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
他死于四十九岁。
四十九岁以前,
我觉得在向他靠近,
四十九岁以后,逐年远离。
另一个人死于七十九,
如今我在向她靠近,
靠近那颗慈母的心,
甚至我的心也越来越婆婆妈妈了。
他们是我的双亲,
葬在不同的碑石下面,
两块碑紧挨在一起。
生前他俩相差一岁,
但在死亡的永恒中
差了足有三十年。
此刻,风吹石头,却发出草木之声。
他们的儿子站在中间,
就像他的大哥哥,
另一个人的小弟弟。
2021年6月16日
把一棵枯死的树移植到外面的院子里,
风吹雨淋,让太阳照耀,
不要经常走去看它是否复活。
正是在你的盼望中它毫无希望。
请忘记和忽略。
在室内的时候,
正是因为你的遗忘它枯死了。
此刻在外面的院子里,
同样因为遗忘它将不死不活。
这总比相信它确凿无疑地活着
不会死要好。
2021年8月7日
她已经病入膏肓,
但有心事未了,
死前想要给父母上坟。
“这是最后一次,
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我总觉得她已神志不清,
就像她父母的死是真死,
而等待她的不过是远行。其实
她给自己选中的墓穴和他们紧挨在一起。
她如愿以偿,上了坟,
之后拖着老残的病体回了京城。
然后她死了,被运回这里,
这中间只隔了一个星期。
想起那次艰苦卓绝的旅行
我就觉得不值。然而她已经心满意足。
他们说她走得十分安详。
这里的逻辑大概是:
生者可以和死者沟通,
而死者和死者绝不相通。
很可能她是对的。
2021年6月16日
不是所有的墓地都是墓园,
不是所有的墓园都和我有关。
母亲将他们集合在这里,
从乡下的坟地、骨灰堂,甚至乱坟岗,
迁入这个岩石小镇,
山坡上白色的“房舍”鳞次栉比。
生前她为自己预留了墓穴,
在我父亲旁边,每年祭扫时
她都会看见。她大概在想,
我们是如何祭扫爸爸的
就会如何祭扫她。她想象自己被埋葬于此,
也想象了我们从山下拾级而上。
“扫墓变得方便了,一次
就解决了所有的问题。”她说,音容犹在。
不是所有的墓地都是墓园,
也未见得风景、风水俱佳,
只要大家在一起。对我来说,
只要我母亲在这里。
2021年6月17日
最难以理解的不是他的死,
而是方式。我们和他之间并不隔着死亡,
是那个时刻。
赴死以前他已异于我们,
而异于我们以前他和我们一样。
之后,他死了,又变得完全可以理解。
我们可以爬上他站立的楼顶,
但会从原路返回。
这并非必修的一课,
他却将跳楼机的游戏修正为真。
风不停地吹,鸟儿到处飞,心儿不住颤,
这些都一模一样。
就像是一次事故,在他是刻意破坏。
号角 不停吹,魂魄到处飞,我们的心不住颤,
他对 我们的了解远远胜过了我们对他的了解。
他封 闭的那团神秘即使全部绽开也不对我们全部开放。
2021年9月26日,外外离开四周年
鹰在窗外盘旋,蝙蝠飞进家里,
野蜂在房檐下聚集,准备筑巢。
我们 在卫生间的瓷砖地上发现了一只油亮的蟋蟀,
一只 碧绿的大螳螂被卡在窗玻璃和纱窗之间,
我喂 养的小狗冲看不见的存在吠叫了一晚。还不算,
在我工作室外的台阶上遇见的那只小鸟,
在江 边公路上遭遇的一只野兔(横穿而过的飞影)。
生态变好,也许是心里已绿树成荫。
当我远离农贸市场屠宰的血污,
那些活着的、野生的、无形的
便纷至沓来。
2021年11月15日
我们不知道战争,
尽管前世在血海漂浮。
我们不知道血海,
尽管被噎了一大口,
灌满来到此生。
我们知道此生,
只是知道此生。
绷住血,张开眼,
不要让那温热激射而出。
置换一种叫作爆炸的光明,
带我到未来。
让灵魂升空,
血雨落下。
2022年3月6日
睡不着的时候就想死人,
或者想將要死去之人。
想那些幸存者,他们不知道自己会幸存,
就像我们不知道自己会死去。
想他们的恐惧和我们的愚蠢,
然后就睡着了。
死人、将死之人、幸存者……
已混为一谈。影子掠过。
炮击没有声音,
火光猛闪,始终没有熄灭。
在我渺小而绚烂的梦中
就像在上帝壮丽而暴烈的梦中。
2022年3月18日
深夜,地下车库,
除我之外没有别人,
也没有移动的车。
所有的车都静止在车位上,
这里就像一个巨大的汽车坟场。
我拨动打火机,点了一支烟。
真深呀,真安静呀,
似乎到了最下面,已经到底了,
全世界所有的重量(物质)都压在上方。
我试着走出几步,响起一串独立完整的足音,
之后刀斩斧削一般消失得一丝不剩。
每天此刻,我都会乘电梯下行来此,
抽完一支烟再乘同一部电梯——
它仍然停在原处——上行,回屋睡觉。
就像事先探访了一把即将入住的梦境,
我感到自己就睡在车位上。
2022年10月27日
坚持不发作,
然后会有一个时刻,
你觉得自己已经平静,
怒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些令你愤怒的事变得可亲可敬,
至少也是小题大做。
没有任何原因就得到了释放,
怒火化作忧伤被此刻的天空吸收,
肝肠寸断变作满腹柔肠,
性情中人变得理性。
主观外移,竟能看见江水滔滔,
琢磨起小船随浪起伏,
而大船吃水更深,正劈波而行。
你会有一种惊讶,未经任何干预
天色已晚,心中竟然装得下万家灯火,
而不是某事的出入、某人的长短。
只是再也回不到狂怒的状态,
气得像一只鼓圆的青蛙——
那枚军绿色的炸弹。
可你需要炸弹,
绝不是蛙鸣悠扬!
2022年11月5日
他们一个一个地离去。列队。
回来的时候向后转,一个挨着一个。
先行者后至,刚刚离开的最先回来。
他们所有的人都只能看见自己离开时的景象,
把后死的人当成未死的生者。
一个挨着一个,一个看向一个,
全都坐在家里的沙发和椅子上,
坐不下的就盘腿席地。
一个看着一个,其中的一人看着我,
而我在看一部电视剧——
他也被另一个人看着。
我只能听见他们的动静,但不会回过头。
这里面有某种苛严的逻辑或者规则。
没有人回头看,更没有互相凝望。
一个看着另一个,而最后面最上方的月亮
看向这所房子。
他们的目光就像月光一样散漫。
2022年11月7日
凹陷在下面,需要走下几级台阶,
客厅朝南,阳光射入,就像照进一个池子里。
他们家的客厅就像一个盛满阳光的池塘,
主人就在这阳光池中画世界上最黑的画。
四周充斥着真假古董、新老字画,
新鲜与古朴中和,解说“制心一处”。
天气其实并不好,外面有很重的雾霾。
但在这里阳光似乎被岁月过滤,
明亮、纯净,却毫不过分。
你坐 在硬邦邦的太师椅上就像陷进沙发里一样舒服,
可以 风雅地品茶,也可以很市井地嗑几颗瓜子,
坐等太阳偏移,阳光褪色。
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是一个冬天傍晚,
完全没有阳光。主人打开灯,
让“ 池塘”不那么阴暗。我们坐在书案边恳谈到深夜,
有一种置身水底龙宫之感——也很不错。
古人杨键在阳光下画最黑的画,
在灯光下黑画反射出寿材的漆光。
2022年11月8日
责任编辑 梁宝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