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女词人贺双卿词的疾病书写

2023-05-30 02:10夏源
今古文创 2023年8期

【摘要】 清代女词人贺双卿身染疟疾,饱受折磨。她将“疾病”作为重要书写对象,使之与自身短暂悲苦的人生经历甚至社会、时代相结合,从个人身病、女性心病、社会弊病三个维度,书写人生体会与感悟,又融入独特的伤春情怀。其创作是来自农妇的声音,从抒情角色、思想内容看,可谓清代女性创作繁荣的表现。

【关键词】 贺双卿;清词;疾病书写;伤春情怀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8-005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8.017

基金项目:2021年云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基金项目(研究生类):“贺双卿词的自我形象塑造及貧民视角探析”(项目编号:2021Y692)。

有清一代,女性文学创作迎来繁荣期。以清代雷瑨兄弟同辑《闺秀词话》为例,收录从宋至清女词人逾一百八十家,多为清人,足见其创作之盛。而留名文学史的清代女词人除徐灿、顾太清、吴藻等,还有一位不容忽视且身份特殊的薄命才女——贺双卿。她出身农家,自幼酷爱诗词,满腹诗情。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入夫暴姑恶的周家,夫家霸凌,家务繁杂,疟疾缠身,一代佳人在不幸的婚姻与无尽的折磨中香消玉殒。她满腔辛酸无处诉说,只能寄情笔端。现存词作十四首,大多以“病”入词。其中,有两首以“病”为题,且九处直用“病”字,直抒身世凄楚之感。

贺双卿身染疟疾,在词作中多次将“疾病”作为重要书写对象,而这些描写又常常与其短暂悲苦的人生经历相结合,从而突显出女性的柔弱体质与细腻心绪。诗词成为她情感的宣泄口,使词人得到一定程度的情感慰藉。她以女性视角作女儿词使词蕴含感情真挚,语言质朴,意象丰富的艺术魅力,以自身独特的生活经历拓宽了女性词作的题材内容。值得注意的是,双卿借助疾病书写不仅汇集她对人生的体验与感悟,更对其诗词内在情感产生影响,发出农妇的声音。

一、双卿以病入词的深层内蕴

受生活经济情况与教育文化水平的限制,女词人多为上层名门贵女,她们的生活经历大多简单顺遂,一生安居后院,相夫教子。而下层农妇的贺双卿的生活体验与之不同。她遇人不淑婚姻不幸,早出晚归参与农忙,疟疾缠身饱受病痛,从而产生与幸福健康状态下截然不同的情感认知。她将病中所感寄寓词作,宣泄痛苦压抑的情绪。贺双卿疾病书写的深层内蕴,不单是个人罹患疟疾缠扰的身病,还有女性遭受家庭霸辱的心病,更是借病批判封建社会的弊病。

(一)个人身病:疟疾缠扰,折磨肉体

贺双卿饱受病痛折磨。疾病给她带来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痛苦,使其产生难过、孤独、悲苦等消极情感。双卿借词抒发内心世界的真实情感,将胸中愁郁之气倾吐笔端,以此宣泄负面情绪和精神痛苦。她别开新境的以病入词,通过疾病自述其身世遭遇,表达哀苦之感。贺双卿词作中的主人公皆为自己。她善用白描手法诉说心迹,将真情实感融于字里行间。如《玉京秋·自题“种瓜小影”》:

“眉半敛,春红已全褪,旧愁还欠。画中瘦影,羞人难闪。新病三分未醒,淡胭脂,空费轻染。凉生夜,月华如洗,素娥无玷。翠袖啼痕堪验,海棠边,曾沾万点。怪近来,寻常梳裹,酸咸都厌。粉汗凝香蘸碧水,罗帕时揩冰簟。有谁念,原是花神暂贬?”[1]34

这首《玉京秋》乃贺双卿答和书生段玉函所作。怀芳子寻来画师张石邻为双卿绘《双卿种瓜小影》,苦索其作词题画。故此词亦为题画词,叙说双卿赏画观感。春华已逝,春愁未消。词人近期身体虚弱,食欲不振,也无心思梳妆打扮。画中人未施粉黛,患病消瘦,惹人怜惜。田间种瓜时,她曾用翠袖拭泪;海棠树旁,她亦滴下清泪;种瓜点种时,她流出的汗水浸透香粉,不得不时时用罗帕擦拭脸颊。双卿满腹春愁辛酸无处诉说,亦无人怜惜,她只能独自忍受,苦苦煎熬。

贺双卿以《种瓜小影》所绘制倩影为主线,字里行间透露出画中瘦影愁绪笼罩的情态,借助题画倾诉无人疼爱的孤寂处境。上阕诉说画中人颦眉含愁的神态。“画中瘦影”与“镜里相看自惊,瘦亭亭。”(《湿罗衣》)[1]32有异曲同工之处,皆为顾影自怜,伤己病痛的浓愁。“新病三分未醒”,病魔缠身,故画中人瘦弱无力,憔悴不堪。“空费轻染”看似是双卿自嘲浪费画师笔墨的戏言,实为烘托词人身体状况极差,难以自控病态的情状。她明知有画师作画,却无法掩饰病容,难以展露笑颜,因此被画师真实地记录在画卷中。下阕描绘双卿田间种瓜的真实情景。词人在田间辛苦劳作时流下汗与泪。这不仅是她农忙操劳时生理自然的反应,更是满心苦楚难自禁的表现。病痛难忍,农活辛劳,却无人体恤,贺双卿只得借神寄寓情感。“素娥”“花神”皆为女神,她用月神嫦娥喻自己志节如皓月般清白无污,以花神被贬喻自己在尘世间受苦煎熬,自嘲开解悲苦情绪。

此类词作还有《望江南》《湿罗衣》等,双卿用寻常的言语述说亲身经历,用真挚细腻的情感打动人心。疾病的折磨使词人把目光集中于自身,从病态难掩到体虚消瘦,从自怜、自哀、自愁、自悲到郁气难抒。清代陈延焯曾评:“凄怨不胜,婉娩有致,想见素质幽情。”[2]831

(二)女性心病:家庭霸辱,摧残心灵

下层贫民经济困难,他们吃饱穿暖的基本生活需求都难以保障,故生病更无余钱医治。当肉体的疼痛难以疏解,人便需要寻求一处安抚灵魂的精神世界,诗词便承担起了这样的重任。贺双卿以“病”入词并非一味描写身体之痛,更有难以言说的心灵之伤。正如《薄倖·咏疟》:

“依依孤影,浑似梦,凭谁唤醒?受多少蝶嗔蜂怒,有药难医花症。最忙时,那得功夫,凄凉自整红炉等。总诉尽浓愁,滴干清泪,冤煞娥眉不省。 去过酉、来先午,偏放却更深宵永。正千回万转,欲眠仍起、断鸿叫破残阳冷。晚山如镜,小柴扉烟锁,佳人翠袖恹恹病。春归望早,只恐东风未肯。”[1]46

《薄倖》词描写词人患病时的种种处境与复杂心理活动。双卿患病昏迷不醒,模糊地感觉到有虚影在眼前晃动,似梦非梦,难辨虚实。鲜花总会遭受蜂蝶侵害,然而良药也无法医治花病。贫病交加又兼为妇人身,自己就算含冤而死,也无人同情理解。农忙时节,没有闲暇时刻;严冬来袭,只有她独守红炉,孤寂苦闷,抑郁难抒。寒冬疟疾发作,词人萎靡不振地忍受病痛折磨,只盼愿春天早日来临。

此词蕴含着词人对生活现状不满,郁结于心。长期患病导致其身体极度虚弱,“凭谁唤醒?”即谁能带她离开深渊?这是词人发自肺腑的呐喊。贺双卿妙用比喻手法,把自己比作花,把欺辱她的人比作蜂蝶,以花遭蜂蝶摧残喻自身不幸遭遇和生活处境。在封建家庭的管控下,作者身体和精神受到双重压迫,即便有药可以医治她身体的病痛,也难以医治她心灵的创伤。“春归望早”不仅是她期望季节上的变化,更是期盼生活处境的变化。“冬”象征着困境,而“春”象征着希望。她盼望充满苦难绝望的严冬过去,迎来充满幸福美好的暖春。哀痛欲绝的《薄倖·咏疟》词,一唱三叹,字字泣血,倾吐其身世不幸与满腹悲酸。

贺双卿在《一剪梅》《摸鱼儿·谢邻女韩西馈食》等词作中,皆以切身体验述说人生遭际。在“重男轻女”的时代烙印笼罩下,传统女性在家庭关系中处于弱势地位,“夫为妻纲”即丈夫是家庭的绝对权威。妇女承担着与柔弱身躯不相符的繁重农活家务,积劳成疾。双卿在词中真实地叙述了女性婚后病魔缠身却孤苦无依的生活处境,倾诉了婚姻不幸所带来的悲苦命运。这也是封建社会末期千千万万不幸妇女的缩影。面对婚姻不幸,她们无力反抗,只能接受所谓命运安排,默默独自舔舐灵魂创伤,祈求来世幸福,可悲可泣。词人借病抒发自己不平不满的情绪,将“病身”和“病心”相融合,看似句句都在写病,实则句句皆抒悲情。

(三)社会弊病:夫权迫害,禁锢身心

贺双卿婚后不幸染上疟疾,疾病不断摧残着她的躯体。她惟能借病抒情,苦中作乐,聊以慰藉。疾病书写亦是双卿自诉身世不幸,遇人不淑的怨词,并从侧面批判封建社会制度对妇女的残酷迫害,如《孤鸾·病中》:

“午寒偏準,早疟意初来,碧衫添衬。宿髻慵梳,乱裹帕罗齐鬓。忙中素裙未浣,褶痕边、断丝双损。玉腕近看如茧,可香腮还嫩。 算一生凄楚也拼忍,便化粉成灰,嫁时先忖。锦思花情,敢被爨烟薰尽。东菑却嫌饷缓,冷潮回、热潮谁问?归去将棉晒取,又晚炊相近。” [1]38

该词描写双卿疟疾发作时的痛苦情形。词人的疟疾冷热交替时常发作,严寒高烧循环相袭。繁忙的劳作和频发的疟疾把青春美貌的双卿折磨得玉容憔悴,面黄如蜡。她满腔才情被夫家扼制,才思也被日常琐事消磨殆尽。双卿既要抵抗病魔,还需操持家务,担心稍有怠慢又招致家人无端的责骂。这朵娇花只能在这困境中逐渐枯萎,直至凋零。

贺双卿嫁为周妇,侍奉公婆,安分守己,操持家务。周家见其患病却漠不关心,反将繁重的琐事都堆积在她羸弱的肩膀上。上阕描摹患病劳作的生活情景,用疟疾发作的真实情况增加内容说服力,塑造了忍辱负重的病妇形象。将具体的病情和病痛写入词中,这与过往上层深闺女子无病呻吟之作全然不同。只有真切感受疟疾摧残的病人,才能泣写出病痛难耐之感。下阕哀叹妇女身世之悲,“凄楚”二字是词人发自内心的叹息。可以说,疾病给她带来肉体上的折磨,家人冷漠的态度则对其精神产生巨大的摧残。贺双卿对婚后压抑生活不满,对封建婚姻制度极度厌恶。然而在“嫁夫随夫”封建社会思想的禁锢下,她无力挣脱束缚,只得将自己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寄托于虚无缥缈的来世,聊以慰藉。

女词人巧用比喻和细节描写,自然含蓄地叙述自己沉闷单调的日常生活,突出农妇悲惨处境与凄苦命运。由双卿遭遇可料及清代的农村妇女受夫权压迫是普遍且严重的。妇女的生活状况与婚姻美满紧密相连。婚后幸福感直接影响妇女内心情感世界,但不幸的婚姻带给她们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封建社会下的妇女受到三纲五常的禁锢,她们不会向命运发起反抗,反将所有悲剧归为宿命,最终借助宗教信仰等慰藉心灵。受夫权压迫的平民女性,鲜少能借文字表达内心情感,故反映夫权迫害的主题在诗词领域近乎空白。贺双卿作为底层女性,把农妇悲苦经历展现在世人眼前,极大地丰富词的内容,增添了词的悲凉凄婉新境。

这类词作还有《凤凰台上忆吹箫·残灯》《春从天上来·梅花》等,皆描写双卿病容憔悴,有病难医,却仍要带病劳作。她浑身乏力还要忍受家人无端责难,只能通过宗教仪式排解郁气。词人借病症凸显封建势力的丑恶嘴脸,深刻揭示封建家庭对女性身心压迫的残忍行径,强烈表达出自己对其的控诉与憎恶。双卿词与历代婉约词相比,具有更深刻现实的艺术魅力。

二、双卿病中词的伤春情怀

“伤春悲秋”,这一文学主题在历代诗词作品中极为常见。文学创作者可借此感发时代兴衰之变,命运蹉跎之嗟,身世悲凉之感。古人常言:“女伤春,士悲秋。”女性作家心思细腻,善将内心细微末节的感受赋予词作,多以诗化的浓愁别恨为主要基调。情感细腻的女性创作伤春佳作颇多,因而形成“女伤春”的社会共识。虽然上层贵女的伤春闲愁往往“为赋新词强说愁”,但其作仍记录着她们内心深处的离愁别恨。而最具代表性的女词家应是李清照,如其《点绛唇·闺思》中上片写道:“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3]73该阙抒惜春与怀人的伤春之情,反映深闺思妇的伤春情态,情词并胜,字字珠玑。

而下层农妇贺双卿词中的疾病书写则在传统“伤春”主题的基础上,融入患病经历,感时而成。疾病使词人对四季时序更替,自然景物变化,以及自身生理变化更加敏感,进而深感生命的脆弱和短暂。她对寒暑易节之际尤为关注,常借时节景物表达心灵世界,即由外在事物反衬内心所感,由外及内,书写出女性的生命意识与情感体验,抒发“寻春不见”之感。因此,以其伤春情怀为线索,探寻词人疾病书写所包含的无尽悲愁。

贺双卿通过描绘独具农家特色的陌上景色,借此感叹时光的流逝,直抒伤春胸臆。如《春从天上来·饷耕》上阕:“紫陌春情,漫额裹春纱,自饷春耕。小梅春瘦,细草春明,春田步步春生。记那年春好,向春燕,说破春情。到於今,想春笺春泪,都化春冰。”[1]60词人为正在田间春耕的丈夫送饭,途中见无限春光。眼前充满生机的春景唤醒了她记忆中的美好春情,然而曾经感叹春光易逝的咏春佳句,早已飞灰湮灭。前面春回大地的勃勃生机与末句词人心灰意冷的心境形成强烈对比。忆昔抚今,不胜感伤。婚姻不幸和身患疟疾的遭遇,使其抑郁寡欢,满腹愁绪。

又如《摸鱼儿·谢邻女韩西馈食》,其下阕“黄昏后,残热谁怜细喘?小窗风射如箭。春红秋白无情艳,一朵似侬难选。重见远,听说道、伤心已受殷勤饯。斜阳刺眼,休更望天涯,天涯只是,几片冷云展。”[1]51生于农家的贺双卿,人际关系极为有限,唯与至交女友韩西交情颇深。一日,韩西前来看望她,双卿却因病卧床,无法与之相见。该词表达病中双卿对韩西离别的不舍、遗憾与思念。词人疟疾发作,直到黄昏热潮渐退,然余热未尽气促细喘,却无人怜悯。窗外冷风萧瑟刺骨,此处一语双关,即指自然现象的寒冷,又指无人关怀的心冷。词末以景衬情,“休更望天涯”与晏殊《蝶恋花》“望尽天涯路”有异曲同工之妙,亦与王国维第一境界交相呼应。全词虽以挚友离别之情为主线,却透露出双卿婚姻生活的不幸和精神上无依无靠,暗含着她对封建家庭压迫妇女行径的声声控诉。

此类词作还有《湿罗衣》,“世间难吐只幽情,泪珠咽尽还生。手捻残花,无言倚屏。镜里相看自惊,瘦亭亭。春容不是,秋容不是,可是双卿。”[1]32賀双卿用寻常之语抒发自身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以亲身经历与感受述说满腹愁思。正如元好问在《摸鱼儿·雁丘词》中感慨:“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双卿亦有同感。尘世间唯有“情”之一字难以倾诉,但更痛苦的是有情不可说,有苦无处述。词人因情伤心而落泪,却只能独自疏解辛酸。可怜的她刚止咽,泪水又盈满眼眶,悲伤不止。对于正处于青春韶华的词人来说,疾病加速了其生命进程,还带来生理上的痛苦。被病魔摧残的佳人如同残花,病气缠身使其消瘦,心中郁气无人开解,花容憔悴,暗自神伤。

综上可知,底层农妇贺双卿的“伤春”情结与以李清照为代表的朱门贵女的“伤春”闺怨闲愁迥然不同。在封建时代大背景下,普通劳动妇女的人生轨迹便是围绕夫家操劳;在女教思想的禁锢下,下层农妇无力改变生活现状,只能默默接受命运安排。不幸的才女面对疾病折磨与家人冷遇,只能将一切悲辛寄托于文字,以期疏解内心的愁结。

在女性文学史上,像贺双卿这般命途多舛的女词人实属罕见。双卿长期罹患疾病的生命状态,对她的心态、情感、思想产生影响,使其别开新境的以病入词,抒发人生体会与感悟。正如康正果先生在《风骚与艳情》提道:“在整个中国诗歌史上,也许只有清代女诗人贺双卿一人,在她的作品中反映了下层妇女的悲惨世界。”[4]336双卿词的疾病书写记录着真实病痛的感受,充满孤寂悲愁的情绪,是对“伤春”主题的继承与发展,亦为词作题材的开拓,为清代词坛注入新的活力。

参考文献:

[1]杜芳琴.贺双卿集[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3.

[2](清)陈延焯.词则·别调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3](宋)李清照著,徐培均笺注.李清照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4]康正果.风骚与艳情[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

作者简介:

夏源,女,重庆南川人,文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