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小康是怎么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曾是我的好朋友,他本来可以和我一起长大,可他活到十七岁就突然停住,不再增添岁数,永远留在了克孜勒河畔。很多时候,人的记忆是可以唤醒的,一旦唤醒,就能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
1977年,我高中毕业到克孜勒河北岸的疏附县下乡,年底全国恢复高考,在民间积压了十年的求学欲望,立即呈井喷之势,化为数百万人同赴高考的盛况,给那些迫切想靠知识改变命运的人带来巨大的希冀。我们知青点距离喀什市有三十多公里,因纪律要求,我们平时难得回喀什市里一趟。知青点对今天的人来说有些陌生。“知青点”这个叫法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后期出现的,当时,知青点大部分由财政拨款建立,有单独的大院和土地,和当地农民是分开的。公社从知青点附近生产队抽几个农民代表,到知青点带领知青劳动。农民代表不在知青点吃住,干活的时候过来,干完活就回自己家。记得我们下乡前一年,有部新电影《山村新人》上映,说的就是知青点的事,里面的插曲《我们有了一个新的家》挺好听,现在网上还能搜到。
我到知青点的第二年国家开始了改革开放,“知青”也随之成了历史名词,再往后的高中毕业生就叫“待业青年”,待业青年远没有知青幸运。待业青年是无组织的在家待业,自谋出路,待业期间不算工龄;而知青是由各级知青办统筹管理,根据国家政策安排工作,下乡期间算工龄,这就是待业青年和知青的区别。
我们到知青点一周后,开始下地干活,像农民一样给田地松土。松土这活乏味,没一会儿,我们就扔掉手中的坎土镘,聚到克孜勒河岸边太阳晒不到的沙枣树林里聊天,沙枣树交荫着成了一座天然的凉棚。这时沙枣树上已经结出了酸涩的果子,无法下咽。带领我们干活的是个会说汉语的维族农民,叫阿不都·买买提。他四十出头,身材适中,体格健壮,五官倒还端正,头上戴着帽子,帽沿边露出卷曲的头发,胡须茬子虽密却刮得很干净,脚穿长筒胶鞋,走路胶鞋“扑哧扑哧”直响,我们叫他“阿组长”。阿组长从衣兜里掏出一叠裁好的报纸条,给我们让着,然后开始在口袋里摸索,掏出了一个铁皮小扁盒,掰开盖子,往每个人的报纸条上倒莫合烟丝。阿组长熟练地卷好烟卷,把烟卷放进嘴里,划着火柴点燃了他的烟卷,阿组长吸口烟说:“这个烟抽完了嘛,干活。”我们挥挥手说:“不急不急,慢慢的嘛。”看着我们懒散的样子,阿组长埋怨道:“你们不像劳动,像玩,比以前的知青差远了。”我们听得出来阿组长对我们不满意,就不搭理他。阿组长见指挥不动我们,就把气都撒到干活上,把坎土镘抡得飞快,只见他身后尘土飞扬,像滚过一个车轮。
那时候,根据政策,县知青办往知青点委派有驻点干部,专管知青,但驻点干部管不了农民代表。农民代表归公社管,只带知青干活,管不了知青,所以干活时我们经常当着农民代表的面偷懒,农民代表毫无办法,只能不停地唉声叹气。
我們经常躺在克孜勒河边倾斜成一片平坦的坡地上,坡下面就是潺潺流水,浸在河里的岸边杂草被水冲击得哗哗作响。克孜勒河是一条由西向东流淌的季节性河流,在我们知青点这里转了一个弯,向喀什市流去,在喀什我们家那里又转个弯,掉头向东流去,所以我的青少年时代都是在克孜勒河畔度过的。我们都习惯地称克孜勒河为大河,站在河北岸向河南岸观望,由于河面非常宽阔,对岸只是模模糊糊的一条线。克孜勒河的河道里并不全是水,有几条分叉的小河在河道里并排流淌,就像是有几条河并存在克孜勒河的河道里。平时河流平稳,到每年冰雪融化时,河水暴涨,河道里的小河都不见了,暴涨的河水平着河堤滚滚而去。
每次,在田里干活到中午的时候,我们都步行返回知青点。知青点孤零零地建在一片略微有些起伏的草地上,是用土坯垒砌的一圈平房,形成一个没有围墙的四合院。院里房子的屋顶搭着木梁,木梁上铺草席,草席上面抹一层泥巴就是屋顶了。由于缺少玻璃,房子窗户上都蒙着透明白塑料布。知青点院子四周既不是荒凉的戈壁也不是碧绿的草原,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一种杂草丛生的大草地。大草地上已经被早期的知青开垦出了许多农田,农田的四周种植着沙枣树,算是围墙。每年春季,沙枣树开花时一阵浓似一阵的沙枣花香笼罩着整个知青点。
知青点院子有一对白茬木门,两扇门合起来顶端是半圆形的,大门还散发着木头的清香。步入大门,院子中间是食堂,和大门相连的左右两边的房子,一边是羊圈一边是堆放杂物的仓库。正对大门的是一间会议室,和会议室相连的左右两边的房子,一边是驻点干部宿舍,一边是会计宿舍和粮油仓库。院子两边的一溜厢房,一边是男生宿舍,一边是女生宿舍。院子后面是菜地,种了大白菜、萝卜、茄子、辣子、恰玛古等蔬菜。
有一天,我们在宿舍里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陈小康突然“嗵”地一声推开门,带着一股寒气冲了进来,由于用力过猛,窗户都颤抖不止。出啥大事了?我们都愣住了。盘腿坐在床上挑脚刺的赵建新,对着镜子拔下巴上胡子的小丙,还有我,都扭脸看着闯进屋里的陈小康,好像不认得他了。陈小康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华达呢上衣,衣领上别着曲别针。他天生一副愣头愣脑的样子,圆脸,脑门凸出,大嘴巴厚嘴唇,被太阳晒成了黑红色的脸庞,眼里充满了厚实和倔强。他夸张地把收音机举过头顶喊:“恢复高考啦!”
宿舍里短暂的寂静过后,突然爆发出了大笑声。在此之前,有关“恢复高考”的各种小道消息纷至沓来,一些头脑灵活的家长开始叫在农村插队的子女悄悄准备,由于难以判断真假,我们没当回事。赵建新说:“你做梦吧?”陈小康脸都憋红了,缩了一下脖子,吐出一口气说:“真的,真要恢复高考了,收音机里说的,我的话你们不信,收音机里的话总该信吧?”说着陈小康把收音机贴到耳边听,又拍了几下,自言自语道:“咦——播过去了?”接着又说:“肯定还有重播!”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的时候,赵建新从床上跳下来,伸手在陈小康脑门上摸了一下,不愠不火地撂出一句话:“你没发烧吧?”引起大家一阵哄然大笑。陈小康拨开赵建新还想再摸他脑门的手说:“你手脏,我看见你用手指抠鼻子了。”小丙从床上坐起来,两只脚倒腾着穿上鞋站起来说:“敢打赌吗?要没恢复高考,你输给我两块钱。”陈小康说:“我要是赢了呢?”小丙说:“我输给你两块!”
没过多久,高考真的恢复了。我们没把恢复高考当回事的结果就是没把学习当回事,所以应对高考毫无准备。随着高考恢复,随处可见鼓励和支持年轻人报考大学的标语,县知青办干部到我们知青点开动员会,动员知青一个不落参加高考。县知青办干部说,我知道你们这些孩子也许一个也考不上大学,但没经历过高考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所以要鼓励你们努力争取,一旦被祖国挑选上,就是全县的光荣。县知青办干部还借用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说,即使你们考不上大学,但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也不会为没有参加高考而痛悔,在临死的时候,能够说,我参加过高考,我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了祖国的挑选。
在知青点,我和赵建新、小丙三人一个房间。当时,要论交情,我和陈小康最说得来,关系也最好。陈小康想和我们宿舍的人换床铺,没人愿意,陈小康就经常来我们宿舍找我。这几天,陈小康好像心事很重,抱着胳膊在我们宿舍里来回走,赵建新抱着脚坐在床上,又在那里挑脚刺,他翻着眼皮问陈小康:“你不在自己屋里待着,又来干啥?”小丙插话说:“我知道他心里咋想的。”赵建新抬头看着小丙说:“他想啥?”小丙正在看一本厚厚的小说,他把小说摊开,左手摁着书的扉页,右手的手指在书的另一半上飞快地翻动,书页快速翻动起来就像一个哗哗直响的扇面,一本书翻完,小丙说:“高考没书,就像赤手空拳去杀猪。他呀,想书的事呢。”赵建新一拍腿说:“活人能让尿憋死?回喀什买嘛。”
随着高考的恢复,到处都能感受到蓬勃的生机,大量下乡知青从四面八方急速返城,复习功课准备参加高考。当年的书店立刻成了人潮涌动的地方,只要和高考沾边的书都一售而空。当时,我们没有交通工具,连一辆自行车也没有,为了抢时间买书,我们连夜带着一股傻气硬是步行三十多公里路去喀什新华书店买书。书店在喀什解放北路,我们赶到时,天还没亮,书店门口黑乎乎的一片,走近了,那黑乎乎的一片还会动,原来是排队买书的人,都裹着棉大衣坐着小马扎在书店门口排起了长蛇阵。天亮开门后,一个书店领导模样的人手拿喇叭对着人群喊:“不要挤,大家好好排队,书店正在想方设法调书呢,一人限购一套书,尽量让排队的同志都买到。”
那天,轮到我买的时候就剩最后一套了,排在我后面的陈小康“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嘴里一个劲地说:“完了完了,我咋这么倒霉。”书店领导就出来劝陈小康:“真没办法了,不光我这里没书,临近几个县都没书了。”
下午,我们从喀什回知青点,陈小康没买到书,他两手空空眼里满是委屈的泪水和我们一起往回走。我们都买了绿色书包,书包外侧有两根布带,书包盖子上也有两根布带,把上下布带系上,书就不会从被撑得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掉出来了。离开喀什没多远,一只灰白的鹞鹰一路跟着我们,时而停翅在云端,時而借着呼啸的北风,翻转急升,在朵朵新棉似的白云之间,变成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雪花般小白点。
陈小康走走停停,最后走不动了,蹲在路边哭,哭得嘴角一个劲抽筋。我怕他把嘴巴哭歪了,就劝他说:“得走快点,不然天黑回不去。”陈小康抬头看看我说:“你的书借给我看吧。”我把陈小康拉起来说:“这算啥,我的就是你的。”一听这话,陈小康破涕为笑,他帮我背着书包,一直跟在我身后走。
二
很快,高考成了热点,驻点干部架不住大家的请求,任由大家复习。当时的高考复习,没有考试大纲,没有老师指导,我们不知道考什么,也没有模拟考卷,除了一套书啥复习资料都没有,只好囫囵吞枣自学。农场没有电,晚上点煤油灯熬夜复习,油灯的光,把我的脑袋放大,投影到刷白石灰的墙上,看起来像个巨大的怪物。夜里,我们经常疲惫不堪地学着学着就睡着了,可是一大早,阿组长就开始喊我们干活,他挨个敲门:“库邦啦(起床)!”我们假装没听见,赵建新还故意打着响亮的呼噜给他听。
赵建新比较爱打扮,他身材瘦高,每天早起都要用梳子蘸着水梳他的大分头,他先把头发向上梳起,再把头发拉直斜搭在头顶上,看上去纹丝不乱且油黑发亮。赵建新的衣服也有讲究,用茶缸盛上开水像熨斗一样熨衣服,没有一丝褶皱。我没赵建新那么讲究,穿着深绿扎趟军棉衣,是当时青年们的时髦装束。我的床铺临窗,阿组长猛拍窗户扬起的细小灰尘顺着窗户缝隙飘落到我的床上,我只好钻出被窝,昨晚吸了一肚子煤油灯的烟,一掏鼻子手指都是黑的。我对着窗户说:“昨天晚上嘛,学习很晚很晚,起不来嘛。”阿组长喘着粗气说:“上早工啦!”我说:“你自己去嘛。”阿组长“噗”地一下用手指在窗户塑料布上捅个洞,眼睛朝里看着说:“干部说了嘛,上午劳动,下午学习。”赵建新也不假装睡觉了,从被窝里探出头说:“干部还说了嘛,全天学习。”阿组长拍着窗户框说:“我不知道,没有人给我说嘛。”赵建新说:“你去县知青办问一下嘛。”阿组长不吭声了,接着听见他去敲隔壁陈小康宿舍的门,结果也没人起来。
阿组长没办法只好嘟嘟囔囔地走了,他一走,我们就起床了,洗漱一番,开始准备早饭。知青点做饭是按宿舍排,一个宿舍做一天三顿饭。今天轮到我们宿舍,我去涝坝挑水,挑着两个铁皮水桶路过陈小康宿舍,我隔着窗户喊陈小康:“去看我的书吧,我要做饭啦。”没人答复,陈小康宿舍门敞着,我伸头看看,里面没人。
当时的高考科目是数理化语文政治五门功课,复习不能偏科,一天要把这五门课都学一点,具体安排我都贴在宿舍墙上:
7:00 — 8:00 晨 读
9:00 — 10:30 数 学
10:30 — 12:00 物 理
13:00 — 15:00 化 学
15:00 — 17:00 语 文
17:00 — 19:00 政 治
20:00 — 24:00 综合学习
根据学习计划,我的书不能长期借给陈小康看,我俩就颠倒着学,我下午的课,陈小康上午学,我上午的课,陈小康下午学。但有时难免冲突,不定哪一会儿,我会突然改变学习计划,比如上午正学着数学,忽然又去学化学,所以那个学习计划表,只是个大概,不时会调整。在去挑水的路上,不断有人问我:“早上吃啥?”我说:“还能吃啥?苞谷糊糊,馕呗。”那时,我们食堂的饭菜十分简单,而且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早上苞谷糊糊、咸菜、馕;中午汤面条、馕;晚上还是苞谷糊糊、咸菜、馕。有时来不及做饭,每人发一个馕,馕耐储存,放一个月也不会坏,只是放久的馕像石头一样坚硬,得用力掰,甚至得用石头砸开,蘸着水吃。
知青点院门朝着南面的克孜勒河,在涝坝和知青点院门之间有一条五米宽的土路,过了土路就是涝坝的取水口,取水口用木架支起一个站台,有点码头的样子。其实,涝坝就是一个大土坑,深三米,半个篮球场大小。涝坝四周种植着一圈白杨树,遮挡着风沙。涝坝里储存的水来自克孜勒河,水温很低,经过沉淀和晾晒后才可以饮用。我站在伸到涝坝里的木架上,先用扁担的铁钩,勾住一个水桶的提把,把水桶平放在水面上,看准时机把水桶口往水里一摁,水桶就“咕嘟嘟”地慢慢沉下去,再一提扁担的铁钩,水桶就口朝上被提出水面。这是一个技巧活,稍有不慎,水桶就会掉到涝坝里去。据说,涝坝里已掉进去不少水桶。
这时,太阳慢慢升起,霞光在涝坝的水面上闪着亮光跳动着。一群麻雀在涝坝岸边的灌木丛里叽叽喳喳地叫着,忽地一下又蹿上天空,被麻雀蹬踏的灌木丛颤悠地晃动起来,转眼间,那群麻雀就落在了远处田地里。忽然,有人在白杨树林里喊我:“该你做饭了?”我顺着声音看去,是陈小康,他在树林里晨读。
正是深秋时候,涝坝四周飘散着花草馥郁的香气。我放下水桶,走到陈小康面前,翻了一下陈小康手里的书,他正在背诵唯物论,满口都是马克思主义哲学。陈小康学习用功是出了名的,他背哲学的样子十分凶悍,眼大睁,眼珠子盯着课本,嘴像咬东西一样大声朗读,恨不得把课本咬烂。我看他书上有许多划了红杠杠的地方,就说:“这谁的书,你就在上面乱画?”陈小康突然把课本朝天上一扔,课本在空中像鸟一样展开翅膀飞翔,我紧跑几步,接着书翻看一下,不是我的书。陈小康弯腰拔起一棵草塞到嘴里咬断说:“这是小丙的书,他输给我的。”
开始复习的时候,我们劲头很足,别人学习,自己不学,就好像吃了很大的亏。我们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其余时间都趴在床铺上学习。我从书包里依次拿出像砖头一样厚的数学、物理、化学、语文和政治书,几本练习册和文具盒。当时,距离高考还有两个月的时间,通过学习,大家知道了自己的斤两,也知道自己是不是考大学的料。小丙和赵建新觉得学习真是遭罪,一打开书脑瓜子就嗡嗡的,不学习脸还是红扑扑的,一学习脸色就灰灰的,哪哪都看不懂。小丙和赵建新首先打了退堂鼓,但为了不劳动,把书摊在床上,装个学习的样子。
有天,学到半夜,陈小康来到我们宿舍,他凑近小丙,小丙正趴在床铺上打瞌睡,被陈小康推醒,陈小康讨好地说:“把你的书给我看吧,反正你也不看。”小丙不耐烦地说:“你咋知道我不看?”陈小康从怀里摸出一个洗干净的红萝卜说:“给你这个。”大家晚上喝饱了玉米渣子粥,走路时肚里“咣里咣当”的,这东西不耐饥,到半夜就饿了。小丙立刻睁大眼睛,伸手想拿,陈小康一下把手缩了回去说:“你得给我一本书看。”小丙想了想,拍拍床铺说:“不许拿走,就在这看。”说着,一把夺过陈小康手里的红萝卜,“咔嚓”咬了一口说:“他娘的,冬天的红萝卜真甜!”旁边的赵建新站起来说:“给我留点。”小丙像啃玉米一样,快速地把红萝卜从头到尾啃掉一层皮说:“晚了,我都啃过了。”赵建新走过来,在小丙后脑勺上捋了一下说:“你敢耍我。”小丙嘻嘻笑说:“这是给我的。”赵建新就对陈小康说:“以后有啥吃的给我,我的书给你看。”这时候,住在隔壁宿舍,脸上生满粉刺的小丁推门进来说:“谁知道sin60°等于多少?”大家你我看,我看你,最后一起扭脸问陈小康:“你高中时是班上的数学课代表,你应该知道。”
我们这届高中生,上小学赶上“文革”开始,“文革”结束高中毕业,又赶上最后一批知青下乡,学习底子差,甚至连最基本的汉语拼音都没学好。所以一个sin60°就把我们难住了。当然,难住的是我们,难不住陈小康,陈小康爸和我爸在一个单位上班,我们两家住同一个单位家属院。陈小康爸有眼光,在读书无用论的年代里,仍然坚信知识改变命运,他老早就逼陈小康学习,他说:“别人越是不学,你越要学,学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当然,陈小康也贪玩,他看我们玩,心里也癢痒。有次,我去找陈小康玩,被他爸发现了,他爸顺手操起菜刀对陈小康说:“再敢出去和那些混小子玩,我劈了你信不信?”陈小康当然不信,还嘴硬说:“人家能玩,我也能玩!”他爹两眼发红,号叫一声,居然真的握刀向陈小康劈来,若不是陈小康躲闪得快,怕是要被他爹劈成两半了。
那天,陈小康一个急转身跳到门外,撒腿就跑,他爸掂刀紧追不舍,陈小康绕过我时,还把我推了一把,是向他爸的方向推了一下。他爸两眼发红盯着我,大约是恨我找陈小康玩了,我心里发虚,扭头也跑。陈小康爸见我跑,居然朝我追来,我大喊着:“不碍我事!”陈小康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跑,陈小康爸掂着菜刀在后面撵。陈小康遇见一棵树,就爬了上去。小时候,我们特别擅长爬树,能像猴子一样从这棵树荡到那棵树上。我跑到树前,朝树身上猛跑几步,一把抱着树干,肚皮贴着树干双脚朝上一缩,双手再朝上一扒,我手脚并用,一会就爬到了树顶。我和陈小康各占一个树枝,陈小康爸在树下挥舞菜刀乱蹦,也够不着我和陈小康。家属院里的人眼见要闹出人命,连拉带拽,好言相劝,陈小康爸才气呼呼地走了。我从来没见陈小康爸发过这么大的火,跟疯了一样,我害怕了,为了保命,很少再去找陈小康玩。
对于“sin60°等于多少?”这样的问题,当然难不住陈小康,陈小康说:“sin60°就是在直角三角形中,60°角所对的正弦值,是直角边与斜边的比,等于根号3比2。”赵建新愣愣地看着我,先是挠头,接着用双手用力往下揉自己的脸,把脸都拉长了,赵建新把手一松,脸又弹了回去。小丙笑呵呵地对陈小康说:“根号3比2是啥东西?”陈小康想了想,就打比方说:“根号是房子,房子地上有条白线,白线上面站3个人,下面站2个人,这就是3比2。”小丁在一旁,眨巴眨巴眼睛说:“这五个人站在房子里干啥?”我说:“一边2人,一边3人,在打牌。”小丁立刻纠正说:“不对,打牌是四个人。”赵建新大叫道:“多一人是裁判!”我在纸上画了一道,上面画了2个人,下面画了3个人。陈小康说:“画反了,上面3人下面2人!”
那天,我在涝坝边打满水,陈小康跟我一起回院子里,在路上遇见赶驴车的文雅。文雅穿着略显肥大的劳动布工作服,正赶着驴车往地里送土,这是要在下雪前把土覆盖到冬麦苗上,防止冬麦苗冻死。文雅是我们高中班的班长,她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走起路来矫健轻快。她胆子也很大,什么都敢干,下乡敢骑马、赶驴车。文雅爸是喀什地区行署的领导,文雅妈是我们高中数学老师,文雅在学校是出了名的学习好,比陈小康学习还好。我挑着水说,你们女生都去地里了?文雅坐在空驴车上说:“阿组长一大早,先喊女生上早工,我们走的时候,阿组长还没把你们男生喊起来呢。”我笑起来说:“我们都没起来,快把阿组长气哭了。”文雅一听,卷起衣袖看一眼手表,到收早工的时候了,就赶着驴车和我们一起回知青院里。
三
在知青点时,我喜欢爬梯子上屋顶远眺,天蓝如洗,几朵白云慢慢浮动,我就想,知青点离喀什我们家这么远了,居然和坐在家中看到的天空是一样的。太阳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方向升起,穿越云层,将整个大草地映照得一片金黄,空中弥漫着杂草的气味。西面是耸立在帕米尔高原上的慕士塔格峰冰川,遇到晴天,冰川格外清晰,如近在眼前。高耸入云的冰川就像是从天上垂下来的一道巨大的闪闪发光的幕布。
我们宿舍房顶上有好些去年收割的麦秸垛,我三下两下在麦秸垛上扒出一个洞,背朝洞口缩进去,再把麦草盖到身上,背后是太阳晒热的麦草,这样就不会冷了。我从兜里抽出一本书,缩在麦秸垛里学习。不一会儿,陈小康顺着木梯爬上房顶,在房顶边沿露出个脑袋,我说:“过来过来。”陈小康爬上来,后面还跟着小丙。陈小康和小丙学我的样子在麦秸垛上扒出个洞钻进去,我和陈小康是看书学习,小丙是上来玩。陈小康看小丙兜里装了一本书,趁他不注意,一把抢了过去。小丙反应机灵,一个急转身又抢了回去,我就说小丙:“你又不看,把书给人家又咋着?”小丙说:“我给他一本书了。”我说:“是不是打赌恢复高考的事?”小丙说:“算他赌对了。”陈小康说:“不是赌,国家政策就是那样定的。”小丙把书拿在手里翻了翻说:“这样吧,我把书卖给你。”陈小康高兴地说:“我看这本书定价多少?”小丙怕陈小康再抢书,就把书塞怀里,伸出两个手指说:“不按定价,一本书两块。”陈小康有些泄气地说:“太贵了。”我在一旁伸出一个手掌,来回翻着手掌说:“比原价整整翻了五倍。”小丙说:“买书多难呀,嫌贵我不卖了。”陈小康怕小丙反悔,就赶紧去内兜里掏钱,掏出一卷钱,是五分和一角的纸币,数了数递给小丙说:“先给你一块,剩下的等我有钱了再给你。”小丙一把将陈小康手里的钱抓过去,边数边说:“啥叫有钱了再给,你要一直没钱呢?这样吧,”说着,小丙把钱收好,将书摊开放在自己膝盖上,双手抓住书的两半,看了看两边厚薄,感觉差不多,用力一撕,就把一本书从中间撕开了,一半给陈小康,一半塞到自己怀里对陈小康说,“赶紧找钱,把这一半买走。”我就笑话小丙,原来你藏着坏心眼哪!小丙,小个儿,长得歪瓜裂枣,一副猴样,跟我们玩,他就是跑腿的角色。小丙嘻嘻一笑,笑得小眼睛贼亮。
正说着,赵建新也沿梯子爬上房顶,他手里拿着一根细树竿,树竿顶端用木棍钉个十字架,十字架上钉上小钉子,钉子上像蜘蛛网一样一圈一圈缠满了亮闪闪的刮掉漆皮的铜丝线,是用来接收电波的天线。我知道,这段时间赵建新学了一点物理知识,迷上了矿石收音机,他回喀什买了二极管、可变电容器和耳机,把铜丝缠到圆纸筒上自制了线圈。在一块三合板上用小锥子钻出孔,把这些电子元件固定在小三合板上,用铜丝把各个电子元件连接起来。最后,把房顶上天线的铜丝线连到用圆纸筒做好的线圈上,把线圈另一端线头连在地线上,通过耳机就可以收听广播了。
赵建新把天线竖在房顶上,挨着我坐在草堆里,把小木板矿石收音机放腿上。赵建新戴上耳机却没有声音,他反复琢磨,找不到问题所在,自言自语地说:“我在宿舍里听着有声音呀。”说着,赵建新爬起来围着天线杆转了几圈,还伸手握住天线杆晃了晃。陈小康正在看书,他提醒赵建新说:“地线接了没?”陈小康一提醒,赵建新就笑起来说:“就是忘接地线了。”说着,拿出铜丝线把矿石收音机地线接到房顶上,再戴上耳机,就有声音了。只是声音有些乱,好几个电台在一起播音。赵建新小心调试着可变电容器旋钮,不停调台,调着调着,突然欣喜地说:“咦?咋还有高考辅导广播呢。”陈小康一听,赶紧凑到赵建新身边说:“让我听听。”趙建新把一只耳机从自己耳朵眼里抠出来递给陈小康,俩人就头碰头听,赵建新说:“讲的啥课?”陈小康说:“你不也有一个耳机在听嘛。”赵建新说:“听不懂。”陈小康说:“讲的是化学元素周期表。”接着,陈小康说赵建新:“反正你也听不懂,两个耳机都给我听吧。”我在一旁帮陈小康说话:“你又听不懂,让给人家吧。”赵建新不想给,陈小康就说:“算了,我去宿舍听我的收音机去。”赵建新见陈小康要走,就把耳机从耳朵眼里抠出来递给陈小康,陈小康刚想接,赵建新把手缩回去说:“不接地线不响,啥道理?”陈小康说:“这是物理原理,天线与地线连接起来,之间就产生了电势差,电势差既给矿石收音机提供电源,又提供信号,这就是矿石收音机不用电池的原理。”陈小康接着说:“矿石收音机就是用天线、地线、耳机以及二极管和可变电容器组成的不需要电源的收音机,它是最简单的无线电接收装置,主要用于中波电台的接收。”
陈小康说完,戴上耳机,课讲结束了,就把耳机还给赵建新,在我身边坐下,我正好有一道几何题不会做,这道题我算了好几天,绞尽脑汁也算不出结果。我知道这是一道难题,但算不出来我总觉得心里不舒服,还感到非常沮丧,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不适合高考。那天,我就用胳膊肘捅捅坐在我身边的陈小康说:“问你一道题啊。”陈小康正在看书,怕受打扰,就推脱说:“你不会的,我也不会。”我说:“你别谦虚了,上学的时候大家都叫你化学脑袋,咋不叫我呢?”我就用树枝在房顶上把几何图形画出来,题是这样的:
四棱锥P—ABCD的底面是边长为a的正方形,PB线垂直ABCD面,若面PAD与面ABCD所成的二面角为60°,求这个四棱锥的体积是多少?
陈小康研究了好一会儿说:“你从哪儿搞的题?”我把一本《数学难题解析集》翻给陈小康看,陈小康说:“这书你从哪儿弄的?”我“嘿嘿”笑起来说:“借的,这是一本‘文革前的老书。”说着,我把那道几何题翻给陈小康看,并用手指着说:“就这道,也没答案,我不会做。”陈小康把书接过去,又把题看了好一会儿说:“不骗你,真的,我也不会做。”我说:“你是不是不想跟我说?”陈小康说:“看你说哪去了,咱俩谁跟谁呀?”接着,陈小康想了一下说:“咱去问文雅吧,她要不会就没人会了。”一说到文雅,我就有点心跳加速,其实,我也想请教文雅,只是心里不干净,没那个勇气。说实话我在文雅面前有些自卑,不光我,过去我们班男生在她面前都有些自卑,都不敢和她说话,但私下里男生议论最多的女生就是文雅,文雅和我们班上那些叽叽喳喳的女生看上去就不一样,她不论什么时候都精精神神,大大方方,不腼腆。
我觉得文雅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生,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生。不,不是漂亮,是美。不,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一种美。我不知道怎样说才好,好比说一朵花,人们喜欢用花来形容女性。文雅这朵花非常美,不是插在花瓶里的,不是长在野地上的,也不是飘在空中的,而是长在我想象中的,文雅就是我想象中的好女人。我对文雅是一种复杂的男女感情,我是既喜欢又不敢喜欢,更多的是一种欣赏,就像欣赏油画《蒙娜丽莎》,欣赏那道浅浅的微笑。有时候,我感到在知青点很苦,可一想到人家文雅也在这里,我还有啥说的,心里一下就平衡了。
陈小康比我小半岁,人也单纯,心里没有那么多歪心眼,他觉得请教文雅很正常,陈小康顺着梯子下去,还不忘交代让我把书带上。我拿着书,跟在陈小康后面,陈小康走到文雅宿舍门口,“砰砰”拍门喊:“开门开门,大白天关门干啥?”一个女生气冲冲开门说:“喊啥喊?”陈小康说:“把文雅叫出来。”女生说:“就不叫。”陈小康就站在门外喊:“文雅,我们有问题要问你!”不一会儿,文雅出来了,陈小康闪开一步,指着我说:“是他问你题呢。”我不由得后退一步,赶紧把书拿出来说:“是我们俩人来请教。”文雅的眉浓而稍直,眼亮而略狭长,她笑起来牙齿又白又整齐。文雅问:“啥题?”陈小康抢先说:“是道几何题。”接着给我挤眼,让我把书给文雅。我把书给陈小康,陈小康把书翻开,找到那道题,指给文雅说:“就这道题。”文雅接过书看了一眼说:“女生宿舍不方便,咱就在屋外说吧。”
文雅左右看看,我知道她是想找树枝,我就從院子里种的树上撅下一根细树枝,文雅刚想制止,我已经把细树枝折断拿在手里了。文雅说:“要爱护树,用个石子就可以在地上画了。”我把树枝递给文雅说:“这个不用弯腰。”文雅接了树枝,对照着书把几何图形画在地上,然后把解题步骤在地上一步步列出来,边列边讲解,还问我和陈小康,听懂没?我们说听懂了,她才接着往下讲,直到把题讲完。最后,文雅说:“这是一道过去的数学竞赛题,你们没必要把时间花在这上面,高考没这么难。”我说:“难的会了,简单的不就更会了。”文雅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让我的心猛跳了一下,文雅说:“你学习方法不对,应该把基础学好。”接着,文雅又问我:“射影定理公式你会证明吗?这可是书上的原题。”我摇摇头说,不会。文雅说:“你这是空中楼阁,有房子,没基础,高考会吃亏的。”
四
虽说知青点生活比较苦,但我们都知道不会在这里待久,我们每年都有参军、招工、招干的指标,锻炼几年就可以离开,所以再苦的日子因为有盼头,就不觉得苦,整天还乐呵呵的。一天,驻点干部喊我去他宿办合一的屋子一趟,我不知是什么事,进了门,驻点干部原本斜躺在单人床上,见我来了,从床上坐起来,摆出一副有点儿“严肃”的谈话样子,我赶紧垂手站立在门口。
驻点干部屋子里一张桌子和一张床占据了房间的绝大空间,他让我在桌前的空椅子上坐,我轻轻坐在他对面,两手放在腿上,支棱着耳朵等驻点干部讲话。驻点干部冷不丁扔过来一支烟,把我吓了一跳,好在我机灵,慌忙去接,烟卷在我胸前跳跃着,抓了几次没抓住,把烟卷碰得飞向空中,我又一伸手凌空把烟卷抓在了手里。驻点场干部赞赏地说:“反应挺快嘛。”接着,驻点干部又扔过火柴来,我划着火柴,弯着腰给驻点干部点着烟,再用余火给自己点上,然后把火柴还给驻点干部说:“有啥指示?”驻点干部吸了一口烟说:“伙房没面粉了,你去水磨上磨些面吧。”驻点干部这么一说,我愣了几秒钟,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离我们这不远的克孜勒河边上有座水磨房,但磨面很费时间,我怕耽误学习,就在脑子里寻找可以拒绝的理由。想了一圈,我把烟从嘴里拔出来,一手摸着后腰,假装腰疼说:“哎呀——我闪着腰了。”驻点干部眨一眨眼睛,向我送来诧异的目光,他提一提眉毛说:“你刚才接烟挺机灵嘛。”我龇牙咧嘴地说:“就刚才接烟闪的。”驻点干部“嗯”了一声,脸上表情很严肃,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腿说:“我知道你们都不想去,都想吃现成的。我看你呀,腰一点事没有!”这话让我不好辩解,难道他看出我是装的?不管咋说,驻点干部可不敢得罪,除了参加高考他压不住,像参军、招工、招干这类的指标,给谁不给谁都是他说了算。驻点干部虽然硬往我心里塞了个不高兴,让我心里憋屈,但我也不敢逆了驻点干部的意思,我假装试着站起来说:“轻伤不下火线,坚决完成任务。”驻点干部朝我伸出一只手,示意我坐下说:“这样吧,你再找个帮手,你看谁去合适?”我说:“陈小康吧。”驻点干部说:“行,注意安全,别掉河里了。”
出了知青点大门,一条略微有些起伏的土路弯曲展开,路真的不好走,土路被羊群踩出大大小小的土坑,深深浅浅地豁了边,落脚须得十分小心,弄不好就会崴脚。我和陈小康赶着驴车沿土路中间走,行车之间,风贴着地面奔走,卷着尘土、树叶、杂草甚至动物晒干的粪便不停飞扬。知青点的驴车是在喀什随处可见的那种平板车,车前竖着一个三角架子,上面可以挂东西,平板可以载货。驴车上装了三大麻袋麦子,装得重,走得慢,车轮不时陷进大点的坑里,毛驴四蹄打滑也拉不出驴车。我和陈小康就在后面推驴车,要是推不出土坑,就把驴车上的麻袋抬下来,等驴车出了土坑,再把麻袋装回车上。麻袋很沉,我一抬,腿一软,打个趔趄,但最后还是挺住了,喘着粗气把麻袋装上车。
我们一路磕磕绊绊走得很慢,人和毛驴凌乱的脚步声惊走草丛里的虫鸟还有野兔,放眼望去,天那么蓝,阳光那么明媚,这里的草地不像草原上那种绿油油的一片,有些地方还裸露出盐碱地,也会突然出现一个泉眼,清汪汪的一团水在那里,远看就像是草地上的一面镜子。空旷的草地上刮起风,风贴着草地呼呼地响,草就像麦浪一样在我们脚边滚动。天上盘旋着鹰,一只,两只……张开的翅膀连动都不动一下,就那么张着,在天上跟着我们转着圈滑翔,一圈又一圈。
路实在不好走,走走停停,驴车走得比人还慢,快中午才走到克孜勒河北岸一座孤零零的水磨房前,我探头探脑走进水磨房,里面是个大通间的木板房,房子地面由厚木板铺成,厚木板就像桥一样架在两边河岸上。水磨房中间是磨盘,磨盘上悬着吊斗,吊斗口正对着轰隆隆旋转的两块上下叠压的磨盘中间的圆孔,麦子顺着吊斗口像流沙一样落入磨眼里。一个维族汉子正在调整吊斗口原粮流出量大小的开关,由于吊在空中的大吊斗遮挡了维族汉子的视线,他没发现我。我是第一次走到水磨房里面,首先看见的就是位于水磨房中间厚厚的磨盘,凑近看,是上下叠压的两块磨盘,上面磨盘不动,下面磨盘在卧式水轮的驱动下旋转,起到磨面的作用。很快,维族汉子发现了我,他见我对水磨很好奇,就说:“这个吊斗出口的开关很重要,能控制麦子流出量的大小,需要不断调整,麦子如果放多了,两扇磨盘之间的存粮过多,磨出的面不但粗,还影响磨盘的转动;如果麦子过少,就会损坏磨扇。”我惊呆了,维族汉子的汉语非常流利,我立刻身子前倾,右手抚胸行礼用维语问候,维族汉子用汉语说:“磨面的吗?”我嗯了一声,维族汉子戴着有一圈毛绒绒帽沿的圆顶黑棉帽,帽沿外边露出的头发有些凌乱。维族汉子脸色黝黑,脸上布满了一道道皱纹,但身体很结实,我看不出他的准确年龄,也许三十多岁,也许五十有余。
维族汉子让我和陈小康把装麦子的麻袋抬进水磨房里排队。我这才发现,水磨房里排着不少粮袋,粮袋上都用粉笔写着名字,整齐地顺墙根一溜儿放着,用粮袋排队,磨的早晚以排次为序,人放下粮食就走了,所以水磨房里只见排队的粮袋,不见人。磨好的粮袋都整齐地挨墙排放,等着主人来拿。当维族汉子知道我们是附近知青,没面粉吃了,就指着旋转的水磨盘说:“这个磨完,你们磨。”我敬给维族汉子一支大前门纸烟,维族汉子看了我一眼,鼻子又动了几下,摇摇头掏出了自己的莫合烟,问我抽不抽莫合烟,我说劲太大,辣嘴。维族汉子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说我是儿子娃娃,羊羔子一样鲜嫩。
等前面的麦子磨完,维族汉子松开绳子,放下悬在房顶上的吊斗,把吊斗放在地上,一弯腰就把我们抬进来的一麻袋麦子扛在肩上。维族汉子两只大手跟小蒲扇似的,手上长满了老茧,他把麻袋口对着吊斗,我赶紧解开麻袋,维族汉子一弯腰就把麦子倒进了吊斗里。接着拉绳子,把吊斗升到合适高度,打开吊斗开关,麦子就顺着吊斗口流入两扇磨中间的圆孔,开始磨面。我蹲下来,勾头往水磨盘底下看,水磨的构造主要由上下磨盘和木质的转轴、水轮盘、支架构成。上磨盘安置在支架上,下磨盘安装在转轴上,转轴伸到水磨房底下,转轴下端装有水轮盘。水坝出口有水木槽,水木槽向下斜伸到水磨房底下,槽口对着悬空的水轮盘,以水的势能冲转水轮盘,从而带动磨房屋里下磨盘的转动,达到磨面的目的。
虽然县上有很方便的粮食加工厂,但粮食加工厂不接受少量粮食加工,这样少量磨面还得靠水磨。再说,水磨收费便宜,所以来水磨房磨面的人不少。我发现在水磨房的墙上用粉笔写着一些简单的维语字和阿拉伯数字,显然维族汉子把木板墙当成记事板了,木板墙的钉子上挂着湿毛巾,当板擦用。我仔细琢磨,大概是哪天谁送来了多少麦子,哪天来取吧。接着,我去水磨房外面转悠,水磨房真会选地方,选在了流水有落差的一段河道边,人工挖了一条和克孜勒河边平行的引水渠,引水渠进水口连着克孜勒河,出水口也连着克孜勒河,进水口高,出水口低,形成落差,湍急的流水驱动水磨房下面的水轮盘旋转。这些水只是在挖出的渠里借道走了一下,又流回到克孜勒河里,一点没浪费。引水渠在水磨房前建起了拦河坝,河坝上有几个开口,每个开口还有闸门,可提升可下沉,能控制水流大小。
五
卧式水轮在水磨房底下被水冲击旋转着,终年运转,“铛铛”作响,带动水磨房里的磨盘轰隆隆地旋转。水磨磨面是个慢活,等磨到我们第三麻袋麦子时,天已经黑了。水磨房里只有一盏马灯,马灯挂在从房顶上吊下来的一根铁丝上,灯光太暗,除了水磨盘这里亮点儿,屋里其他地方是一片昏暗。水磨房最里面是一扇大窗户,窗户下的地上铺着被褥,没有床。陈小康就坐在地上,背靠墙借着月光读书。我和陈小康不一样,我的学习劲头没他大,我看水磨好玩,就把学习的事忘了。
通过交谈,我和维族汉子熟了,我很好奇地问他:“你的汉语太劳道了(“劳道”厉害的意思)。”维族汉子咧嘴嘿嘿笑起来,讲起了他的经历。维族汉子高中毕业上了地区水利学校,学校不许学生恋爱,他恋爱了,被开除回生产队劳动。由于他汉语好,便于交流,就让他来看水磨,每天记十个工分。这个时候,陈小康突然问维族汉子:“你上水利学校是高考考上的吗?”维族汉子说:“我是‘文革前考上的。”接着,维族汉子指指自己的裤裆解释说:“这个地方不老实,受批评了。”说着,维族汉子脱了磨面的大褂,到屋外抖干净,回来小心地挂在墙壁钉子上,回身用勺子从锅里舀出菜汤,盛进碗里,请我和陈小康吃晚饭,晚饭很简单,就是菜汤和馕。
吃过晚饭,我们结伴走出水磨房去散步。这时,一轮明月高悬在天幕上,散发出冷静的光辉,我回头望着孤零零的水磨房,感觉水磨房在摇晃,陈小康说,你是站立不稳,所以看水磨房是摇晃的,你坐地上再试试。我往地上一坐,就感觉风从我的耳边嗖嗖刮过,我纹丝不动,水磨房也纹丝不动。我四下张望,月光像水似的泻向大地,把大地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只是这个亮和白天的亮不一样,清幽幽的给人一种静谧和不太真实的感觉。夜空非常明亮,天地仿佛浑然一体,草地上弥漫起朦胧的月光,像是升腾起来的一片淡淡的银雾。在这幽静的月光里,我们三人回到水磨房门口,在引水渠旁用木板搭的长椅上并排坐下来,月光照在水上熠熠生辉,把引水渠映照得像个透明的水银世界。
我看到远处的疏附县城一片灯光,严格来说灯光不是一片,而是像许多重叠的线条一样,不停地闪烁着,这是距离太远的缘故,亮着的灯到我们眼里就像星星一样眨着眼睛。维族汉子看看天看看地,舔舔嘴唇,清清喉咙说:“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早晚会离开这里。”我和陈小康相视而笑,陈小康说:“我们准备考大学呢。”维族汉子接过话题,说陈小康,你学习比他用力。维族汉子说着朝我挤挤眼,我对维族汉子说:“他学习比我好。”维族汉子说:“我看出来了,他一来水磨房就看书,你嘛玩了。”我叹口气说:“我对高考没信心。”维族汉子来了兴趣说:“我当年是‘民考汉,国家照顾,比你们汉族学生容易考上。”说到这里,维族汉子脸色似乎不悦,他捡起一块石子往水渠里扔着,没再说话。
说起学习,陈小康确实比我好。上高中时,我们班同学的家都在学校四周。学校在我们家北边,距离有两公里,我们家南面隔着一大片庄稼地就是克孜勒河,克孜勒河在我们家附近转了一个弯,向学校方向流去,在學校后门那里又转个弯,掉头向东流去。在蜿蜒的河堤上有条自南向北的小路,把我们家和学校连了起来,在河堤下是混合着泥土和炉渣铺的交通要道。
当时,我和陈小康是班里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和陈小康就像树和树的影子一样,我在哪儿他就在哪儿。那时,我俩特别喜欢撵从公路上驶过的卡车。每当有卡车驶过,每次都是我先跑,陈小康在后面撵,我先是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就像敲打鼓点,越敲越快,接着陈小康就从我身后冲过去,只见他身后尘土飞扬,就像滚过一个车轮。陈小康撵着卡车跑,先是双手抓住后车帮子,再一收腿就上去了,这叫搭便车。有时,我没撵上卡车,陈小康不会扬长而去,他会下车。只见他双手抓牢后车帮子,双腿先落地,一落地就跟着卡车跑,跑得差不多了,双手一松,减速,跑到路边停下,扶着杨树大口喘息,往往要吃一肚子尘土。
六
喀什的夏天罕见下雨,但奇怪的是冬天雪却不少,甚至有大雪,也许这和附近的雪山有关吧。年底,知青点早早运来煤炭,我们把块煤挑出来,剩下的煤粉掺上黏土用水搅和好,摊在地上,大约有两指厚,再用铁锹划成方格,晒成一个个煤饼,用的时候掰碎放炉子里烧。火炉子是我们自己做的,在废旧汽油桶里面糊上厚泥做炉胆,在油桶下半截四周凿上眼,穿进去铁棍,做成铁箅子过滤煤灰。铁桶下面再凿开个口,用来扒煤灰。最重要的是,还有烟筒,把烟筒一截截连起来从窗户通到屋外,烟筒能散发热量让屋里暖和不少,有些宿舍就故意让烟筒在屋里多拐几个弯。
红旗公社有不少人家使用煤炉子,每年都有人因一氧化碳中毒在睡梦中死亡。知青办下紧急通知,注意冬季用火安全,驻点干部要挨个宿舍检查,禁止在夜里烧煤火取暖,驻点干部说:“夜里烧炉火,就是搂着炸弹睡觉,活不到天亮。”可我们都不当一回事,炉子生着就不想让它熄灭,整夜燃烧,半夜还起来添煤,把炉子和烟筒都烧红了。屋外大雪纷飞,屋内温暖如春,我们坐在一起,围着火炉,都伸出手,手心翻手背来回烤火。我们每人屁股底下都垫着书,不是我们不看书,是越看越泄气,根本就看不懂,我们有自知之明,参加高考不过是“打个酱油”。
夜里下起了大雪,知青点的人并不讨厌大雪,理由很简单,遇到大雪天,可以白天连着黑夜睡觉,也可以一连几天围坐在铁炉边打扑克玩。我钻到被窝里,不断拧矿石收音机的可变电容器调台,时间越晚电台播音越清晰,听到各台播放《国际歌》后,就出现了外语播音,还有听起来蹩脚的汉语播音,疑似敌台,我赶紧关掉睡觉。
第二天清晨,发生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大雪把知青点大门旁的羊圈压塌了,幸好羊圈是空的。第二件事是所有参加高考的知青要去公社知青办填高考志愿,领准考证。当天,大雪封门,我们穿上棉衣棉裤,穿上那种圆圆笨笨的毡筒靴,爬窗户出去,雪深到膝盖。我们像挖战壕一样在院子里挖路,路两旁堆着高高的积雪,毡筒靴踩在积雪上“吱嘎吱嘎”响。我们把路挖到知青点大门外,风裹着雪花在我们耳边呼啸,很快就抹去我们刚踩下的脚印。雪地反射出白晃晃的光芒,照得我睁不开眼。有那么一会儿,我合上双眼,让风和雪花扑打我的脸颊,我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吸着飞舞的雪花。后来,我把手架在眼睛上远看,大雪填满了所有的裂缝和水沟,克孜勒河升腾起像雾一样的热气,将一望无际的大草地一劈两半,蜿蜒曲折的克孜勒河就像天际飘出的一条缎带,从遥远的西边浩荡而来,闪着亮光向东流去。
大队也很支持知青参加高考,专门派出两辆马车送我们去公社。由于天还没亮透,马车夫心里不舒服,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不停地嘀咕:“你们考大学,没我的事嘛。”把马车赶得忽快忽慢,引得一车人惊叫,期间还把陈小康颠下车去。不过,陈小康很机灵,一连打了几个滚,滚到了路边,没有被后面赶来的马车压住。陈小康扶住路边一棵胡杨树慢慢站起来。这时候马车已经停了下来,陈小康从路边捡起一块碗口大的圆溜溜的石头,走到马车夫面前,突然举起石头就要砸马车夫的脑袋,马车夫吓得双手护住头绕着马车跑,边跑边喊:“——杀人啦!”陈小康在后面撵。我一看不好,从后面马车上跳下来,拦住陈小康说:“你疯了,会砸死人的!”陈小康带着哭腔说:“差点崴住我的手腕,咋写字啊!”说着,陈小康不停地甩着右手。
一路吵吵闹闹,不知不觉就到了距离知青点十多公里的红旗公社。红旗公社大院在街道中间位置,大门凹进去,两边院墙凸出来,就如碉堡的射击孔。两边院墙上刷着维汉标语,一边是“抓革命、促生产”,另一边是“促工作、促战备”。我们进了红旗公社大门,只见一个披着一件半旧军大衣的中年男人,一见我们就喊:“是不是知青点的?”不等我们回答,那人埋怨道:“等你们来填高考志愿好几天了,上面天天催要,再不填,高考都赶不上了。”原来,高考填志愿已经开始了,驻点干部却不急,还说谁也不敢把我们漏报了,大家赶紧排队填高考志愿。
当年的高考是先填志愿后考试,由于我们信息闭塞,资料缺乏,经验为零,填报什么志愿,都是一笔糊涂账。前面人填报什么大学,后面人索性照着前面人报的填。轮到赵建新填高考志愿的时候,我就排在赵建新后面。我端详着负责填志愿的人,是个中年男人,消瘦,淡黄色皮肤,戴着眼镜,眼睛不大,面孔和善,脸上挂着微笑。负责填志愿的人看赵建新第一志愿填的是北京大学,就笑着摇头,敲桌子说:“别乱填,能考上吗?”赵建新不以为然地说:“反正也考不上,就挑最好的大学填。”
那天,轮到陈小康报名的时候出了问题,公社负责填志愿的人在知青点上报的名单里找不到陈小康的名字,急得直挠头,趴在桌子上找知青点的电话号码。这人办公桌上压着一大块玻璃,玻璃下压着许多信纸,信纸上记录了许多电话号码。
陈小康站在桌前说:“老师,不用打电话,让我报志愿就行了。”公社负责填志愿的人头也不抬,又把知青点上报的名单看了一遍,挠挠头说:“咋回事嘛?报名表里没你名字。”公社负责填志愿的人把报名表拿起来给陈小康看,并解释说:“报名表和高考填志愿表是对着的,报名表里没你名字,你填高考志愿也没用!”我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插话说:“……估计是漏报了,添上算了。”公社负责填志愿的人没搭理我,低头找知青点电话号码,终于找到了。公社负责填志愿的人一手摁着桌上电话机,一手抓住电话摇柄“呜呜”地摇,摇了几圈,把话筒摁在耳朵上说,接知青点驻点干部。不一会儿,话筒里传来驻点干部的声音:“老吴,啥?事,还打电话?”這时候,我们才知道公社负责填志愿的人姓吴。老吴说:“你们知青点的陈……什么来着?”我提醒说:“陈小康。”老吴说:“陈小康来公社填高考志愿,你是不是给人家漏报了?”驻点干部说:“该报的都报了,你是不是眼花了?”老吴“咦”了一声,又抓起报名表来回看,然后,斩钉截铁地说,确实没报。
老吴放下电话,拿起报名表说:“我只能按这张报名表办事,漏报就等于没报。”陈小康急得满脸通红,嘴唇哆嗦着说:“补上不就行了。”老吴笑眯眯的脸变了,变得坚硬起来,老吴朝陈小康挥挥手说:“走吧走吧,明年还可以考嘛。”陈小康急得红脸变成了白脸,脸色惨白,双眼发红,脖子上的青筋鼓起来一跳一跳的,他急糊涂了,失去了理智,一把揪住老吴的脖领子说:“给不给我报?”老吴被揪得离开桌子,抓住陈小康的手说:“你想干啥?你这么凶,怪不得驻点干部不给你报!”
这时,门外突然有人骂道:“嘿——反了你啦!”门外那个披着半旧军大衣的中年男人拨开人群进来,一把揪住陈小康的头发,陈小康不得不松開揪老吴脖领子的手,老吴趁机逃脱,一个劲儿地喘气。这时,屋里乱了起来,一会儿是那个披着半旧军大衣的中年男人把陈小康揪到墙角,一会儿是陈小康将门外那个披着半旧军大衣的中年男人逼到墙角,中年男人靠墙喘着粗气,耸了耸肩膀,想把快要滑掉的大衣顶上去,可大衣还是滑到地上,被踩在了脚下。中年男人大喊一声,猛然把陈小康的一条胳膊扭到了后脊梁上。陈小康被扭得弯下腰,像驴一样伸脚朝后踢。但最后,陈小康还是被中年男人扭着胳膊推到门口,用力一推,就把陈小康推出去了。陈小康被推得双腿打绊,踉跄几步摔了一个跟头。摔倒在地的陈小康嘴里使劲地骂着,他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屋里冲,中年男人抬腿朝冲上来的陈小康蹬了一脚,这一脚蹬得太突然,正好蹬在陈小康肚子上,把陈小康蹬得向后翻了好几个跟头。陈小康又从地上爬起来,顺手从墙角抓起半截砖就砸,中年男人头一偏,半截砖飞进屋里,顺着探头探脑朝屋外看的老吴耳边飞过,吓得老吴“咣当”一声关上门,“哗哗啦啦”把门从里面扣上。
文雅看陈小康和人家打起来了,就赶紧去找公社负责人。很快,公社书记从一排红砖平房后面绕过来,喝令老吴开门,问清缘由,先批评老吴脑子僵化,马上补报,又批评陈小康脾气不好,想批评那个披着半旧军大衣的中年男人,发现中年男人已经溜了。陈小康进屋补办手续,他填的都是一般大学,还填了中专卫校保底,老吴气呼呼地斜眼看着陈小康填表,边看边嘀咕:“你好凶哦。”陈小康填完表,后退一步,朝老吴深鞠一躬说:“我赔礼道歉。”老吴说:“今天要不是书记发话,你真报不上名。”
七
高考就是冲锋号,由于我们知青点在疏附县辖区内,所以我们要去疏附县参加高考。由于路途较远,我们带着打地铺的行李,这次没有坐马车,坐着大队已用多年的拖拉机朝疏附县进发。拖拉机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地上颠簸,大草地广漠无垠,积雪已化,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样子。在去疏附县的路上,能清楚地听到车轮在泥巴里的响声,那是车轮从黏糊糊的烂泥里碾压过的声音。拖拉机硬撑着总算把这条泥路走完了,后来,拖拉机下了一段很长的缓坡,拖拉机下坡时,四野空气里充满奇怪的声音,风吹过的声音,云飘过的声音,阳光洒下的声音……这种声音持续了很长时间后,县城的轮廓慢慢地出现了。
全县的考生涌进县城,就像重大的节日一样热闹,大街小巷到处是手捧书籍的考生,有三十多岁的“老三届”,也有十六七岁的应届毕业生。小县城无力接待这么多人,腾出小学教室让我们住宿。县里根据知青点情况安排知青住宿,大知青点安排两个教室,小知青点安排一个教室。教室中间拉一条绳子,绳子上挂着浸透油污的帆布,算把男女隔成两个世界。一道帆布墙两边,有睡课桌上的也有睡地铺上的,不过地上铺了一层麦草。我们把铺盖卷摊开在麦草上,和衣而睡。说是睡,其实也睡不着,好在教室里有电灯,大家就抓紧时间复习。本来我对高考已失去信心,可一进入临考状态,我也急了,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正巧,我和文雅隔着一道帆布墙,有问题我就撩开帆布下摆问她。文雅学习好,自学能力又强,再加上有课本,水平明显比陈小康还高出一大截子。我请教文雅的时候,无心学习的赵建新和小丙不断朝我挤眼、做鬼脸。学到半夜,教室外面下起了雪,雪越下越大,都飘进教室里。教室里没炉火,我手冻得肿成个馒头样,握不住笔。铺盖卷又单薄,冻得睡不着。
赵建新、小丙和小丁闲着没事,就拼命抽烟,烟从他们鼻孔里冒出来,呛得大家猛咳不止。一个号称“铁姑娘”的女知青撩开帆布,一步跨过来,一巴掌打掉赵建新嘴里的烟说:“叫你抽!滚回知青点,好好抽去吧!”赵建新不生气,反而笑呵呵地说:“烟暖房子屁暖床。”小丙接话说:“回知青点还要干活,还不如来县城里溜达溜达。”
到考试那天,我一到考场就傻眼了。考场纪律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严厉,武警战士在用白石灰粉撒的警戒线里笔直地站岗,进考场对着照片检查准考证,教室里前后都站着面色严厉的监考老师,先宣布考场纪律,随着尖厉的电铃突然响起,开始发考试卷,接着监考老师手一挥说,开始答题!
我哪见过这阵势,早吓傻了。等我平静下来,把试卷从头到尾看一遍,我的心就凉了,我一道题也不会。尽管在这之前,我囫囵吞枣把课本复习了一遍,可我的基础差,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要把数理化、语文、政治的知识往脑子里灌,把我都灌懵了。我偷看了一圈考场,赵建新一副放弃的样子,不紧不慢玩着手里的笔。小丙举手说:“报告老师,不会做,能不能出去?”老师看看表说:“半小时后可以交卷出去。”知青小丁也如坐针毡,看到教室外面站着武警战士,也不敢捣乱,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后来,赵建新、小丁和小丁只参加了高考的头门考试,后面的考试都放弃了。
我隔着课桌,先看陈小康,他在答题。再看坐在教室另一边的文雅,她很沉稳,一点也不慌张,答题好像很顺畅。这个时候我就想,这个教室里要是考出一个大学生的话,那就是文雅。
八
高考完,我考得很差,尤其是化学试题根本就看不懂。我们在县城停留了一天,回来的路依然不好走,路上有雪也有冻土化开的泥,我和陈小康并肩坐在车厢后面,把一件棉军大衣顶在头上。路坑洼不平,老旧的拖拉机“嘎吱嘎吱”颠簸得厉害,好像随时都会散架。我手扶车帮伸头朝车厢外望,这一望不要紧,拖拉机正在下坡,车轮打滑,刹不住车,只听“嘣”的一声,拖拉机轮子撞着路边大石头上,把车厢掀翻了。就在车厢要翻的一瞬间,我拉着陈小康往车厢外跳,我俩几乎是一起往外跳,糟糕的是我俩在空中撞在了一起,我把陈小康撞到车厢外,陈小康把我撞回车厢里,我被扣在了侧翻的车厢下面。由于有一车行李支撑着,我没受伤。大家齐心协力把拖拉机翻过来,我们男知青轮流摇车前的一根摇柄,憋住气使劲地摇几圈,摇得全身快没力气了,拖拉机才“突突突”地响起来了,弄得我们满手油污。
拖拉机翻车,我们不少人被摔出车外,由于年轻,活动一下胳膊腿,居然啥伤都没有。回知青点前,赵建新脑筋一转,去路边寻了合适的木棍当拐棍。小丙一看,用围巾把胳膊吊在脖子上。那天,驻点干部站在知青点大门口迎接我们,他发现我们不少人伤了胳膊腿,又见赵建新夸张地拄木棍一歪一歪地走路,还有小丙龇牙咧嘴吊着胳膊,就黑着脸问我们:“你们是去考试,还是打架去了?”我们说拖拉机翻了,驻点干部就瞪眼望着天,长叹口气说道:“没出人命就好。”
开始几天,我们都很老实地呆在知青点宿舍里,假装养伤给驻点干部看。没过几天,我们就憋不住了,去院子里散步。有次,我上廁所回来,路过陈小康宿舍门口,门敞开着,发现他的床铺上放着他的柳条箱,柳条箱八个角上都包着薄铁皮。那箱子除了暗锁,外面还加上一把铁锁,我觉得好奇,进屋对陈小康说:“你打算去上大学了?”陈小康说:“我收拾一下箱子。”说着,陈小康打开柳条箱,拿出一个瓶子,倒出一粒黄澄澄玉润珠圆的鱼肝油丸给我看,我说:“啥东西?”陈小康说:“给你吃一粒,补脑子的。”一想到高考,我考那么差,就赌气说:“不吃。”陈小康可能考得不错,心情不像我那么差,他见赵建新和小丙还有小丁在院子里打篮球,瞄着钉在树上的铁圈反复投球,就对我说:“咱也去打球,活动一下身体。”
就在我们忘乎所以打篮球的时候,驻点干部靠着宿舍门边,喝着一茶缸热水,嘴里发出吸溜声,像是把脑门上的汗都喝出来了。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朝驻点干部方向努努嘴,小声说:“驻点干部在观察我们呢。”陈小康抱着篮球扭头看驻点干部,我赶紧说:“别看,回宿舍养伤。”我们刚想走散,驻点干部咳嗽一声,大声说话了:“都别走,来会议室开会!”
知青点会议室很简陋,连个桌椅都没有,大家提着小板凳或者一块砖头,靠墙围坐在会议室里。院子里冷空气伴着大风不时劲吹,树木吱吱嘎嘎摇晃,天空忽明忽暗,宿舍窗户上蒙的塑料布在风中簌簌地响。驻点干部双手捂住大茶缸,就像捂住一个火炉,他看着大家说:“都休息好了吗?”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一起看着驻点干部说:“差不多吧。”有人说话慢半拍,在众人回答完,那人的话留个尾巴,“……还没。”驻点干部抬头看了看,想找到那个说话慢半拍的人,结果大家都低下了头。驻点干部说:“不管休息好还是没休息好,该收心了。从明天开始下地干活!”大家一时无语,停了片刻,一起说:“好吧。”就在大家一起说话时,还有人混在里面慢半拍地说:“……农闲啊。”驻点干部有点恼了,再看大家,又都低下了头,似乎在说,不关我事。驻点干部彻底怒了,把一茶缸水泼到地上说:“现在就干活,把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
九
高考发榜那天,俨然是一项重大盛事,全县的录取红榜就贴在县城十字路口书店的一面墙上,那是县城最热闹的地方。那天,我们从知青点坐大队的拖拉机赶到县城十字路口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水泄不通。大学录取红榜就张贴在墙上,红榜上用毛笔写着考生名字和录取院校,字体清秀工整,只是墨迹未干,像是连夜誊写出来的。许多考生都在拥挤的人群里从红榜上寻找自己的名字。一旦有人找到自己的名字,围观的人群就唏嘘不已,羡慕人家的福气。我们知青点的人大多心里发虚,都不敢过去看,就撺掇我去看。我心里怦怦直跳,挤到第一张红榜前,一眼就看到了文雅的名字。天啊,全县高考第一名,被上海一所著名大学录取,不禁让人肃然起敬。接着,我开始找我的名字。我从第一张红榜看到最后一张红榜都没有看到我的名字,我心存侥幸,是不是看漏了?我揉揉眼睛,从最后一张往前看,总共也没有几张,全县录取了不到五十人,在大红榜的末尾有陈小康,他被地区卫生学校录取了。我们知青点就考上文雅和陈小康两个人,其余人全部落榜。
那时候,考上大学是人生重大事件,也是人生的转折点,谁要是考上了大学,立马就有高人一等的感觉。高考时,我就亲眼看见一个高度紧张的考生,当时,我正对着考卷抓耳挠腮一筹莫展,忽然听到教室窗外传来一阵低声的喧哗。我临窗,刚把头扭向窗户,监考老师就认为我有异动,想偷看后排考生试卷,过来敲我的桌子,以示警告。我指指窗外,只见两个男医生架着一个身体瘦弱的男考生,急急忙忙往救护车上送。那男考生的腿就像没了骨头似的在地上拖拉着,脖子歪到一边,似乎支撑不了脑袋的重量。一个护士紧跟在男考生的身后,手里拿着输液袋,还有毛巾药品之类的东西,一路小跑着。
高考不易啊。所以文雅考上大学,还是那么好的大学,连驻点干部见了文雅都变得格外客气,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从上海发给文雅的录取通知书,嘴巴都不把门了:“妈的——妈的,这他妈的太神奇了!”文雅开始和大家告别,鼓励大家说:“明年接着考,一样的。”赵建新说:“人和人不一样,不是我们不想上大学,是实在考不上,再努力也白卡(意为白费劲)。”文雅说:“上帝关上一扇门,会打开另一扇窗,人生不止上大学这一条路。”瞧,文雅多会说话,多会安慰我们这些落榜的人,我们就说不出这么有水平的话,人家到底是大学生啊。
文雅被众星捧月一般,没人搭理陈小康这个小中专生,他受了刺激,为了表达决心,他居然把录取通知书给撕了,我气得直吵他,给我呀,我替你去上。陈小康说:“替不了。”我说:“我知道替不了,我的意思是撕了可惜。”陈小康愤愤地说:“明年再考,我就不信我考不上大学!”我说:“你他娘的真有种,是条好汉!”
文雅离开知青点那天,大队派一辆崭新的马车送文雅去喀什。马车夫是过去知青点的农民代表,调到大队赶马车去了。农民代表回知青点特意穿上了过年才穿的新衣服,看来他对新工作很满意,农民代表对我们说:“姑娘走了,我嘛送一下。”我们恭喜农民代表高升,看着喜笑颜开的农民代表,我有点高兴不起来,还很失落,原因是以后再也看不到文雅了。我对自己曾暗恋文雅感到羞愧,人家是文曲星,怎一个厉害了得。我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心虚得不敢看文雅,就低头看马车。这辆马车是大队新做的,白茬车厢还散发着树木的香味,甜丝丝的。车轮是黑油油的汽车轮胎,轮胎充足了气。文雅也有些激动,她脸上的酡红越来越深,她把一个书包递给我说:“这是我的高考复习资料,送给你。”我吃惊不小,她为啥要把高考复习资料送给我,而不是别人?比如,比我更需要高考复习资料的陈小康,难道她发现我暗恋她了?不容我多想,文雅把书包塞到我手里说:“世上无难事,明年再考。”我迟疑地接过书包,不知说啥好。我自作多情地想,也许文雅也有一点点喜欢我,因为我发现她经常偷看我,有人告诉我,一旦女生经常偷看哪个男生就是喜欢上那个男生了,要是这样,我和文雅算是互相喜欢,但在当时的条件下,我们知道爱情这种事成不了,就都留在心里不说出来。
农民代表坐在马车头位置,缰绳挂在胳臂上,另一只胳膊把鞭子在空中一甩,“啪”的一声响,驾辕的大白马猛地朝前一蹿,马车立刻一跳一跳很轻快地跑起来了,车轮碾轧着土路发出“噗噗”的声响,路面的浮土里藏着不少小坑什么的,马车颠簸得厉害。我们跟着马车走,文雅一手抓车帮,一手在寒冷的空中用力一挥,高喊了一句,再见——!
文雅走了,我们跟着马车越走越慢,最后都站在路边挥手,我扩了一下胸,舒缓了一下,忍不住又把目光投向马车。马车朝克孜勒河边的水磨房方向跑去,在像个小黑点一样的水磨房那里转个弯,掉头向喀什而去,最后连人带车一起消失了。我久久地像木桩一般站在路边,跟丢了魂似的打不起精神,到底因为什么,又说不明白,但有一点我深有体会,那就是文雅靠知识改变了命运。我身不由己地张开双臂,抱住在荒原上罕见的一棵树,把脸紧紧地贴在了冰凉的树身上。
十
后来,文雅给知青点寄来一封信,虽然是写给全体人员的,但收信人是我。信里有一张彩色照片,文雅胸口上戴着亮闪闪的大学校徽,背景是洋气的上海外滩,我不由得看了一眼我们的知青小院,和上海外滩相比,犹如荒凉的火星一般,很难让人相信文雅曾在这里生活过。考上大学就是好啊,不服不行,天上地下的差别,连我都想再考一次大学了。陈小康看了文雅照片,许久没有说话。我说陈小康:“你把中专录取通知书撕掉,也许是对的。”陈小康说:“我考不到上海,难道乌鲁木齐不行吗?”我朝陈小康翘起大拇指说:“有志气!”
高考过后,知青点的日子恢复了平淡,天气依然没有转暖,还下了几场小到中雪。这个时候知青点里已经没有人学习了,大家都对高考失去了信心,只有陈小康还在学习,而且更加刻苦。有人嘲笑他,他不反驳,脸上也没表情,像是在说,你们越嘲笑我,我就越努力学习,你们休想打败我像钢铁一样坚硬的学习意志。有时,我想起文雅也会情不由己地拿起书看,被赵建新一巴掌拍掉说:“少猪鼻子插大葱——装象,你懂数理化吗?走,跟我去尿一泡!”
过去,驻点干部隔不了几天就要按照知青办要求,强调夜里灭掉煤火。自文雅去了上海,驻点干部也是羡慕得要死,竟然忘了提醒夜里灭掉煤火。有天夜里,风打着旋在知青点院子里刮,像是龙卷风,把屋顶上的草垛都刮飞了,也把我们宿舍伸到屋外烟筒的拐头刮掉了,拐头刮掉烟筒就没了遮挡,风呼呼往烟筒里灌。我就爬起来,一盆水把炉火浇灭,蒙头睡到天亮。
天刚亮,那个讨厌的阿组长,又开始喊我们上早工。我说:“起来啦,穿裤子嘛。”阿组长就去拍陈小康的宿舍门,我听到阿组长在隔壁宿舍喊:“库邦了(起床了)!”宿舍里没有人回答,阿组长就用拳头捶门喊:“大学考完了嘛,该干活了!”当时,和陈小康住一个宿舍的人请假回家了,宿舍里就陈小康一个人。阿组长喊得满院子人都起床了,可陈小康就是不搭理他。不一会儿,就听见阿组长带着哭腔喊:“麻达(麻烦)了嘛,人掉地上啦!”
阿组长这一喊不要紧,引起了驻点干部的注意,驻点干部正在门口刷牙,刷得满嘴冒白沫子,他瞪大双眼问阿组长:“喊什么?”阿组长估计是吓坏了,他跑到驻点干部面前,把头上的棉帽取下来拿在手里,指着陈小康宿舍说:“那里……”驻点干部停下刷牙,疑惑地扭脸看阿组长。阿组长把棉帽子摁在胸前说:“人,地上呢。”驻点干部把嘴里牙膏沫子一口喷掉说:“大惊小怪,睡觉掉床下嘛。”接着,驻点干部喝口水,仰起脖子,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然后“噗”一声把漱口水吐掉,再把牙刷在搪瓷缸子里呱呱地搅着,边搅边说:“你看我干啥?快去把人叫醒,别冻坏了。”
阿组长这才回过神来,一个急转身跑了。我披着棉袄在我们宿舍门口站着,阿组长趴在陈小康宿舍窗户上,窗户上蒙的白塑料布已经被阿组长捅开一个小眼,他把眼儿撕开,让我过去看。我一看坏了,陈小康掉到床下,还向前爬了几下。我赶紧用肩膀把门撞开,我抱着陈小康的肩膀一抬,他居然像截木头一样僵硬了。我赶紧和阿组长把陈小康抬到屋外,让他透透气。我怕陈小康冷,回屋里拿出被子,盖在陈小康身上,接着我给陈小康穿棉衣,他胳膊弯着,怎么也扳不直,这时候我才发现陈小康死了!
真是晴天一个霹雳,知青点院子里的人全都慌里慌张地跑过来,把陈小康围着。这个时候,驻点干部已经骑着自行车慌慌张张赶往大队部,慌不择路,一路上摔了好几个跟头。好在,大队部离知青点不算太远。等了一会,驻点干部就带着大队赤脚医生赶来抢救。赤脚医生一阵忙乎,又按是按压心脏又是掐人中,最后掰开陈小康眼睛看,再摸摸陈小康手腕上的脉搏说,死了,彻底死了。驻点干部说:“强心针,不是让你带强心针吗?!”大队赤脚医生哆嗦着手去急救箱里拿出注射器和药水,把药水装好,往陈小康心脏位置扎,随着针管推动,药水从针眼反涌出来了。大队赤脚医生说:“药水打不进去了。”驻点干部急得一蹦说:“快送医院!”
……陈小康死了,看到他的尸体横陈在那里,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昨夜很晚的时候,陈小康来找我,我们宿舍是不扣门的。这时我已钻到了被窝里,陈小康说:“去我屋睡吧,有两个空床。”我刚想爬起来,一股凉气把我逼回被窝里,我赶紧用被子裹着脖子,把脑袋留在外面说:“算了……太冷了。”陈小康说:“披着被子过去。”我说:“我都脱光了,起来还要穿棉衣棉裤,太麻烦。”陈小康不再坚持,看了我一眼就走了,没想到这是他最后看我的一眼,难道是来和我告别的?那晚,我要睡到陈小康宿舍里,估计也死了。
知青点死了一个知青,可把驻点干部吓坏了。死个知青不是小事。不管怎么说人家是来接受再教育的,中煤毒死在知青点,这個责任驻点干部是躲不开的,最起码没有按知青办要求检查陈小康宿舍里的炉子夜里灭没灭火,责任心不够,上面处理起来不会轻。随后,知青点为陈小康举办了追悼会,买来棺材入殓,我特意把陈小康的高考复习资料都垫在他头下,让他枕着梦想安息吧。
知青点出了人命,把驻点干部吓跑了,知青点没人管,大家都返回喀什家里,等待知青办安置工作。随后,知青点就慢慢荒废,后来成了一个大羊圈,成了牧人们还不错的一个歇息地。
十一
知青办给我们分配工作,是按批次进行,什么单位都有,不满意可以等下一批。文雅考上大学对我刺激太大,我没在家里等待分配工作,而是上了高考复读班。我知道我的数理化太差,就改学文科,避开物理和化学。过去,我不珍惜学习机会,现在是夜以继日地学习,过去我是只要玩不死,就往死里玩,现在是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我是利用一切时间学习,把时间压榨到了极限,连睡觉的时间都想取消。我一遍一遍地看书,满脑子都是数学、历史、地理和课本上被我划过红杠杠的地方,黑色的印刷字体像蚂蚁样往我脑子里爬。
复读班老师也下大力气,刻蜡纸、推油墨磙子给我们印复习资料。过去不学习啥也不知道,现在一学才知道语文还有语法这一说,过去从没学过。不过,我们老师教语法是一绝,就算是对定语、宾语、状语……哪放哪还迷糊的学生,只要经他一调教,立马开窍。一次课堂提问,语文老师摇头晃脑地问我们,古人云,临渊羡鱼,莫若退而结网,何也?我立刻站起来抢答,人站在河边,只是望着河中肥美的鱼,徒生羡慕之情,是得不到鱼儿的,还不如回家结张网来捕鱼。只有结网捕鱼,才能尝到鱼的美味。老师很高兴,表扬我说,你虽然基础差些,但进步很快,如此坚持下去,考上大学还是很有希望的。我大受鼓舞,学习劲头就更足了。
时隔半年,一九七八年高考随即举行,这一次,不再由各省出题,而是全国统一考试。由于时间仓促,高考太难,我再次落榜,我没有选择知青办分配的工作,而是在年底参军入伍。在部队,我坚持学习和军事训练,凭着在复读班打下的底子,考上了陆军学校,成了一名解放军基层军官。
我们知青点的人都有了去处,驻点干部回原单位上班,赵建新、小丙、小丁结伴进了纺织厂。陈小康要是不死,也许能考上大学。由于维系我们和文雅关系的知青点没了,文雅再没给我们写过信,我们和她在知青点的再见就是再也不见了。我们知道文雅的消息也越来越少,几年后,有人提起文雅,说她留在上海的大学里教书。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文雅的消息,又过了好些年,有人提起文雅,说她当教授了。
刘枢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河南省小说研究会理事,郑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在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万字,多次获奖。著有长篇小说《民国书生》《期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