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
好吧,开个场,说几句。我保证说实话,争取说精彩。你别以为说实话是件容易的事:这件事说到底是非常惊悚的,成了某种挑战。我满足以抽象的方式(文字)占有这世界,不爱也不擅长挑战。我只是畏惧人文界域的弄虚作假。你知道,人文的东西有弄虚作假的得天独厚的条件,所谓一千个哈姆莱特,它使客观性、真诚性失去了底座,也是根本性的困境中。甚至,是可能性的摧毁中。说实话需要一辈子的坚守,反之只要一秒钟的放弃。放弃有一种背叛的快乐,现在几乎成了我们生活的必需品。我立志要说实话,因为深信这是人文精神的标底。
说实话,就很简单,我开这个专栏是“迫于宠幸”。是爱之切,如怒放的花之于一只老蜜蜂的惑。我一直认为自己是挺自重的——固然是自重的(决不轻浮),骨子里却是自卑——和自信的自重质地不同。自卑的人怕被宠爱,被宠了要惊慌,被爱了要感动,受恩了惦记着报答。我并不知南方出版传媒的领导为何那么抬爱我,只知,敝人受之有愧,要还本,并付息。长篇付不出来,付一两个小品又觉小气,就长出这专栏。当然,我也想借这专栏长长力气,写长篇是耗气的,写中短篇能养气。我会坚持一年,顶多也是一年。年近花甲,总体是在收敛战线,不敢冒进。
说说“弹棉花”吧。1986年夏天,我在福州洪山桥的一座依山而筑的军营里司职,红色的围墙外是一个零散的村庄,家家户户门前屋后种满龙眼和芒果树——那种壮硕、鲜红的芒果后来我再没有见过,像是青春迷乱残留的错。福州的夏日时间尤为长,我们都要睡午觉(单位规定),但那年夏天,有一个多月时间我们却无法午睡。因为一个来自温州永嘉的弹棉花的工匠,租了我们营区外一间破屋,天天像后羿射日一样,背着一把像巨型弓箭的家伙,梆梆梆劳作着,把全村的旧棉胎一床床翻新。
棉胎经过一个个冬天的风寒和蒙尘后,会像明日黄花一样蔫掉,枯死。死花复活不了,棉胎可以翻新,在“巨型弓箭”的梆梆下,一床人老珠黄的旧棉胎即日可变成黄花闺女。这是一门古老的手艺,具有观赏性,只是听不得,那个梆梆声结实、低沉、单调、冥顽,僵尸一样穿墙而过,又破窗而入。我累时可以在嘹亮的军号声中沉睡,却怎么也不能在这个声音中入睡——任何人都不行——它有一种固若金汤的蛮力和经久不衰的弹性,穿过了那个夏天,穿越到今天。我一直惦记着它,有时觉得自己就是个弹棉花的人——不妨说酸一点,弹的是心灵的棉花。
母亲对儿女而言,就像一座老宅。
——题记
我母親是骆村人,从我们双家村去,要翻两支岭,走二十里山路。公路也有,却要远五里路,无人走。只有汽车走。小时候,我一年至少要去两次骆村,头次是春节,拜年;二次是夏天,过暑假。外公从前是地主,是那种拼命做出来的地主,勤劳致富的那种,不是恶霸那种,口碑和人缘不赖,解放后虽然被打倒,乡亲并没有要死不活斗争他,只是没收了山林和槽厂,连房子都没有分瓜他。地主嘛,房产是一等的,坐落好,在村口岭脚上,拔得头风头水,跟村落有接有离,闹热中有静清。房子不高大,但有园林、有院落,占地可观。园林是密匝匝一片紫竹,一堆乱石——先前一定布置成景的,我看到时已经四零八落,捣乱在竹林中,爬满青苔和枯竹叶。院门前有一对石狮,狮子不开口,席地坐着。母亲说,这就是咱们外公,做人很收敛,狮子当狗用。进了院子,两边是厨房膳屋,均为平房,正中是一幢两层主楼——因坐在坡上,实比三层高,有七级台阶。我在台阶上跌过跤,磕掉一颗大门牙。好在是乳牙,不影响长新牙,不破相。台阶前,是四周房屋围出的一方道地,有半个篮球场大,中心砌一个水泥坛,长生不老地活一棵大枣树,结的却是青枣,不好吃,酸死人。村人不瓜分这房产,跟外公人际好有关,据说跟这枣树也有关——当然不是因为枣子不好吃,是我大娘姨吊死在这树上的缘故。
大娘姨,十七八岁,偷偷谈对象,是外公以前一个长工的儿子,在镇上一爿剃头铺当徒弟,头发打理得蛮好看。母亲说,大抵是这个缘故,大娘姨看中他,偷偷相好,骂不开,拆不散。外公当时已经活出息,造好这房院,是村里头面上的人,要面子,把她锁在正屋退堂里,送饭上门,不准出门。锁到第三天,外婆娘家死人,一家人去奔丧,吃豆腐饭。当日深夜回,大娘姨已吊在枣树上冰冰凉,死翘翘。小时候的我听了这故事,问母亲:“大娘姨为什么不跑去镇上找她对象?”心想,既然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好怕的,索性嫁他好了。母亲不答,径直说下去:“自那以后,我一直怕这枣树,盼它死,它却越活越旺盛,像大姐埋在了树下,给它做了肥料。”如实讲,大娘姨没有墓地,被顺便埋在树下的可能性不是没有。母亲说,那年她不到十岁,胆子小,不懂事,不知大姐是不是被埋在了树下。但这种讲法笃定有,后来我都听到过。我思寻,村里人不要外公房产,跟这个讲法脱不开。谁要跟一个吊死鬼住呢?
外公先有三个女儿,死一个,又生一个,还是女儿,总归是三个女儿。母亲说,天有定数,外公是没有儿子的数,也寻不到上门女婿。我父亲本答应做上门女婿,临时解放了,变了天,外公被土改,戴了帽(地主),任人奚落,也被父亲奚落,赖皮,不上门,把母亲抢回家。母亲说,这是好事,活在一个地主屋檐下,日子不好过。三个女儿一个个嫁出去,独剩下大娘姨的冤魂游荡在院前屋后,墙角旮旯,院子一年年清冷下来,外公外婆一岁岁老去。外公外婆两个老人,住两亩地的院屋,真是浪费。平时,外公外婆只住两排平房的一排里,是从前的厨房灶屋,另一排平房做了杂物间,堆满柴火废物;正楼主屋一向放空,只养着一只猫,用来赶老鼠。只有到春节和暑假,我们十来个外甥外甥女去看他们,主屋才被打扫出来,供我们住。外公外婆孤老了,怕冷清,最盼望我们去陪他们。我上高中前,每年都要去住上两三个月,寒暑假几乎都淘在那儿过。我在家里没有自己的房间,那儿倒有一间,在二楼,退堂的楼上,从前是谷仓,有一个大谷柜,比棺材要高大,占了几乎半间房。我就睡在谷柜上,有时也淘气,存心睡在谷柜里寻刺激。睡在谷柜里,像睡在棺材里,吓得半死也乐在其中。这就是孩子。
一九九一年年关前的一日午后,外公听到谷柜里有老鼠在吱吱叫,声音稚气又放肆,起起伏伏的,分明有一家老小在其乐融融地过日子呢。谷柜曾经是外公的骄傲,小半间屋的一个大家伙呢,没几亩田产哪填得满?外公说,填满了它,天塌下来都不怕。在我多年和谷柜相处的日夜里,我从没有见过它满的样子。外公说,要填满它至少要三亩水田,还要风调雨顺年景好。我寻思,这样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因为现在是新社会,外公一巴掌水田都没有,只有个空院子、空房子、空谷柜;空了,我才能钻进去睡大觉,否则谷稻子毛刺啦啦的,怎么睡觉?
一般在暑假初头,早稻收成前,谷柜彻底子是空空的,老粮吃完,新粮续不上,青黄不接,一个真空档。为避防老鼠去谷柜里捡漏,外婆会把柜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粒谷子都不剩——只剩谷香,还盛着阴凉,很适宜夏天睡觉。不过睡不了多久,早稻谷收成,在道地上晒干,晾透,就该进谷柜睡大觉了。新谷子在炎炎夏日的热夜里闷出一股枯燥的干香,诱得老鼠口水直流,但休想尝一口。只要有外婆在,所有老鼠都休想偷吃到一粒谷子。外婆的心比油菜籽还细密,谷柜里里外外都布置防线,老鼠把牙根磨穿也甭想突破那些防线。夏天,加上我在那儿睡觉,老鼠早死了心。只有到冬天,它们才发起进攻,在饥饿和寒冷的双重压迫下,有时进攻十分猖狂。有一年,把盖的油布和木板都咬破,只剩最后一道防线——薄薄一层土纸,好在被外婆及时发现,及时补牢。总之,外婆絕对是老鼠的死敌,一代代老鼠前赴后继,拼死拼活,都只能止步在谷柜外龇牙咧嘴,骂娘,咽口水,总归进不了谷柜和干香的谷子亲一嘴。外婆是小脚婆,一双脚被裹成三角粽子,走路开不大步子,全是小碎步,一挺一挺,嘭嘭的响声,结实得像木榔头敲。
我寻思,这大抵是那些老鼠最恐怖的声音吧。
通常这声音响起时,老鼠都夺路而逃,有的上梁,有的入洞,有的跳楼,天昏地暗,纷纷表演出抱头鼠窜的熊样。但有一天,这个声音——嘭嘭——戛然而止,紧接着是地动山摇的骨碌碌的翻滚声,滚得整架楼梯要塌似的鬼哭狼嚎。结果,塌的是外婆,瘫了。老人家的骨头比木楼梯松垮,哪经得起几个跟斗的撞击?从那以后,外婆再也没有上过楼,老鼠开始大举向谷柜进犯。
就是这年冬天,年关间某一天,外公听到谷柜里有老鼠在吱吱乱叫。初始他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也不应该有!然后觉得气愤。谷柜自落成后一直是老鼠的禁地、死地,凭什么叫它们享乐,还其乐融融,找死!外公一边怪自己失职,没像外婆一样常来巡查布防,一边心里脚底冒烟,生了气,来了劲。那年外公七十八岁,虽然身子骨还硬朗,但终究是年老力衰,腿脚不比从前利索了。他嘟嘟囔囔骂着,跺着手杖,三步并作两步,往谷柜冲去,步伐一顿一顿的,像踩在泥淖里。两只大老鼠闻风而逃,从高大的谷柜里相继跳出来,从外公手杖底下倏忽溜走,惹得一窝小家伙吱吱得更热烈,更惹得外公气急败坏。
“你个死东西!死东西!”外公用手杖追着两只硕鼠骂,后一只差点被手杖打到,惊得尖叫一声。这好像是一声警报,刚才那些吱吱乱叫的小家伙一听这声尖叫,顿时失志了。鸦雀无声,一点动静声都没有,好像谷柜空的,刚才的吱吱声是幻觉。
外公懂门道的,举起手杖往谷柜壁上敲一下,吱吱声顿时又炸了。外公笑了,仿佛目光穿透木板,看见一窝小东西在瑟瑟发抖。作为老人,这房子的缔造者,朝夕相处者,外公对这屋子里的所有东西——不论大小死活——都太了解了,包括这些素未谋面的小东西,好像都长在他身上,冷暖自知,生死有数。
谷柜一米六高,两米宽,三米长——房间一样长。谷柜本是合着房间尺寸做的,一米六的高度正好合上板壁腰线,两米的宽度卡的是柱子的角线。这样,整个柜子六个面四面都现成的,只要加做一个外立面,一个盖面,省工省料,还入位。只是,一米六的高度是高了一些,上下不方便,必须配踏脚——有三级阶梯。小时候我在踏脚上摔过多次跤,半夜三更,黑咕隆咚,尿急头昏,经常一脚踩空,跌下来,但从没有摔伤过。外公说,小孩子骨头软,重量轻,跌个跤就像大人打个喷嚏,没事的。从读小学五年级起,我基本不用踏脚,都是手一撑,直接上去,脚一跳,直接下来,省事。读高中后,我去得少了,去也是经常当天返回,不过夜。一九八一年,我离开家乡,到外地读书,去得就更少了,印象中,十多年就去过几次。外公去世,母亲怕耽误我工作瞒着我,连奔丧都没叫我回,说来愧疚得很。小时候外公待我最好,比外婆好。外婆是个急性子,脾性躁,连猫带狗都要打,我们小孩子挨她打就太是平常事了。我思忖过,如果外公外婆性格掉个头,作为地主的外公大概会被枪毙。因为外婆做人水平差,有点骄纵,容易遭人恨,被人落井下石。外公连脏话都不大说的,骂人的口头禅是“死东西”,不带把子,不含脏字,有点女里女气,软柿子。我听外婆说过,像外公这种软柿子笃定生不出儿子的。
没有儿子,人老了,就是孤老头子,屋楼像鸟窠,黄嘴小鸟儿哇哇叫着嚷着大了,就飞走了,窠就空了。以前,外婆闲不住的,隔三岔五会上楼来东摸摸,西瞅瞅——主要查看谷柜附近有没有老鼠屎、老鼠窝。这一年外婆瘫在床上,楼上已经长久没人光顾,老鼠早安营扎寨,甚至生养儿女了。外公脾气再好,这也是要气炸的——他嘴上在笑,心里其实已经亮出刀子。是啊,大家伙他是追不上,可小东西能跑吗?柜子又高又大,对小东西来说就是万丈深渊,给它们翅膀也扑不出来,只有等死。外公拄着手杖一步步迈上三级踏脚,把盖板一块块揭开……
从揭开第一块盖板起,小家伙们就像被从未见过的亮光烫了似的,叫得那个起劲啊,简直撕心裂肺!但外公看不见它们,它们在哪里?总共有八块盖板,直到揭掉第四块,外公才看到它们:十来只,粉嫩嫩的,肉嘟嘟的——不像老鼠,像一堆刚出水的馄饨,豆腐的嫩,簇拥在里壁的一角落,你挤我搡,挤得几乎随时要破裂。虽然对小家伙们来说,这光线亮得如刀子,但对外公来说光线并不够,因为谷柜有一米六深,盖板才揭开一半。外公准备再揭开一块,却发现老腰不合作,手够不着第五块盖板。干吗不用手杖?手杖既是脚也是手呢。外公用手杖去撬第五块盖板,几经失败后,居然成功了,将它翻身,叠到后一块盖板上。别小看这小小胜利,对小家伙们却造成致命打击;这些小东西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乱了套,现在听到头顶轰隆一声——第五块木板撞击第六块的声音,以为死到临头,一下逃离角落,四散八开,有的直接往外公杖下蹿。这不送死嘛,外公用手杖已经多年,灵活得像戴手套,蹿过来一只戳死一只,跟手指头摁死蚂蚁一样稳准狠。小东西们毕竟小,眼都没开呢,哪有什么心计,外公在这边戳,它们往这边蹿,飞蛾扑火一样。外公忍不住嘿嘿笑,一边数着数,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转眼已大半命丧杖下。尚有几只呈散兵游勇状,仓皇奔突在四周,令外公鞭长莫及。只要在奔突,就可能冲撞到杖下来送死。但小东西实在太弱小,才奔几下已经累得要死,趴在原地不动,任凭外公将谷柜当响器,脚踢也好,杖击也罢,就是不闻不顾,不动弹,不作声,死一样。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也是不变应万变的意思。
外公发现手杖怎么也够不着那些小东西,决定去找根长一些的家伙来对付。他从踏脚上退下来,一眼看见门背后歪着一根两米见长的竹竿,这是以前外婆给我们晒被子褥子用的。谷柜在退堂楼上,朝西开窗,到冬天,午后阳光充足,很适宜晒被子褥子,晒过的被褥暖烘烘的。外公看见它,心里顿时暖烘烘的,好像它浑身附着充足的阳光。外公知道,凭它的长度,可以触及谷柜每一个角落,那些小东西将必死无疑。这个年关前的日子,外公心里充满了喜乐,因为要过年了,那些多时不见的小辈子又要来这里拆天拆地,给他这潭死水来添寿呢。
这一年,外婆一半日子在医院里受罪,他一个人孤寡在家里,真正尝到了孤老的酸滋辣味,觉得比当初做地主戴高帽子被人游斗的滋味还要难熬。他一直在等这个年关,让小辈子来闹一闹,冲冲喜,补补气。他年轻时是那么喜欢清静,老了居然那么爱热闹,真是想不到啊。他觉得外婆也是这样,以前是那么要强能干,大闺女吊死在树上都不掉泪,心肠比石头硬,如今整天困在床上抹眼泪,有时还放声哭,好像一辈子总算认输下跪了。这么逞强的人也要服输呢,人啊人!有时外公真不知道这辈子在为什么活,有时他觉得活着就是为了过年过节,小辈子来看他们。眼下,熬了半年,这日子总算临近了。此刻,虽是正当午,天却阴沉着,也许正在酝酿一袭冷空气,甚至是一场雪。但外公心里暖洋洋的,当他拿到那根竹竿时,暖温的感觉达到了顶点,一点也没有觉察到,这根竹竿会要他的命。
竹竿看上去结实硬朗,其实已有几处被虫蛀朽。有一种虫,叫竹节虫,是专门蛀竹关节的,据说竹关节有一丝甜甘味。外公人老眼花,加上求胜心切,根本没发觉竹竿有隐患,登上踏脚,用竹竿当手杖,对准那些小东西左戳右捣。竹竿的长度给外公信心,不管小东西逃往何处,它都够得着,戳得到。小东西在稍做歇息后,又有体力逃跑,一边吱吱叫,一边奋力爬,让外公反而有一种追逃追杀的乐趣。七老八十的人,已经没有多少机会让他享受这种逞强好胜的乐趣。当然,这把年纪的人,当竹竿拦腰断掉时,他也不大有概率稳住身子——他的腰杆并不比被虫蛀过的竹竿更牢靠,在失去竹竿支撑后,外公像狂风中的墙头稻草人一样,双手张开,奋力扑腾几下——好像要飞起来,结果是一头栽下去,把自己栽成一个活鬼,把谷柜变成了一个大棺材。
种种迹象表明,外公没有当即死亡,他也许受了内伤,但脑子仍是清楚的。他试图自救过,谷柜外立面的木板上有多处他殊死攀爬的明显痕迹,他几个手指头和膝盖等多处都伤痕累累,明显是试图爬出来的创伤。他也大声呼救过,瘫在床上的外婆听到了,以为自己能爬出院门,去路上呼救。没想到,她在床上已经躺了大半年,肌肉体能早萎得不成样,拼死滚下床,更拼死地爬出屋门,整个人像疡了似的,根本动弹不了,进无力,退无能,尸首一样。傍晚时分,天开始下雪,先把她冻醒,后将她冻死,活活冻死。外婆出门时只裹一床破毯子,她已经大半年在床上过,外衣在哪里都不知道,知道了也穿不上。怪的是,雪地留下印子,外婆临死前如得了神助,爬了七八米远,爬到那棵枣树下。冬天的枣树一片叶子也没有,避不了风雪的,外婆为什么要这样做?
母亲说:“是大娘姨把她拖过去的。”
听得我毛骨悚然,尽管那时我已二十七岁。
两个老人,一个摔死,一个冻死,而且三天后才被人发现,这对后辈来说无论如何是羞的,不宜传播。所以,丧事尽量从简,我就是这样被简化掉。那时我在成都工作,回來一趟不容易,飞机坐不起,火车辗转将近五十小时,丧葬等不起(死后三天才发现,耽搁不起了),只有年轻、贫贱的心是伤得起的。我确实为自己未能送外公外婆最后一程而深深抱憾过,至今仍未完全抚平。有些痛,像胎记,消不失的。
外公外婆没有儿子,不得好死——简直狼狈——的羞愧要三个女儿平分,遗产也将由三个女儿平分。开头一两年,羞耻心在作怪,大家都不谈遗产——主要是房产,那个曾经鹤立鸡群的院子,也无人去看顾,有点眼不见为净的意思。后来几年又在遗产分配权上产生严重矛盾,三个女儿十几条心——每个女儿都替各自儿女长着心眼,别说只有一只“鹤”,哪怕有一群也不够分,分不匀。分不匀就不分,好好的院落、房屋就这样一直闲置着,用母亲的话说,是给了地下的大娘姨了。
二○○一年,我从外地调回家乡工作,第一站去的是外公外婆坟地,然后顺路去看了那个院落。那儿存着我太多记忆,我像个自由落体一样被它不知无觉地吸过去。不料,院子已经破败不堪,房子也是残缺不全,一副惨遭蹂躏的败象,让我很失落,都哭了。房子许多可以拆卸的零部件,门板、窗户、飞檐、柱础、门楣、门槛、电灯,甚至电线、水龙头、壁橱都拆了;院子里,地下的石条、石板、石槽,地上的石墩子、石臼、碾盘、碾砣,甚至连小小的磨刀石,都被洗劫一空。我以为是流贼造的孽,母亲却倾向是我的哪个表兄弟干的。
母亲说:“拆走了也好,不拆走也要报废的。”抬头看看我,又补一句:“老古话,钞票是用完的,房子是不用才完的。”
我因此建议寻个买家出手算了,贱卖也比烂掉好。母亲说,没人要的,理由是这里面怨鬼太多。在乡下,寿终正寝叫白喜,像我外公外婆,包括大娘姨,都是怨死的。据说怨死的人阴魂不散,喜欢附在活人身上作恶,寻乐子,炼解药。这么说,这房子确实没人敢买,只能烂掉了。
“除非外乡人。”母亲说,“什么情况不了解。”
我想,外乡人谁乐意到这山旮旯里来。那是二十多年前,人都往城里跑,不像今天,不断有城里人去乡下搞第二寓所,过田园日子。外乡人不来,本村人不敢,只能闲置,让风吹雨淋,就是无人认领,尽管它足够大,坐在村头,地位好,朝向也好。什么好都没用,因为底细不好。村子是没秘密的,不像城里,住在对门,天天照面也不通声气。在村里,人人心里都有别人家一本账,家家底细都托底的,在祠堂里被人明的说,暗的传。我大娘姨死了半个多世纪,仍然在村里作为一个鬼故事在流传,吓唬小孩子。外公外婆不寻常的死,似乎更加证实了大娘姨的真实存在和无边法力。
有时,我觉得大娘姨真是有法力的,我们都担心这房子要烂成泥,不值一文。不料,我提议出手的第二年,就有人找上门要买,让我们开价。我母亲三姐妹紧急召集家中有见识和发言权的人聚到我家商议,比画大半日,排出高中低三个价目,分别是九万、七万五、六万。说到底,是比着各家分三万、两万五千和两万来出数的。当天我在场,包括我在内总共十几人,对最高价九万(每家三万)基本上当梦想看,不当回事。人人心知肚明,这是天价,傻瓜才会认。我们也担心对方去现场谈价,因为破破烂烂的样子着实是不合配谈价论值的。对方倒好,没去实地(其实暗地里去过),去了饭店,安排了一桌饭菜,请每家两个代表参加议事。每个代表都收到一份见面礼,男人是一条上海牡丹香烟,女人是一条羊毛围巾——标价一百一十八元一条,比高档的牡丹烟还要高档。我是我家代表之二(之一当然是母亲),而且大家认为我跑过码头,有见识,会说话——普通话——一致推举我领头去冲锋陷阵。
各人在饭店大堂惊喜地捧着一份几乎是一生从未见过的厚礼,我则被一个穿西装的驼背老头引领,去了户外江边一个凉亭。亭子里立着一个面江眺望的男人,背脊对我,一时认不清年纪相貌。转过身来,是年轻的,应该比我长不了几岁(不超过四十);样相是出类拔萃的俊朗,穿着白衬衫,下身是一条藏青色的吊带马裤,还扎着领结(黑色),感觉眼前的江面阔成了海面,亭子飞到了香港——据说香港有跑马场,我们这边直到前几年才假模假式弄一个,闹着玩的,可以给孩子牵牵马拍拍照,马蹄是扬不起来的。现在我们这地方寸土寸金,马买得起,养得起,马蹄飞扬的地可买不起。外公这院落放今天至少得两三百万吧,可在那时候,那天,我为九万块钱提心吊胆,也为十万块钱乐得发癫。
如实说,像一出戏,我报价九万,对方静思一会儿,双手拍一下(像给我鼓掌),说:“就十万吧,逢个整数,图个十全十美。”
我掐大腿,怀疑在做梦,怀疑遇到大骗子,逗我们玩呢。拿到钞票后(现钞),怀疑钞票是假的;钞票存入银行后(确认不假),还在怀疑中间有什么高级阴谋。总之,对方出奇古怪的慷慨彻底碾碎了我们的认知,三家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为银行那三万多块钱窃喜又忧心忡忡,怕对方要回去,退货。直到几月后,乡政府把我母亲三姐妹叫去,指导她们分头在几页文书上签字盖手印,最后下通牒性质地通告她们,外公外婆留下的那个院子房产从今以后跟我们不存在任何关系,任何情况我们不能以任何理由要回或找新主人麻烦,云云。此时我们才如释重负,确信那笔钱跑不了。所以,怎么可能找他麻烦?感谢还来不及呢,这么慷慨的一个大好人,想必一定也是个有钱人。
不过我们并不知他姓甚名谁,那天在凉亭里他好像是对我说过姓,但当时我太紧张没记住,后来他再没有出现过,有事一律由那驼背老头出面交涉。老头姓林,是台湾高雄人,我们都叫他林先生,是港台叫法。那次在乡政府办手续,我不在场,听说也是林先生来的。从母亲带回的一些信息看,那次林先生好像说了些他老板的情况,什么在杭州办厂,做家用电器、电饭锅什么的,其本人出生在台湾,父亲是我们这边人,等等。这些,我听了都觉得正常,只是后来关于他的情况层出不穷的,好像他时常跟我们有什么交集(其实谁都没见过他,只有我早先谋过一面),好像有个人专门在讲解他,挖掘他,掘出源源不断的趣闻任我们嚼舌。
有一天,我回家,母亲直通通对我说:“真想不到,他跟你们大娘姨有关。”
母亲年纪大了,喜欢把事情说复杂,颠三倒四一番,我总算听明白,买我们房子的那个大老板,是以前我外公家长工的儿子的儿子。完整的说法是这样的,就是那个跟我大娘姨谈过对象的剃头佬,有一天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当了兵,后来随部队去了台湾,在那边娶妻生子,生了那个大老板。正因为有这层关系,年轻的大老板才看中这院子。这说法一落地,就得到我们一致赞同,连我也觉得,事情终于可以理解,对方的执意——为什么挑中大家忌惮的地方,还这么慷慨,好像要送我们礼——其实是为了大娘姨,有人(老板父亲)至今还惦记着她。
母亲说:“如果当初让他们结婚了,这老板就是你表哥。”
这是“表哥”第一次回家乡见亲眷,理当送个见面礼;他年轻有为,当着大老板,挣着大款,出手阔绰也是理当的。只是,没有实据证明这说法是真的,口说无凭不能全信,尽管合情有理。真实和情理不是双胞胎,生活是独立的,而且任性无情,从来不会听凭情理导演剧情,否则生活中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乱象怪胎?我是越活越相信事实,不相信情理道理,包括这事——大老板买我们这破院子的事——后来发展的“剧情”简直越来越违反常理,稀奇古怪,匪夷所思。
我没刻意去关心后来院子的重建情况,毕竟隔着二十里山路。但毕竟只隔二十里路,现在交通情况又好,又是母亲娘家,又是手机时代,有些事情总会曲里拐弯钻进我耳朵根。据说,重建事宜进展并不顺风,老房子倒是很快拆掉,新建筑却迟迟没有破土,拖延的理由有两个:一是建设方案政府不同意;二是两路风水师傅在打架,建设方案定不下来。我乡政府有同学,遇到说起来,坚决否认了前一种说法。同学说,对方是台资企业家,大陆同胞,现在最吃香的角色,谁猪脑子去为难他。同学很了解情况,说他计划在我们县投资八百万开分厂,是招商局近年来捧上的最大卵子,这种形势、这种底子,政府只会保驾护航,绝不会作梗刁难。风水先生也是来保驾护航的,来两路是为了双保险。哪知道,一路是一路,各有神仙,互不服气,杠上了,内讧了。据说,大陆的风水先生和台湾风水先生的理念有严重分歧,把年轻老板搞得晕头转向,箭在弦上,引而不发,久久开不了弓(工)。
同学声音犹在耳边,一日,我去县城办事。当时我刚从朋友那儿买了辆二手摩托,骑瘾大,尽管母亲和妻子都不同意我骑摩托去(因为多为山路,路况不佳),但我没听她们的。我觉得这条路线很熟悉,加上天气好(风和日丽),季节好(中秋时节),是个开车兜风的好日子。确实,一路上很称心,空气清新,能见度超好,一路顺风顺当。途经外公他们村庄(骆村)时,老远,我看到外公家的地盘上已赫赫然拔起一栋三层楼房,已封了顶,正在贴外墙砖,毛竹搭的脚手架横七竖八支棱着,仿佛一个烂摊子。虽然尚未竣工,但模样已定型,跟村里房子不是一路货。村里的房子总的说大同小异,外形简单,线条以直为主,屋顶以平面为多,伞形顶、琉璃瓦,就有点胜人一筹的意味了。而这房子高低错落,凹凸有致,像个建筑群。两个月后再来看,屋楼已竣工,在开始做绿化。房子外观在当时看,觉得怪得很,大回廊,大陽台,颜色鲜明,墙体厚实,跟监牢一样牢固。现在看很正常,城里很多别墅都兴这种风格,叫什么地中海风。
此行我是带母亲来的。母亲听了我说后,好奇,想来看。看一圈下来,寻不见一丝一毫记忆,一株竹草都没有,整个院落已被挖地三尺,又垒高三尺,地上的竹子、树木,连那棵老枣树都除了;连那么好的石门槛、石窗框、方砖黛瓦,都不知去向,好像新主人有意要破除原有遗迹。这又使人怀疑,他是不是听说了什么?村里人嘴碎,他来这儿建房,和村人有交道,然后听说一些不三不四,实属正常不过。这也是事实,堵不住人嘴的。母亲像个孩子一样天真,说,最好他听了这些害怕就好了,嫌弃这地方,还给我们算了。我说,那我们也得把钱退给他。这母亲又不愿意了,说:“有什么好怕的,我爹妈一生一世没做过恶事,我大姐更是年纪轻轻,恶胆歹毒都没长出来,更不可能作过恶,怎么会做恶鬼呢。”言下之意,他们在世时都是好人,死了也不会变恶魔厉鬼,放心住好了。
房子尚在装修中,院子在植树披绿,工人各忙各的,没人睬我们,也没人赶。正是天凉好个秋的时节,太阳开始暖人,我和母亲坐在新建的凉亭的木栏椅上,四个柚木圆柱刚漆过桐油,在暖烘烘的阳光下散发出一股闷闷不乐的异香,说臭香也不为过。我想象房院竣工后将迎来什么主人,母亲笃定说:“必是害死你大娘姨的那个剃头佬。”此说法自来自彼说法——买主为剃头佬儿子,他替父亲还愿,叶落归根,归到大娘姨的魂地——他爱过并为他的爱而魄散的魂——也算事出有因,有道德。睹物思人,我想从母亲口中讨些剃头佬情况,母亲又坚定地说:“鬼认得他!”母亲不知道外公外婆有没有见过剃头佬,总之她们姊妹仨肯定都没见过,也没掌握丝毫情况:哪里人,父母做啥,有无兄弟,一无所知。
母亲说:“像梦里边的一个人,无根无据的。”
所以,当后来确切有一位老者入住后,我们也无从实证他是否为当初那剃头佬。
老者于翌年五月间入住,在村里雇了一个中年妇女,每天七点上班,五点下班,负责打扫屋子卫生和老者两餐食饮。老者自称寿高八十,但看上去比我七十岁的母亲年轻,一头银发晶晶亮,并不比一头黑发少气力;大臂小腿明显暗藏肌肉,走起路来,步子沉实,忙起活来,干脆利落。这样一位老者,守着一个空院子,必是要寻生活做的。这么大一个院子,这么多草木,也有的是生活要对付的,种花、除草、修枝、施肥、浇水,这些生活他都亲自出马,独自忙活,不徐不疾,干得有滋有味。有一次,我从围墙窗洞里瞥见他背着喷农药的背壶——像宇航员背着氧气包——登在两米多高的人字钢梯上给柚子树喷杀虫剂,着实不像个老者。
但另一面生活,他又着实像个老者。据雇工说,他几乎足不出户,过着“一潭死水的日子”,静止、单调、孤独、寡淡,闷得常跟他饲养的猫狗说话。狗看家,一只黑森森、高大凶猛的德牧,是保镖的角色。猫不知名(估计极有名),一身白,一张虎头圆脸,尾巴始终像权杖一样挺着。据说它极聪明,通人性,能听懂主人说话,随时尾着主人,听其声,闻其言,夜间同居一屋,贴心得很,有点生活助理的意思——当然,兼捉老鼠。人少老鼠多,这么大的屋院,没一只猫,早成老鼠乐园了。一只猫,一条狗,一个院,本是供人享受的,但只供一个人享受,就有点受罪了,主要是冷清。只有节假日和极少的周末,在杭州做事业的儿子会开车带妻小来陪老人闹热一阵。“小”是一对儿女,男孩子八九岁,女孩六七岁,来了就满院子威风,活蹦乱跳,胡作非为,把好看的花草无端拔掉,或践踏,或者上树捉知了,捣蛋鸟巢鹊窠。这样子,就像煞我们小时候,老者就像我们外公,确实是一个日暮途穷的老人的生活样景了。
我对老者是好奇的,几次想上门会他,一探他与传说中那剃头佬的究竟。但几次都被凶猛的德牧的狂吠吓跑,心有余悸。狗是老人放手的,显明他不想会我。我想得有人引荐,便通过母亲找到雇工,说来,她是我可以勉强称表姐的远亲。以为是小事一桩,表姐却断然拒绝,说早有三条约定:一、不能带任何人去那里;二、不能将那里面任何情况透露给任何外人;三、若违反一条,则立刻走人并扣除当月薪水。薪水和辛苦比,是蛮高的,日不晒雨不淋,不起早摸黑,打打扫扫,洗洗烧烧,月入两千,在当时当地实属难得,理当珍惜。我理解表姐,也理解她主子——老者,毕竟是外来者,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有钱没势,理当谨慎。同时,又觉得自己有某些特殊性,房屋是经我脱手的,且见过其儿,打过交道,事办顺遂,不求深交,攀个客套总该可以吧。
于是,一天下午,我在县城办完事,又顺道去碰运气,顶着盛夏炎炎烈日。我照港台的做法,想好被漠视的破冰辞令,记录在纸头上。这准备是对的,迎接我敲门的——我希望是老者,却不出意料,是雇工,我的远亲表姐。纸条进去,出来的又是逐客令,好的是由以前狼狗的狂吠,变成了表姐的婉言,说昨晚在院子里发现蛇,主人正在满院子撒硫黄粉,穿着防护服,一身有毒粉尘,不便会人,让我择日再来。表姐说这些时,门半开,我从门户里看进去,正好看见他立于百米开外的围墙边,也在看我。我下意识地对他躬一下身子,他礼节地回我一个挥手,不再缛节,埋头忙活。他确实套一身袍子一样宽大臃肿的白色防护服(从头裹到腳),院子里也确实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异味(像尿素),这情形确实不便待客。我毫无怨气地离去,期待下次会面。
我毕竟没有具体事情,只是好奇心作怪,所以不会按图索骥。我没计划,只等机巧和兴致。有一次路过,机会是有了,但那天心情沉郁,临时作罢。不出半月,母亲从娘家吃喜酒回来,说那院子空了,剃头佬走了。我以为是暂时走,还要回来的,却一去不返,儿孙也断绝来往。到了年底,当初搬进去的物件都已搬走,院屋空空如也,并马上传开出售的风声。母亲不时给我传递资讯,一会儿说剃头佬长,一会儿说他短,大意他是个古怪人,在村里交不到朋友,加上神经衰弱,晚上睡不好觉,又怕蛇,日里夜里都不好过,受不了,就逃了。我纳闷母亲为什么一口口叫他剃头佬,好像盖过章,证明过的。其实连照面都没打过一个,还不如我。我至少远距离见过他两次,一次放狗赶我,一次挥手向我示好。我印象很深,他放狗赶我时的一个动作,手在空中切了一下,果敢、利索,很有些军人风格。这是我们掌握的信息中最贴近剃头佬一个可能性的证据——他从过军,也许真的是壮丁。毫无疑问,仅仅据此认定他是剃头佬,岂不滑稽!母亲年岁大了,看问题却越来越像个孩子,一厢情愿,不客观,幼稚。
售房是迫切的,在紧闭的铁门上贴一页A4纸,写明出售联系人名字和手机号码。联系人姓骆,我猜应该是原先那个雇工,我的远亲表姐。打通手机,果然是她。她以为我是要买房,骑一辆破自行车兴冲冲赶来。见是我,顿时失望。因为知道我买不起房,寻她只想打探小道消息——像我母亲一样。原来,母亲那次喜酒后几次找过她,强烈地想从她口里挖一些古怪老人的历史线头,母亲对我说的那些,大多是从她嘴下接的。只是说到“剃头佬”,她矢口否认,说:“你妈好奇怪哦,老说他以前是个剃头佬,我可从没有这么说过,他也没对谁说过。”问起为什么要卖房,她道的理由与母亲说的如出一辙——不用说,母亲是她的传声筒。
母亲说“剃头佬”是个古怪老头,说实话,我多少也有类似感想。包括这房院,曾经他是那么喜爱,足不出户,亲自料理得有模有样,现在说卖就卖,怎么舍得?我觉得这就是老头古怪的把柄。我想表姐跟他这么久,必有这方面感受,套她话。她却对我扬了扬手里的手机和一串钥匙,说:“你要说他古怪,就是他对人古怪地好。”手机是老人家配的,还发她每月五十元工钱,负责接待可能的购房人。这一点,让我更加看清,房子迫切地想脱手。我不禁想,莫非是儿子生意上出事,缺钱了?
房院建得真是好啊,我若有钱必买下。但有钱人不想买,因为毕竟离城市远,医疗、学校资源差,不合适住家,只适合休闲,偶尔来放放松、养养神。再说,作为资产,它不是商业房,是农村宅基地,缺乏法律保护,流动性差。表姐说,几个月下来没一个人来看过,以致这工资(还有手机)她都拿得不好意思。所以,你休想从她嘴里挖到老人家真正古怪或隐藏的秘密,母亲后来虽然时不时跟我兜售他一些杂碎,我更相信不可能有出处,只是她的意愿和臆测。
这年春节,我买了辆小车,母亲每次回娘家都由我开车送接。一次,母亲去探视病中的老姐妹,我在村子祠堂门口停好车,从车上下来,正好遇到雇工表姐。表姐对我们少见地热情,一脸喜气,告诉我们房子卖出去了。“好人就是有好报,”表姐说,“我以为不好卖,结果几个月就脱手了,而且买家是一个更大的大老板,谈价付钱,爽快得很。”我关心是什么老板、多少价成交,她一概不知,说她只负责接头牵线,后面都是他们自己出面交涉,不关她事。但是很明显,她很高兴,房子终于卖出去,好像一个老姑娘终于出嫁。我跟她开玩笑说:“房子卖了你反而没工钱了,高兴啥。”她连声说:“高兴的高兴的。”接着感叹道,“不容易啊,这房子有问题,能这么快脱手不容易啊。”好像出手的是一个有暗疾的残次品。问什么问题,她连连摇头说:“不好说的,不好说的。”
其实是好说了的。房子出手了,就好说了。果然,没多久,我从母亲那儿听说,那房子是个鬼屋,经常闹鬼,大白天,半夜三更,房子会发出莫名的响声,鬼叫声,耸人得很。我觉得母亲越老越爱神神道道了,不理会,置若罔闻。料不到,转眼间,这似乎成了不争的事实,有一次我去那村子,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事,并且所有人都信服。因为,新屋主入住不到三个月又搬走了。
新屋主是一对七十多岁的上海老人,带一个三十多岁的智障儿。据说这对老人有三个儿子,老小是笨蛋,三十多岁还管不住口水,数不清十个手指头;老大是读书天才,十四岁考上中科大少年班,然后普林斯顿、哈佛、耶鲁,一路名校,最后留在耶鲁当教授;老二是个中国巴菲特,有炒股天赋,在大学期间拉帮几个同学在互联网上开拓了个什么交易平台,替人炒股从中牟利,一年赚几千万,几年赚几个亿,然后改行投身房产——又是朝阳产业,红运当头,利润滚滚而来。不知什么机缘巧合,老二购了这房院,并很快安排父母和兄弟搬进来住。
想不到又很快搬走,搬走的因故倒众所周知,村里人都在说,房子里有鬼!
什么鬼?我从两个人口里得到相同答案,一个人理所当然是我的雇工表姐,另一人是意外杀出的黑马老金兄。雇工表姐对我惊惊乍乍说:“哎哟哟,我至少三次听到那个声音,哎呀,那个瘆人啊,像在平地里撞见鬼!”她的语气十分坚定,但语焉不详,内容不明。我在听了她既言之凿凿又含糊其词的表述后,特地寻上门去,心想,既然人搬走了,我可以好好窥探一下,找找鬼。我在门前屋后转悠,不料被人当头一声断喝:“你看什么看!”循声抬头望去,我看到三楼阳台上,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正居高临下,对我虎视眈眈,身着工装,手头提着一把木榔头。
此人便是老金兄,是老二房企里的职员,被派来“研究”鬼屋真相。他已独自一人在这里闷几天,无聊得慌,听我报明家门后(在这儿长大的),对我卸了戒心,热心地为我敞开铁门,邀我去了凉亭里坐。这儿早置一副茶桌、茶具,明显是他几日来的歇脚处。他是福建人,喝的是岩茶,用的茶具是建盏,泡茶流线舒畅,有把有式,有观赏性,有资深相。他给我拉开一把椅,添一口盏,烫过,洗了,就喝开了,一边围绕这屋院的前世今生、阳历阴天,海阔天空。
老实话,开始我不想对他道明外公外婆和大娘姨死的内情,家丑不可外扬嘛。但发现瞒不了,他都晓得。甚至晓得更添油加醋,更审丑,如大娘姨寻死前曾被外婆暴打过,外公之死不是不慎,而是不忍,他受不了无休止照顾病榻上的死外婆(凶婆子),自寻短见(所以能死得其所,一個大棺材里),等等。我可以想见,这几天村子里一定没少来人坐在我这张椅子上,这副茶桌兴许已听够了各式鬼故事,现在让我也来听他讲一个吧。
他讲的显明比雇工表姐有内容,思路清楚,形象生动。主要三点:一、房子常在夜深人静时发出诡异响声,有时大白天也会响,但夜间更多;二、响声非人畜哭叫声,也非实物敲击声,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声音,空心的、黑暗的、虚无缥缈的,仿佛来自地洞深渊,像一个腾云驾雾的幽灵(鬼)在空中行走或跳跃的脚步声的回音;三、不是绝对,但经常是,这个声音在厕所里听会更大,仿佛厕所的空间更容易收纳它。
我指指他放在脚边的木榔头,问:“你这是做什么的?”
他说:“这是桃木榔头,避邪驱鬼的。”
我的雇工表姐,农妇一个,头脑简单,易偏听偏信,造谣传谣也在所难免。老金是建筑设计师,名牌大学生,明亮的额头怎么看都是解决问题的。他说,来之前他坚信一定能找到响声出处,但现在寻遍了屋子每一处犄角旮旯,他认定找不到了,认输了。他不无惊疑地说道:“这几天,我已经不下十次听到这种响声,有的大到会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就是说,绝不可能是幻觉,它真实得像月起月落,可以用等待来验证。如果你有兴趣,不妨在此耽搁一夜,保你亲耳听到。”顿了顿,又说这儿有六间房,我可以随便挑,一定有合适我住的。我在犹豫,他又说,这是他最后一夜,明天回城了。就是说,是我唯一机会。
开始我有兴趣的,但稍后细想一下,觉得不妥,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邀你在一个都说闹鬼的屋子里过夜,这叫哪门子事?谁知道谁?这么想着,我有点坐不住,很快敷衍几下,告辞了。出了门,我不知为什么,心里虚得很,有些后怕,仿佛老金是鬼变的,蛇精、白骨精什么的,刚才的一切是他专给我挖的陷阱,所幸我悬崖勒马,没跳。这么想着,再回头看屋子,风吹墙头草,日光在檐头上跳,一对野兔在墙角倏地消失,老金提着桃木榔头在西墙铁架逃生梯上步步登高,一步一声响,像一个巨人——也可以说,更像一个鬼。我庆幸自己及时逃走了。
此处宜快进,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些年,听得最多的故事是谁一夜暴富,或谁一下落马。我和妻子都是工薪族,我在电视台当记者,妻子在出版社做编辑,不可能一夜暴富,落马就更谈不上,那是官员的“特权”。咱們是两家平头百姓,三代没出过一个处长——老丈人曾在出版社当过副总编,据说是副处级干部。但请别小看我这老丈人,人家高瞻远瞩着呢,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开始收藏字画,是真正捡到漏的。据说有幅齐白石的《九虾图》,老爷子是用只老母鸡换的,现在抵一只金鸡,当然值大钱。当然也不会卖的,这是搞收藏人的通病,或者说职业道德。二○○四年下半年,老人家在八十寿宴上中风,跌倒,然后瘫在床上三年。老爷子身子糊涂(屎尿失禁),脑子一点不糊涂,三年里天天在病榻上梳理藏品,分门别类,做笔记。你不知道他在记什么,最终总会知道的。
在去世前一个月,老爷子预感来日不多,一日下午召集子女三家亲人悉数到场,仪式感很强,让我用束腰带把他绑在轮椅上,尽量端正坐姿,交代大事后事。他拿出十四本大开本笔记本,公布:笔记本是藏品的目录库,得笔记本者即得目录里的藏品。啊!原来是分遗产呢,搞得三家人——大哥、二哥和我们家——很不自在。另有两人自在的,一是岳母大人,作为老伴,今天是主人;二是老爷子打交道多年的徐律师,今天来公干的。老爷子先交给老伴十一本本子,这是要捐赠政府的,政府已经在给这些藏品建馆,要求她全权代他做好政府联络人和监督者,眼下是保管者。老爷子是真正高瞻远瞩的,将总藏品九成捐给政府,交给公众。剩下一成兄妹三人分,具体作品都在本子里记着。他把笔记本一一分发他们,直言不要嫌少,只要想做体面人,这够他们一辈子过上体面日子的。他甚至替他们在本子里标明了行情,希望他们尽快出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说:“我和老伴做了一辈子这些藏品的奴才丫鬟,你们就别了,都出手,算是替我和你们妈出口气。”顿了顿,又说,“兄弟大了无大小,女儿成家了就是儿,所以三人份额是一样的,不要计较。谁计较,就没收,博物馆不会嫌少的。”
三兄妹都双膝下跪,对老两口做保证,兄妹三人也在老两口见证下,互相保证,蛮感人的。最感动我的是,最后老爷子把我叫上前,独赠我齐白石的《九虾图》——他用老母鸡换来的那幅。大家都明白这九只家伙厉害,我看大哥眼睛直了,二哥嘴巴歪了,老婆傻了,吓得我不敢收。老爷子对我说:“你收吧,你配收的。”接着从屁股下又摸出个本子,翻开给大家看,是一页页写得满满的“正”字。老爷子说:“我瘫在床上,时间难熬啊,所以尽量找事做,也做了些荒唐事。看,这就是,你们谁给我把一次屎尿,我就记一笔。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都记着的。当然老伴是最多的,占了七成多。”啪啪地翻过大半本本子,满目全是一个个“正”字,“你们兄弟俩,一个半斤,一个八两,差不多,加起来不到一成,还有一成多是老三的。”他一向叫我老三,当儿子看的,“就是说,他一人比你们两人还要多,所以你们就别眼红,这就是你们爸,死了心里都有杆秤的。”
怎么扯这么远?
不远的,回来了——我就是靠这“九只虾”了了母亲的心愿,买下了久无人问津的“鬼屋”。母亲在这件事上像个沧桑过的老人,老辣,不信邪,多次对我说:“如果真有鬼,就是你们外公外婆、大娘姨,怕什么,我还想见他们呢。”因为老金明亮的额头寻不见屋子诡异的响声,人家可不想提着桃木榔头过日子,很快明确态度,卖!是惹不起躲得起的意思。有钱人最怕鬼的。我们不怕,但没钱,有甚用?谁想到,房子卖了大几年,价格一路下探,始终探不到一个买家。它仿佛在耐心好心等我发笔财,又仿佛天注定要“物归原主”。后来我听说,这“天”乃是我母亲,她和我的雇工表姐达成某种意向,让表姐以亲历者身份不遗余力宣扬——鬼屋!鬼屋!她曾咬紧牙关死活不说的话——鬼屋!现在在我母亲的一个口头许诺下,说得口沫横飞,滔滔不绝。
就这样,鬼屋赶走了所有买家,又让我发了一笔小洋财,成全我做了一个大孝子。母亲说,这是天意,是外公外婆在天上积了德,该得的报答。报答谁?我问,是我们,还是外公外婆他们自己?母亲说,既是我们,也是他们,我们是一体,像阴阳,像天地,是福祸相依的。有时我不得不承认,岁月真伟大,母亲本是大字不识一斗的一位村妇,蹚的最大码头是小县城。但岁月给她灌满了浆,实沉沉的,有一种天人合一的宽广和厚重,智勇双全,胆识过人。有一次——那时我还在骑摩托,载母亲去县医院探病人,在一条小弄里,一辆小车强行超我车,很惊险,吓我一跳,我下意识地骂了句娘。不料,对方听见了,得理不饶人,停了车,从后备厢抽出一根铁棍,朝我凶相毕露地走来。我知道遇恶人了,顿时心跳加速,腿发软——想必脸也青黑了,不知怎么化险为夷。母亲完全没事,不怕,脸不变色心不乱,稳实地下车,凛然朝对方迎上去,两句话把对方羞辱得灰溜溜。母亲说:“看你就是个坏蛋,我是个好人,难道好人还怕你个坏人?来,有种把你的恶棍举起来,朝我头上打,打死我,我一定拖着你一起死。”
这一次,母亲照例展示出这种风度,不信邪!且不说是不是鬼屋,但屋子有诡异响声,有不吉之嫌,是笃定的,我的雇工表姐作为亲历者一定告诉过她,相继两家有钱人躲开也是眼前的事实。事后她的种种作为说明她也不是不怕,只是有战胜可怕的信心。母亲说:“阴间怕阳世,死鬼怕活人。”这是她的大信心。小信心是,如前所述:如果鬼是外公外婆和大娘姨,我们就更不用怕了。
但毕竟是人,不是机器,输入一个指令,义无反顾。母亲心头其实是怕的,她从我手上接过一袋钥匙后,首先对全家人申明: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何况防鬼),小心第一,未经她许可休进那院屋——该是怕我们遭遇鬼。但她自己,第二天就带人进去了,有点替全家去试险,探雷一样。带的人是一个本地有名的道士,有法术,能当众吐火、吞穿心剑。据说能通吃阴阳两界,也是有点阴阳怪气的,经常当众呵斥空气——你眼里是空气,他用法眼看见的是妖怪。我每天开车接送他们,神神秘秘的,在百米外上下车,只怕我靠近那院屋,引火烧身。我不知他们在里面干什么,反正忙碌一礼拜,每天大包小袱捎进去各式各样念了经、画了符的法纸冥钱、灵幡旌旗。有一天,我在百米外看见围墙和屋顶插满灵幡旌旗,在风中猎猎飘扬,雄壮得很,也是悲壮得很——不知是在喜迎八方宾客,还是四面楚歌,准备杀出重围。
十多天后,我首次登门,说实在的很懊恼,因为屋里屋外,一派被蹂躏之惨状,地上堆满纸灰香烬,墙上贴满钟馗画像和各样咒符,窗台上一排排劣质蜡烛头,散发出闷心反胃的气味,令人恶心。我发牢骚,说怎么这么脏。母亲说,这就是战场啊,殺只鸡都一地鸡毛的脏,更何况杀鬼。我想,那么这些就是战争垃圾了。母亲引我到凉亭,问我记不记得以前这是什么地方。我说记得,以前这是花坛,种一棵大枣树。母亲说,她已找遍四周,找到一棵三十多年树龄的枣树,虽然树龄不及我家从前那棵,但树形相像,让我去把它买来,种在这儿——凉亭当然只有拆掉!我说这凉亭可是人家花大款子造的,是这院子一道核心景观,一只“龙眼”,也蛮有实用性,拆了可惜。母亲说,有些事不想跟你说,但这事情得花钱费工,只有靠你做,所以也只有告知你,你大娘姨就葬在原先的枣树下,他们把树毁了,就是毁了她家,她能安耽吗?她不安耽能让你安耽吗?她坚定地认为,前面两家人之所以不安耽,是恶罪了大娘姨,惹她在搞事,我们进来要安耽,得首先让她有家可归,安耽下来。这也是经过十多天忙碌后,母亲唯一留给我的活:拆除凉亭,恢复大娘姨的“家”。
我请人忙了五天,母亲每天守在现场,焚香燃烛,时而吆喝两声,时而念念有词,有仪有司,有忌惮,庄重肃穆。总算收工,母亲又新启一道工,在新栽枣树下搭设灵台,请村里识得大娘姨的两位老婆婆到场连念三日经,自己则一日三回唱哭,最后唱得喉咙哑掉。我虽只是零星见识一些,但母亲行事之讲究、之专业、之虔诚,令我惊讶又感动。我不知她从哪儿学得这些,总觉得陌生,好像穿越或参透了阴阳似的,天上地下都淘过了,懂了,身上穿了铁布衫,阴阳怪气都不怕,只怕我们后代受伤害。
在经过多重杀鬼除恶和严密布防后,母亲再次身先士卒,独自一人入住,不要我们任何人陪。她说,正如上山砍柴,带人不如带绳一样,我们谁跟着都只会乱她手脚。她有必胜信心和舍生忘死的勇气,桃木家伙也不带一件,单刀赴会,随身只带了一副外公外婆的遗照镜框(大娘姨没拍过照)。住三夜,不见任何异响,叫上雇工表姐一起住,是验证的意思。又住三天,确无异响,只是一天夜里,风呜咽了小半夜。时值腊月,天寒地冻,万物肃杀,是风悲歌当哭之月份,家家户户都一样,不足为怪。再住三天,雇工表姐当判官一样,下了判书:鬼死光了,不作怪了,清静了。
母亲没有对比,雇工表姐有,她在连守六天不见任何异响后,对我感叹道:“那个声音我死了都认得,梦里都听得,可现在就是没了,我保证!你妈真不得了,鬼都治得了,神仙了。”从此,她对母亲服气得很,信徒一样敬重,见面点头弯腰的。正是看她这一点,后来被我劝勉留下,老本行,当雇工,打扫院屋,照顾母亲。母亲八十多了,父亲死得早,老是一个人生活,太孤独了。表姐说,你妈才不孤独呢,阴阳两界的亲眷好友都要她顾念,忙死了。
我想,这真正是忙死(人)又忙活(人)。
话说回来,这年春节,我带爱人和孩子回来陪母亲过年,待了五夜六天,确实没听到什么异响。总之,诡异的响声再也没有出现过,像那个凉亭一样。孩子和爱人住了一回后,超喜欢这个新家,常惦记着想来。但确实不便,孩子已经上小学,平时且不说,连周末都是各种辅导班,来不了。直到暑假,好了,我爱人请了年假,带足各类东西(包括孩子的学习资料),准备好好在这里享受一个长假。三层楼,六间房,五个厕所,一大个院子,清晨在鸟啾中醒来,夜里在寂静中沉睡。最惬意的是,八岁的孩子第一次让我们觉得可以像一头牛羊一样放养,可以一天不见,半日不管,只要做好饭菜,晚上看见他回来睡觉。在城里,我们得时刻盯着,不敢放出门,出门必有人跟着,看着,犯人一样。这儿,孩子几乎看不见,要么在主楼,要么在次屋,要么在楼上,要么在楼下,要么在院子里瞎折腾,对花鸟虫草作威作福。几天下来,结交了小伙伴后更有闹腾的广阔了,经常到了吃饭时间打来电话,说在谁谁家吃了,吃了野猪肉,吃了什么。有一次,说吃了狗肉,回来被他妈一顿臭骂,因为他妈打小养过一只泰迪,养了十二年(到老死为止),对狗感情深得很。
总的来说,孩子在这儿很开心,我们也很放松。唯有一点我们受不了,就是母亲整天神神道道的样子,她经常独自跟外公外婆和大娘姨说话,像大街上用耳机通话的人一样;有时前一分钟在跟我们说话,后一分钟突然哎哟一声穿越到外公外婆或大娘姨身上,说他们可不想听我们讲这些,好像他们就在楼上或墙壁里;有时我从楼上下来,她会对我说刚才听脚步声以为我是外公。她总说我越来越像外公,背影,说话的声音,抬头纹,走路外八字,诸如此类,时不时冒出来,吓人。更日常的是——也是对我们更吓人!她每天早上都要去对枣树说话、烧香、念经,这儿成了她与外公外婆和大娘姨通关的接口。我每次看见她这样心里都要咯噔一下,更别说我爱人,她胆小得很。我们后来都绕着枣树走,好像那儿真有个冥口,怕掉进去,更怕被拽进去。
我跟母亲去谈,让她别这样疑神疑鬼,装神弄鬼。她很不高兴,说,今天这房子能这样太平,都是她用膝盖求来的,用虔诚修来的,教训我别不识好歹,好了伤疤忘了疼。我无法改变母亲,只有忍受——一边享受乡间的清静,一边忍受母亲层出不穷的迷信活动。雇工表姐是母亲最忠实的拥趸,在村里四方宣讲母亲的传奇故事,如何用一整套复杂又精到的法术驱邪杀鬼,让昔日可怖的鬼屋成了“儿童的乐园”。一定意义上来说,我儿子整天在村子里上蹿下跳,一个淘气鬼,一身讨人嫌的调皮劲,也成了母亲杀鬼斗法的代言。我的雇工表姐多次对人也对我说:“这孩子一看就是阳气太旺,怕是被奶奶的法术罩过头了。”言下之意,我母亲已练就一身吸阳驱阴的法术,阳气旺盛,旺得跟炭火似的,把身边人都罩热了。
甚至,把脚下的土石都焐热,绽开了。
有一天,我爱人被一只咯咯叫的山鸡吸引去了后院,山鸡当然抓不着,人家有翅膀,振一下翅,就离地三尺,逃了。却逃而不走,老冲一蓬草丛咯咯叫,原来那里藏着它的宝贝疙瘩:一窝浅黄色的山鸡蛋。我爱人惊而喜之,舍不得触碰,久久蹲在草地上好奇观察着,慢慢闻到一丝腐臭被一阵风泼到鼻下。追根溯源,问题出在化粪池。虽不明显,但我还是发现了,化粪池临近围墙的一壁有一裂隙,自下而上锈了一条藤蔓一般的苔藓,恶水透过苔藓丝丝毫毫渗出来。在雇工表姐看来,这就是母亲的法术太强大,使整个院子阳气太旺,绽开的(热胀冷缩原理)。
我当然不信,事实当然也不可能。
我请人来处理,虽然只是一条小裂缝,却不是个小工程,因为得清理池内积陈多年的粪渣。我亲临现场指挥,深有感触,化粪池设计之合理。首先选位隐蔽,在房子西北角,围墙边,处于进院入屋一路的视线死角,无碍观瞻;其次,空间足够大——三米长、两米宽、一米五深——人活动得开,盖子是两块像门板一样的大铁板,牢固又易于掀开,掀开后池内光线好。这些都是为方便清渣及施工设计的。那天我雇的工人是一对父子,河南人,在镇上开一爿铺子,专门承接修补屋漏、疏通下水道等这类家政工程,有丰富的作业经验。掀开顶盖后,他们马上发现并向我反映,有几点异常:
一、粪渣明显偏少,一个池底子都没铺满,好像以前清理过,同时又明显存在着从未被清理过的迹象,如顶盖没有被撬过、池内残留着当初施工的废物等。
二、相比粪渣之少,粪水又明显偏多,水深超过一米,满得完全不成比例,因此他们怀疑池底有山水渗入。
三、抽干粪水发现,池底确有一线山水渗涌。原来,粪池恰好建在岩壁断层上,一脉山泉日渗夜涌,时间久了,粪池底部被滴水穿石的自然力撕开,导致一边池壁出现一条自下向上的裂隙,如被折断一样。就是说,粪池确有一路山水从池底涌入、脏水从池壁一条裂隙流出的通道。
四、父子俩清渣时发现,在山水涌入的泉源一端,薄薄的一层粪渣中,居然埋着一副完整的鱼骨架,有大人小腿骨的长粗,可以想见是一条少说有十几斤重的大鱼。乡间少见的大鱼呢。
粪池里怎么会有这玩意?这点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有种直觉,它可能就是这屋当初闹鬼的元凶,所以保留了这副鱼骨。回到城里,我四处托人,总算找到一位行家,省水产研究所鱼类病害防治及预测中心的徐博士。博士就是博学,我刚把鱼骨从塑料袋里取出,他只瞄一眼便报出名:鲇鱼。我把发现情况告诉他,并针对性地问了些问题,他均对答如流。他告诉我,这种鱼对生存环境要求极低,只要有水和有吃的就可以生存,而且不挑食,虫子、垃圾、粪便、腐肉,都可以成为食物。在有些地区,如南美洲、印度等地,这鱼可长成几百斤重,蛮力大得可以把小船掀翻,生吞小孩子,也吃死尸,因而臭名昭著,有魔鬼鱼之称。他认为,它完全可以在我家那个漏水的粪池里存活,只要有人居住,适时给它提供粪便或残羹剩菜。它死,大概是因为后来长久没人住,断食了。
不愧是博士,博学多才,三言两语破掉了盘在我心里多年的“惊魂记”“迷魂阵”。我真的一下搞懂了,粪渣为何“不成比例地少”,因为被鱼吃掉了;屋里为什么时有异响,因为鱼在戏水——鱼总是要戏水的,戏水总是要发出声响的,在某种特定情况下,化粪池可能就是一只喇叭,整个下水道可能就是一套立体环绕音响……有些事就是这样,一点就通,一通百通,由表及里,出神入化。我感激与徐博士相逢,本是素无交情,却在终身大事上替我排忧解难了,一种受恩赐的喜悦。这房子可能要和我相伴一生,我可不想它有污名,神出鬼没的,住在里面提心吊胆的,像老金兄一样,时刻握着桃木榔头过日子。
周末,我带着喜悦,带着鱼骨,带着与徐博士的手机合影和全副信心回家,把我和博士的见面情况、科学发现,一五一十又深入浅出地向母亲和我的雇工表姐讲解了,希望她们从此放下鬼屋包袱,破除愚昧迷信。尤其母亲,我不得不承认,她搞的种种迷信法事活动,影响了我和爱人在此生活的心情——一种无形中被枷锁、冒犯的感觉,所以特别希望她受到启迪,今后别搞那些迷信事。
母亲开始听得蛮有兴致的,后面纳闷了,对我不停地皱眉头,摇头晃脑,烦!终于,忍不住,打断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越说越没边,鬼扯一样。”我说:“妈,你别老是鬼不鬼的,世上没有鬼,只有……”话没说完,只见母亲手一挥,对我吼一声:“放肆!”说着又窸窸窣窣地从怀兜里摸出一块染白的麻布手绢,小心翼翼地盖在鱼骨身上——想全身盖住,可手绢太小,只能盖住头颅及上半身。我注意到,染白的手绢四边均画有符,显然是化了缘,有法力的。母亲随身带着它,和老金兄时时捏着桃木榔头是一个理,护身作法的。等盖好手绢后,母亲才如释重负般叹口气,对我教训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它就在你身边你居然胡说八道,但愿它没听见。”
母亲认定它是一个灵,不是一副普通的鱼骨。她说:“没有一条鱼可以在那种环境下生存,还兴风作浪,还大喇叭大音响的,这才瞎扯,我死都不信!”除非我证明给她看,她才会信。她说这种鱼市场上多的是,而且便宜,让我去买几条来试试。我当然不会,因为我相信那是不可复制的。此时非彼时,鱼也如此,粪也如此,那是一种特定情况下的特例,岂可复制?母亲听了一阵,对我冷笑道:“我不知道什么叫科学,如果你说的这些叫科学,要这个那个的假定特定,那我宁愿相信迷信。”顿了顿,又考我说,“好吧,就算这条鱼能照你说的活,那我问你,这鱼是从哪儿来的?”
我当然只能摆弄各种假定。母亲哪听得下去,毫不客气反驳我:“你假定这假定那,为什么不假定它是你大娘姨变的?”说到这里母亲去揭开头盖,意思是后面的话它可以听,然后对我一顿教育讲解。母亲告诉我,它就是大娘姨变的,因为那台湾人把她家毁了,造了凉亭,所以她变成这鱼跟他作对,赶他走;只有大娘姨变的鱼,不是一个凡身,才可能在这般恶劣条件下生存并施展法力;后来我把凉亭拆了,又种了枣树,恢复了她家,所以她丢下这副遗骸,又回家了。母亲讲得如此头头是道,自信坚定,甚至自圆其说的逻辑,都有实力碾压我,嘲笑我。她真的嘲笑我,说我想用博士的头衔和合影来抬高自己,压倒她,纯属一种仗势欺人的小把戏。
午后,我午休起来,听到窗外有动静,临窗看,见雇工表姐正在枣树下挥锄掘土,母亲佝偻着腰,颔着首,静候一旁,双手端着一只几近乳色的长方形木盒子。木盒本是放一瓶750毫升白葡萄酒的,现在我知道放着什么。如果不出所料,接下来七天母亲会很忙碌,要施一系列法术法事,替大娘姨通灵,安魂,护法,送一程,祭一生。事实上,这并非大娘姨的特权,而是上溯三代去世的长辈和平辈及年满十六岁殁的小辈,年年都能享的待遇,即在他们忌日举行祭祀仪式。照规矩,祭祀除开豐盛的酒肉饭菜,重点是要备上念了七日真经的冥钱佛包,应时适地焚为香灰,送入阴府,祈佑亡灵年年有余,岁岁平安。
母亲是幸运的,没有小辈子要祭,母亲说,这是因为她一向诚心诚意祭拜在冥世的三代长辈和平辈得的福报。我粗略算了一下,母亲现有九位长辈(丈夫算长一辈)和两位平辈要祭,就是说一年至少有七十多天在忙这事。这些日子我们家乡人叫它“荫天”,行这类事之所叫“荫堂”。母亲经常说,荫堂就是阴人的天堂,她现在已经是大半个阴人,荫堂就是她的家,待着忙着,心安理得。她还常教育我说,荫天过好了,阳日才好过,才有福报。我不大相信这些,母亲说:“所以你遇到坏人才害怕。”也许为了安慰我,她又补一句,“人年轻时都这样。”
2022年10月31日
责任编辑 许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