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之
关键词:叙事文学;气象美学;气象描写;情节;隐喻
摘 要:中国现代叙事文学中的气象描写主要有三种艺术功能:一是作为天气状况的说明,让读者知道故事发生的季节以及天气状况,起到烘托氛围的作用,这是气象描写最基本的形式;二是气象在叙事文学中演化为情节,甚至成为叙事的“枢纽”;三是作为隐喻,对作品的人物、主题或是事件产生映射作用。后两种最值得重视。作为情节的气象,在叙事过程中展示出一个动态过程,成为情节的一部分,使作品带上明显的气象美学特征;作为隐喻的气象,包含着丰富的思想、感觉和诗意,对读者的阅读会产生重要影响,是叙事文学极为重要的美学特征之一。
中图分类号:I206.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1-2435(2023)03-0032-11
Key words:narrative literature;meteorological aesthetics;meteorological description;plot;metaphor
Abstract:Meteorological description in modern Chinese narrative literature mainly has three artistic functions. First,as an explanation of weather conditions,it exposes the season and weather conditions of the story to the readers,which plays a role in setting off the atmosphere. It is the most basic form of meteorological description. Second,meteorology evolves into plots in narrative literature,and even becomes the "pivot" of narrative. Third,As a metaphor,it reflects the characters,themes and events of the works,it has a mapping effect. The latter two deserve the most attention. As a plot,meteorology shows a dynamic process in the narrative process and becomes a part of the plot,which gives the works obvious meteorological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A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aesthetic features of narrative literature,the metaphor of meteorology contains rich thoughts,feelings and poetry,which will have an important impact on readers' reading.
“气象”一词有多种含义,这里指的是“大气中的冷、热、干、湿、风、云、雨、雪、霜、露、雾、雹、声、光、电磁等各种物理状态和物理、化学现象的总称”1。气象是一种大气现象,某一地区(或全球)一年或多年的气象特征,就是气候;瞬间或短时间内的气象状况,就是天气。气象或天气本身具有重要的美学价值,“氣象美学”或“天气美学”概念的提出,旨在研究气象或天气的美学特征:如风的轻柔或者呼啸、雨的迷蒙或者狂暴、雷的轰鸣或者炸裂等等,都是气象美学关注的问题。“气象美学”和“天气美学”是两个相近的概念,相对而言,“气象美学”的使用频率更高。“气候”是对气象特征的概括性描述,不能与美学搭配。文学作为社会生活的反映,必然会通过气象描写来表达作者的思想倾向或美学追求,因此通过对文学中气象描写的研究,可以体会到文学中的气象美学特征,对解读作品、体味作者的美学风格具有重要意义。
一、气象文学与文学中的气象
气象与文学一直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中国自古就有很多作品以气象为表现主题,荀子的《云赋》、宋玉的《风赋》、杜甫的《春夜喜雨》、苏轼的《喜雨亭记》、谢惠连的《雪赋》等都是与气象有关的经典,至于以气象内容入诗词文赋,在中国古代更是俯拾皆是:“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是杨贵妃人生末路的写照;“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是秦观笔下一个女子的春愁;“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是闺中女子的闲愁。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陈衡哲的《小雨点》以故事的形式讲述了雨的形成过程,语言生动活泼,属于科普类的气象文学。但这类作品数量不多,影响也有限。从理论上探讨气象与文学的关系,也不是一个新问题。斯达尔夫人、丹纳、刘勰、钟嵘等文艺家都曾有所论及,但深入的学术研究却是近代的事。清末民初,西方的“地理环境决定论”传入中国,“文学与地理学”一时成为话题,梁启超的《中国地理大势》、王国维的《屈子文学之精神》、刘师培的《南北文学不同论》等均有较大影响。王国维认为:“北方派之理想,在改作旧社会,南方派之理想,在创造新社会”,“南人想象力之伟大丰富胜于北人远甚。”1刘师培通过南北语言差异,进而分析其文学差异,他认为:“声音既殊,故南方之文亦与北方迥别。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民崇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二体。”2鲁迅也曾讽刺地说:“北方人可怜南方人太文弱,便教给他们许多拳脚”,“南方人也可怜北方人太简单了,便送上许多文章”。3中国南北文化、文学的差异,气候起着关键作用。正是气候的不同,导致物产、习俗甚至审美习惯和思维方式的不同。新时期以后,气候与文学关系再次引人关注,对此进行专题研究的是曾大兴教授,他在专著《气候、物候与文学——以文学家生命意识为路径》中说:“气候影响文学,是以物候为中介的;物候影响文学,是以文学的生命意识为中心的。换言之,气候是通过物候影响文学家的生命意识,进而影响文学作品的”4,明确指出了气候影响文学的基本路径,但具体情况要比这一路径复杂得多。为深化气象与文学的关系研究,有学者提出“气象文学”和“气象美学”的概念,并在理论上进行探讨。关于“气象文学”,论者认为:“与同以‘气论哲学为基础而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中医理论一样,作为几千年华夏文明重要组成部分的‘气象文学,才是最有中国特色的文学现象。以“天人合一”为道统并凝结了中国古代先民的自然观与生存智慧的‘气象文学,在清末民初‘西学东渐的大潮中,当文学被赋予救国安邦、声援革命的历史使命时,在‘民主与‘科学思维及话语的冲击下,难免被视为糟粕而遭废弃的命运。”5中国古代文化中的“气”固然不是专指气象,但与气候有着密切关系。关于“气象美学”,美国学者瑟托在研究日常生活美学的时候,将气象纳入审美范畴,他解释说:“无论地理和文化背景如何,也不管人们对艺术世界的熟悉程度如何,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每一个人都会体验到天气(除非一个人一生都生活在一个温度可控、没有窗户的住所内)。”6把气象(天气)作为日常生活美学的对象,大大提高了气象在文学研究中的地位。中国学者王东、日本学者青木孝夫也对“气象美学”的建构提出了自己的看法。1这说明“气象美学”已经引起了美学界的关注。
“气象文学”和“气象美学”的目的都是研究气象在人类精神活动中的美学价值,这为文学研究提供了新的方法和思路。就中国古代文学而言,气象变化带来的风云雨雪以及季节轮回带来的物候更新,常常是诗歌表现的重要内容,《诗经》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斯,雨雪霏霏”,已成千古名句。由于《诗经》中与气象有关的意象和物象十分密集,所以有学者把它称为“气象文学之祖”2。在唐诗宋词中,气象变化与物候更新最能激发文人的感怀,所以“伤春”“悲秋”之作所在多有,夏雨冬雪、雾风雷电也在诗词中频频出现。刘勰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3;钟嵘品诗时也强调:“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4,这里的“气”就是指气候。在古代小说中,气象更是在叙事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西游记》中的神仙、妖怪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是对气象的巧妙运用;《三国演义》中的“草船借箭”与“借东风”,也是诸葛亮巧妙利用气象的结果;《牡丹亭》中的杜丽娘,遇到撩人春色,看到“姹紫嫣红开遍”,致使春梦深陷,终至殒命;《红楼梦》中大观园一年四时的气象变化,与贾府命运息息相关。中国古人相信“天人感应”,认为气象变化尤其是气象异常,与人的行为有关,所以窦娥有冤,六月飞雪;“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5。在古人看来,气象不只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预示着人的吉凶祸福,尤其出现气象灾害的时候,人们就认为可能与皇帝行为放纵有关,所以历史上很多皇帝都因为气象灾害发过“罪己诏”,以求上天宽恕,结束灾害。但自近代以来,西方科学观念进入中国,所谓“天人感应”之说变得荒诞不经,气象变化、物候更新变成纯粹的自然现象,不再与任何人的行为或命运有关。在这种情况下,现代文学中的气象描写,就不像古代文学那样,带有浓厚的迷信、宿命色彩。尽管如此,中国现代文学中仍然有丰富的气象内容。诗歌《惠的风》《我不知道风在哪一个方向吹》《雪花的快乐》《雨巷》《雪落在中国的大地上》等,题目就与气象有关;散文中描写气象变化的更多,郁达夫《故都的秋》、巴金的《地中海上的风浪》、茅盾的《雷雨前》《热与冷》、朱自清的《春》等,都是以气象为题;在小说方面,巴金的《雾》《雨》《雷》《电》,周立波的《暴风骤雨》、曹禺的《雷雨》、田汉的《梅雨》等,也是以气象作为题目的。在诗歌和散文中,气象作为抒情对象或借以表达政治诉求的手段,都非常直接、简明,但在叙事文学(小说、戏剧)中,气象在情节进展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本文主要以中国现代叙事文学为研究对象,发掘气象在叙事进程中发挥的艺术功能。
二、作为情节的气象
接受过现代科学启蒙的中国现代作家,不会再将气象变化看作是神谕,但他们依然在叙事作品中或详或略地描写气象(天气)变化。在大多数作品中,天气变化只是故事发展的背景,借以渲染气氛。如郁达夫《沉沦》写日本秋天的高原景象:“晴天一碧,万里无云,终古常新的皎日,依旧在她的轨道上,一程一程的在那里行走。从南方吹来的微风,同醒酒的琼浆一般,带着一种香气,一阵阵的抚上面来。”6这是对当时气象状况的如实描写,展示主人公活动的场景,可以看作借美景以襯托主人公的孤独。冰心的《秋风秋雨愁煞人》开篇写秋天的景色:“秋风不住的飒飒的吹着,秋雨不住滴沥滴沥的下着,窗外的梧桐和芭蕉叶子一声声的响着,做出十分的秋意。”7对秋风秋雨的描写是为了与窗内“温煦如春”相对比,衬托一个人在房内读书时的寂静和幸福。但在有些作品中,天气变化对情节演进和人物命运产生重要影响,成为作品情节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类把气象纳入作品核心叙事的现象虽然不多,但对研究文学的气象美学具有重要意义。
虽然学界对情节一词颇多争议,但就一般意义而言,情节和故事强调的重点不同:情节指的是叙事展开的过程,故事则是叙事的结果。俄国形式主义批评家认为:“‘故事指的是作品叙述的按实际时间、因果关系排列的所有事件,而‘情节则指对这些素材进行的艺术处理或在形式上的加工,尤指在时间上对故事事件的重新安排。”1情节是故事的展开方式和过程,故事则强调的是事件,所以说:“情节可被定义为叙事文学中动态的、连续的元素。叙事中的人物,或任何其他元素,一旦表现出动态特征,便是情节的一个组成部分。”2在部分现代叙事文学作品中,气象就发挥着这种动态作用,曹禺的《雷雨》便是一例。曹禺自己说:“《雷雨》里原有第九个角色,而且是最重要的,我没有写进去,那就是称为‘雷雨的一名好汉。他几乎总是在场,他手下操纵其余八个傀儡。”3“雷雨”在《雷雨》中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从气象学来说,雷雨是指“伴有雷电的降雨现象。产生于雷暴积雨云下……陆上在夏季午后热力对流强盛时出现机会较多,形成‘热雷雨”。4作为一种自然现象,雷雨自有其产生的原因和规律,与人的命运无关。但在《雷雨》中,雷雨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操纵着人物的命运,改变情节走向,并引发后续情节。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雷雨作为一种超人的力量,对人物的心理产生影响,尤其对观念保守的鲁侍萍来说影响更大——她一直把女儿的遭遇看作是上天对她的惩罚;二是雷雨直接改变了人物的行动,使情节突转,带来突发性后果。在剧本中,这一状况出现了三次:第一次,在第三幕中鲁大海从家里赶走周冲后,就去了车厂,准备拉一夜的车。但车厂因为雷雨垮塌,他只好回到家中,正好遇到周萍和四凤在一起。他拿起铁刀要去杀周萍,被侍萍拉住。四凤跑了以后,鲁大海去找四凤,到了周公馆,见到了周萍。他打了周萍,要求周萍带走四凤,还将一把手枪交给了周萍,后来周萍自杀用的就是这把枪。如果不是暴雨导致车厂垮塌,鲁大海应该一个晚上都在街上拉车,就不会有他后面的故事了。所以雷雨就像一只手,把鲁大海从街上拉了回来,重新加入这场悲剧之中。第二次,第四幕中周萍准备带走四凤,蘩漪从里面出来说:“咦,你们到哪里去?外面还打着雷呢!”蘩漪以“外面还打着雷”为借口留下了将要离开的周萍、四凤和鲁侍萍,还叫来了周冲和周朴园。剧中人物除鲁贵以外都到齐了,最惨烈的悲剧由此发生;自然,蘩漪这句话不具有强制性,外面打雷也不足以阻止周萍和四凤远行。但蘩漪说完这句话后,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每一个人都走不了。所以这句话像是一根引信,引发了一连串事件,留住了屋里所有的人。第三次,花园里藤萝架旁的电线漏电,蘩漪让佣人找人来修,但因为下雨,电灯匠说第二天来修。如果不是这场雷雨,电线早修好的话,四凤和周冲就不会触电身亡。
从这三次事件来看,雷雨不只是一种天气状况,而是直接参与了情节的发展,构成了作品的功能单元。按照巴尔特的叙事理论,叙事作品中的功能单元发挥着不同作用,“其中一些构成了叙事的(或叙事片段的)真正枢纽,另一些只是‘填充着将诸枢纽功能分离的空间。让我们称前者是基本功能(fonctions cardinales)(或核心),称后者为催化剂,就其具有使完成的性质而言”。5气象在《雷雨》中就发挥了叙事“枢纽”作用。
在人物塑造方面,《雷雨》中的人物,都可以从气象上找到对应的物象。蘩漪如雷如电,曹禺说“她是一个最‘雷雨的(原是我的杜撰,因为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性格”,她爱到极端也恨到极端,最后她像一道闪电,照亮了周公馆内隐藏着的秘密,让所有人陷入崩溃的状态。以此类推,鲁侍萍就是雨,她一辈子泡在苦水里,剧本写她各种哭:“哭喊着护大海”“落泪”“抱着女儿大哭”“大哭起来”“抽噎”“眼泪流下来”“回頭泣”,她在剧中眼泪如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周萍和四凤)一步一步走向毁灭。四凤是风,她美丽、清纯、善良,但美好的青春如昙花一现、随风而逝。周冲是《雷雨》中的一束阳光。整部《雷雨》始终笼罩在乌云压城、阴暗低沉的氛围中,只有周冲出场,才显示一点亮色。周萍则像暴风雨前低垂的乌云,沉重、压抑、低回。不伦之恋让他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他想从充满罪恶记忆的周公馆里走出来,但命运死死地拖住了他的脚步。他认为爱上蘩漪是有罪的,希望通过对四凤的爱救赎自己,结果陷入了一个更大更深的黑洞,终至不能自拔。周朴园像雾一样,始终笼罩着周公馆,让每一个人从他那里感受到压抑和憋闷。鲁贵则像是霾,晦暗肮脏地充斥着周公馆和鲁家的每一个角落,挥发着有毒的气息,让每一个呼吸到的人都感到不适。他贪婪、狡猾,以做一个自认为聪明的奴才感到自豪。鲁大海是一个闯入者,他不属于雷雨的世界,最终只能逃之夭夭。由此不难看出,从情节到人物,《雷雨》都体现出鲜明的气象美学特征。
与《雷雨》巧妙利用气象推进情节极为相似的是施蛰存的《梅雨之夕》,这是一篇关于雨的故事。研究者多注重“我”与陌生女子之间的关系,而忽视了“我”与“雨”的关系。
梅雨是一种天气现象:“初夏江淮流域一带经常出现一段持续较长的阴沉多雨天气。此时,器物易霉,故亦称‘霉雨或‘黴雨,简称‘霉;又值江南梅子黄熟之时,故亦称‘梅雨或‘黄梅雨。”1梅雨持续时间长,天气湿热,光照少,很容易引起人们的不适,甚至会产生“梅雨病”,比如会加重忧郁症患者的病情、会引发关节痛、肠胃不适等。连续的阴雨湿热天气,的确会引发人们精神上的忧郁和忧思。但小说中的“我”似乎与此相反,对梅雨颇为钟爱:“对于雨,我倒并不觉得嫌厌”;“我”尤其迷恋傍晚雨中的都市景色:“况且尤其是在傍晚时分,街灯初上,沿着人行路用一些暂时安逸的心境去看看都市的雨景,虽然拖泥带水,也不失为一种自己的娱乐。在濛雾中来来往往的车辆人物,全都消失了清晰的轮廓,广阔的路上倒映着许多黄色的灯光,间或有几条警灯的红色或绿色在闪烁着行人的眼睛。雨大的时候,很近的人语声,即使声音再高,也好像在半空中了。”厌恶梅雨、情绪忧郁是梅雨症候的重要表现,刻意在梅雨中寻找乐趣,借助梅雨的朦胧庇护,做一个白日梦,又何尝不是梅雨症候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呢?所以“我”一方面留恋着雨中的夜景,一方面通过对异性的想入非非,逃避现实的一切。雨就像魔术师手里的布幔,阻挡住他人的凝视,给“我”内心被压抑的骚动和欲望一个释放的机会。所以在小说中,“我”和雨构成了同谋关系,联手“制造”了一个雨中奇遇的故事。小说中那位无名的姑娘,在雨停了的时候没带任何雨具上了电车,当她下车的时候,雨下大了,“恰巧”被“我”遇到,于是“我”陪着她一起避雨。雨一直不停,姑娘只能一直等,这个时候我提出送她,自然会被接受。雨俨然是一位幕后主使,促成了“我”与姑娘的雨中之行。与一位陌生姑娘漫步雨中,“我”的思绪开始肆无忌惮地飞扬。之后雨停了,二人分手。雨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故事的进程。一个心有不甘、生活乏味的男人,借助雨的助力,成就了一段精神越轨的浪漫时光,的确“朦胧地颇有些诗意”了。戴望舒笔下那位雨巷中的漫步者,期待着一场艳遇而不得,但“我”在雨的配合下,实现了这一愿望,可见南方的雨多么撩人,能勾起多少安分守己者的非分之想?所以那位姑娘是谁并不重要,初恋女友是否难以忘怀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与雨之间的默契:一切都那么妥帖、那么恰到好处。雨才是掌控一切的力量,它时断时续、时缓时急的节奏,给一位寂寞、无聊而又内心狂野的男人提供了放肆想象、精神越轨的帷幕。在中国古代文学中,“雨”本身就含有暧昧之意,由“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演化而来的“云雨”之说,成为历代文人表达男女之情的隐喻。由此不难看出,小说主人公在傍晚的雨中心有所待,也是这一思路的延伸。所以说雨才是这篇小说的主角和灵魂,因雨而来的非分之想,使小说在雨的朦胧中显示出了情的暧昧性,这是气象美学的情色境界。
与上述两部作品不同,郭沫若的历史剧《屈原》将雷雨与人物内心痛苦的爆发相和鸣,显示出了廓大、雄浑的气象美学效果。《屈原》写于抗战相持阶段。陪都重庆自1938年开始就遭受着日军的狂轰滥炸,物资供应十分困难。就整个抗战局势来说,国民政府抗战不力,大后方官员腐败,更加重了人们心中的压抑、焦虑和愤懑。而1941年爆发的皖南事变,国民党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同胞,更加激起了民众的怒火。《屈原》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应运而生的。剧本前四幕写屈原被郑袖陷害,使楚国陷入危险境地,之后屈原被罢官,在城东门外遭到郑袖的百般戏弄,屈原愤怒至极,痛骂张仪。随后为屈原辩护的婵娟、钓者被捕,尤其婵娟被关押,让屈原忧心如焚。这些事件累积在一起,让屈原胸中的怒火激烈地燃烧起来,这时“室外雷电交加,时有大风咆哮”。屈原心中的愤怒和室外的雷电大风正好合拍,所以屈原对着大风和雷电发出强烈的怒吼:“风!你咆哮吧!咆哮吧!尽力地咆哮吧!在这暗无天日的时候,一切都睡着了,都沉在梦里,都死的时候,正是应该你咆哮的时候,应该你尽力咆哮的时候!”他对着风怒吼,对着雷怒吼,对着电怒吼,他诅咒东皇太一庙里的神祇,呼唤光明。这一长段气势磅礴、气吞山河、慷慨壮烈的怒吼,不仅表达了屈原郁积在胸的怒火,也传达出抗战时期人们心中的焦虑与愤怒,使整个演剧达到高潮。当时扮演屈原的演员金山回忆在重庆演出的盛况时说:“深刻感人的《屈原》的最主要的篇章是《雷电颂》,在这首一千几百字的诗篇里,轰隆隆地响着震撼宇宙的革命风雷。三十六年前,《雷电颂》在重庆引起了强烈的政治反响,轰动了整个山城……”1作者层层铺垫,把屈原逼向疯狂的边缘,就是为了烘托这一幕。作者说:“我是存心使他所受的侮辱增加到最深度,彻底蹂躏诗人的自尊的灵魂。这样逐渐叠进到雷电独白”2,“第三第四两幕的作用,都为的是要结穴成这一景。”3所以说戏剧的高潮就是这一场“雷电颂”,作为气象的风、雷、电,与屈原心中的怒火相交织,构成了戏剧的高潮,甚至化成了屈原的意志:“这是我的意志,宇宙的意志。鼓动吧,风!咆哮吧,雷!闪耀吧,电!把一切沉睡在黑暗怀里的东西,毁灭,毁灭,毁灭呀!”这里的气象,变成了人格神,成为剧作的灵魂。与《李尔王》在风暴雨中诅咒自己的女儿不同,屈原在这里借助雷电的力量,挑战了整个世界和各种神祇,从而使自己的精神力量获得了巨大提升,风雷电成为作品的“一号人物”,凌驾于作品中所有人物之上,凌驾在那个肮脏、丑恶的世界之上!
屈原发泄愤怒之后,内心平静了,这时外面“大风渐熄,雷电亦止,月光复出,斜照殿上”。气象变化与屈原心境的变化是同步的。这时婵娟进来,无意中饮了毒酒,“死于屈原怀中,殿上灯火全体熄灭,只余月光”。“屈原无言,拥着婵娟尸体,昂首望天,眼中复燃起怒火。”从狂风雷电转换成月光斜照,符合戏剧一张一弛的抒情节奏。婵娟本身就有月亮的意思,所以她在月光中死去,使她的生命与月光融为一体,弥散在幽暗、空旷的大庙里。悲伤与愤怒使屈原僵硬地凝固在那里,他欲哭无泪,欲诉无言,月光皎洁如玉,正如他的君子之行,他在月光中站成了一尊雕塑。与前面的风雷电一样,这里的月光与人物再次融为一体,成为叙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在历史剧《屈原》中,气象也是一个动态过程,与人物的心理、情感相互交融,成为戲剧的核心情节,充分表达了作者赋予的思想内容。郭沫若不仅借助风雷电表达了自己和观众内心的压抑愤怒,还借助这一细节,唤醒了屈原这一形象的历史感。在《天问》中,屈原发出了“薄暮雷电,归何忧?厥严不奉,帝何求”的诘问,表达了他被贬之后的愤懑心情。作为历史剧,郭沫若借助气象激活了历史的精神,也鞭挞了现实的黑暗,这才是历史剧该有的境界。
气象在叙事文学中发挥的作用,在气象灾害类作品中体现得更为明显。我国是世界上蒙受气象灾害非常严重的国家之一,在中国现代文学30年的发展历程中,气象灾害频发。以1931年为例,全国发生水灾657次,全国各省份无一幸免,湖南最多有66次;旱灾55次,陕西、山西最多各20次,风灾7次,雹灾54次。4丁玲的《水》便是以1931年16省特大水灾为背景创作的,小说重点写的是护堤和水灾后民众因饥饿而抗议的场景,虽然有关气象描写的内容不多,但整个故事始终建立在一场引发灾害的暴雨之上,所以暴雨是这个故事发生的根源,而水灾的持续,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动力。田汉的话剧《洪水》也是以这场水灾为背景,写了一家人被洪水困在房顶上等待救援的场景,显示了暴雨引发洪灾给人们带来的苦难。气象灾害除了水灾之外,旱灾肆虐的时候,人们的生活也会陷入困境。蒋牧良的小说《旱》写大旱之年,人们抬出龙王祈雨,但雨却一直没有来。头一年大家集资俢水坝的钱被地主赵太爷挪用,导致田地无水灌溉。小说中的金阿哥将女儿卖到妓院,换了钱自己抽水灌溉,但自己田边水库里仅有的一点水被别人偷走了,走投无路的他拿着刀去跟偷水者拼命。肆虐的旱灾与地主阶级的压榨将主人公逼向了绝路。洪深的《五奎桥》跟《旱》一样,将天灾与阶级斗争融为一体,反映农民的反抗精神。在现代文学史上,这类写旱灾、水灾的作品很多,像叶紫的《丰收》、向培良的《救荒》、巴人的《灾》、靳以的《人间人》等作品,都反映了气象灾害给人们带来的苦难。在这类作品中,气象成为故事发生的起因,也成为故事推进的动力。因为灾情迟迟得不到缓解,人们的绝望感就会加重,矛盾就会激化,作者借助气象灾害,去揭示人们的愚昧(祈雨)或阶级冲突。与古代气象灾害的叙事作品相比,现代文学中的这些气象灾害,体现出了鲜明的“现代”特征。古代作家与作品中的人物都相信,气象灾害源于人的不良行为,灾害是对作恶者的惩罚,只要虔心改过,气象灾害就会结束。如《西游记》第87回写凤仙郡大旱三年,是因为郡守祭祀时亵渎了神明,所以只要诚心悔过、虔诚向善,便能化解;《初刻拍案惊奇》第39卷写晋阳大旱,县令狄维谦亲自祷告祈雨,所有罪孽由他一人承担,果然大雨来临,所以在古代文学中,气象灾害基本上是一个因果报应的故事。但对现代作家而言,他们不会像作品中的人物一样,相信虔诚祈祷或真诚忏悔就能结束灾害,所以无论农民祈雨时怎样虔诚,雨也不会到来,那些祈雨的情节就变成了无谓的徒劳,使作品充满了悲剧感,这是气象美学的一种现代形式。
气象作为审美对象,与其他自然景观不同,尤其是雨,不需要人们去直接面对,相反,每当它来的时候,人们纷纷躲避,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没有美感。隆隆的雷鸣和唰唰的雨声其实是我们生活中十分重要的“音景”,很容易引起人们情绪的波动。《梅雨之夕》中的“我”喜欢下雨,但他并非喜欢淋雨,而是喜欢听雨:“我喜欢在淅沥的雨声中撑着伞回去”,也许就是这雨声,让他留恋街头,不愿急于回家;《屈原》中惊天动地的风、雷声与屈原的怒吼融为一体,将故事的空间延伸到了浩渺的宇宙,形成了一个廓大的音场,产生了震撼人心的效果;而在《雷雨》中,周公馆窗外的雨声与天上的雷声像催逼进攻的战鼓,又像命运敲响的丧钟,把那些“可怜的动物”1送进了“黑暗的坑”2。
三、作为隐喻的气象
所谓隐喻,从最简单的意义上说,“它是指一套特殊的语言学程序,通过这种程序,一个对象的诸多方面被‘传送或者转移到另一个对象,以便使第二个对象似乎可以被说成第一个”。3但从文学作品来看,隐喻不只是一种语言现象或修辞技巧,而是跟人的思想、思维密切相关,所以有学者强调说:“隐喻不仅是一个语言学和修辞学问题,不仅是一个美学、诗学问题,还是一个哲学、文化学问题,它关涉到了一切语言学、美学、诗学、哲学、文化学中的知识的坚实性和理论的有效性问题。”4隐喻已经超越了语言学和语义学的范畴,成为解读文学作品的一个重要路径。在谈到作品的内部研究时,韦勒克、沃伦指出:“在这一系列的问题(意象、隐喻、象征、神话)上,我们对较老的理论是不赞同的。较老的理论仅是从外部的、表面的角度来研究它们,把它们的绝大部分作为文饰和修饰性的装饰,把它们从它们所在的作品中分离出来。而我们的观点则与此不同,认为文学的意义与功能主要呈现在隐喻和神话中。人类头脑中存在着隐喻式的思维和神话式的思维这样的活动,这种思维是借助隐喻的手段、借助诗歌叙述与描写的手段来进行的。”1正是隐喻式的思维,使隐喻常常成为文学作品内部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
气象隐喻是隐喻家族中的一个大的门类,正如人无法脱离气象而生存一样,文学要描写生活、反映人生,自然也离不开对气象的描写和记录。在中国现代叙事文学作品中,气象描写也十分常见,有时看似一段普通的气象描写,其实与整部作品的主题、思想或审美风格相联系,使气象成为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狄更斯《荒凉山庄》开篇对伦敦大雾的描写,一直被看作是经典的气象隐喻,与之相似,蒋光慈的《短裤党》开篇也有一段气象描写,明显带有政治隐喻之意:
接连阴雨了数天,一个庞大的上海完全被沈(沉)郁的、令人不爽的空气所笼罩着。……小雨又顿时丝丝地下将起来……已经应该是春回大地,万象更新,和风令人活泼沈(沉)醉的时期,而天气还是这般闷人,还是如苦寒的,无生气的冬季一样。唉!真是有点活闷人!……2
小说开始的时间是第一次武装起义失败、中共酝酿发动第二次武装起义的间歇,孙传芳加强了对上海的控制,加紧了对共产党人的抓捕,导致上海的局势十分紧张。这段有关上海天气的描写,处处显示着言外之意:阴雨天,压抑,人们渴望着阳光;已是春天,却仍像酷冬一样,“有点活闷人”。这样的气象描写,是对当时上海政治气氛的直接隐喻。小说后面直截了当地点题:“沈(沉)郁的天气闷煞人,反动的政治空气更闷煞人!唉!要闷煞上海人!……”3正是这种“闷煞人”的气候,成为工人武装暴动的合理依据。所以开篇这段天气描写,充分显示了蒋光慈的气象政治学思维,为后面故事的发生提供了充足的铺垫。
同样写上海的春天,《子夜》开头就与《短裤党》不同:
夕阳刚刚下了地平线,软风一阵阵地吹上人面,怪痒痒的。苏州河的浊水幻成了金丝色轻轻地,悄悄地,向西流,流。……风吹来了外滩公园里的音乐,却只有那炒爆豆似的铜鼓声最分明,也最叫人心兴奋……4
《子夜》开始,是吴荪甫、杜竹斋一干人等到码头迎接吴老太爷,有点其乐融融的味道,所以风也柔和,水也静谧,但是,远处传来的爆裂的铜鼓声,似乎隐喻着不祥事件的发生。接下来便知道,吴老太爷到了吴公馆后,很快就一命呜呼了。
在情节推进的过程中,这类天气描写频繁出现,“使我们借助一个经验域去理解另一经验域”5,这是隐喻功能的一个重要方面。《短裤党》写工人罢工以后的天气状况:“大罢工的第二天,天气晴起来了。”6上海的工人行动起来了,沉闷的天气结束了,人们见到了渴望的太阳,虽然只有一句,但已经隐喻着政治形势的变化。在小说接近结尾,第三次武装起义成功以后,小说又回到天气的描写上来:“全城的空气似乎剧变了。路上的行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块,面上都欣欣然有喜色。似乎燥热的,令人窒息,秽浊的暗室里,忽然从天外边吹来一阵沁人心脾的凉风,射进来清纯的曙光,顿时令被囚着的人们起了身心舒畅之感。”7这段气象描写,与开篇的描写相呼应,构成了小说中的气象隐喻:天气的变化与政治形势同步,使读者从天气的变化中看到了政治形势的变化。在蔣光慈的小说中,这种气象隐喻比比皆是。《野祭》中,革命文学作家陈季侠受到邻居的吵扰准备搬家的时候,正值夏天,上海酷热难挡:“温度高的时候,达到一百零几度,弄得庞大繁杂的上海,变成了热气蒸人焦烁不堪的火炉。富有的人们有的是避热的工具——电扇,冰,兜风的汽车,深厚而阴凉的洋房……可是穷人呢,这些东西都没有,并且要从事不息的劳作,除非热死才有停止的时候。”1不仅渲染上海的高温难耐,还写出了同一温度下的阶级差别。陈季侠搬家以后,隐姓埋名,后来被房东家的女儿章淑君识破。章对陈十分敬仰,也向往革命。陈此时的心情颇为复杂,但幸福和激动还是主要的,所以这时候小说中出现了一段气象描写:“一轮皎洁晶莹的明月高悬在天空,烦噪庞大的上海渐渐入于夜的沉静,濛濛地浴于明月的光海里。时候已是十一点多钟了,我还是伏在窗口,静悄悄地对着明月痴想。秋风一阵一阵地拂面,使我感到凉意,更引起了我无涯涘的遐想。”2这皎洁的月亮,便是章淑君的隐喻,温度的变化隐喻着主人公心情的变化。
在《子夜》中,故事的进展也同样伴随着天气的变化。第十三章开篇,写裕华丝厂女工们准备罢工的时候,天气也出现了变化:“还没有闪电,只是那隆隆然像载重汽车驶过似的雷声不时响动。天空张着一望无际的灰色的幕,只有直西的天角像是破了一个洞,露出小小的一块紫云。夕阳的仓皇的面孔在这紫云后边向下没落。”3这段描写显然不是一般的天气描写:闪电、雷声隐喻着女工们即将举行的罢工,“夕阳仓皇的面孔”隐喻着资本家、工厂管理者们的恐慌。所以小说的故事还没开始,这段天气描写就把将要发生的一切做了提示,这正是隐喻特有的功能之一,正如论者指出的那样:“隐喻能使人根据已知的事物把握未知的事物,根据彼时彼地的事物把握此时此地的事物,并在已知事物与未知事物的相互激荡、交互激发的过程中派生出‘言在此而意在彼的美学效果。”4风云雷电,每一个人都十分熟悉,都有着切身的感受,所以小说对天气的描写让读者产生亲临其境之感,为后面情节的展开提供了情感基础。这类隐喻在现代小说中十分普遍。叶绍钧的《倪焕之》写巴黎和会外交失败和北京学生游行、被捕的消息传到这个小镇以后,倪焕之所在的学校举行演讲大会,小说在这时进行了一段天气描写:“学校里罢了课!……学校门前用木板搭了一个台,上头榆树榉树的浓荫覆盖着,太阳光又让重云遮住了,气象就显得很凄惨,象举行殡殓的场面。”5这份气象描写显示了国难带来的沮丧气氛。随后,小说再次描写天气:“天气异常闷热,人们呼吸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泥地上是粘粘的。重云越叠越厚。可厌的梅雨期快开始了。”6演讲过程中,天气骤然变化:“忽然来了一阵密集的细雨,雨丝斜射在听众的头顶上,就有好些人用衣袖遮着头顶回身走。”7在一个事件中相继三次天气描写,映射出事件中人物的情绪,为人们阅读和理解作品提供了重要参照,也极大地提升了作品的美学效果。
鲁迅小说文笔俭省,极少描写复杂的天气变化,但我们依然在其作品中看到气象隐喻的巧妙运用。《故乡》开篇描写自己“回到相隔两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接着是一段天气描写:“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仓皇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点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8离别二十多年归乡的游子,心里没有激动,没有热泪,有的是悲凉。“阴晦”“冷风”“仓皇”“荒村”等词汇,隐喻着此次故乡之行的体验将一样是悲凉的,它已经提前隐喻主人公与故乡之间的“隔膜”。小说写闰土月下看瓜的场景:“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不仅使少年闰土与老年闰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从气象角度来说,这一空气澄明、月黄天蓝的海边场景,与整部作品晦暗、悲凉的色调形成对比,在审美效果上出现巨大反差,这是作者有意追求的美学效果。同样写游子归乡,《孤独者》写主人公在一石居隔窗眺望废园,就是另外一幅场景:“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心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光,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寂寞中回乡的游子,依然忍受着寂寞,到了熟悉的一石居,一切都没有变,但已经没有一个熟人了。窗外飞雪中盛开的花朵,愈发衬托出远行者的寂寥与无奈。而南方“依恋”的“柔雪”,将游子的漂泊感衬托得更加鲜明。这雪和雪中的花,作为气象与物象,隐喻着主人公内心难以言说的苦衷:“北方固然不是我的旧乡,南来也只能算一个客子”,对一个失去归属感的人来说,雪花与茶花不再是审美对象,而是内心痛苦的隐喻。同样是写雪,《祝福》中的祥林嫂死在飞舞的大雪中,她死后世界一片洁白,众神“都醉醺醺地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正是在吉祥降临鲁镇的时候,这个名叫祥林嫂的女人死了,成团的雪花依然在空中飞舞,粉妆出一个干净的世界。雪在小说中成为一道冷漠的屏障,遮挡了真相,掩盖的罪恶,从此“则无聊生者不生,即使厌见者不见,为人为己,也还都不错”1。鲁迅在平静地叙述背后,隐藏着对世道人心的悲凉体验。那大雪就是一个隐喻:“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2这“雪”就是这“正路”的隐喻,它帮助人们掩盖一切人间的不幸,成全了那些麻木、冷漠的人们的愿望,从此这个世界就“干干净净”了。燕卜荪认为,隐喻“是一种复杂的思想表达,它借助的不是分析,也不是直接的陈述,而是对一种客观关系的突然的领悟。当人们说一种事物象另一种事物时,它们必定具有某些使它们彼此相似的性质”。3从祥林嫂的死到覆盖一切的雪,思想顿然贯通:鲁迅无情地剖开了乡镇社会冠冕的外壳,露出了里面的凉薄与冷漠。从中不难看出,小说结尾的雪乃点睛之笔。
巴金在创作过程中,对气象情有独钟。散文集《龙·虎·狗》收录了他的系列散文《风》《云》《雷》《雨》;《爱情三部曲》——《雾》《雨》《电》,中间还夹着一部《雷》。这些作品均以气象命名,这说明了巴金文学创作与气象的密切关系。但令人感兴趣的是,《爱情三部曲》和《雷》,除了《雨》写到雨以外,其他几部几乎没有描写题目提示的天气现象,但小说的题目作为隐喻,已经对作品的思想进行了影射。瑞恰兹将隐喻分为语旨和载体(或译为喻衣),那么在作品中作者的思想感情就是语旨,作为小说题目的气象词汇就是载体。如《雾》中周如水有着“模糊的,优柔寡断的性格”4,面对着深爱的女子不能决断。周如水就是雾一样的人物,周如水是喻旨,雾便是载体(喻衣),由此构成了这类作品的隐喻结构。在这系列作品中,《雨》开篇就写雨:“雨住了,这是一阵过云雨。满天的愁云都被雨点洗净了,洗出了一个清朗的蓝天来。闷热的空气也给雨洗得新鲜,清爽。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5这段话的核心就是“雨洗愁云”,这是雨在巴金文学世界里的一个基本义项。在散文《雨》中,巴金表示他爱雨,喜欢不打伞在雨中漫步,就像古人“借酒浇愁”一样,他喜欢“借雨洗愁”,这可以看作是理解小说《雨》的一个注脚。很明显,与古人习惯以雨喻愁不一样,巴金是把雨看作“洗愁”的手段。小说《雨》中的主人公吴仁民因为信仰危机对自己的行动产生了怀疑,在感情上他面对着两个女人之间的拉扯,最终一个自杀,一个为了救他就随她不爱的男人走了。经过这些事件之后,吴仁民抛掉了苦闷与彷徨,成为一个成熟的革命者。这个过程就是一个“雨洗愁”的过程。《雷》是以雷来隐喻主人公德,“他的勇气,他的热情,就象一个正在爆发的火山,没有东西能够阻止它,凡是拦阻它的道路的都会被它毁灭。”6这就是德,一个为了信仰可以毁灭一切阻碍的人,巴金心中的英雄。巴金对天上的雷是偏爱的,他说:“每次听到那一声巨响,我便感到无比的畅快,仿佛潜伏在我全身的郁闷都给这一个霹雳震得无踪无影似的。等到它的余音消散,我抖抖身子,觉得十分轻松。我常常想,要是没有这样的巨声,我多半已经埋葬在窒息的空气中了。”7德就是这样的雷,可以破除“窒息的空气”。《电》是三部曲的压轴之作。在散文《雷》中,巴金也写到了电:“晦暗的天空里忽然亮起一道‘火闪,接着就是那好像要打碎万物似的一声霹雳,于是一切又落在宁静的状态中,等待第二道闪电来划破长空,第二声响雷来打破郁闷。闪电一股亮似一股,雷声一次高过一次。”1这划破长空、照亮一切的闪电,正是作为喻体成为小说的标题,隐喻着小说中人物的意义和价值。吴仁民已经经过“雨”的洗涤,刷掉了身上的烦恼,开始重新投入到他们信仰的事业中去。妃念格尔型的女性李佩珠以近乎完美的性格,像吴仁民一样,成为照亮晦暗夜空的闪电,给人们带来耀眼的光芒。《电》中的其他人物也是作者偏爱的,他甚至说《电》里面没有主人公,正是这一群为了信仰而努力奋斗、甘愿牺牲的人,成为巴金心中的闪电。
《爱情三部曲》从艺术上来说并非巴金作品中最突出的,但却是巴金最为珍爱的,因为这是一部把自己和他亲近的朋友“烧”在一起的作品,那里有很多和他怀有同样信仰的人。在1920年代,巴金是坚定的无政府主义者,但自1928年开始,国民党对无政府主义者采取了打压措施,1931年中日战争爆发,民族危机加深,无政府主义这一高蹈于民族国家之上的虚妄学说,更显得不合时宜。很显然,中国无政府主义运动的崩溃,对巴金而言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他不得不承受信仰危机带来的折磨。《雾》的迷蒙、《雨》中的挣扎、《雷》的震撼和《电》的闪耀,构成了巴金对无政府主义末路的总体隐喻,是我们理解作品的重要参照。
在抗战时期,重庆成为陪都,众多作家聚集在那里,创作了大量以重庆为背景的作品。重庆自古有雾都之称,所以“重庆雾”成为众多作品的隐喻,这也是气象隐喻的一个重要体现。客观而言,重庆的“雾”阻挡了日军轰炸,对重庆起到了保护作用。正是依靠3个月的雾季,便有了“雾季演出”,但在很多作品中,重庆雾被当成了大后方“黑暗污浊的现实的隐喻,是知识分子生活贫困、内心压抑、灵魂扭曲以及迷失人生方向的象征”2。对此已有相关研究,此处不再赘述。
雷克夫认为:“譬喻不只是语言问题,也是概念结构问题,而概念结构也不只是智能问题,而是涉及所有经验自然类:色彩、形状、质地、声音等。这些范围所建构的不只是世俗经验(mundane experience),也是审美经验。”3文学中的气象隐喻,包含着作家的世俗经验,也显示了作家的审美体验,因为这类隐喻,超出了气象本身,成为作品审美资源的重要组成部分。
四、结 语
气象与人类生产生活密切相关,从大处说,它关系到人类的生存与发展,从小处说,它直接影响到每一个个体的情绪与健康。在当今地球变暖、大气污染极为严重的时代,气象问题更加引人关注。对文学研究者而言,关注文学中的气象描写,剖析其中的文化内涵,彰显其中的美学价值,同样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在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气象文学或文学中的气象已有较多研究,但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这方面还没有出现值得重视的成果,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与古代作家相比,现代作家完全摆脱了对气象的迷信,走出了“天人感应”的叙事模式,形成了新的审美机制,拓展出新的美学空间,这是值得充分重视的现象,也是现代文学之“现代”的重要表征。但自20世纪末以来,有关新文学现代性的讨论不绝如缕,却鲜有从气象入手展开论述的。研究者们没有意识到,现在作家拥有的气象科学知识,为他們的气象书写提供了重要支撑,是他们考察“天道”与“人道”之关系的重要维度,也是中国文学现代性的重要表征。气象无论作为情节,还是作为隐喻,对现代文学的变革均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是中国现代文学走向现代的重要路径。本文的研究只是一个初步尝试,期待将来能够出现更多相关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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