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魆
那个秋天,我们一家过得提心吊胆……
起初,有批从东边来的游民在经过我们渔村时说,渔场的鱼离奇地跳上岸死光了,他们迫不得已要外出谋生;后来,我发现,礁石滩上那群鸥鹭的数量每天都在减少;又过了几天,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辆宣传车,用高音喇叭提醒我们留意最近极端气候的出现;更离奇的,发生在一个清晨,人们醒来时看见四处落满宣传单,宣传单上印着一行手写字体:“西边有一个避难所,可助你们度过一劫。灾变即将到来,请立刻启程!”翻到宣传单背面,还有一句不明其意的话:“但是很可惜,摩西已经死了。”种种迹象,种种揣测,最终指向一个骇人的未来——海啸。但天气预报说,未来几天的天气依然是一片晴好。
直至那个午夜,一个男人从梦中惊醒,因恐惧发出的吼叫声,惊起了礁石滩上最后一批留守的鸥鹭。父亲先敲响我的门,要我起床叫醒妹妹,看到我睡眼惺忪后,只好自己跑去叫醒女儿。看来,父亲终于忍受不了了,他要我们赶紧收拾财产细软,连夜离开。作为一家之主,父亲有责任保护我们全家人的性命。他的担忧不无道理,在这个海滨渔村,我们家的房子是离大海最近的,若海啸传闻属实,那么海啸来袭之时,这栋房子将会第一个被卷入大海!但大多数村民认为,此事完全是子虚乌有,而且人生基业在此,还能去哪儿呢?大海就是他们活着的全部,它孕育生命,也最终牵引死亡,安于天命的想法牢固不破。
我和妹妹穿着睡衣走到楼下时,听见母亲问父亲:“真的吗?天气这么好,怎么可能啊?要不再看看吧。”但父亲满脸忧戚地说:“可我……再也承受不了任何惊吓和猜疑了啊……你不是不知道,这些年——”前段时间,在宣传单出现的第一天,父亲的神色就不对劲了。他整日琢磨那几行文字的含义,变得神经质,畏惧海平面的涨落,畏惧空气湿度的变化,畏惧从东边来的消息……我们因父亲的担惊受怕而苦恼,日常生活受到极大影响。他一旦紧张起来,就会满屋子踱步,说些可怕的言语,手指痉挛似的在空中比画着,自言自语:“摩西死了,是什么意思啊?”我便跟他讲了摩西的故事。父亲一拍脑袋,得出推论:“摩西死了,不就意味着,没人会带领我们去西边避难所?对啊!我们要靠自己!”从得出这个推论那天起,父亲就要我们进行逃难演习,哪些东西值得带走,该穿什么衣服,在什么时分启程……他把事情安排得细致入微。
海啸传闻引起的恐惧和猜疑,在日积月累,堆积成一座大山,横亘在我们微不足道的生活里。但我知道,这并不是导致父亲在午夜突然惊醒,搞得如此狼狈可笑,还鲁莽做出逃难决定的根本原因。那个更为深重的悲剧性的原因,跟父亲的职业——他是渔民组织的领头人——有着直接关系,我们一家的命运从此被改变,即将走上一条形同逃避战乱的道路。
母亲把要带走的东西分门别类,全部罗列在地板上了。行李袋不够用,母親只能忍痛扯下家里的窗帘,剪成大小不一的几块,用来包裹剩下的物品,比如她钟爱的陶瓷碗碟、流苏刺绣、祖传的烧锅、各式各样的植物种子。那些窗帘,是母亲把家里的旧衣服裁剪后拼接而成的,杂乱斑驳,但色彩繁复,别有风格,有些妇女还特意向母亲定做。虽然母亲也怀疑海啸来袭的可能性,但她那副认真清点物品的模样,让我觉得她实际上很期待这趟旅程。但凡发生什么事,母亲的第一个念头总是趋利避害,比如有一次,家里出现鼠患,她根本没有想过要去处理,就吓得说要搬家。其实啊,她心里的那股焦虑比父亲还强烈,只不过她做事有点瞻前顾后、畏畏缩缩的,不敢下决定。这不,父亲终于决心要逃难,她嘴上虽说不信,但还是马上起床行动,连夜收拾行李。
我们学校的马老师也来过我家定做窗帘,他母亲行动不便,只能叫他过来。马老师说,这种窗帘的风格叫作波希米亚风,是欧洲吉卜赛人的衣着风格,称赞母亲很有艺术家的天赋,甚至说她有吉卜赛人的血统。母亲不太懂这些,只把这当作是称赞,不好意思地点头笑着。但据我所知,吉卜赛可不是什么赞美人的称呼,吉卜赛人也不愿意被称为吉卜赛人,更愿意被正式地称为罗姆人,希望国际社会承认他们是一个单独的民族。马老师这是故意嘲讽,还是不明白呢?但某种意义上,马老师没错,因为母亲早就埋怨过,如果当年没有嫁给父亲,她早就环游世界几周了,她更愿意浪迹天涯,而不是定居在这个偏僻的渔村,还这么说:“这小小渔村以后就是我的棺材啦。”
“快去换衣服吧。”母亲看我俩还穿着睡衣,催促道。
“马上就走?”我问。
“不,看样子还得收拾好一阵。”母亲说。
“我们去郊游吗?”妹妹问,她当然知道我们是要逃难,“秋天最适合上路。”
“是呀,是呀。”母亲摆摆手,“记住,没用的东西不能带。”
“你自己大包小包的,为啥不让我多带一点儿?”妹妹不高兴。
母亲说的“没用的东西”,是指妹妹养的那窝老鼠。不久前,母亲发现牲畜棚里的奶牛每夜都站着睡觉,精神异常紧张,一个乳头还被什么东西啃烂了,挤出的奶也少了。我们喝一口鲜牛奶,内心也马上变得有点慌张,似乎那些奶水凝聚了奶牛的恐惧。经过日夜蹲守,母亲终于发现罪魁祸首是一只母鼠,吓得她咿咿呀呀的。她抄起铁棒挥向母鼠,但打偏了,只打断了它的后腿。
妹妹闻声赶来,非要将母鼠救下。
奇迹发生了,养了几周后,母鼠竟产下了几只粉红的幼鼠。妹妹为自己救下几条新生命感到欣慰,反过来责问母亲:“你都生了两个孩子啦,为啥不准母鼠生自己的小鼠?红粉粉的小鼠,多可爱。人不能太残忍。”看见幼鼠那副无毛的恐怖模样,母亲比奶牛更加神经紧张,老鼠似乎引起了她不愉快的记忆:“这些小恶魔,我就看你能养它们多久!”
妹妹向来喜欢养各种奇怪的东西,以前还养过一只海马。但海马并没有活多久,妹妹就用它煮了汤,“它本来就是被海水冲上来的,都快死了,养不活的。”妹妹说,“海马跟马的肉完全不一样啊,像根咸咸的树枝。”爱心和食欲,两者并行不悖,只要想想那匹被我们吃掉的马,就能明白这种矛盾的心理似乎是我们家成员共有的。那匹美丽的马,原本是远在英格兰的姑妈送给我们的,可是在一次意外中,马坠崖死了。尽管可惜,但我们终于得到一个尝尝马肉的机会。时至今日,我还记得在餐桌上食用马肉的那些日子,齿颊间马肉味道非常鲜美,也饱含我们痛失所爱的苦涩。
妹妹铁了心地要把母鼠一家带上,还有她心爱的花裙子,一件不落全塞进行李箱。我们这是要去逃难,又不是真的去郊游,花裙子并不适合长途跋涉。妹妹自然有她的道理:“穿花裙子,心情好,就算以后进入荒野,也不至于精神抑郁,增加活下来的可能。”“带上母鼠又有什么意义?”我问,“还不如放了,老鼠到哪儿都能活,赖死赖活也比跟我们逃难强。”“没有老鼠,母亲会失忆的!而且,我们也不能饿死啊。鼠肉好吃。”妹妹笑了一下,那种诡异阴森的模样,跟几秒钟前还天真烂漫的少女姿态迥异。我不敢再问下去。但妹妹还在说个不停:“我这是从妈妈那儿学来的。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妹妹凑过来,神秘兮兮的,“很久以前,妈妈有过一段吃老鼠度日的往事。”“不可能!要是她吃过老鼠,就不会那么害怕老鼠。”我说。“唉,妈妈不跟你说,是因为怕丢脸嘛。”妹妹把饲养母鼠的笼子从书桌底下抽出来。三只幼鼠的毛长全了,它们靠在母鼠旁,惴惴不安。“况且,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我半信半疑。“是乡下的姨妈打电话告诉我的。”妹妹回答。“姨妈?她早就死了啊。”“对啊,她在死之前打电话告诉我的,因为吃老鼠的,正是她姐妹俩。哈哈哈!她还说,母亲有段时间还想过自杀呢,就是因为想忘掉那件事。记忆太可怕了!”“既然这样,姨妈为什么还要旧事重提?真恶毒……”“事出必有因,姨妈不想把这件事带到棺材里,她觉得有些事发生了,不能说忘就忘。”“她都没有打电话告诉我这些事。”“那是因为你还不到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妹妹比我小了几岁,但她说话的神态,有时会突然变得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不是人小鬼大,也不是少年老成,更准确地说,像个经历了世事,知晓天命的老妖精,甚至连母亲也认不出她来了。
这时,母亲刚好到二楼来,再次催促我们。我走出妹妹房间,在楼梯角碰到她。母亲神情忧郁,说道:“圣西,你看看你妹妹,她又在说胡话了……那语气,很像你死去的姨妈……”“她刚才还说姨妈给她打过电话。”“胡说!姨妈死的时候,她还没出世呢。”“是吗?姨妈还在电话里告诉她,你在乡下吃过老鼠……”“吃老鼠?!”母亲蓦地抖了一下,脚踩空了,差点滚下楼梯,“啊,肯定是姨妈的鬼,肯定是……她死了还要来骚扰我……不给我安生日子过……我下去了,你快点收拾吧……”母亲恍惚走下楼梯,嘴里还在念叨,“每次我快忘掉那件事,她就给我托梦……那些梦里面,她有两颗很大的老鼠门牙,使劲咬我的虎口,一点没把我当妹妹看。一醒来,我的手就肿了……”这么看,吃老鼠似乎确有其事啊,姨妈的灵魂也许在妹妹身体里复活了,还故意借妹妹的嘴来折磨母亲。
我既疑惑又好奇。我的求知欲是那么旺盛,我是学校知识问答比赛的冠军,但跟母亲身上的未知往事相比,比赛中那些有既定答案的问题是多么无趣,挂在墙上的冠军奖章也突然黯然失色,变成一个羞耻的铁块。我确信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尚未被我的记忆之光照亮,有一个隐秘庞大的世界还在等我去探索其中矛盾、肉食、疯狂的结构……
与妹妹饲养的老鼠和花裙子相比,我的书太多又太重,在母亲看来,兴许更加没有资格带进这趟逃难之旅。我在书柜前徘徊,为带走哪本书犯难,考虑到茫茫的未来,最后挑了一本《奥德赛》和《可食用野菜参考》,还有那支在问答比赛中赢得的金质钢笔,一并塞进行李中。可我仍相信,海啸传闻最终会被证伪,这趟逃难之旅最终也会变成一次有惊无险的家庭郊游。“你会后悔的。”妹妹探进头来说,“你太乐观了,这不是一问一答那么简单的事。”她还在揶揄我,在我得奖那天她就表示,她也完全有能力得奖,只是不屑于参赛,因为书本里的知识在她看来远远不足以解释生活无穷的奥秘。说完,没等我辩解,她就提着母鼠一家和行李,穿着母亲为她缝制的波希米亚风裙子,下楼去了。童年时,我以为妹妹是一块波希米亚风花布,因为妈妈从妇产医院带她回来时,就是用花布裹着刚出生的她回来的。那时我更是以为一点火星就会让她烧起来,于是老提醒她别接近火炉。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我们长大。对于我没有由来的担忧,妹妹经常一边玩火一边说:“哥,还是管好你自己吧。”是啊,我们如此不同,我整日在房间念书,只领略过遥远心灵中的风浪,而在小小年纪时,她就提出要跟随父亲出海,去见识真正的风浪。
我走出大门时,母女俩已经在门外等候了。母亲牵着家里唯一的奶牛,妹妹提着母鼠一家,彼此离得远远的。特别是奶牛,闻不得老鼠的气味。母亲也反复瞥着老鼠笼,生怕它们钻出来。真巧,母亲和妹妹都穿着花裙子,提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十足两个吉卜赛人。但父亲不见了人。母亲说,他要去渔民组织那里交代情况。虽然领头人因为害怕海啸,选择带家人离开逃跑,这说起来很丢人,但他必须在离开前做个交代,做事周全负责原本就是他这份工作的必备素质。
我们三人移步到海滩上,即使担心远处的巨大黑暗里会涌来巨浪,但仍仔细听着海浪翻涌,好像这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感受海浪的抚慰,以及这个世界的安宁。看,秋夜的海滨天空那么高远,有一种非人间的透明,还能看到宇宙中的繁星。我们凝视夜空,几乎忘了接下来的旅程。这么宁静的世界,真的会发生什么变数吗?但是,一种莫名的激情和亢奋,慢慢填充我那颗被这个海滨乡村围困许久的空虚心灵,我也跟母亲一样,非常期待能发生什么事,并以此为契机,开始一趟远行——吉卜赛人的自由意志,到底是天性還是受压迫的结果?灿烂的流亡诗歌,若没有流亡又如何得以诞生?这是一个道德悖论的问题。
附近的鸥鹭重新聚集起来,等待全新的黎明。但我们等了足足有一个钟头,仍不见父亲归来的身影。父亲在渔民组织当领头人的工作,常常为我们一家带来这种心被悬置的不安。说是领头人,事实上,那不是一份什么好差事,父亲更像个干跑腿的苦力。村里那帮渔民,虽不是好吃懒做的人,但至少是缺乏远见担当的,胆小如鼠,他们几乎把所有决定性的事务都交给父亲来定夺。渔村从不祭拜海神,用村长的话说,与其拜海神求庇佑,不如靠我父亲主持局面。
他的工作包括确定每年开休渔期的时间,每天收听天气预报,抬头察看天色,判断是否适合出海,经常徒步到山顶,远眺大海变化,或者在公路入口整日等待前来交易渔获的卡车。总之,他一直被那些尚未发生但行将出现、迫在眉睫的事物折磨着,永不安宁。这种焦虑原本可以被工作完成时的喜悦消解,奇怪的是,从来不会有渔民来跟父亲说:他选了一个出海的好日子啦,某次交易给村庄带来了可观的收益啦,又或者,在他选定的海域里抓到了今年的鱼王……而是继续将他空置在对未来保持观望的浮动状态中。
这最终扭曲了父亲的日常思维,他关心的都是宏大无形的事情,未能证实的海啸传闻比捕不到鱼更让他忧心,更能在他的心里引起漫无边际的骚乱。就说开渔节吧,在节前,父亲全身心投入庆典布置、食物采购、人员安排等繁重的前期准备工作中。可是当一切安排妥当后,华丽的舞台,丰盛的食物,或者热闹的表演,在他眼里都不存在似的。已完成的事情在他心里不留痕迹,他的目光永远在未来。在盛宴餐桌上,他干嚼白米饭,神色严肃,凝视天空,自言自语:“明天不会又下雨吧?”
“爸真是辛苦,这么多年来他都是领头人,也该换届了吧。”我嘀咕。
在我记忆中,渔民组织从来没有换过领头人。我的父亲,是天生注定承担罪责的圣人,可是在今夜,这位圣人竟要抛下原本背负的责任,抛弃他的子民,坚决离开这里,要是传出去肯定会被人耻笑。但父亲显然预见到了一种比被人耻笑更严重的未来,不仅仅关乎海啸,更是在担心他心灵会在这种无尽的承担中,彻底灰飞烟灭。
“不……”母亲摇摇头,皱着眉,极力回忆似的说,“你爸只是个继任者,在他之前,好像还有一个叫卡普的领头人呢……卡普,啊,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只是,他无端失踪许多年了……我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样啦,有时甚至觉得,他这个人并不是真实存在的……我想想,他失踪那年的天气,跟现在一样,是那么晴朗,是那么……”母亲在梦呓似的,对着翻涌的细浪叙述那些残存的记忆,越说就越缥缈,最后完全回忆不起来了。
当我继续追问卡普的往事,母亲却只是叹口气,打了个比方说:“这就好比问我,宇宙形成之前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没人知道,也没人见过,对不对?别问了。”见我垂头丧气的模样,母亲才补充道,“我曾经听阿兰说,卡普是她老公,只是后来,她又否认了。唉,翻篇吧!记住,有些事不能问得太细!”
哦,阿兰,那个神憎鬼厌的女人,我知道她。她儿子卡戎还是我同学呢,烂泥扶不上墙,每次考试都要我作弊才勉强及格。这么说起来,我还真没见过卡戎的父亲,每次开家长会,出席的都是他母亲阿兰。
“都这么晚了,你们出来夜游吗?”有人来了。
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鬼,来的正是阿兰。
“阿兰,你怎么出来了?没什么,我们去郊游呢。”母亲说。
“哈哈,去郊游?天都还没亮。我儿子刚到村长那儿去了,不知道什么事。”阿兰在沙滩上做起了健身操,故意找碴儿,“哎,你们不会觉得海啸真的要来吧?”
“海啸的事,还真说不准。”我说,“要是海啸没发生就最好了,就当来了趟郊游。”
“圣西,”阿兰走过来,对我说,“你要是走了,我儿子以后就没朋友啦。你忍心吗?”
“怎么会呢?他不是还有条狗吗?”妹妹说的是她家养的那条瘸腿的猎犬,有次偷吃别家的鱼,被打断了后腿,“狼狈为奸。”
“丫头,闭嘴吧。”阿兰说着就要走,“不过我好心提醒一下,现在这个形势啊,离开渔村的后果恐怕比你们想的要复杂。”
“卡戎找村长要干什么?”我追问,“该不会犯了什么错,被叫去谈话了吧?”
“你还不知道吗?他现在有出息了,在村委谋了份工作,要为大家服务。”她骄傲死了,前阵子还在骂她儿子没出息,“嗯,卡戎该回来了,我得走了。拜拜。不知村长安排了些什么要务给他,期待。”
在我们演习逃难的那些天,这个女邻居就在窥视我们的一举一动,恐怕早就知道了我们的计划,悄悄跟村委或者渔民组织的人报告我们即将离开。以往,只要我们家干些什么事,这个女人总能在鸡蛋里挑骨头:比如母亲给奶牛洗澡,她就说母亲不把这个村庄的人当人看;父亲成了渔民里第一个养马的人,她说父亲搞特殊;妹妹只不过是在门口晒晒太阳,她就说妹妹这个古怪的孩子应该放到火上面烧一烧,祛祛邪;只有对我,她才稍有忌惮,怕我不帮她儿子作弊,但也时不时挑事,说与其读那么多书,不如当个官呢。显然,她今晚找到了更有攻击性的说辞,全因她儿子卡戎谋了一份也许连跑腿都算不上的杂活。卡戎这个不学无术的烂仔,村长竟然会给他安排工作,這当中肯定是有什么肮脏的交易,不会只是因为同情他父亲失踪吧?或者说,他父亲的失踪另有隐情,村长想借此封口?我不怀好意地进行各种猜测,好打发这漫长的等待时间……海浪的细碎声,真是催眠……
但我们还在等,滞留的悲苦伴随整整一夜,最后困得在礁石上睡着了。几只鸥鹭老在觊觎行李中的烤鱼干,不断试探,在我们头顶飞来飞去,飞累了就落在奶牛的背上,在那儿拉屎。我们不断醒来,赶苍蝇似的,驱赶扰人的恶鸟,它们恼怒之下甚至要啄我们的眼珠。我用衣服盖着脸,用厚厚的《奥德赛》枕着头,整夜梦见塞壬用歌声引诱奥德修斯,不让他的航船通过险恶的海域。
被昏暗的晨光叫醒时,我瞥见被风吹开的书页,正好是《奥德赛》第五卷开篇:此时,黎明起身离床,从高贵的提索诺斯身边,洒出晨光,给神祇,也给凡胎。除了晨光,向我们移动而来的,还有一个长长的灰色影子,好似降世的天神,要来拯救在滞留的悲苦中等待的三个肉体凡胎。
“起来吧,爸爸回来了。”我说。
“再看清点。”妹妹说。
“我看不像是人……”母亲说。
“是鬼吧。”妹妹说得煞有介事。
那不是父亲。来的人是卡戎,我几乎认不出他来:看他的衣着,多么整洁;看他的头发,上了油;再看他的脸,紧闭嘴唇,眯缝着眼睛,好像在审视我们。但他现在这副严肃阴沉,俨然是个城府颇深的官员的模样,仍掩藏不了他原本坏学生的样子,流氓气从每一个微小的表情中露出马脚。从前在学校,大家都对卡戎避而远之,在考场上,他用一种阴暗烦躁的眼神,如针般扎着我的太阳穴,要我递给他答案,我不胜其烦,每次都只能帮他。但他今天的变化是明显的,谁能想到经过一夜,他就几乎脱胎换骨了,令人难以置信。他养的那条瘸腿的猎狗,从石头后面走出来,看起来只有三条腿,其实有四条,其中一条后腿因为受伤,一直支棱着,走起路来一弹一跳的,活像个恐怖的爬行小人。猎狗突然竖起耳朵,嗅着鼻子,注意到了妹妹手中的母鼠。狗仗人势,龇牙咧嘴,发出怒音。母鼠知道自己的腿也瘸了,要跑也跑不了,但外面还有个笼子,狗可没法咬它,于是继续睡觉。只有三只幼鼠吓得往母鼠怀里钻,又四处乱窜,想从笼子的缝隙钻出去。
这时,猎狗主人扑哧一下笑了,掸掸身上那套新衣服,扯扯领子:“怎么样?好看吧?工作的感觉真是不错。”“不错,不错,人模狗样。”妹妹说。“丫头!随你怎么说。”卡戎意气风发,“听我妈说,你们三个在这儿,我过来看看。顺便说一声,你爸还在村长那儿,他们聊了一宿还没有结果。我想一时半会儿还不会结束。对了,是他托我来的,他叫你们先回家。”
按我对父亲的了解,他才不会没个交代,就冒险把家人整夜留在可能有海啸来袭的海边,到早上才叫人来通知我们回家。也正是出于对他必然会回来的信任,我们才等下去。更明显的证据是,卡戎的话自相矛盾,前一句说,是他妈妈告诉他我们在这儿的,后一句又说是我父亲托他来找我们的。我想,父亲肯定被人以什么理由留住了,要不然,不会去这么久还不回来。
“奇怪,他们聊什么聊那么久?”母亲问。
“哦,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卡戎说,“但我还是听到了一点儿风声……关于你们能不能离开的问题,要经过大家投票表决。”
“投票?从没听说过这儿有什么是需要经过投票的。”我说,“去哪里都是我们的自由。”
“有,你爸爸当上渔民组织领头人,不就是大家投票选出来的?”卡戎说。他站得有点儿累了,想在礁石上坐下,或者蹲下来休息,显然顾忌弄脏新衣服,只好继续站着,“没错,那是你们的自由,可是最近传闻闹得凶啊,你爸怎么可以在传闻未经证实的境况下,就带你们走?这有点儿不负责任,会煽动大家的情绪。你看,学校老师都快跑光了,这就是后果。昨天校长也说了,秋季之后,学校就不再开办,要继续上学的话,只能到城里的学校。要是你们还坚持离开,这个村庄就没什么人了,没人的村庄还能叫作村庄吗?想想,你爸是我们渔民的定心针,你妈会织布,你是我们村最有前途的学生,你妹妹以后啊,我看也大有作为,却因为传闻就搞得以后要颠沛流离,多不值得。衣食住行,不都是我们生活的重点吗?所以,我决定不去上学,留在村里帮忙。”
“你高估我们了。”我说,“既然这样,我认为你们可以重新投票,选出新一届领头人。”
“不必,你爸是最适合的人选,他的实干能力有目共睹。”卡戎坚持说,“我倒认为,既然你爸认为海啸会来,为什么他不留下来亲自求证呢?这是对自己的言行最负责的做法,况且,现在风和日丽,还没什么变数不是吗?以后的日子还长着。”
“我们有猜疑很正常,但不应该是由村长出面来解决我们的疑惑吗?”我反驳道,“这段时间,绝对不止我们一家在担惊受怕。这是个公共问题啊。”
“村长可忙啦,他每天都要处理政府的要务,昨晚还要抽时间跟你爸详聊。再说,村长处理外政,你爸处理内务,互相配合,分工很明确。在他们面前,我也只能打打下手。”卡戎吹了声口哨,把猎狗唤回来,“你们还是先回家吧。过几天,村长答应会跟你们谈谈。”他最后撂下话,带猎狗离开。
其实哪有什么外政,我们这个偏僻的渔村从来没有政府要员来过,所谓政府工作,不过是村长在看了新闻后,要求我们自觉遵守新颁布的某些法律条例罢了。但山高皇帝远,许多条例在这里形同虚设,仿佛是深空上的雷暴,地面的人只听到一声闷响,但雷从来不会劈到地面来。
走很远后,卡戎还回头补充了一句:“等等吧,再等等!村长会跟你们谈谈的!”
不知道有什么好谈的呢,谈话的作用在某些阶层眼里往往被高估了,实际上我们更加不清楚眼下的情况,只不过是一艘海面上的孤舟,被潮汐日夜不停地荡来荡去。更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村委到底安排了什么职务给卡戎?在这个除了交易渔获之外,差不多就跟外界隔绝的渔村,即使有再大的职权,也不能产生什么客观影响,卡戎显然是拿着干杂活的鸡毛当令箭,报复性地享受那种幻觉般的职权喜悦。我好歹对卡戎有恩——如果替他作弊也算的话——他要是看在这分儿上,也许就不会再来给我们添麻烦了吧……诸如此类的想法,使我头脑膨胀。我站起来四处活动手脚,远眺平静蔚蓝的大海,试图减轻内心蔓生的愁悒。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回家去,等父亲回来再做下一步决定。
行李原封不動放在家里的地板上,奶牛拴在门口,母鼠笼子摆在桌底,只要父亲一回来,我们就随时可以出发。“你们说,爸爸会不会希望我们先行一步?无论怎么样,我们的生活还得继续下去,对吧?我一直觉得,失忆的人的身体会变得很轻,因为一旦想起某些事,我的脑袋就沉得要从脖子上断开,掉到地上。”母亲说个不停,冒着冷汗。可是,若没有父亲,我们的逃难将变得毫无意义,因为正是他的恐惧,让“海啸传闻”和“西边避难所”这两者存在与否的问题,从一个原本虚幻的猜想,成为一个有待被证实的迫切的现实问题。如果父亲要回来,早就应该回来了,如果他不回来,像我刚说的,在没有他的情况下离开村庄,行动将失去意义,失去核心纲领。
一个恐怖的想法在我心中蔓延——要是那些不想我们离开的人,也意识到了以上这点,显然只要控制父亲,就能控制我们一家留下来。到目前为止,若不是父亲,我们兴许会跟其他人同样担惊受怕,但仍表现得若无其事,照旧劳作的村民一样,在这里生活下去。趋利避害,是我们的本能,只是现在它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压抑住,我们只看得见平静的海面,却不知底下暗流汹涌。
那几天,我们唯一做的,是耗干心血地等待。滞留的悲苦从礁石滩的夜晚延续至家中,房子成了随时会沉没的浮岛。一天、两天、三天……父亲没有回来,村长也没来家里说明情况,更别提集体投票的事。母亲把窗帘重新挂起来,挡住外面恼人的阳光,挡住村民经过门口时,投来的困惑和不满交织的目光。在这种情绪下,妹妹惊喜地发现母鼠的后腿痊愈了,因严重骨折刺穿皮肤而造成的伤口消失不见了,骨头重新长了回去。“看,我本来就没下狠手。”母亲说,想在女儿心中挽回一些颜面。但妹妹坚信,有某种超自然的因素正在这个家里发生:我们那匹心爱的马坠崖死后,它的肉鲜美却也苦涩;被母鼠惊吓后的奶牛,产的奶水会令饮下的人倍觉不安;在黑暗中存活的母鼠,以我们的强烈不安——特别是母亲的那份惊惧——为食,神奇地痊愈了。要是别人提出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迷信,我肯定一笑置之,可是从妹妹之口说出来,我相信其中存在某些真实成分,是超越我们思维的自然神秘,天地之间的流动与平衡。但这种超越思维的力量,最终会在我们身上得到表达,因为我们是命运最大的宿主,仍有机会一窥其奥秘。
照顾母鼠时,妹妹总裝作无意地提起母亲吃老鼠的那段被刻意遗忘的往事,而且暗示我也牵涉其中:“哥,姨妈在电话里还提到了你……”当然,对此我毫无印象,我也从未见过姨妈本人,更不用说比我小得多的妹妹。但事情因此变得有趣起来。另外,在等待父亲归来期间,几本我原本毫无兴趣的外国历史读物,现在我却读得兴致盎然。囚禁、敌人、逮捕、流放、酷刑等词汇的发音,在我听来非常有肃穆感,能够隐喻世界上那些我没能亲睹、没能亲身经历的事件。
但要体验书本中描述的心灵之苦,并非易事,因为变化的不足,难以锻炼出心灵的韧性。直到海啸传闻在我们微不足道的生活里,切开了一个鲜红的刀口,那些从未在现实世界出现过的东西开始纷纷编织进我的梦幻世界,纷纷涌到这个村庄的平静表象之上,为沉闷的世界博得一丝光彩。这时,我发现,即使死水一片的生活,也并不缺少可以与宏大历史事件相媲美的痛苦奥秘。越是这么想,我越是怀疑,并进一步确信,正如母亲所言,是姨妈的鬼——或者说,是那些曾鲜活存在、现业已消失、变成微妙记忆流入世代血液里的历史——在暗中捣乱,在妹妹身上(以后也将在更多人身上)闪现其黑暗迷人的一面……
在过了靠阅读熬过来的几天后,我终于按捺不住,扔下书本,要到外面去找父亲。这件事本来在回家的第二天就应该做,我们白白浪费了几天时间,很可能错过了找到父亲的良机。母亲知道我要去找父亲,很是担忧,害怕我也一去不回,悲戚地、神神道道地说:“圣西,听妈话,待在家里吧,外面太危险啦……一家人齐齐整整当然好,可是我不希望你再经受什么生死考验……有些事不能太执着……”我本来充满愤慨,母亲的担忧反而使我感到害怕,她似乎知道什么残酷的内情。平时在祥和的村庄,哪个母亲会担心孩子在出一趟门后就再也回不来了呢?我仔细回忆,在我过去的十几年生命中,曾经历过什么母亲所说的“生死考验”吗?没有的,我缺乏的正是这么一种考验。
“妈,哥要去就让他去吧,”妹妹举起老鼠笼,观察它们的活动,“要是爸真的不回来,哥以后就是一家之主了。”我发现妹妹对于父亲的死活,根本毫不在意,她更关心母鼠一家,似乎在那些老鼠身上,有什么值得挖掘的奥秘。
“乌鸦嘴,闭上!”母亲呵斥她。
不过,母亲还是答应了让我出门,条件是一定要在白天,父亲在晚上离开至今没回来的阴影令她对黑夜有了恐惧。但我认为,日光之下的无所遁形更危险,黑夜有利于隐藏自己。于是,在当天太阳完全落下后,我悄悄出了门,出门的事,只告诉了妹妹。妹妹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点点头。
我家房子不仅最靠近海滨,而且位于村庄最东边,村委和渔民组织则位于最西边,一东一西,串联起整个村庄。到那儿去需要穿过曲折的巷道,途中会经过灯塔,灯塔是这段路的中点,将村庄格局一分为二。前阵子听说马老师因为学校被解散的事,暂时被安排到灯塔去干活了,如果在开学前他不考虑到城里的学校报到,那么他以后将继续当一个灯塔管理员,不再当一名教师。但马老师很适合当灯塔管理员,因为他是教地理的,熟悉航道、坐标、方位等专业知识,如今等于把书本知识在实际中应用。上学期间,他就经常以“要到灯塔去看风景”为由,问我父亲拿钥匙,到灯塔上去摆弄透镜系统。有一次,马老师还模仿了日本的Enoshima灯塔,为透镜系统装上可以在夜晚变换颜色的五彩灯。我记得那个夜晚的大海,就像极光下的瑰丽世界,他向我展示了前所未有的迷人风景。
经过灯塔时,我明显察觉到空气中的湿度在增加,海面涛声滚滚,云层后的雷电割裂天空,一场雷雨在所难免。但我猜,海啸不会在今夜来袭。又一个雷暴掠过后,村庄突然停了电,眼前一片漆黑,只有偶尔铺满海面上空的枝状闪电,才稍微缓解了黑暗给我带来的不适。灯塔是配有发电系统的,这时候早就应该亮起了。然而,灯塔顶部一片漆黑,塔身窗户看不见里面房间的灯光,底部铁门也上了锁。
“马老师!你在吗?”我抵着铁闸门,对着灯塔首层喊道,试图把声音从门缝传到塔顶。
但回应我的只有雷鸣,以及在楼梯里回旋的回音。或许马老师不在这儿。硕大的雨点,这时顺着风从海面吹过来,此刻比找到父亲更为迫切的,是在雨势变更大之前找到马老师,请他尽快把灯塔亮起来。不久前,父亲就把灯塔钥匙完全交给马老师保管了。
马老师住在简易的学校宿舍里,那是一排只有一层高,瓦顶结构的小房子。我跑到那里时,发现宿舍大门紧闭,把门拍遍了,也无人应答。更令我不解的是,渔民组织和村委的办公室同样大门紧闭,所有住户家里也黑灯瞎火的,没有一丝烛火透出来。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让我双腿剧烈颤抖起来。眼下整个村庄的人似乎都消失了,那些破旧的瓦房,新式的洋房,低矮的棚户,失修的祠堂,全都陷入世纪末的沉寂中。我再也承受不了空无一人的死寂,只好朝家里跑去。在浪潮飞溅的凶恶海边,我看见了母亲和妹妹,她们在找我。母亲捂着额头,四处张望,发丝和雨水相互交织,脸上有两道在闪电下发光的泪痕,她的碎花裙鼓满了风,好像随时会被吹到海上去。母亲这个形象,给了我一生中最无法承受的温情,也最无法排遣的苦涩。但我也相信,她其实并没有哭,她不是这样的人。“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呢?!”她拉着我和妹妹,顶着狂风,钻进家里,把所有门窗都堵上。即使狂风骤雨如同巨龙怒吼,但那只是一场普通的海上风暴,所有人担心的海啸没有到来。
第二天,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命运罗盘继续转动它那神秘而残酷的刻度,在它面前,我虽不像厄舍那样已经充分认识到——但至少开始意识到,崇高的理性正摇摇欲坠,思维的厄舍古厦即将倒塌。清晨,我察觉到某种不祥的预感,在风暴止歇后的第一时间,就跑到灯塔那儿去。我看见一群人围在塔底,另一群人在海滩上搜寻一艘搁浅的破船。人群中有个人走出来,是卡戎,他揪着我的衣领,说我们一家应该陪葬。但很快,他试图平息自己的怒气,摆出一副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君子气度,说事后自然会对我们做出应有的裁决。我听得一头雾水,而卡戎接下来说的话,不但没有让我对事情有明晰的了解,反而更加怀疑这一切只是个玩笑:由于马老师的疏忽,昨夜灯塔没有正常作业,而又因为听信了父亲前几天对天气的误判,一条渔船在昨天出海后遇到风暴,加上村庄停电,光线不明,在仪器失灵后,船只无法正确判断方位及时回航,最后被海浪打翻,卷入海中,船员全体失踪,而且很可能已经罹难,其中就包括卡戎自己的父亲。只有那艘船被冲了回来。一个正常人如何才能相信,所有充分且必要的致命巧合,仅仅在一个晚上,就全部环环相扣地编织进了我们那卡牌游戏般的命运中?
“不对!”我说,“你爸爸不是早就失踪了吗?怎么会在船上——”
“没错!他就是昨晚失踪的!”卡戎余怒未消,底下却还藏着一丝笑意。他这个堪比“水消失在水中”的理由,实在太巧妙了,因为一个早已失踪的人再次失踪,根本是无法查证的。毕竟没人能证明卡普存在过,也没人能证明他昨晚就在船上,无论在哪个层面,他都被抹去了。被抹去的事物,总是像云那样,被风随意地捏造它的形状,是鹿,还是马呢?
一个男人用锤子砸开灯塔的大门,带着气愤的村民拥进狭窄的内部。我跟在队伍后面,在拥挤的旋转楼梯里攀登,逐步接近其中一个真相。在塔顶,我们终于看见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马老师。马老师全身僵硬,但还有呼吸。在被叫醒并被告知所发生的事情后,马老师还在那种他自称是由雷电引起的、遗传自他父亲的强直性晕厥导致的迷糊中,无法表现出足够多的自责、悔恨和检讨等情绪,无法求得愤怒的村民原谅,最后被村民抓着手脚,抬下楼梯,扔在灯塔外泥泞的空地上,并被责令永远不能再踏足灯塔一步。指责完马老师后,村民将剩余的恨意转移到我身上(或者说,是我所代表的父亲的意志?),看起来也要将我抬起来扔到海里。
“大家冷静一下!”卡戎竟然为我挡住村民,似乎他父亲失踪引起的那份恨意,没有在他身上持续多久,“这完全是圣西的爸爸失职,跟圣西无关。如果不是误信海啸传闻,影响了思维,他怎么会误判天气?如果不是他用人不善,把灯塔钥匙交给马老师这个不学无术,没搞清楚自己健康状况的人,怎么会导致船难?所以,一切源头都在圣西的爸爸那儿。”
卡戎拿出一种在他身上从未见过的话术逻辑,说服了诸位。但显然,他们忽略了另一个或许不能构成原因、但同样古怪的事情:为什么昨晚每户人家都黑灯瞎火的?大家都以为风暴是海啸,所以吓得躲进被子里了吗?而当发现那只是普通的风暴时,他们才为自己被耍了感到恼羞成怒。耍他们的人,当然是我父亲,他是全村最害怕海啸的人,是整个恐惧的源头。
“但圣西的爸爸,不是知错不改的人。”卡戎转向我,“为了弥补犯下的错,他刚才独自出海去了,说要把失踪者找回来,还发誓说,只要船员一天没找齐,他就一天不上岸。”
“我爸出海了?!自己出海?!”我听后一惊,父親怎么会连家都不回,招呼都不打就自己出海呢?“你们为什么不找人跟他一起去?!”
“去捞尸,多不吉利啊!”一个渔民说,“何况,那是他的错,就该他一人承担。”
我登上塔顶,远眺海面,茫茫一片,空无一人。当我从塔顶下来时,在那片空地上,只有躺在泥泞里的马老师,他僵屈着身体,脸上沾满污泥,望着放晴的天空,喃喃自语。村民全部不见了,只有残余的喧嚣在空气里回荡,昭示着方才的一切并不是一个幻觉。
“马老师,我一直想问你,”我在他身边蹲下来,“在西边,真的有你说的避难所吗?”
“有啊,每次我因为强直性晕厥的病陷入昏迷时,梦里的事情都会发生。”马老师的语气那么阴郁,又有着令人不容置疑的坚定,“昨晚,我就梦到了今天这一切。你是我最好的学生,你信我吗?”
“梦啊,都只是梦啊?但我信……”我回答。
我离开时,马老师还躺在地上,仿佛又晕了过去。当我走远后回头看,发现马老师已不在那儿了,只有一堆像进过焚化炉的人形尘埃,被风一点点吹散……
母亲绝不相信父亲出海捞尸这等荒唐的言辞,而且她很肯定,父亲因海啸传闻的事,早就荒废了领头人的工作,整天琢磨西行逃难的计划,根本没有安排任何出海捕鱼任务,“他已经不是他了,这男人把自己完全交给了海啸。”退一步说,即便他误判了天气,但海上天气变幻莫测是人人皆知的,渔民应该有随机应变的能力——问题是,他们早已习惯父亲为他们苦苦选好每个出海的好日子,稍微恶劣的天气就把他们的船队吹得溃不成军。今天之前,父亲是个圣人,是度劫的菩萨。今天之后,父亲是个凡人——不,他本来就只是个凡人,不可能每件事都安排得万无一失。然而,若有什么差池,罪责最终却是他来承担。现在父亲人不在,他的罪责将由我们来继承。
失踪者,生死未卜;即使死了,尸体也尚未找到;他们的家属那几天却在我们家门口哭诉,要我们轮流去他们的灵堂哀悼。我们没什么钱,也没什么好东西可以当帛金,美丽的波希米亚风布料和新鲜的牛奶,都拿走吧!至少还能装点他们丧气的门面,填饱他们哭得饥肠辘辘的肠胃。
“不如把我的老鼠也送给他们吧?吵死了。”妹妹说,她是认真的。
母亲牵着奶牛,我和妹妹抱着连夜缝制的布料,逐家逐户拜访,并发现所谓的灵堂只不过是在柜台上摆一个镶嵌有失踪者照片的相框,若不是旁边放一个香炉,谁知道这里死了男人?安静!安静!仔细听!在他们的阁楼上,有古怪的声音——“你家有老鼠啊!”母亲紧张地问——不,那是有人在走动,衣柜里也有沉重的呼吸声,餐桌上多了一碗饭,如果那不是躲在家里伪装失踪的失踪者,就是失踪者罹难后回魂了。这些无中生有的灵堂,与其说是为失踪者张罗的,不如说是为我们安排的。一旦我们提出疑问,马上被骂成是不尊重死者,是负罪不担责的人。
表示歉意和给予赔偿的程序,通常是这样的:我们先给死者上香,撒冥币;把布料送给妇女;再将妇女拿来的铁桶,放在奶牛乳房下,由母亲负责挤牛奶,大概挤小半桶的量;如果妇女想知道怎么处理牛奶,母亲就教她做乳酪或煮牛奶的方法;直到对方满意了,我们再到下一户去。
我们要去的最后一户人家,是卡戎家。跟我家的地理位置正相反,他家远离海滨,位于山脚下的树林里。这座房舍前面是一片广阔的田野,后面有一座高耸的山脉。我们从海滨出发一路走来,都已筋疲力尽。我不确定海啸的巨浪在经过重重阻隔和缓冲后,是否还能席卷到这儿来。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避难所,那么非这里莫属。奶牛更是疲惫不堪,乳汁快挤空了,它看见草就啃。
“只剩最后一户人家了,再坚持一下吧。”母亲拍拍奶牛的脑袋,安慰孩子似的安慰它,“等这儿完了后,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西边的风景会很美哦,还有吃不完的牧草,在那里,你可以生一头小牛犊,做母亲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母亲把它拴在门口的木栅栏上,走去敲门。
秋风掠过金黄的草地,曾有那么几秒,我们一同抬头望着清澈蔚蓝的天空,等里面的人出来开门。但没人来开门,门自己开了,门缝处透出的微弱灯光,好像在欢迎我们进去做客。不,我们算哪门子的客人?——只不过是负荆请罪,不配享有客人的待遇。由于被树林围绕,即使在白天敞开窗户,房舍里面依然一片昏黑,要掌灯获取光线。我同学卡戎不在家,可能还在外面忙着为村庄干活吧。这里弥漫着木头沉重潮湿的气息,地板上水渍斑斑,塞满了各种漆黑发亮的物品,看起来密不透风,人走路也不自觉要弓腰,生怕撞到门框,打翻柜子,或者碰掉什么易碎的瓷器,不得不赔偿。我和妹妹退到客厅一侧,撞上了从窗户伸进来的树枝。如果不锯掉这些树枝,这扇窗户根本关不上,但看起来树枝已经生长进来好长一段时间了,地板上还有腐烂的落叶。
母亲听到里面传来擦洗东西的声音,径直走向厨房:“阿兰,你在里面吗?我们来送东西啰。”
厨房里的女人发出各种不同情绪的声音,有时在尖声咒骂,有时在低语喃喃,有时在厉声质问……我伸长耳朵去听,阁楼上没有动静,柜子里没有呼吸声,餐桌上只有一个空杯子。“别催,来了!”阿兰在母亲走进厨房前就跑出来了,脸上竟带着和睦的笑容,但又试图摆出之前流露过的那种鄙夷和高傲的神态,没一会儿,她又满是歉意地点头,拿捏不准自己该保持哪种情绪立场。“我们来给你送东西。”母亲重复道。“太好了!来得正是时候,跟我过来一下。”阿兰说。“你在洗什么?”母亲问。“烦人啊,昨晚下了雨,今天碗碟全都起霉了。真反常,秋天还起霉……起来,别坐着!”阿兰要妹妹从湿漉漉的沙发上起来,“帮我洗洗碗碟上的霉菌吧。啧啧,别一脸不愿意,这是你们该做的。”
“兰姨,你老公呢?”我问。因为我发现,阿兰没有摆出失踪丈夫的照片,也没有香炉,连个形式都不愿意做,仿佛是我们天生欠了她的。
“他不是昨晚失踪了吗……”她嗫嚅。
“胡说,根本不是昨晚的事!”我逼问她,“他到底在哪儿?!”
“你个小贱种!不能说!不能说!说了就活不下去,说了就不得安宁,说了卡戎就会丢工作。我答应过的,不能说……”阿兰使劲抓挠她脖子上的湿疹,抓出一道道血痕来,痛苦极了。我确信自己看到了一个无法揭穿的秘密。这时,母亲狠狠地拧了我一把,要我立刻闭嘴。阿兰呻吟一声,从我们手中夺過布料,脸上的痛苦阴沉之色也突然不见了,语气大变:“哇,这布真漂亮!我打算用这些布做几块窗帘,挡住窗户,这样雨水就不能进来了。”
“你把树枝锯掉,窗户就能关紧啦。”母亲讪笑着说。
“唉,锯不掉的,树要怎么长,我怎么能改变?好吧,我来看看尺寸。”阿兰用手指量度布料的尺寸,“站着干什么?过来吧,织布、剪裁什么的你最懂了。”
“奇怪,有股咸味。”妹妹似乎在闻什么,然后解释说,“地板的水,是咸的,没闻到吗?”
阿兰瞪一下眼睛,停住手中的活儿,拿起拖把,一边咒骂,一边擦地板,几乎要把地板擦穿,“是海水,是海水……海水是从地板渗出来的……”她又突然变得神神道道的。
“这儿离海边还那么远,怎么可能呢?”母亲用手指去划地板的水,好像要亲自尝尝,手却被阿兰一把抓住了。“这是海啸的征兆,海水从地底涌出来了!”阿兰张大嘴说,“我昨晚梦见了海啸,非常可怕,我还淹死了!你说,只要在梦里经历过海啸,它就不会真的发生了吧……同一件事总不会发生两次,对不对?”阿兰一边吓自己,一边安慰自己,“不对,这只是泉水!一个人家里有泉水涌出来,是吉祥的兆头!”她扔下拖把,到厨房里拿出一个铁锅那么大的水桶,“别闲着了,挤牛奶吧!我是最后一个取牛奶的吧?能好喝吗?唉,算了。要不是你们,我才不会梦见海啸,真他妈晦气!我儿子还在处理你们留下的烂摊子呢,烦死啦!”阿兰终于恢复了尖酸刻薄的样子。不知为何,看见她打回原形,我忽然觉得很舒坦,毕竟人就该有人原本的样子,要有跟灵魂特性完全相符的外在言行。
此时,是黄昏了。母亲开始挤永远挤不完的牛奶,妹妹帮阿兰清洗霉迹永远擦不掉的碗碟,我负责拖干那块永远都拖不干的地板……这样的工作持续一个长夜,在黎明时分,我们终于得以在潮湿冰冷的椅子上稍做休息。当太阳高照时,房舍里的碗碟洁白如新,地板散发着好闻的清洁剂味道,树枝被锯掉了,多彩的窗帘也挂上了。可是,我们的奶牛呢?它把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挤成了奶水,灌满了阿兰家里的所有瓶瓶罐罐,只剩一张黑白相间的牛皮,皱巴巴地瘫在地板上。我们临走时,阿兰还要求留下这张空瘪的牛皮,装饰这块再也不会渗水的地板,好让她躺在上面,再做一个难得的美梦……
“说吧,你老公呢?我已经知道真相了。”母亲和妹妹走远后,我回头试探阿兰。
“你个小贱种,滚吧!你家的事儿还没完呢!”阿兰一口臭唾沫吐我身上,砰地把门关上。
几天后,一具尸体在礁石上被发现,不过那不是所谓失踪渔民的尸体,而是马老师。有人说,他是受不了良心的谴责,才负罪自杀。至于具体的原因,大家心知肚明。
另外,根据父亲许下的承诺,在找齐失踪者前,他暂时还不能上岸。这是卡戎告诉我的,但口说无凭,并不能证明父亲曾许下这样的诺言。我每天都会到灯塔去,观察海面,也未曾见过任何疑似父亲乘坐的船只的身影。只是偶然间,在树林的荫翳中,在长堤的礁石间,或者在渔民组织办公室附近,我相信自己看见了那些失踪者的身影。我不相信闹鬼的迷信,这世上的活人总会比幽灵多。
父亲失职的罪还没赎完,但我们在道义上的罪赎完了,梦想回归原本的生活:织布,打鱼,种植,上学,阅读,去灯塔看海。远在英格兰的姑妈还打来电话,邀请我们去度假。我们没有将父亲去向不明的事告知她,因为她在英格兰的生活无忧无虑,根本不必被发生在东方某个小渔村的一些怪事困扰。接到姑妈的电话后,母亲非常认真地考虑过度假的事,她比任何人都期待去旅行,去异域他乡漂泊,离开这个破地方。
然而,一桩原本快被遗忘的事情——关于我们目前是否能离开村庄的投票会议,这时偏偏被提上了日程。负责统筹投票会议的也是卡戎。我听说,现在他当了村长的助手。村长本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比K眼中的克拉姆还要神秘。我必须见到村长,不能单纯任由其他村民决定我们一家的去留问题。我最后一次问卡戎村长人在哪儿时,他回答说,村长不在村里,他外出迎接一位从市里来的公证员,那位公证员将会全程监督投票过程,保证没有弄虚作假。
“公证员?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问卡戎。
“有什么问题吗?没有公证员,谁来监督投票的公正性?”卡戎说。
他们忽略了一个关键的点,我也忘了是从哪天开始意识到的:离开村庄的计划,跟海啸传闻早已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了。“这件事的关键在于……”我努力整理脑中的逻辑,好让这个每次考试都要作弊的学生听个明白,“关键在于我们本来就有出入村庄的自由,而不是票选我们是否有出入村庄的自由,更加不是票选我们是否有出入村庄的自由的过程是否公正。”
“圣西,你在说绕口令吗?”卡戎皱着眉头,“不过,我听到你提到了自由一词。在这个形势下,自由是个很可疑的问题——那个词叫什么——对,尚待商榷!”
“大海,有最黑的黑,也有最蓝的蓝。”我突然想到了大海。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你是我所有同学里,最有文化的那个。”卡戎这话更像在羞辱我。
投票那天,白天不见有人上门。到了晚上,明明没有下雨,可电又停了。母亲翻遍家里,也没找到蜡烛,饭菜都端上了桌,摸黑吃饭总不是滋味。“这电停得不是时候啊。”母亲走到窗前,望着阴暗的天穹,“等月亮出來再吃吧。”但我们等来的是一道电筒的光柱,从门外打进来,在我们脸上晃来晃去。卡戎带着他的猎狗来了,来接我们去参加投票会议。被人用光直接打在脸上,我产生了莫名的恐惧和愧疚感,像在盗窃时被抓了现行,在潜逃藏匿期间被揪了出来。
“怎么才来?”母亲颇有怨言,“而且你看,我们饭都还没吃。”
“时机刚刚好,月黑风高,还停了电,黑漆漆的,没人会看见,给你们留点颜面。”卡戎说。他站在门口逆着光,那静默的身影如同死神登门。
“我们又不是被逮捕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说。
“无论是被捕,还是被带走,总是有原因的,被人看见不太好吧。你们最好把行李也带上,如果投票允许你们离开,你们就可以马上走人。”卡戎又用电筒光晃我们,像在甩赶牛的鞭子。
“啊,老鼠不能带!”母亲见妹妹又想把老鼠笼偷偷藏在裙子底下,赶紧喝止她。
我们收拾妥当,跟着卡戎出门。梦幻的影子,总在这些晦暗不明的时分降临,我们一走出门,看到的却是一片长满高高芒草的野地,可是,我们家门前面明明是一片大海。不过,我对此早已不感到奇怪,毕竟人一旦走出门,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又能不能回来。卡戎说,学校就在前面不远处。
“郊游终于成行了。”妹妹说。
“是啊,秋天的气候宜人,特别适合上路。”母亲回答。
母女俩把行李都塞给我,甩动裙子,好像在跳弗拉门戈舞,裙摆擦着芒草叶,发出簌簌的响声。她们跳得那么蹩脚,又那么尽兴,像是在死神面前跳最后一支舞。穿过这如同冥河的野地,我们就会向下进入地狱的螺旋,只是带领我们的不是维吉尔,而是卡戎。不过依我看,卡戎现在的架势更像个得势的军官,正带领俘虏前往营地,接受集体审判。那些从牢房走出来、肉体尚且活着的人,在那段最后的踟蹰的行走中,是否也有机会在路上跳最后一支舞呢?死的焦虑有多急迫,活的冲动就有多炽烈……月亮斜出了半张脸,我看见卡戎的头顶上,有一根支棱起来的头发,明晃晃的,上面悬垂着一小撮骨灰似的尘埃……
“圣西!”卡戎在前面叫我,嘴里叼着一根草秆,“我们现在走的是什么方向?”
“我看看。”我抬头寻找北斗星,说道,“正是西边。”
“看,我现在就是在带你们去西边。”卡戎说,“长期以来都是你在帮我,终于轮到我报恩了。我不奢望你会说谢谢,但希望你能明白,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不一样。我们的目的地不一样。”我说。
“你错了,学校也可能是避难所。”卡戎说,“假如宣传单上说的避难所并不存在,怎么办?你们不仅白跑一趟,还很可能饿死在路上。我认为,经过集体审慎商议的结果,对你们的未来很重要。”
“不去看看,就永远不会知道真相。”我说。
“道理是这样没错。”卡戎停下脚步,转向我,“万一所谓的西边避难所,就是个小雷音寺,你又怎么办?圣西,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活下来,成功取得真经的。况且我们靠海吃海,什么真经啊,天书啊,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适合我们这些凡人啊。我虽然学习不好,但在这点上,我比你更明白事理。”
我俩只是平辈的同学,可是不知为何,卡戎仿佛已经代替我的父亲,成为一个虚拟的却又具有真实意志的继父角色,接管我们的未来命运。他还想在我面前证明,现在的他已经脱胎换骨,是个有能力的人了,于是向我从头到尾地讲述一遍他是怎么统筹这次投票活动的:
虽然渔村的人不多,但要每个人都来投票显然缺乏执行性,因此,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每个家庭推举一个人代表自己家庭,到学校去进行投票;但代表数目仍然过多,他不得不从众多的家庭代表里,继续筛选出一部分人,作为最终代表。然而,当我们在投票现场看到那几个所谓的最终代表,都是渔民组织的人时,便知道投票结果将没有任何悬念。
学校的某间教室里,亮起一朵小小的烛火,一朵看似是希望,实则不怀好意的鬼火,它即将引诱我们踏入陷阱的中心。卡戎率先走入教室,说投票会议就在里面进行。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里面在搞什么,我很可能会被卡戎语气中透露出的严肃和恭敬,弄得脑袋迷糊,以为自己重返被比赛主持人请上舞台,获颁问答比赛冠军奖章的那天。那天,曾是我一生中至高荣耀的时刻。
在我们四周,一朵接一朵的烛火亮起,点燃火圈似的,形成一个以我们三人为中心的圆圈。数量如此多的烛火,也无法照亮今夜的黑暗,我仅能看见每朵烛火后面都坐着一个人,他们正用严肃的眼光审视我们。那些脸孔,毫无表情,如若梦游者的脸。我好像从未见过他们,也看不清,但我知道他们是渔民组织的人,不久前,他们每天都跟我父亲打照面,或者来我们家做客。他们身上的鱼腥味被烛火的热力烤得升腾起来,充斥整间教室。
坐在黑板正前方,西装革履,戴着证件,面前摆着一个投票箱的男人,我猜他就是市里来的公证员。他的眼镜反射着烛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他正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地扫视我们三个。然而,村长再一次缺席了。
“这些人看起来在梦游,”妹妹说,“天一亮,就会忘掉自己干过什么蠢事。”
“丫头,别多嘴。”母亲扯扯妹妹的裙摆。
“走个形式而已,过一会儿,我们就能回家了。”我说。
“哥,这是你的游戏。”妹妹蹲到一旁,自个儿玩老鼠去了。
这里更像一个乡村法庭:原本应当充当法官一职的村长,并不在列,取而代之的是那无形、具有压迫性、大范围的低气压;围在我们四周的,是幽灵般的陪审团;卡戎的表情摆得有模有样,又充满狡黠,是个看似在为我们辩护,实则是为了从我们身上采集决定最终投票走向的证据的双面律师。
“大家好。”卡戎开始了他的主持工作,“圣西一家都是有集体责任感,有反思精神的人,不仅给予了应有的补偿,还来接受大家的投票。而且圣西的爸爸现在还在海上,继续履行他作为领头人的责任,我们不会忘了他曾为我们付出的辛劳。在正式投票前,有些问题必须搞清楚,好让代表在投票前心里有个判断的底。我们的公证员,也会全程监督!”
卡戎給我们三个每人派了一张纸和一支笔,拿起蜡烛,照亮了黑板上的一行字。那行字,我们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宣传单上的手写文字。“首先要搞清楚的是,到底是谁制作了宣传单。来,你们把文字抄一遍,我们进行笔迹对比。”
“如果是我们写的,对结果有什么影响?”我问。
“这个……”卡戎思忖着,“这个交给代表们决定吧,我不便多说。”
“慢着,我不理解,”公证员提出疑问,“难道他们会捏造一个根本没有的地方,制作宣传单,自己吓自己,自己骗自己吗?”
“公证员先生,这是我们的内部问题,投票都是主观性的。我认为,在这点上你要保持中立,只对投票的公正性负责。”卡戎礼貌地微笑,“开始写吧。”公证员只好把脸缩到阴影处,不再发言,过江龙怎么斗得过地头蛇呢?
我让母亲和妹妹放心写,因为那些字是马老师写的,宣传单也是他制作的,我只是帮了他一个微不足道的忙,把宣传单派出去。我不知道为什么马老师要亲手写,而不用不能辨别身份的打印字体。或许,就像血书,它是一个超越了生存本身的宣言。卡戎拿走写有我们笔迹的纸,跟宣传单一块儿交给一众代表,要他们逐个传阅,比对笔迹。其实他们没怎么细看,最后又传回卡戎手中,继续保持身板挺直。
“好了,大家一致裁定,文字不是你们写的。”卡戎把纸折起来,继续审视我。
“要开始投票了吗?”我问,“说真的,我们只是想到外面走一走。”
“不急。圣西,我发现,我最近突然对很多东西融会贯通了。”卡戎说,在我们面前踱步,“还记得刚才我跟你讲的小雷音寺吗?要是在以前,我这脑袋才不会觉得它有什么现实意义。现在呢,老祖先的智慧原来是可以这么用的,说话都变得有趣了,引经据典,以理服人,是不是?”
“是的,我看出了你的变化。”我说。
“可能得经历一些事吧,或者身份不同了。”卡戎说,“我还真想起了另一个故事。”
“我猜是《水浒传》林冲雪夜上梁山的故事。”
“不。记不记得那篇课文……叫《咕咚》,是的,咕咚咕咚……”
“童话?”
“对,兔子听到木瓜掉落湖里的声音,说咕咚来了,其他小动物一个传一个,都对咕咚害怕极了。我们不应该当兔子,也不应该害怕一只熟透的木瓜。”
“让我爸爸变成兔子的,到底是谁,我想很清楚。”我说。贼才不会喊捉贼,法官和陪审团也不会在庭上宣判他们自己才是有罪的。
“是吗,还能是谁?”卡戎说,“各位代表,开始投票吧,投允许,或者不允许。”
各代表在纸上写下表决意见,轮流投入投票箱,然后从教室前门离开。公证员很快开始唱票。但我知道,结局早已定了,只是缺一次形式上的确认。然而,世间的命运总是一再出乎人意料。公证员那一丝不苟的唱票声音,似乎在法律意义上赋予了我们行动的自由,因为超过三分之二的投票结果是:“允许,允许,允许,允许……”在公证员重复念出“允许”这个词时,它的发音在我听来如同幻觉,而且听得越久,就越不像它的本义,似乎是一个生造词。
卡戎走到教室外,在黑暗里和几个代表的影子密谈什么。然后,他进来站在讲台上,说道:“祝贺!投票结果是,你们可以离开渔村。但我们还有一个复议的流程。在复议结果出来前,得请你们今晚就在这儿稍做等候。”“等到什么时候呢?”母亲问。“大概天一亮,时候就到了。”卡戎这话听着瘆人,好像天亮后,我们就将赶赴刑场。卡戎把门关上,我听到他在外面用铁链拴上教室大门的声音,搞得我们三个像是听候发落的囚犯……
卡戎故意把时间说得很模糊——“大概天一亮”——然而,这个“大概”,看起来要经过几个世纪的更迭。
那些模糊的时间,总是显得遥遥无期。最初几小时,我还能凭直觉判断时间的流逝,期待黎明的光线涌入斗室。但在这牢房般的宿舍里,没有光明可言,我后来只能通过身体在清醒和困倦之间的交替次数,来计算日子的流逝。饥寒如流水,不断濯洗掉我们体内的能量,我们用蜡烛的火苗取暖,可那简直是杯水车薪,仅有的干粮也吃光了。
母亲突发奇想,决定学北极熊那样进入冬眠,不再活动,停止思考,遗忘世事,时间就不会在记忆中留下任何痕迹。不过她的风湿发作了,因为年轻时长期在冷库工作,整日处理父亲打回来的渔获,落下了病根。但宿舍只有一张硬邦邦的硬板床,连垫子都没有。我扶她躺下,听到她的关节“咯咯咯”地扭动,抽动她紧张的神经。“唉,这里比冷库里头还要冷啊……也许睡一觉醒来,春天就到了。”母亲用渐渐衰弱的声音说。
我和妹妹坐在地板上,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幻想上面是一片没有星辰的星空。“宇宙形成之前,这个世界有没有记忆?”我问。“当然有。”妹妹回答,“那时候有神,但人类出现后,神就开始消失。神消失后,他们的记忆变成了星辰,变成了大海,变成了土地,还有,变成了我们吃的鱼。这都是姨妈告诉我的。”妹妹胡言乱语,“咯咯咯”地笑起来,那么快乐,完全没有任何悲苦的情绪。没错,每一种事物,都是构成这个世界的一粒记忆分子。妹妹一直摆弄她的老鼠,担心它们的健康。然而我越发紧张地观察母亲的身体,仔细辨认她胸口的起伏状况,非常担心她死去。
在某些朦胧不清的时分,我看见母亲艰难地坐起来,撕下那些波希米亚风布料,扭成一条绳子,在天花板上寻找可以挂住它的钩子,企图上吊。我不确定那是梦境,还是现实,自己又饿又困,无法动弹,只能跟妹妹说:“快去阻止妈妈,她要去死啦。”妹妹的残忍超乎我想象,她用一种像是姨妈在显灵的奇怪语气说:“圣西,只有死人才会彻底失忆。你妈一直想忘掉那些事。”她继续用那种语气回忆一些遥远的往事,“在嫁来海边渔村之前,你妈跟我住在大山里,有一年闹饥荒,父母饿死了,我们姐妹俩不得不抓老鼠吃,老鼠吃光了,就吃树皮和草籽,甚至有人在夜里闯进家里来,要抓走我们。就算皮包骨,至少我们的皮肤、骨头、骨髓还能吃呢……”我怀疑母亲曾在某个心神明朗的夜晚,把这些往事当成睡前故事讲给妹妹听,仿佛彻底交出了自己的记忆遗产,也许就是从那天起,她开始慢慢遗忘,但是只要谁稍微提起,痛苦和恐惧就突然涨潮般淹没她。但我相信,姨妈的幽灵确实是存在的,她来自历史的幽暗夹缝。
眼看母亲已经把绳圈套在脖子上了,在我的多次催促下,妹妹才慢吞吞地打开老鼠笼子,放出老鼠。老鼠嗖的一声奔到母亲脚下,吓得她马上解开脖子上的绳圈,跳上床。老鼠是种在她脑髓里的恐惧种子。她假装睡着,以为只要睡着了,闭上眼睛,老鼠就发现不了她,那些白日的噩梦就找不到她。别忘了,老鼠的鼻子很灵敏,它们总能嗅到猎物的踪迹。它们钻进母亲的衣服里,还狠狠咬了她的虎口。母亲几乎蹦了起来,身上的关节都在颤抖。突然,某种力量灌注她全身,转变成了一种毁灭性的、偏执狂般的报复,她用力把老鼠抖出来,抓起鞋子,把几只老鼠全部拍成了一团黏糊糊的肉酱。她得到了彻底的解脱,睡死过去。我还以为她就这么死了。妹妹却一个激灵坐起来:“啊,有的吃了!”
尽管不愿意吃鼠肉,但我们别无选择。我负责生火,把《奥德赛》一页页撕下来,点燃,搭上木头,在烧到奥德修斯成功穿越不归之海的部分时,火堆终于烧了起来。妹妹则负责收集鼠肉,揉成小肉团,撒上炙烤过的植物种子。妹妹非常机灵,也自私狡猾得很,为了养老鼠,她就指责母亲残忍,现在饿了,却毫不犹豫地吃了它们,还要我烧掉自己的藏书引火。不过,这份小小的肉,香气扑鼻,每一口都必须细嚼慢咽,以此感谢这个物种延续了我们卑微的生命。我们逐渐恢复活力,还把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牢房干净,心灵才干净。只有母亲宁愿饿死,也不吃那些恶心的肉。饥饿使她的形体变得跟一阵明净的轻雾那样,随时都会被吹散。
一顿横扫,吃得唇干舌燥,我到厕所找水喝。厕所没灯,黑漆漆的,我找不到水龙头。那里还有股浓重的臭味,不是尿臊,更像是沤了很久的鱼腥味。我扒拉裤子想解手,尿撒在地上竟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像尿在一团棉花上。突然一只手从黑暗里伸出来,抓住我,“谁那么贱在我头上撒尿啊?!”是个男人,他死死抓住不撒手。我疼得在地上打滚,心中大惊,寻思着这儿怎么还藏着一个人呢。我不得不道歉求饶:“松手吧!我只是来找水喝的!”“你找错地方了,这儿没水好多年了。”那个男人终于松开手,“哼”了一声,在我衣服上擦擦他的手。“你这个恶心阴险的小人,到底是谁?!”我骂道,捂住隐隐作痛的裆部,要把今天受的气都撒在他身上,“妹啊!进来!”我喊妹妹进来帮我。但妹妹没有进来,她是不会理我的。
男人轻蔑地笑了一声,接着在黑暗中擦亮一根火柴。火苗在黑夜这张大纸上烧开一个缺口,映出一张胡子拉碴、皱纹密布的脸。那是一个老得看不出年龄的男人,衣衫褴褛,皮肤像熔化的蜡水那样耷拉着,说他一百岁,或者一千歲也不为过。他叼着皱巴巴的纸烟,身上黏着灰褐色的鱼鳞,刚才的鱼腥味就是从他那儿散发出来的。我狼狈极了,身上全是自己的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拧拧水龙头,水龙头干呕似的,流出一道脏兮兮的铁锈水。
“别费那个劲儿了,没水的。我这么多年来沾的水,还没你撒我头上的尿多呢。”他坐在厕所的墙角,轻轻吐出一个烟圈,“你知道吗,要吐出这么完美的烟圈,没个几百年,是练不出来的。”
“死老头儿,你是渔民组织派来监视我们的吧?我妈刚差点上吊死了,你都不出来搭把手。”我质问他。
“污蔑!简直是污蔑!你这个小孩没资格这么跟我说话。外面的事早跟我无关了。不过,在这里死不了,顶多变成孤魂野鬼罢了。哈哈哈!”男人大笑起来,还咳得厉害,“咔噗咔噗”地往外咳烟。
“我爸是渔民组织的领头人,我就有资格骂你。”我装出趾高气扬的姿态,吓唬他。
“你总提什么渔民组织,那算什么玩意儿啊!没我允许,你们这些渔民都得饿死,别说捕鱼,就连靠近大海一步,都会被我的大浪掀翻!”男人目中无人,以为自己是个掌管大海的神明。
“你不会以为自己是海神吧?”我反问他。
“不错,正是!”他又擦亮一根火柴,好让我看清他那张高贵的充满神性的脸。
“我看你早就疯了,撒泡尿照照自己吧。”我骂累了,在墙边坐下来。
厕所窗外的天还是昏黑的,一点白昼将至的迹象都没有。如果这个疯子真的在这里孤独地过了好几百年,那到底是什么支撑他活下去的呢?似乎是为了嘲弄我的无知,也力图证明他说的全是真话,接下来,男人向我演示了一种神迹似的法术:他抬起头,鼻孔和嘴巴同时呼出烟气,用烟气织成的蛛网,捕捉那些被他身上鱼腥味引来的苍蝇;苍蝇困在飘忽不定的烟气蛛网里,无法飞出去,显得无力又失魂;当他缓缓把烟气吸回去时,苍蝇也被一道儿吸了进去,成了他的食物。我看得目瞪口呆。另外,我发现刚才被我们吃掉的老鼠,又复活了,在男人的脚边穿梭。这种鬼玩意儿永远都不会消失!只要你还活着,还有记忆,它们就会在梦里用锋利门牙,咬穿你的虎口!
荒谬的事情还没完。男人继续说:“很多年前,大概是几百年前吧,这里的人还会祭拜海神——对,也就是我——我传授他们捕鱼技术,告诉他们哪天出海,到哪个海域捕鱼会有好收获,还提醒他们海上风暴来临的日子。他们一开始很崇敬我,可是,当他们掌握了全部技术知识,就把我囚禁在这里,企图占有大海。都过去多少年啦,他们慢慢把我忘了。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一个失去大海、无人供奉的海神,算什么呢?过得连孤魂野鬼都不如,法力还会越来越衰弱。如今我沦落到只能在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头面前,搞些蹩脚的法术小把戏。说出来多丢人啊!”
我几乎是跪着爬到他面前,因为在某一瞬间,我以为他就是我失踪的父亲。但靠近后,经过仔细观察,我发现他的样子跟另一个我很熟悉的人非常相似——没错,是我的同学卡戎。这位疯子是他那位失踪多年的父亲——不,对于某些人来说,他从来没有失踪,只不过是被遗忘了。说着,他竟然哭了,捂住那张残损的脸,泪水不断滴落。或许是不想被人看到他落泪的难堪吧,他不知从哪里又弄出来一团烟,戴面具似的罩住自己的脑袋,把我隔绝在他的孤绝世界之外。我拿捏不定,他到底是人,是只老蜘蛛,还是神。不过,与其称他为神,不如说他是历史的幽灵,就跟我那个死去的姨妈,跟那些阴魂不散的老鼠一样,永远在中阴身阶段徘徊,无法投胎。我却看到了一丝希望,刚才我所见到的无不向我暗示着,在那些最灰暗、最漫长的囚徒日子里,心灵会彰显出种种卓越的神性,在凡胎肉体上发生一个个诞生于痛苦沼泽的奇迹。
“你的名字,叫卡普。你儿子,叫卡戎,记得吗?”我试探着问他。
“不记得。只要庙倒了,菩萨的名字都会被抹去。它比时间更没有意义。”
男人没有再点亮火柴,但他呼出的烟气铺展成一张庞大无边的蛛网。我很累,昏昏欲睡,在这张蛛网上面爬行,有时能在蛛网上感知到父亲的气息,引起我四肢神经的震动。我拖着他软绵绵的身体,像拖着一网沉甸甸的渔获,走出厕所,回到宿舍里面。哦,母亲醒了,正和妹妹依偎在一起取暖,见我拖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男人出来,都吃了一惊。“妈妈,你还认得他吗?他就是卡普。”我问。“臭死啦,这乞丐是谁啊?……卡……普又是谁?”母亲摇摇头,没有认出他来,还捂着鼻子,挡住他那股熏人的鱼腥味。“哥,你给自己惹了个麻烦。”妹妹说。我们四个面面相觑。又等待了好几个世纪似的,我们才听到门锁响动的声音,就像等到了现代文明的光辉,终于敲碎冰河时代的阴影。随着开门的人走进来,久违的晨光扑面,这片宇宙般的黑暗之海第一次有了边界。边界令人安心,令人幸福。
“祝贺,祝贺!复议结果维持不变!”进来的是卡戎。
我好像许多年没见过他,要仔细想才想起那张脸是他。
“复议结果?什么复议结果?”母亲大惑不解。漫长的禁闭使她的记忆衰退严重。她又问:“现在几点钟啦?”卡戎摇摇头,回答不上来,大概是因为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任何真实的时刻可言。卡戎只好转向我,等待我的回答。“我们决定不去了。”我说,“即便离开这里,对于未来也于事无补。”“哈哈,想通想透了就好。”卡戎笑了。“不,我们想的不是同一件事。”“妈,我们不去西边了吗?”妹妹问。“什么西边啊?回家吧,天都亮了呢。”母亲回答。母女俩踏出宿舍,牵手朝家的方向走去。是啊,这只不过是寻常的一天,风和日丽,家人一起出来郊游,很快就会回去的。
我叫卡戎进宿舍来,指着地上那个半死不活的老男人说:“这是你父亲卡普,我给你找到了。作为交换,把我爸交出来吧。”卡戎挤挤眉头,瞟了一眼那个老男人,满脸嫌弃。也许是太久没见,认不出来吧,我补充道:“你长得很像他,他就是你父亲!”“哈,我父亲?我才不认识他。”卡戎又笑了一声,“况且,父亲这种东西都长得很像,有时候他们的命运也很相似,所以根本没必要死揪着。不过你要是喜欢,把他带回家吧,认他做爸爸。我看你妈也需要个男人。”他吹着口哨走出宿舍大门,在阳光下拖着一道刀子似的背影,有种凶杀的味道。
我正要去扶卡普,他自己站了起来,踉跄地走入外面的世界,明媚的阳光刺得他眯缝着眼。他问我:“大海在哪个方向?”“看,在那边。”我指着灯塔的方向。
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但见识过黑暗的眼睛,还能相信光明吗?
在某天黄昏,卡戎给我们送来了一尊制作精美的菩萨像,要我们供奉起来。“看,这是海菩萨神像,是村长自己出钱定制的。找个神台摆好它吧。不仅是你们家,他给每个家庭都送了一尊,真是慷慨!自古有言,拜的神多,自有神庇佑。也是奇怪,我们以前怎么就没想过拜神祈求风调雨顺?”我趁机问起父亲的去向。卡戎耸耸肩,仍坚持说他出海寻人未归,而关于此期间的一切“损失”,村长要求母亲去他那里一趟,谈谈相关的补偿问题。于是,一件令人丢脸的事发生了,不久后,母亲竟然跟村长姘居了。我不得不时刻提醒她,父亲还没回来呢,他生死未卜,他们仍是夫妻。
“圣西,昨夜我终于没有梦见老鼠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睡得舒心。”母亲没有直接回应我,她给菩萨上了一炷香,颔首三次,念念有词,“果然多拜神,神就会庇佑。但是,人又不能整天拜神,毕竟生活还得继续。”我问妹妹对此有什么看法。她的眼珠子一骨碌,回答说:“无所谓,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啊。”说完,她又去摆弄新抓来的老鼠了。那些老鼠跟我们吃掉的长得一模一样——嗯,不如说,这世间所有老鼠都很相似。
我每天坚持到灯塔去,白天看日出,晚上则为渔船导航,顺便看看有沒有父亲的踪影。我相信他仍生活在某个我们看不见的世界,心里又总是想着,西边的风景是什么样的呢?真想去看看啊,至少奇迹不会在这里发生。
灯塔顶部也有一尊海菩萨像,面朝大海,慈悲肃穆。但我认为它并不怎么关心活人的事。落日的光线下,海菩萨的模样有点像卡普,走近一点看,又像我那个至今未归的父亲;或者说,它是一个整体,是千千万万在大浪中失踪的人;他们变成神,被供奉,继而又被遗忘……在灯塔上,我经常能看见卡普站在远处的海滩上,游荡着,捡贝壳,贴在耳朵上听里面的声音,自言自语,更多时候,他望着海平面出神。卡普彻底成了一个流浪汉,在附近几个渔村徘徊。附近没人认得他,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渔民偶尔会施舍他一些剩饭,但他吃得不多。只有阿兰在路上碰见卡普时,会疯了似的大叫一声,可是她永远搞不清为什么自己在见到他时,会着了魔似的,突然情绪失控。
一个风暴来临前的黎明,我去打开灯塔系统,恰好看见卡普奔向汹涌的大海,变成一堆灰色的泡沫,消失不见。那一刻,我真真正正地相信,他,就是高贵的海神。
责任编辑 梁宝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