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鑫
火车尚未经过窗口,内心的磷未及
擦亮,就显露出深藏的衰老。
所以这灰云和旧楼交融的人间,一头
自远方奔袭而来的羚羊,
正在加重身体上的深色部分。
地平线直而虚无,太阳升落,
羚羊横越,像一个被破坏的除号,
或者一只上下闪烁躲避着刺的气球。
火车要来,点燃我所期待的部分,
那一头被我呼喊而来的羚羊,需要
越来越浅,成为语言里透明而沉默的针,
未及赶上日出,就在这万物如谜的黄昏,
穿过落日,并将它永久缝补在地平线上,
我要在这苦痛的人间,看见意义挣扎,
并最终和解和歌唱。
他熟悉身体上越来越多的炭黑,
熟悉那些加深的、加重的力度,
他也深知久揣明月之后,眼睛里结下霜白,
在某一个时刻,蜕变成硝,
他还深知自己行走得越远,就沿
岁月的矿脉走得越近,直到血管里
装满硫黄,并越来越重。
这些年,他把自己熬成炸药,熬成
行走的危险品。
他深知自己只缺一根火柴,往命运的
粗糙皮肤上划上一下,
就能够制造一声惊雷,并不惜
粉身碎骨。
我常年与影为戏,于影中
藏匿山水。去年的洪水和今年的
绵绵大旱,都在薄薄一层黑中。
洪水退去,山川袒露内心之嶙峋,
大旱消停,河流奔赴雄伟的致意。
我的这一小块黑影,在我举灯高照时,
伏于脚下,在我背对人世时,
眠于身前。它所承载的语言越厚重,
大地上弹起的尘埃就越朦胧,
我和我的投影之间有意义不明的夹角,
有互为存托的悲伤。五月,
亿万只蝴蝶在南方飞舞,从那些黑森林里,
从黑影子黑土地黑色语言的怀抱中,
纷纷扬扬,她们多美呀。我依旧不能
摆脱影子与实体,或者语言和孤寂之倒影,
但一盏灯似乎已复原而高悬,
在我身前和身后,作火焰刺刺之吼声。
桉和松交出身体中的飞鸟,
群鹭飞尽之后,那些空白就留给了光。
湖边垂钓者,正被湖水中的倒影
一点点垂钓而去,岸上僅是空荡荡的
肉身。原野小坐,巨石仰啸,
远方横着递过来的一片蓝空,交出
内心的白云以及里面的泪水和尘粒。
我看过这世界太多的表象,
以及他们的对立面,茫茫野象群或者
黑压压的一片归鸟,在黄昏里
有一个绯红的战场。
现在,只有声音的秘境我尚未抵达,
我似乎立于危险之悬崖,在失足跌落
的途中。我期待有一种声音能照亮我,
像另一种灯盏之光芒,将我自这崖边,
轻轻拥起,并一点点还原我
做人的重量。
细雨 将苍生一网打尽,每种声音都逃不出审判,
每座山每条河每片原野都递呈着清白的陈辞。
火车往黑夜的心脏里递过去灯盏,
芭蕉的手掌一次次托举又放下,再次复举,
夜里的灯火绵延到视线的边界,
与记忆里的山水相逢,照亮了祖母的坟茔。
这是夏初,有些花已凋落,
有些正在怒放,有些果实正在欲望的怀里,
而山水纯朴得清清白白。
“时光快得吓人,有时候又慢得要死”
祖母曾经这样说,但她已死去多年。
雨水摇晃着它的巨网,
现实的灯火探照着记忆里故乡的田野,
只有几株鸢尾花在坟头眨着紫色的大眼睛,
像是祖母留给世间的,简洁有力的陈辞。
我写下这个词的时候,故乡的木屋子已经
荒废,红漆的门闩褪得棕黑,大量的褶皱和
裂痕。它已经打磨得越来越小了。
其实已经不足以严肃地把门闩紧,
其实仅仅是一种关闭,或者仅仅是
维持着一个家的含义。
仅仅是有一个门闩,里面就有了封闭的
饭菜、烟火、声音和行为,
有了一种小小的边界,隔着外面的山水。
我凝视着这个词的时候,
门闩跟着老屋一起摇晃、变形、松动,
我几乎已无法看清,
他们苍老得让人落泪,
而此刻母亲站在院门口,门闩一样越来越小。
她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时候,
似乎耗尽所有的时光和力气,去闩紧一道
无形的门,
夏日的暴雨正往她身上狠狠砸去。
会有一只雁形的隐秘空洞,
透露出一种焦急催促的未完成。
今天芦花代替雪,
今天湖水代替天幕,
今天黑布的孔洞偶尔充当了星空,
这并没有什么用。
嗯,我的一生都在催促雁来到天空,
我的一生也都在守望雁来到天空,
其实我走了很远,其实我哪都没去,
其实我在我的消失之中。
往返都是客,
雁在不在天空,天空都一样空。
等摆渡半日,终于等到落日沉江,
看渡船将它运至河流的另一侧。
这对我意义重大,此时:
乌桕、黄槿、黄槐决明,
他们递过来形态不一的手掌,
我得以重辨其名,并暗暗记住他们的掌纹,
去度量我的命理。
墨云和彤云各自巨大,而天际青灰,
岸边垂钓者突然一声断喝,
似乎有所得。我无所得,我只是
在这一声断喝里,看着渡船如钟摆,
落叶如布施,他们都如此
庸常地重复。
时间有许多种分解形式:
被人群擦去的时间,粉末状,
被人心温暖的时间,泡沫状,
铁轨上两列火车擦肩而过,
倾向于爱情的螺旋状。
喝水,吞下夜色中的时间,
吞下人群中溢出的时间,
吞下一只突兀的鸟,献给站台的时间,
形式之中有更多的形式,
如同风中有更多迷茫的风,打着旋涡。
现在,播音员吞噬我的时间,沙粒状,
灯光刺着我的时间,碎屑状。
许多人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只有一个号码,一个方向,
时间已经苍凉而决裂,在紫色的夜里,
绷作琴弦,风之手猛地一拨,
彗星燃烧状。
责任编辑 李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