那边飞蹿,仿佛那边开着抽风机。炸碎的石头有些发烫,很锋利。那是炸药猛烈爆炸的结果。我俩一前一后往上爬,空气热得喘不过气。到了。是一个空荡荡的采场,半人高,两个房间大小,天板、地板像水洗过一样。我仔细看,是用水冲洗过的,那些积水的地方还汪着水迹,水迹边有一轮锈色。有一条巷道,笔直伸向远方,到此止住,这里是它的尽头,现在,它被我们打穿了。华子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无比痛苦:他妈的,我们来晚了!我说,是不是位置错了?是不是那家伙和你说着玩的?华子说,不是的,是来晚了,别人吃掉了。

“采场边上有一个笔直的天井,我半跪下身子,把头伸进去,它像一只单筒望远镜,又细又长,中间一点变形的地方也没有。除了呼呼的风,我看见天空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一束光像一根玻璃棒子插下来,卡在半道上,被井筒子掰得有些弯。

“从上船这一年起,我开始迷上了拉二胡,知道了有一个人叫阿炳,知道了《二泉映月》,那是个了不起的人,在他之前,二胡只是二胡,在他之后,二胡已不是二胡。我不想了不起,咱没有那个本事,没有那个灵性,拉二胡就是为了打发时间,解解心焦。人老了,总得有个伴。年轻人带着DVD、MP3、MP4,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游戏玩意儿,我不会玩那些。

“船上用的机器还是柴油机,比起矿上用的机器也没啥不一样,一点也不复杂,有八缸的,有十二缸的,供生活用的小发电机有专用的动能,更是小菜一碟。我原来以为船上动力用的是电,上了船才知道,这东西不能用电,没有来源。我想过用烧柴油发电再转化成动力,那是脱裤子放屁,还是亏本的屁。和矿山上情况不同的是,船上的机器不能出故障,一出故障如果碰上大潮大风,会要了一船人的命。我的任务就是保证机器不出故障,油路、电路,每一个细节正常,这个活看似轻松,但一点也不轻松。在渔船上半年,我基本没有睡好过觉,大家忙的时候,玩的时候,只要机器转着,我就听它的声音。海浪的声音,船桨的声音,大鱼发出的声,机器的声音,它们有时搅和在一起,我能把它们一一分辨。桨轮碰撞在礁石上和鱼身上的声音也很容易分清。虽然矿山让我的听力很弱了,但只要捕捉到,它的分辨力还在。

“这辈子也没想过能见到大海,而且一下子见到了那么多的海,那么大的海。有时候想,咱哪天死了,也值了,比那些一辈子窝在一个地方的人强,咱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军子是我侄子,他十五岁就上船打鱼,温州,舟山,湛江,那才是真叫四海为家,前后打了十年了,在县城买了大房子,媳妇也是有文化的人,在小学里教书,在侄辈里,算是混得最好的。他经常对我说,叔,一辈子在矿山也不是办法,得挣点大些的钱,老了没钱可咋办?他的意思是让我跟着他上船出海,也是为了我着想。也确实,矿山情况越来越不行了,矿老板都出国开矿了,剩下的不是小打小闹,就是半死不活。

“初上船也晕船,但只是小晕,不吐,不昏,几天就适应了,原来我命里能吃出海这碗饭,要早知道自己身体有这本事,早该出海了。我基本是个路盲,到了大海里更是东西南北不分,只知道那天早上船从温州出发,一路水天茫茫,走了一天,军子给我说快到了,也不知道是内海,还是公海,还是别国的海,我也懒得管他,船主叫干啥就干啥。

“我们总共在船上待了六个月,船到过的地方数也数不过来。每次鱼打得差不多了,舱里快满了,就有另外的船过来把它们拉回去,顺带也带来蔬菜、大米、柴油、淡水、冰塊和黄色光盘,那是年轻人的爱好,他们整天放得叽叽喳喳男欢女叫。我爱在自己房子里练二胡,我拉的是豫剧过门,伴奏,也拉秦腔,秦腔比较难拉,拉得血都热起来,把自己都忘光了,有时把弦都拉断了,自己还不知道,有时候觉得自己懂得了秦腔,懂得了日月风雨,懂得了秦腔为什么发源在那种地方,有时候又觉得啥也没懂。打鱼的工人也是五湖四海的都有,有人爱听,有人不爱听。管他爱听不爱听,只要自己喜欢就拉。

“船有时候也会和别国的渔船相遇,大家都会打声招呼,老板丢过去一条香烟,他们丢过来一捆手套,然后各奔东西。你说我们会不会偷偷到别国的海里打鱼,我告诉你会的,而且是经常的事。一般是晚上出发,天亮回来,一晚上能打好几万的货。谁让他们有那么大的海,那么多的鱼虾呢。被人家的海警抓住了,一般会私了,缴罚款了事。也有认罚解决不了的,那就比较麻烦,军子就是吃了这个亏。

“那个晚上,风高浪急,大海黑得一点光也没有。老板说,今晚捞一票大的,明天休息一天。我们的船关了灯,满舵出发。到了一个地方,我们把网撒下去,船拖着网跑,绞车把网绞上来,鱼哗地收进舱,再撒,再跑,再绞,再收。所有人不说话,拼命干活,我紧紧盯着机器。我感觉到船体慢慢吃水了,收获不小。正忙着,老板说,不好,有船来了。我一听,果然浪有些急,一波一波往这里涌,这是船在高速行进时激起的海浪。我们边跑边收网,机器开足马力,响得要爆炸了。还是晚了,我们被抓住了。

“纠缠了两天,船放行了,留下两位工人吃牢饭去了,军子就在里面。本来军子不应该去吃这个饭,轻重也轮不着他,还有人抢着去,但他坚持要去。他说划算,比干活强,说房贷可以还得快些,能早一天下船回老家。老板答应刑满回来每个人会重重补偿。”

周师傅走的那天,军子正好回来。没有人知道周师傅是什么病,发现时,早就冰凉了。送行的乐队是山那边卢氏最好的民乐班,《百鸟朝凤》《大花轿》《寡妇哭坟》,一跑吹打,风光大葬。

送行花圈的飘带上,有的写着周师傅千古,有的写着机师傅千古,字体有大有小,都好看极了。懂行的说,那是电脑打印的。

责任编辑 许泽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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