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阳关

2023-05-30 09:23董新铎
阳光 2023年6期
关键词:昆阳亭长油坊

《昆阳关》以一个漆器商人的生存境况为主线,讲述了他在新朝动荡年代里的悲苦与挣扎,以及他在悲苦中的宽厚与仁爱;讲述了昆阳大战的离奇与血腥;讲述了昆阳大战给周边百姓带来的悲戚与创伤;塑造了凡木、水生、卉子、芥子、辛茹、知县、苏婉、刘秀等一系列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描绘了波澜壮阔的时代风云;重现了两千多年前昆阳一带的民风民俗。

沧桑的昆阳关见证了时代巨变,历经了血雨腥风,感知了人间疾苦,同时也领略了人间的温情与仁爱。

(接上期)

田禾低着头沉默不语,田雨依旧气喘吁吁,田禾的女人携儿媳妇原本躲在小门里侧,听见凡木和五邑离去,款款来到客厅。争吵声扰了睡鸟,当院一棵椿树上,扑棱棱数鸟惊起,向着寨门外盘桓而去。

凡木回到宅院 ,尚未落座,身后的五邑急不可待道:“凡木啊,咱不跟那竖子一般见识,田雨是个黄口小儿,不值当与他置气。见了黄牛排泄,人就不吃饭了?叔父一点不信,堂堂凡木,才貌双全,腰缠万贯,会瞧上一个婢女,真是那样的话,不就成天大的笑话了!是吧?凡木。”

凡木道:“叔父,凡木原本就没在意田雨的话,凡木想的是日后该如何把油坊做大,不去外头开店,仅是囿于寨子和周边,这指定不成。若真的如田禾所言,不宜在昆阳开店,那该去宛城一试,宛城自古商贾云集,富冠海内,陆路便当,水运发达,是个行商的好去处。不过,昆阳城内虽油坊众多,也并非全无蹊径可寻吧?”

五邑吃惊道:“凡木,田禾那边还没吐口,你有把握?”

凡木道:“我料他田禾天黑前指定过来,他知道过了这个村,再无这个店,他不是傻子。”

院子里刺刺啦啦,叮叮咚咚。一根盆口粗的圆木竖在当院,三根麻绳一头被钉在地面,另一头被钉在圆木顶端,两个木匠对面坐着,一拉一送,锯齿下花白的锯末欢跳而出。屋檐下,一块木板趴在四腿木架上,一个木匠弓着腰平推刨子,那刨子刨出的木花,卷着身散落一地,这木匠像是往返于败花的梨树下。

暮色渐重。凡木踱步门外,不时望向大门,一丝不安悄然浮上心头,只少时,便烟消云散。见木匠依旧卖力做活,凡木喊道:“收工吧,各位师傅受累了。水生去邻近村寨还没回来,你们今日自己下厨。如不出意料,自明日起,会有婢女过来造饭,各位暂且委屈一顿。”

“不累,不累,平日里干的尽是类似的活,这是家常便饭的事。”众木匠并未立即收手。

五邑走出屋子,像是要走的样子。眼见天色将黑,却未见田禾过来,他脸上隐现一丝快意。大约是不想让凡木插手油坊的事,至于是何因由,笔者不得而知。

自墙外邻居家传来鸡的咯咯声,大约是众鸡争窝,叫声不高,若有若无。忽有几声犬吠,压了鸡的声音。暮色细细,一丝丝渐次加重。水边飘来水汽,潮潮的,冰冷发腥。凡木见木匠歇工,有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厨房。少时,殷红的火苗伸向院落。而暮色,愈加凝重。

五邑将走时,却听“吱呀”一声,大门被人推开。田禾进来时满脸歉意。凡木将田禾和五邑让至屋内,去桌前点燃油灯,之后,拿一根竹签,慢悠悠拨着灯捻。他身后的暗光里,田禾的声音闷闷的,像是被潮气浸湿了:“凡木呀,让你久等了。我跟家人商议多时,末了,一致愿意按着你说的办。此前我还欠着你不少铜钱,这次一并结清,不能再拖泥带水了。”

五邑一哂道:“你那宝贝儿子不再瞪眼了?”

田禾干笑道:“我这逆子不懂事理,凡木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不怕二位笑话,他娘把家法都用上了,他哪敢不从!保管日后乖乖的,不再生事。”

适逢水生回来,一进屋见家主站在桌前,田禾正赔笑说着些让他不明就里的话,不觉一头雾水。凡木见水生进屋,低声说道:“水生,你这就跟随田掌柜去油坊,一一盘点油坊里所有物品,还有奴婢人数,而后让田掌柜说价,今夜就把钱悉数送去。”见水生想要说话,凡木并没理会,转身对着田禾道:“田掌柜,此刻起,你的所有奴婢不可再有半点闪失,我就叮嘱这一句。你们去吧,劳驾路上给水生把事理说透,他一早去邻近村寨了,今日之事一概不晓。”言罢,摆摆手,让两人去了。

五邑怔怔望着田禾领水生出门,一丝莫名的醋意不经意间滋扰心底。他摇头说道:“田禾弄不好是昨夜吃屎了,今日才会遇上这样的好事!”五邑要走时,忽听凡木道:“叔父,晚饭就在这里吃吧。”五邑道:“不了。凡木呀,你是菩萨托生,可婢女终究是婢女。”

望着五邑走进夜色,凡木琢磨着五邑的話,终也未能品出他话中之意。

圆月挂上屋脊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水生回来便急于向凡木禀报油坊的事,却被凡木止住,凡木示意他快去用饭。水生去厨房胡乱扒拉几口,而后快步走进屋内,将一张鸡皮摊在凡木跟前。凡木道:“上面写的我就不看了,还是听你说吧,油坊还剩几个人?”

水生道:“油坊里先前共有十一人,有老工匠,也有新学徒,最近接连死了三人,还剩八人。大锅两口,油缸五个,榨油的家伙共有……”

“说人就行。算下来共要多少钱?他要前朝的五铢钱,还是要新朝的契刀钱?”凡木道。

“回家主,男女老少一个价,都按买时的价格算,一个奴婢均价四千钱,外加油坊用品,算下来一共三万八千钱。田掌柜说,他一个铜钱都没多算,把死去的三人算上,这次他可赔大了,而一大半钱还是当初借来的。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滑得跟泥鳅一样。他说想要前朝的五铢钱,新朝的契刀钱拿着心里没底。”水生说得清清楚楚,干脆利索,这让凡木极为满意。

“田禾大约不知,朝廷三令五申,市面上要以契刀钱为流通货币,五铢钱乃前朝所铸,迟早会被契刀钱取而代之。他没说要金条吧?”凡木道。

“金条?只怕是他见都没见过金条,土鳖一个。就这么一点帐,算一遍又一遍,差点把我给急死。”水生学着田禾的模样,伸着脖子,挤着眼睛,让凡木笑出声来。

“他们四个都没事吧?”凡木忍不住问道。

“就是因为他们四人都好着,这会儿我才没急于说。家主,水生不大明白,您这是何苦啊,白白让田禾占了个大便宜。这么多钱一给他,我们就没剩多少了,为了这些钱,当初您容易吗?”水生说时,不由自主地看向凡木的腿。

“除此之外别无良策。朝廷新规,任谁都难以逾越。且不说他田禾窝着这么多奴婢卖不出去,而我们的木器生意又急用奴婢,只眼看着他的奴婢接二连三地死去,你我于心何忍!那是人啊!我不这样做,又能如何?至于钱嘛,乃身外之物,够用就行。钱去了,还会来;人去了,永难见。再说了,我当初承诺人家的话,怎可出尔反尔!凡木见不得那些可怜的人。”凡木说罢,下意识揉揉左腿。

“都说家主是菩萨托生的,我看一点不假。对了,田掌柜说今日太晚了,明日他请亭长一道过来,签下契约后再拿钱,免得让人说闲话。”水生道。

“也好。你快去睡吧,劳累一天了。”凡木说时,抬头望望窗外清净的天。

银辉洒向院落,连犄角旮旯都亮亮堂堂。凡木送水生走出屋门,望着水生走进银色里。此时的凡木,全然不知明晚的天空是否湛蓝依旧,角落里是否亮堂如今。

次日一早,田禾在前,亭长在后,两人进院后东张西望。见木匠已开始做活,亭长道:“凡木啊,你这就开业了?”

凡木闻声出屋,笑道:“这哪是开业啊,木料还没买呢。各自在制作自己的用具,总不能睡在地板上吧。请!请!”待两人在木塌上坐下,见水生在门口垂手而立,凡木喊道:“水生,你不必避讳,亭长和田掌柜不是外人。去把里屋的烤茶拿来,让二位品上一品。”

水生应下,疾步去里屋捧出个紫檀木盒。将烤茶泡好后,逐一为客人倒上。立时,屋子里醇香飘溢。亭长小酌后惊道:“苦后甘香,什么茶?凡木,你可真会享受!”

凡木笑道:“头苦,二甘,三回味,此乃上等烤茶之该有滋味。请慢用!”

亭长盯着茶碗里橙黄清澈的茶水,嗅着鲜香焦香合二为一的诱人味道,有种竹叶的幽香,暗含烤红薯的甜润,一丝丝,一缕缕缠绕身边。他微闭双眼,缓缓说道:“这样的烤茶,多年前我在宛城一家富商那里有幸用过,之后再无福分遇上。昆阳城里会否有人享用,咱不知道,我们文寨,只怕再无他人能有。”

凡木笑道:“这烤茶并非珍品,哪有亭长说得那么贵重!其实,中原地带自周朝始便有了烤茶。周武王伐纣时,得了巴蜀相助,贡品中就有茶叶。秦惠王命司马错率兵入蜀,灭了巴蜀后,人口迁徙流动,蜀地饮茶之风随之流入中原,只是我们当地饮茶者不多而已。”

亭长听得仔细,田禾却心不在焉。田禾心事重重,故而无心品茶,他看一眼亭长,掏出两张皱巴巴的鸡皮道:“亭长啊,过来的路上,我已将找凡木何事大致说了,只是不够详实。凡木要把我那油坊买下,昨晚我把合约写了,是按着凡木意思写的,你先过过目吧。”

亭长瞟一眼合约,而后递给凡木道:“你们之间的事我不便掺和,我只用知道你们交易的是整个油坊,而非只是油坊里的奴婢即可,这样一来,上面查下来,我这小小亭长不至于背上黑锅就行。至于别的,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不便多说,你们自行处置好了。我懂你们的用意,请我过来,无非是让我当个证人罢了。你们尽可放心,只要不触犯新朝律条,我不会干涉。朝廷一夜间禁止奴婢买卖,禁止土地买卖,的确让不少人措手不及,类似于田禾的境况大有人在,就我所知,为此上吊的人都有,奈何?不少人奔走呼号,最终也是徒劳。平心而论,是该有个善后之道,不然的话,民怨沸腾,弄出事端,如何了得!今日不说这个了。”

亭长的话让凡木一阵感动,凡木动情道:“亭长体恤下情,凡木感激不尽。”

亭长接着说道:“不过,你和田禾这桩买卖,之间是否藏着猫腻,你知,他知,我不知。何为擦边,我也懒得去想,别让多事之人胡乱猜忌就好。”

凡木一愣道:“有劳亭长多多照应!”

见亭长没再言语,只低头品茶,凡木拿起合约草草看过,签上字后,对着水生道:“水生,你先去拿钱,而后置备一桌饭菜,丰盛一点,中午我陪亭长和田掌柜喝上几杯。”

水生应下,去里屋搬出个木箱,而后喊上田禾,在凡木和亭长注目下,一串一串地数钱,叮叮当当的声音回响屋里。少时,田禾忽然说道:“水生,够了。”水生道:“不够,还差四千呢。”田禾道:“够了。七个奴婢,这钱够了。”水生诧异道:“分明是八个奴婢,你糊涂了吧?”田禾道:“是七个,合约上就是这么写的。”水生的手不由得一松,呼呼啦啦一串铜钱掉落木箱。

凡木警觉道:“七个?”言罢,拿起合约细看。之后,怔怔地良久沒有说话。

精明的水生瞪着田禾道:“田掌柜,是否少了个婢女?你是否没把那个叫辛茹的婢女算上?”

田禾尴尬道:“叫辛茹的婢女昨晚逃跑了。我是天亮才知道,问谁谁摇头,气得我挨个儿大骂了一顿。这下可好,我白白丢了四千钱,真是气死人了!”

水生一时间目瞪口呆。他正要与田禾理论,却听凡木道:“水生啊,昨晚我让你去油坊,与田掌柜一道盘点时,油坊里共有多少奴婢呀?”

水生道:“八个,一个不少。”

凡木转脸问田禾:“田掌柜,水生说的可是实情?”

田禾道:“水生说的没错。可人是后夜逃跑的。”

凡木道:“田掌柜,记得我昨晚对你说过,自此刻始,油坊不能再有半点闪失。”

田禾道:“你是这么说过,可这防不胜防啊!”

凡木道:“既如此,田掌柜也是无辜的。水生啊,你把逃跑的这个人算在我们头上,按八个人付钱。日后若能找得回来,自然是好事一桩;若是找不回来,这个亏我们吃了,免得田掌柜心里不是滋味。对他来说,那是人,更是钱。”

见水生嘟嘟囔囔不敢大声言语,见田禾脸上肌肉抖动,凡木道:“水生,田掌柜年长,这些钱他搬着吃力,你喊上两个木匠,把钱送往田掌柜府上。田掌柜,你看这样行吧?”

田禾支支吾吾道:“这,这,这……”

亭长一脸迷茫,见凡木和田禾一时无话,田禾满脸尴尬,他起身说道:“凡木呀,时辰还早,午饭就不用破费了。”说罢,迈腿便走。至门口,回身看看茶碗道:“这茶不错。”之后,跟田禾点个头,自顾去了。

水生极不情愿地喊来两个木匠,吩咐他们抬上钱,跟随田禾出了大门。水生站在门口正不知所措,忽听凡木道:“水生,今晚你把家里的烤茶全部带上,送往亭长府上,外带铜钱一千。记住用麻布包上,不可让外人瞧见。”

水生不解道:“家主,亭长又没帮我们什么,为何给他送茶?还要送钱?他不就夸夸烤茶嘛。”

凡木道:“夸了就得送,这个你不懂。他既是有意夸奖烤茶,来日便有意为我们挡风遮雨,若是不吭不哈的,那才让人怕,这个你也不懂。”

见水生苦思冥想,凡木又道:“进了庙,就得拜,遇上官,就得敬,谁让我们是商人!”

水生暗自琢磨时,凡木叹息一声,转身走进屋去。

第五章

凡木匆匆租店铺 雅士喋喋道昆阳

油坊仍由田禾料理,只不过有四个奴婢去了凡木的宅院,留下三人已是够用。每日里水生和田禾及时清点原料及油品,悉数入账。两男两女来到凡木那里,女的下厨做饭,男的暂且无事,仅是跟着木匠熟悉木器做法,但等凡木在昆阳开店时前往城里。

凡木端坐木榻,回想起当初那四个奴婢在船上首次相见的情形,辛茹瘦小的面庞依稀可见。辛茹出身大家,后因家族败落,不得已沦为婢女。难以想象,出身书香之家的娇弱女子,如今跌入这般境地,能活下来得有多大毅力。他凡木明明已承诺人家来身前做事,可如今是死是活都难以弄清,这让凡木暗自伤神。辛茹跑了?她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逃跑?这让凡木百思不得其解。

忽听大门外有人喊话:“有人吗?是这一家买雷击木吗?我给你们送来了两根。”

水生应道:“是,是,是,进来吧,进来吧,你别扯着嗓子喊了,我家主子在想事呢。你这也叫车呀?连轮子都不圆,走起来跟瘸子一样,一拐一拐的。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推着来的,还推来两根。什么破玩意儿!黑不溜秋的,像是从淤泥底下挖出来的,还臭烘烘的,就这烂木头都敢往我家送?你当我们是沤粪上地用啊?哪个村上的?”

送木头者不悦道:“看你说的什么话!连雷击木都看不出来,还满村子瞎吆喝着大量收购雷击木。白生生的,那不是雷击木,那是藕。”

凡木“扑哧”笑出聲来,大门口两人斗嘴,让他极坏的心绪这会儿舒缓许多。他走出屋子,见水生的脑袋几乎抵在木头上,对着老农道:“劳您大老远把雷击木送来,您是我们头一个客户,从这一层讲,您得受我一拜。”凡木真的躬身拜下,而后说道:“拉进来吧。水生,搭把手,车子不好,那也是车啊,让你扛着试试,一会儿你就得累趴窝,别看你一身臭肉。伸那么长脖子干啥?蘸蒜汁一样。”

老农被凡木风趣的话给逗乐了,适才的不悦便随之而去。他咧嘴笑道:“这位小哥,你就别闻了,再闻它也是雷击木。这棵老槐树就长在我家屋后。几年前的一个夜间,我被接连不断的雷声惊醒,雷声原本不大,不想,忽然一道闪光,把屋里弄得跟白天一样,接着一声巨响,把人吓个半死。天亮了,雨停了,我是无意间发现屋后的老槐树被拦腰劈断的。这棵树紧挨我家房子,好险啊!要不是这棵树,我一家人的性命怕是都难保全。我家内人说,是这棵老槐树把邪魔引开的,雷神可真有眼。不说了,不说了,我的话不多吧?你们可别嫌我唠叨呀!”

凡木笑道:“不多,不多,您的话一点不多。水生不是在闻木头,他,他眼睛不好。”

水生一脸庄重道:“家主,雷击木有这么黑吗?”

凡木道:“你想啊,听这位大哥所言,老槐树是为引开邪魔才招致雷神所击,邪魔指定是黑的,哪有火红和油绿的邪魔?既然邪魔是黑的,雷神把邪魔劈死在树上,树上自然墨迹斑斑,就像是杀猪用的案板,指定被猪血染红。”

老农一脸肃穆道:“你一定是这里的掌柜,你说的还真是这个理儿,真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当掌柜的。”

水生听得愣愣怔怔。

两人合力卸了车,水生跟老农讨价还价后,将一串五铢钱交到老农手里。老农眨眼问凡木:“掌柜的,你们买雷击木是要做啥呀?”

水生道:“我来说吧。我们做的是辟邪之物,几、案、屏风等大件不说,只说小件,比如女人胸前挂件,女人头上簪子,首饰盒,针线盒,筷碗瓢勺等。既然雷击木是被雷神所击,它上面自然就留有雷神的法力,人们使用沾了雷神法力的器物,日后所有邪魔自然不敢靠近。你懂了吗?”

老农恭恭敬敬道:“懂了,懂了,这是功德无量的事啊!只是,像你上面说的那些物件,别的木匠也能做啊。”

水生轻声说道:“别的木匠?周边村寨里还有木匠吗?都在这里呢。”水生说罢,手指正在做活的木匠。

见老农不住点头,一脸敬慕,凡木道:“水生所言,是他一厢情愿,不信邪魔者大有人在。信则有,不信则无,不可一概而论,你听听也就是了。制作雷击木器物,仅是我等一点祈福之意,惟愿人间多祥瑞,雨顺风调四季安!”

老农躬身谢过,推起蹩脚的独轮车要走,忽然扭头问凡木:“掌柜的,方才说的辟邪之物,你们多久能做得出来?”

凡木笑道:“就这一两天吧。等多买些雷击木后,自然就会开工。劳烦你回去问问,看谁家还有雷击木,我这里用量蛮大。家里没有现成的雷击木,其实可以去山里找,找的是雷击木,赚的可是五铢钱,我又不欠账。”

“好好好,我明日就去山里找,带上儿子和内人。居然有这么好的事!”老农答应着推车出门,他弯腰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小巷尽头。

接下来几日,来送雷击木者接二连三,让水生忙得不亦乐乎,忽而跑油坊,忽而回来收木料。眼见雷击木逐日增多,众木匠干起来便心里有底,叮叮当当的声音响彻宅院。凡木想去昆阳城寻找店面,将一个男奴唤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会赶牛车吧?待会儿与我一道去趟昆阳城,城里的店铺得及早租下,两下互不耽搁。”

男奴躬身道:“回家主,小的叫孟江,自小就会赶车,只不过,以前赶的是羊车,买不起牛。后来,甭说羊了,家里连只鸡都没了,只得自卖自身,成了奴婢。”

凡木道:“回头再听你说身世。会赶车就好,好生做人,好生做事,日后你会有出息的。”

孟江谢道:“谢家主洪恩!小的一定好生做人,好生做事,以报家主厚待。有件事小的一直压心里不敢说,田雨说,谁要把这事捅出去,就割去谁的舌头。既是家主如此厚待小的,那小的豁出命来也得让家主知道真情,免得被人糊弄。”

凡木警觉道:“该是辛茹的事吧?”

孟江道:“正是。其实,辛茹不是逃跑的,是被田雨私下带走的,藏在一个亲戚家了。你想啊,家主,辛茹对您敬慕有加,明明知道您要买下油坊,她会跑吗?她又不傻。”

凡木惊道:“田雨因何这么做?”

孟江轻声道:“家主,您不知道啊?”

凡木缓缓说道:“大约是田雨喜欢辛茹,不想让他人染指。这样也好,只要辛茹有个好归宿,这比什么都好!”

孟江着急道:“田雨哪是喜欢辛茹啊!他是怕您喜欢。他恨您,又不敢明说,只会背地里干些偷鸡摸狗的事。”

凡木道:“田雨怨恨我,这情有可原,油坊毕竟是他家祖上传下来的。多替他人想想,不会平添烦忧。方才你说田雨把辛茹藏在他亲戚家了,你可知道他亲戚家住哪里?”

孟江道:“回家主,小的不知。”

凡木道:“你把牛车收拾一下,备点草料放车上,我们一会儿去昆阳。去把水生叫来。”

凡木话音才落,水生在门外说道:“家主,我在外头等着呢,不让我跟您一道去昆阳,是不是指派我去寻找辛茹呀?买她的那份钱我们可是出过了的。再说了,您可当面承诺过让人家在身前伺候的。”水生极懂凡木。

凡木不觉心下一沉。良久,轻声说道:“家里事多,你待在家吧。我和孟江走后,你出去问问,看谁家的店面出租,得及早租个店面,寨子里和昆阳城的木器店最好同时开业。官道打此经过,木器店务必临街。”

水生知道,穿寨而过的这条官道,经昆阳南抵宛城,向北可直达洛阳,过往差役及行商之人虽不是很多,可也是潜在主顾。水生应下后,领孟江收拾牛车去了。

屋里安静下来,凡木忽觉空寂异常。辛茹应该不会有事,田雨之所为,无非是宣泄而已。人性的弱点人皆有之,只不过显露的式样不尽一致,因人而异,轻重不一。谁一生下来都不是壞人,任谁都不愿做坏人。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万事皆有因,谁都不容易。凡木胡思乱想着,他不知道水生何时站在门口的阴影里,静静候着自己。这个浑身透着灵气的人,极会理事,无时不让凡木感到顺心。凡木从未想过一旦失去此人,他将如何面对。

凡木整整衣衫,由水生侍奉着踩上木凳,而后坐上牛车,向着昆阳方向去了。

水生不敢稍有耽搁,向两个女子交代一声,便走出门去。恰逢五邑当街站着,正要开口,却听五邑问道:“水生,凡木去昆阳了?怎么不是你来赶牛车?”

水生忙道:“谁赶牛车还不一样。家主让我及早租个临街门面,木器已做出来不少,但等着刷漆了。”

五邑惊道:“看我这人有多笨,居然忘了这一茬儿,凡木怎么没跟我提起过租房的事啊。水生,你看我家的客栈怎样?房子多不说,也比临街店面排场。”

水生笑道:“你家的客栈只大门临街有啥用?房子不临街不成。再说了,你这是正经客栈,做着买卖呢。我懂家主的意思,得租空闲的,至少得是买卖不好的店面,这样的店面房租指定便宜。”

五邑叹道:“一个个猴精,比起你们来,我只配去锄地。水生,你别看我这客栈像那么回事,其实吧,也没什么人住,离昆阳太近,住这里哪胜住城里?你是生意人的话,一早从昆阳出来,走了不到二十里路,会在文寨住下吗?”

极有灵气个人,不知中了哪股子邪气,水生随口而出的话,让五邑一阵光火。水生望着远处铺面道:“当初城里来的那个粮商,为何就住在你这客栈了?并且一住就是几天。你别费劲想了,我说的是卉子的男人。”

五邑的脸色骤然煞白,他手指水生骂道:“狗东西!哪壶不响偏提哪壶!你这奴才也配说这样的话?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仗着有凡木是吧?凡木又能怎样?”

水生忽觉失口,见五邑生怒,便屈身跪在当街,一阵道歉,直把五邑的怨气一点点消耗殆尽。五邑扶起水生道:“好了,好了,知道你不是有意的。说起那个老东西我就来气,不是他把卉子娶去,凡木也不会迷上一个婢女。哼!”

见有人凑过来看热闹,水生忙把五邑拉到一边道:“我叫你伯父你不生气吧?伯父啊,话可不敢这么说,再怎么着,我家家主也是个有身份的人,他怎么会看上一个下人呢!你这话从何而来?”

五邑直来直去道:“凡木买下田禾的油坊,依我看就是奔着辛茹去的。我也年轻过,你当我不懂这个?你少替凡木遮掩,前几天我没少去他家,我什么都看在眼里了。”

水生道:“伯父呀,这全无来由的事,咱可不能乱说。家主之所以买油坊,还不是因为木器生意缺人手嘛,朝廷下诏,禁止奴婢买卖,不得已,家主才将整个油坊一并买下。再说了,家主一向见不得有人落难,见不得田掌柜犯愁,眼见油坊里接二连三的死人,家主坐卧不安。前些日子,你一直在家主身边,真的不懂我家家主的良苦用心呀?我看你是故意的,故意把气往家主身上撒。卉子嫁到城里,按说是好事,即便不好,可这一点也怨不到家主头上。你是不知道家主得知卉子出嫁后,是怎样的境况,人跟傻了一样,弄得我战战兢兢。虽然他不愿说话,可我懂他。我在船上一不小心说了句不当的话,惹得家主大发雷霆。”

五邑低声说道:“水生,谁说我往凡木身上撒气了?既然你提起卉子的事,那咱就论论。明明自小就跟卉子好,他凡木一出门就是三年,没有一点音信,是死是活谁知道?既然健在,怎么也该捎个信回来呀!”

水生不悦道:“让别人听听,你这叫没有撒气?你说家主‘健在,其实他一点都不‘健,我也是。不跟你说这些了,我跟家主能活着回来,全是上苍的恩典。”

五邑好奇道:“你是说,你们摊上要命的事了?”

水生沉郁道:“不说了,我得去找店面了。伯父,你那客栈指定不行,你知道谁家的店面想要外租吗?”

五邑失意道:“李黃的药铺不想开了,瞎折腾,不挣钱。我本来不想撮合,他不是个好东西!不是他拿了人家好处,三番五次地来家提亲,卉子也不会嫁到城里去。”

水生叹息道:“伯父,你知道永远买不到的是什么吗?后悔药。伯母的病好多了吧?”

五邑愤然道:“好个屁!”

水生想笑,却没敢,便安慰道:“痨病就是不大好治,谁家摊上这样的病人,都闹心,可又不能不治不是?这耗掉的哪里是药啊,整个儿就是钱!好在卉子嫁了个有钱人家,不然的话,伯父,你有多少钱侄儿不知,侄儿知道的是,钱往治病上花,是个无底洞。照着这个理说,卉子嫁城里还是蛮对的,咱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

水生巧舌如簧,生生将五邑的脸拽出笑意来。

牛车自西门一进昆阳城,凡木便跳下车去。孟江驾车边走边沿街吆喝:“谁家有雷击木,文寨收购雷击木,多少不限,价钱公道。雷击木,就是遭受雷击的树木。”

孟江的吆喝,招致两位过路者窃窃私语:“城里头会有雷击木?高出房子的树就没有几棵,这不是瞎吆喝嘛!以为昆阳城是他家墙外的半山坡呀?”

另一位笑道:“看你说的吧,乡下人没来过城里,不兴人家图个新鲜呀!”

凡木整整衣衫,回望一眼高大的城门,迈步向东走去。昆阳城自西向东仅有一里地宽,而南北竟有四里多长,纵三横三六条大街将城内分得井然有序,小巷则星罗棋布。商铺沿街分布,布匹店、小吃店、木器店、铁器铺、油坊、客栈等,林林总总,门头各式各样。街面宽敞处集聚不少人,凡木近前看时,见有人演百戏,一会儿是杂技,一会儿是武艺,一会儿是说唱,几个人轮番表演。末了,有个孩子手捧木碗转圈讨钱。凡木挤进来才把双脚站稳,那黢黑的木碗便伸到眼前。他摇头笑笑,摸出几个铜钱丢进木碗。

凡木沿街前行,时不时向人打听谁家出租门面,见人摇头便继续向前。十字街口大树下,几个人在玩蹴鞠,牛皮做成的蹴鞠被人用头、脚、肩、膝交替触及,或双腿齐飞,或单足停鞠,或跃起后勾,引得围观者喝彩不止。不远处,有人在玩斗鸡。那斗鸡高大健硕,形似鸵鸟,喙如鹰嘴,羽毛浅薄,颈项粗长。两只鸡红着眼,闪转腾挪,斗得正欢。凡木无心细看,驻足瞥上几眼,而后接着寻找店面。

正午时分,远远地见一辆牛车迎面而来,孟江的吆喝声比起此前小了许多,这个实诚人嗓子沙哑,显得少气无力。见状,凡木心疼道:“孟江,你至于把嗓子喊哑呀!那边有个茶馆,走,去茶馆坐坐。”

茶馆伙计满脸喜气,恭恭敬敬将二人让至桌前,端上的茶水却是极为苦涩。凡木凑合着用了几口问道:“伙计,你知道谁家的店铺外租吗?”那伙计看看凡木,又勾头望望柜台道:“你想租店面?做啥买卖?”凡木道:“木器。”谁知那伙计不吭不哈地走了,这让凡木大为不解。孟江边喝茶,边小声嘟哝:“什么人啊!”

少时,自柜台走出一个年长者,此人身材修长,面色白净,歧头履触及地面,全无一点声响。他在凡木桌前坐下问道:“请问尊驾,你想租一处店面?急还是不急?”

凡木道:“两处也行。不急,不急。”

长者道:“尊驾要做木器生意?实不相瞒,眼下生意难做,尤其是像木器这耐用之物。”

凡木道:“谢先生指教!晚生不才,本属百无一用之人,怎奈先父早逝,若不秉承家业,恐违先父之志。知其难为,而勉力为之,实属无奈,还望先生成全!”

长者眼睛一亮道:“老朽一向敬重孝亲敬老之人,一向礼遇谦卑后生,善待文人雅士,不屑于胸无点墨者。听罢尊驾谦恭至孝之言,老朽为之动容,愿与足下结为忘年之交。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良朋择友而侍。足下承租店面,既是尽孝所为,老朽便成全于你。此茶馆前厅宽敞,便于放置物品,后院虽小,亦可容人。如若不嫌,老朽愿将前厅后院一并宽让,不知尊驾意下如何?”

凡木动容道:“后学何德之有,蒙先生慷慨厚待,晚辈不胜汗颜。先生之茶馆正升帘纳客,晚生怎好夺爱!”

长者叹道:“老朽本无意经商纳客,只因赋闲在家,形影孤单,寂寞难耐,便租下这处店面,外带后屋三间,藉此,会会友人,聊以自慰。纳客收钱,仅是贴补房租。不想,渐渐地竟是事与愿违。”

凡木惊道:“晚生不懂,愿听端详。”

长者自嘲道:“茶之味道,想必足下早已品出,只是碍于老朽颜面,故而未置一词。不如此,老朽更难应付。”

凡木点点头,并未细究,望着老者道:“既如此,晚生便狠心夺爱了。至于房租该付多少,后生不予还价,依着先生便是,暂付一年还是逐月支付,也依着先生。”

长者和悦道:“实不相瞒,此店铺乃老朽自粮商那里承租而来,租期五年,立有合约,期间转租与否,与粮商无干。”

凡木惊觉道:“粮商?”

长者道:“是粮商,此人在昆阳城颇有名望,城外有良田数百顷。据说,年前自文寨又纳一房小妾。年逾五旬,兴致不减,佩服,佩服!”

凡木一时无语。无需多问,长者所言的小妾该是卉子无疑。无论如何,卉子嫁给一个家境极好,又有名望者,也算是有个不错的归宿,可总有一种莫名的酸楚滋扰于凡木心间。长者却谈兴正浓,望着沉默不语的凡木道“你我只顾畅谈了,还没互报各自名姓。老朽姓王名桂,虽是名里含桂,却不闻桂树芬芳啊!”

凡木被长者的风趣所动,旋即回道:“先生所言差矣!晚生进得茶馆,便有暗香不期而至,正寻思这暗香来自何处呢,却原来近在咫尺。晚生姓凡名木。先父之意无非是让不才子承父业,做些极为一般的木器,聊以度日罢了。”

两人说时相视一笑,却将一旁的孟江几近听痴。

凡木心底沉着心事,本不想多聊。怎奈王桂正在兴头,招呼伙计向各自茶碗续水后,挽着衣袖道:“今日舍下遇贤才,不亦乐乎。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啊!昆阳自古多雅士,昆阳自古多俊杰。春秋时,孔老夫子率弟子周游列国,曾到访昆阳,与叶公谈兴勃发,就像今日之你我。本是坐而论道,后来却留下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来,真乃匪夷所思!昆阳其时称叶邑,战国中期改称昆阳,遂用至今。”

凡木吃驚道:“孔老夫子曾到访昆阳?晚生才疏学浅,愿闻其详。”

王桂额头冒汗,兴致盎然道:“叶公本名沈诸梁,楚国人,因其被楚昭王封到叶邑为尹,故史称叶公。叶公在叶其间,励精图治,兴水利,劝农桑,肃吏治,严军纪,叶民深受其利,无不感恩戴德。叶公名声随之鹊起,远播域外。孔子闻之,亲率弟子前来叶邑,以讨治国方略。孔子及门人在叶邑小住数日,与叶公议了治国及论理之道,史称‘叶公论道。不想,二人见解相左,难以弥合,最终不欢而散。后来,大约是孔子的门人心有不甘,竟将叶公的坊间轶事入书,生生弄出个‘叶公好龙的典故来,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王桂端起茶碗小饮两口,谈兴丝毫未减。凡木看不出长者有些许疲惫,却因心下沉着心事,便皱起眉微闭双眼。又恐对长者不恭,少顷,睁眼看看孟江,而后望着长者,任由他引经论典,才思奔涌。

孟江听来费劲,加之赶车跑遍昆阳城大小街巷,且满街吆喝,此时他不住喝水,弄得一旁的伙计只得频频为他茶碗续水。伙计不时瞟瞟孟江,那眼神里灌满厌烦,却因有掌柜的在场,便不敢不恭。孟江终于忍耐不住,插话道:“掌柜的,这茶馆哪天能腾出来呀?”

长者却不予理睬,手摸面前茶碗,继而说道:“请二位用茶,容老朽慢慢道来。这‘叶公好龙的典故,是指表里不一,口是心非。其实,孔老夫子的门人也好,后人也罢,皆属误解叶公了。叶公就任后,知当地水患不断,百姓苦不堪言,便立志治之。却因竹简不宜画图,就将施工简图画在墙壁乃至饭桌之上。虑及龙王主事降雨,便将每个出水口画上龙的图案,并称之为‘水龙头,以求风调雨顺。有好事者以此为由,说人人皆知龙能腾云驾雾,叶公却画龙不画云,由此可见,叶公并非真的好龙。后人‘叶公见龙而走的段子也随之而来。至于昆阳城因何称之为昆阳关,各位不会不知。昆阳以西,群山连绵,以东则河道纵横,沼泽遍布。昆阳乃南下荆楚,北上中原之要地,官道穿城而过,自古兵家必争。看二位面有难色,是茶不受用吧?”

凡木忙道:“是,是。不,不。”之后,尴尬而笑。

孟江不知如何应答,听长者语声渐小,大有收官之意,如获大赦,正挖空心思找句话说,长者的话又随之而来:“老朽今日暂且讲到此处,明日闲暇,再叙可好?”

凡木笑道:“先生所言,后学闻所未闻,受教了,受教了!惟愿日后多聆听教诲!”

长者道:“不敢,不敢!茶馆别无他物,无非是些桌椅茶具,不难腾出,容老朽两日便可。”

凡木道:“先生既是不开茶馆,桌椅茶具搬走怕也难派用场,不如留下,还按当初价格由晚生买了。如此一来,先生前来赐教时,仍有品茶之所,岂不更好!”

长者乐道:“如此甚好,只怕有碍木器生意。”

凡木道:“无妨,无妨。前厅只摆些木器样品足矣,还有后院不是?若前厅常有文人雅士坐而论道,人气满棚,木器生意必定日升月恒。”

长者沉思片刻道:“尊驾精于此道,令老朽刮目相看。卖靴不言靴,品茶不论茶,此乃至高境界。”

见天色向晚,凡木客套几句便起身辞别。临行时,凡木问道:“请问,先生方才所言那粮商,家住哪个街巷?”

长者手指前方道:“前方不远有一十字街口,左转一箭之地便是,门头有字,杨府。”言罢,与凡木拱手作别,目送牛车消失在熙攘的人流中。

“走,照着长者所言,绕道杨府瞧瞧。你满街吆喝时,是否经过杨府?”凡木郑重问孟江。

“小的不记得了,只顾吆喝,没看门头。家主,我们去杨府那里做啥?”孟江不解道。

“走就是了。”凡木冷冷道。

远远地见“杨府”二字高悬于门楼之上。有个门人悠闲地站在大门一侧。将至门口时,孟江东张西望,且有停车之意。凡木闷声斥道:“走就是了。”孟江不由一惊,不明就里地扬起鞭子当空一抽,那黄牛猛一用力,车子颤抖一下,而后晃悠悠奔西门去了。

第六章

寻辛茹李黄受命 遇卉子凡木感伤

古老石桥趴在澧水之上。此处水面稍窄,石桥一侧的阴影里,渔夫正撒网捕鱼,晚霞只把渔网当空映亮,水珠点点,红光闪闪。渔网旋即不见,水面一如往常。静谧,安详。

牛车厚重的生铁轱辘,碾过桥面的凹槽条石,发出吱吱声响。耗子夜间生情,常有类似响声。桥头北侧一棵柳树下,有个老农在支摊卖花生,凡木认得此人。牛车近前时,那老农笑着问凡木:“凡木这是进城了?带几把我新炒的花生吧?铁锅里兑沙,炒出来的花生焦香焦香,不信你尝尝。”老农说时,起身捏上一个花生来到车前。

凡木剥开花生壳,将饱满的籽粒入嘴,一嚼,香脆流油。他一时愣住,一个念头随之而生。他平日里也吃花生,寨子周边有人零星种植,可仅是被当零食生吃,挺多是煮粥时放进锅里一把,像这样炒熟来吃,是他平生首次。既然花生被炒熟后香脆流油,若是将花生制成油品,其本钱一定低于芝麻油。田禾一直在用芝麻榨油,昆阳城里的油坊也都如出一辙。芝麻产量较低,榨出的油自然就贵。自前朝张骞从西域带芝麻种子回到长安,芝麻便在大汉逐年扩种,当时称之为胡麻。胡麻被榨制成油,用于烹饪。时至今日新朝,芝麻油广传民间已有百年之久,可用花生榨油却是无人尝试。

见凡木怔怔的一言未发,老农疑惑道:“凡木,我这炒熟的花生难吃还是……?”

凡木一惊道:“好吃,好吃。请问老丈,上年秋上邻近村寨种植花生的人家多吗?”

老农道:“这我就不大清楚了,反正我家里还存着不少。”

凡木跳下车去,将地摊上的花生悉数买了,而后沉思着上车。老农站立官道中央,望着远去的牛车,懵懂地挠着头皮,只觉一头雾水。他见凡木的牛车披着红妆,混混沌沌,一点点消失在不远处的寨门里。澧水码头一派猩红,一个秃顶的中年人肩扛麻袋,昂头走在窄窄的木板上,随着那木板不住晃悠,他的头上时不时闪出道道红光。

“凡木哥,你去城里看我姐了?都去了整整一天?”一进大门,芥子迎上来叽叽喳喳。

“哥忙正事呢,哪有空去看你姐。”凡木说时,示意孟江将所买花生搬下车来。

见是白生生的花生,芥子上前抓上一把就要剥皮,却被凡木止住,并让她放回原处,说是另有用场。这让芥子大为不满,她扭头怪道:“你可真小气!不就一把花生嘛!”说罢,气呼呼站在一旁。

凡木瞪一眼芥子,而后对着近前的水生道:“你把田掌柜叫来。对了,我让你去找临街店面,找到没有?”

水生道:“李黄的药铺不想开了,我找过他了,他说想要跟家主面谈。”

凡木看一眼芥子道:“药铺?李黄的药铺开得好好的,他为何要转让店面?芥子,叔母不是每日都吃着李黄的汤药吗?叔母的病情如何?”

芥子埋怨道:“早就不吃他的药了,比黄连都苦,还一点不治病,吃了跟不吃一样。买块烧饼还能填饱肚子,吃了他两年汤药,我娘的咳嗽比先前更厉害了。凡木哥,你说那姓李的不会在药包里加了辣椒面吧?”

水生“扑哧”一笑,捂上嘴去找田禾了。凡木盯着芥子道:“你别那么说人家,谁都不容易。叔母的病不見好转,汤药的优劣只是其一。你是说叔母没再吃药?那怎么成!”

芥子道:“吃着呢,我姐从昆阳带回的,才吃了三副,难说这药对不对症,反正还是彻夜咳嗽,心疼死了。”

凡木道:“回去给叔母说,慢性病得慢调理,吃药不能急。这可不像你吃烧饼,下肚里就不饿。”

两人正说时,水生领田禾走进院落。凡木道:“芥子,你回吧,明日我去看叔母。水生,请田掌柜去屋里说事,你也进去。”说罢,挥手示意芥子。芥子临出大门,回望一眼车旁的花生。

“田掌柜,请你过来是有要事相商。”凡木道。

“凡木啊,辛茹的事我实在不知内情。”田禾道。

“请你来不为此事。今日我去昆阳走了一遭,木器上的事暂且不说,只议油坊的事。我几乎走遍大小街巷,确有几家油坊,卖的都是麻油,门可罗雀。麻油价高,除了大户人家,寻常百姓日常用得起麻油的指定不多。若是用花生榨油,不知油价能降几成,不如买上一些试试。”凡木说罢,抓上一把方才买来的熟花生放在田禾面前。

“我怎么就没想起用花生榨油啊!一直用芝麻榨油,一榨就是几十年,压根儿就没往别处想过。花生含油一点不少,味道跟芝麻比起来也不差多少。花生产量大,周边种植者不在少数,有人拿它当饭吃。能用花生榨油,那花生就派上大用场了。先榨出来一点试试看,明日一早我跟水生就去买花生。”田禾眼里满是惊喜。

“自小跟着家主,一边学做人,一边学做事,真的很用心,可我就是想不出这样的点子来。”水生笑道。

“那是你的脑子被鸟屎糊上了。”凡木把头扭向窗外道。

哄堂大笑。田禾原本绷着的心一下子舒展开来。因辛茹的事他怕见凡木,唯恐凡木追根刨底,弄得自己没法下台。他清楚是逆子田雨将辛茹藏了起来,可家丑不可外扬,除却替逆子掖藏着,他没有别的法子!但愿辛茹别再露面,免得节外生枝。但愿凡木别再深究,毕竟油坊出让时,辛茹那份钱凡木是出过了的。

“水生,你去看看晚饭做好没有?田掌柜,就在这里凑合点吧?”凡木道。

“不了,家里做好了。你跑了一天,用过饭早点歇着。我走了。”田禾起身后,没敢看凡木,迈腿出了屋子。

次日一早,凡木去库房看时,见木匠做出的木器整整齐齐摆满屋子,且油漆均已刷上,底漆暗红,表层新涂的桐油泛着光亮,有屏风、茶、案、首饰盒、饰品挂件等。

凡木让木匠精心做了两块匾额。刷过黑漆,再罩桐油,日光下,很快便干。又让水生去请寨子里写得一手好字的王老先生过来,老先生挽起衣袖,屏声息气,在两块匾额上挥毫写下“雷击木漆器店”几个隶书大字,字体遒劲有力。两个木匠照着大字一刀刀刻掉字迹,木板上留下深深凹痕。凡木拿毛笔,蘸上金黄颜料,在凹痕处仔细涂抹,少时,两块店铺匾额悉已完工。他让水生拿来一串铜钱酬谢老者。老者辞让再三,收了钱,捋着胡须去了。

抖抖衣衫,凡木迈步去往药铺。这药铺距寨门不远,站门口能望见寨外码头忙碌的人影。涨水时,澧水上过往船只,皮影一样,自寨门转瞬即逝。李黄的药铺乃祖上传下,历经几代,凡木没去深究,只记得自小家里人便在此抓药。据说,先前颇有几分名气,不知是何缘故,药铺交到李黄手上,便日渐式微,寨里人多是去邻近村寨,或是去城里抓药,不嫌路远。细究缘由,无非有二,一是李黄把脉瞧病有欠火候;二是汤药成色用量不尽如意。无论如何,祖业传至李黄手里,却难以为继,免不得让人唏嘘。

凡木走进药铺,见李黄正端坐案边发呆。李黄沉郁道:“凡木,你昨日进城了?见到卉子了吗?”凡木惊道:“卉子?我见卉子干吗?你这话不着边际了吧。”李黄道:“当初我李黄成人之美,全是出于好意,不想却落了个臭名声,弄得里外不是人。”凡木明知故问道:“此话怎讲?”李黄叹息道:“你是有意拿我开涮吧?卉子的事你不会不知。你一出去就是三年,连个音信都没有。”凡木迟疑片刻,打趣道:“昨日我那黄牛走得正欢,不想一声屁响,随之迸出乌七八糟的东西来。水生躲闪不及,弄得满身都是。他能怎样?洗洗呗。万事想开点,过去的事,放不下也得放,除此之外,又能如何?”李黄感激道:“凡木啊,你是个真君子,大人大量,既大气又风趣,无人能及,无人能及啊!你和卉子的事就不说了,芥子这丫头长相不次于她姐,德性也好,寨子里的女孩子怕是无人能及,我想给你们做月下老儿,不知你意下如何?”凡木笑道:“李掌柜,你又来了不是?还不长记性啊!”李黄道:“正是错了一次,才更想对一次。”凡木道:“是五邑叔父托付你的,还是芥子托付你的?”李黄道:“都不是。敬重你凡木是条真汉子,扒拉来,扒拉去,寨子里还就数芥子配得上你,又不想让寨外人占这便宜,才想起撮合这桩婚事来。再说了,日后凡木你飞黄腾达了,总会念及我这月老的情分不是?”凡木动情道:“李掌柜,亏你想得如此周全!这般看中凡木,凡木愧不敢当。勤勉做事,无厄安泰便是,好高骛远终究伴着险象,你说是吧?”李黄敬佩有加,摇摇头道:“凡木呀,实不相瞒,你是我李黄最为敬重之人,说句斯文话,假以时日,你一定震古烁今。”凡木肃然说道:“言重了,言重了。凡木何德之有,安能震古!凡木何能之有,岂可烁今!笑谈,笑谈而已。”

传来细碎脚步声。李黄望望后门道:“他娘,你有事?”后门外旋即有人应道:“没事,没事,你们说吧。”

(未完待续)

董新铎:河南平顶山人。在《阳光》《莽原》《奔流》等期刊发表小说。出版长篇小说《临沣寨》《半扎寨》《风穴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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