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极为推崇李煜,其境界说中的“真”之内涵与李煜词的特质不谋而合,王、李二人的命运也存在莫大的契合。今人研究李后主,常把“真”和“命”对立看待,研究王国维与李煜的关系,常只从王国维对“真”的特质的推崇入手。笔者试图从李煜词在《人间词话》中的地位表现引向王国维对李煜词推崇的原因,既分析李煜词内部“真”与“命”的矛盾统一,也从外部探析王、李二人之“真”与“命”的契合。
【关键词】 李煜;《人间词话》;真与命;矛盾与统一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08-005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8.016
一、李煜词在《人间词话》中的地位
李煜词在《人间词话》中占有重要地位,即使部分人不认可李煜作为帝王的地位,甚至王国维先生自己都直言到“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 ①。而部分抨击李煜词没有王国维评价之高的人,其思想前提也就是承认了李煜词在《人间词话》中的地位之高了。所以笔者在此试图通过简要的统计和分析《人间词话》中作者及作品的数量、排序,以及王国维针对李煜词的评论内容来阐明其地位表现。
(一)数量上与排序上。王国维的这本词评正文从数量上看一共是六十四则,提到的作者一共有四十八位,主要的对象有李白、温庭筠、李煜等十七位,直接涉及李煜的有五则,而涉及到其他作者的一般都为两到三则。再加上评价冯延巳时也有一处提到李煜,以及未收稿、附录、拾遗部分共五处提到李煜,从数量上来看,足以见李煜词在《人间词话》中的分量。分析内容的排序,批评对象几乎都是按照时代排序,但是同属于南唐的李煜和冯延巳两位词人,从时间上来看冯延巳是早于李煜的,而在批评实践中处于其后,由此许可以推论在王国维眼中,李煜词地位更高一筹。无论如何,经过上述数据上的统计分析,能看出李煜词在《人间词话》的重要地位。
(二)内容论述上。《人间词话》正文部分共六十四则,评李煜词的部分是从十四到十八则。王国维在评词时有一个特点,就是爱引用其他批评家观点和运用比较。引用其他批评家的观点有两种方式,一是借用相似的观点来印证自己观点,另一种则是直接批评指正不同的观点。
在第十二则中阐述温词靠辞藻字句的美来体现其词美,而韦庄的词是有“骨力”的,有一种个人的生命力在其中,而李重光之词被评为“神秀”。第十八则“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 ②这里是说后主在词中所写的是一种囊括人世间所有愁苦的情怀。比如“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③仅两句话,包揽了全人类对于时间流逝的愁思,只用最平常的语词去抒发,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意蕴深厚,这就是所谓的神秀。通过上述比较可以看出,李煜词地位高于韦庄词,最后是温词。将第十一、十二、十五和十九则相比较,可以得出:冯词“深美闳约”,高于温词的“精妙绝伦”,“和泪拭严妆”高于韦庄的“弦上黄莺语”,而相比于李后主则缺少了“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 ④的特色。除此之外,按时代来说是由温庭筠、韦庄、冯延巳到李煜,而评词中却刚好相反,这一现象通过叶嘉莹所论述的词之意境的演进能解释明白。不过叶嘉莹从“史”的角度而言,认为冯正中才是承先启后的最重要的作者,因为李煜之词涵盖了太多自身的境遇与其天才的特色 ⑤,这就从侧面又反映了王国维所说的“神秀”之特质。除了比较,王国维更是通过引用的方式来表现突出李煜词之地位,第十五则引用了《介存斋论词杂著》中的观点“毛嫱,西施……则粗服乱头矣”,对此王国维指责道:“周介存置诸温、韦之下,可谓颠倒黑白矣” ⑥。对于此处有一些争论,多数学者认为此处是王国维曲解了周介存的意思,其“粗服乱头”是论述李煜词的纯真本色,不加修饰。也有学者将周济的其他词评结合起来,说明此处王国维的误解是有一定根据的。例如柏秀娟的文章《人間词话中一条注释的质疑——兼及李煜、温庭筠、韦庄词语言风格评析》中就有一个观点:王国维此处的误解是从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附记和《宋四家词选 目录序次》《词辨》自序中表现出的对三位词人的倾向性来考虑下断语的。不管王国维先生是否曲解了周介存的本意,此处也都是为证明李煜词地位之高而引用的。如果是故意曲解,则是更加证明了其想突出李后主之词的地位之心思。
二、推崇李煜词之原由
上述部分阐明了李煜之词在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中》中的地位之高的表现,那么王国维为何如此推崇李煜,笔者认为一方面原因在于作者及其词本身的特质,即李煜词中之“真”与其人之“命”的矛盾统一所形成的独特的美感特质,另一方面原因在于王、李二人的契合,即王国维先生对“真”的特质的推崇和其人之“命”的经历与李煜及其词存在莫大的契合。
(一)李煜词之“真”及其人之“命”。1.李煜词之“真”。李煜词之“真”的特质被众多学者所公认,刘毓盘《词史》即评论到:“(后主词)于富贵时能作富贵语,愁苦时能作愁苦语,无一字不真,无一字不俊,温氏以后,为五季大宗。” ⑦而李煜之所以能有此特质,一方面是因为有纯真的性格和修养,能用自己的真心去感受,并引发内心情感的波动;另一方面就需要写作之人有文笔功力,能进行率真的表达。李后主是一个有纯真感情的词人,在《人间词话》第十六则中将李煜真诚情感比作赤子之心,“赤子”在《汉语大词典》中的释义是指婴儿或者人民,赤子之心即可以理解为善良纯洁的品格修养。而“生于深宫之中,长与妇人之手”是说生长在宫墙中,李煜却没有没有尔虞我诈的心思,保持着孩童般纯洁纯真的感情,全然不管外界如何。例如《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 ⑧就是在亡国之前的一首写与小周后偷情的作品,即使在道德上众人都不看好他在大周后病重时的这番作为,但词中他所写出的小周后可爱的样态以及二人在一起的甜蜜时光,将其快乐愉悦的心情全盘托出,又在自己愉悦的感受基础之上去感受月色与下的花和雾,全然一派温馨甜蜜的氛围。在亡国之后,面对这时光流逝,故国不再,感受到的是花落的凄凉和流水的无情,从而吟咏出“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⑨,将自己的这种无奈与悲痛不加掩饰的地全都呼喊出来,古往今来多少人,读之感慨万千,产生共鸣,就如词话中十八则所写的,释迦、基督拯救了苍生,而李煜此种真感情、真性情也触动了世间人的心。后主之“真”还在于他的表达的鲜明真切,这样的表达方式归为两类,一是语言上的朴素自然,二是修辞上善用比喻。语言上的朴素自然又得益于不避俗语。比如在《相见欢》中“林花谢了春红” ⑩,句中的“了”字是多么口语化的表达,即使没有任何的经典的含义在其中,却富含了生命的动态于其中。修饰词上的善用比喻也是李煜词显其真的表达方式,许文亮的《浅论李煜词中比的运用》论述了李煜词中善用比喻的表达特点,能用具体的、有形状有长度的、有情态的形象把内心的不可捉摸的情绪表达出来,把其真情实感写活了,唯有此,才使得读者能真切地感受到情景交融的境界 ⑪。一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⑫,使得似江水之“愁”,滔滔不绝,流入读者心底。李煜在词中对同一物象的不同意象的构建,更是体现出其纯真敏感的内心和率真的表达,例如上文谈到的两首词中同样是写到了“花”,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天差地别的,倘若用蒋寅先生在《语像·物象·意象·意境》中的观点 ⑬,也就是善于将同一物象纳入到不同的陈述语境中去,构建起不同的意象,这种意象是根据一整句话或者上下文语境所确立的,李煜的厉害之处,一方面在于能于同一物象中看到不同的情态,产生相异的感受,另一方面在于能把同一物象准确的识别并精准的融入语句陈述中,构成别样的意象,进而让读者也获得真切的感受,激荡心灵的火花。
2.李煜之“命”。李煜的命运可谓是跌宕起伏的,前半生的荣华富贵与后半生的生不如死共同组成了其悲剧的一生。在《李煜词集》中的导读部分,王兆鹏将其人生归结为:由喜剧而悲剧的人生 ⑭。喜剧有四,一是公子变皇孙,李煜家族一开始只是显宦,在其出生后不久,祖父就夺取了帝位,于是他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皇孙;二是老六变老大,由于兄长的病亡,李煜就继承了皇位;三是酣睡卧榻旁,这是因为宋太祖的一句“卧榻之下,岂容酣睡”,李煜便在赵匡胤的卧榻之旁酣睡了十几年;四是双娇配才子,这是指李煜先后迎娶了一对亲姐妹,也就是大周后和小周后。悲剧有三,一是作为国主被宋所俘虏,在汴京被软禁,从此没有了荣华富贵,也失去了自由;二是自己的妻子小周后被太宗所玷污,却不敢反抗半分;三是即使屈身苟活,却还是因其一句“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而被下毒,丧命于宋,至死都再没能回故国一次。
3.“真”与“命”的矛盾统一。很多的观点都将李煜的“真”和“命”所对立起来,全然责怪其命运的不公,也不少人责怪其作为帝王却没能保住国家,作为丈夫没能保护好小周后,称他是成功的词人,也是失败的皇帝,更有“国家不幸诗家幸”“做个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等语句直接将其作为词人的“真”与作为君王的“命”所对立起来。在笔者看来存在于李煜词中的“真”与“命”之間不是完全对立的,而是在统一之中对立,二者共同成就了李煜。一方面正是因为在小的时候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才能使得他有纯真的性格以及文学创作的功底,这些是他所以能在亡国前后都能写出“真”作品的基础。另一方面,即使李煜本无心于政治,但是却因为命运的差使成为了一国之主,也正是因为他的“真”导致了亡国家破的命运,反之,其国破家亡的命运又将他的词之真推向了极致,没有国破家亡,就不会作出名篇。在艰难困苦的时光里仍然保持真心,敢于抒发真情实感,最终因为这份“真”换取了一杯毒药,悲剧结尾,但终成为千古词帝。“真”的特质导致了亡国的命,亡国的命运有更推进“真”的扩大与显现。
(二)王、李二人之“真”与“命”的契合。王国维之所在《人间词话》中如此推崇李煜,不仅仅是李煜词之“真”的特质,或者是其命运的悲剧,也不仅是这二者的矛盾统一,而是王国维先生自身对“真”的推崇和二人命运中莫大的契合。
1.“真”之契合。王国维在理论上就是推崇“真”之境界的,李煜词恰有这份境界,二者在“真”之推崇上是契合的。研究王国维及其《人间词话》的大家叶嘉莹在其论著中曾将“境界”做出过剖析,指出境界一词的含义,会因为一般的用法而获得多重含义,可能指一种抽象的界域,也可能指一种修养,或者描绘的景物等等 ⑮。抛开深层含义的区别,直接在《人间词话》中去寻找境界的内涵,有多处直指“真”的内涵。在整本著作中,王国维首先提出有境界的词就是佳作,又在第六则直接论述能写真的景物的和真的感情的,就是有境界,而通过其批评实践所总结出来的理论中所提到的“替代字”“隔与不隔”“游词”“隶事”等全都指向一个“真”字,根据上面对李煜词之真的论述可见,王、李二者在对创作上的都持有一个核心——真。那么探究其根源,王国维先生为何如此推崇“真”之境界呢,一方面正如他的为人一般,他也和李后主一样纯真直率,在追求学问的和真理的路上保持着一种纯真的初心。另一方面是从其研究的内容而言,老庄哲学是其研究的基础,又在哲学中探求康德的“美丽之心”和叔本华的、席勒的“审美之境”、尼采的“血书”说,作为诠释中国传统词学的一项工具,这些哲学思想都促使了王国维在理论上,批评中都极度重视“真”的表现,这也就是《人间词话》中崇尚自然真实,排斥矫揉造作的原因,也是王国维先生推崇李煜的根本原因。
2.“命”之契合。比较二人的身世命运,就能看出王、李二人命运都极为坎坷,都处在变更的时代背景之中,并且都是以悲剧结束了生命。王国维生于风雨飘摇的近代中国,旧的王朝覆灭,新的西方的思想和文化的入侵,在这样的环境下,知识分子心中那份敏感是不言而喻的,更不用说王国维先生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纯真的性情,再加上对叔本华悲观主义哲的研究,这份无法排遣的忧郁,正与李后主不谋而合。而和李煜更为相似的是,王国维小时候也在书香世家出生,在教育和思想上受到了良好的熏陶,这也是他之后能进行创作的重要原因。故不管是从身世还是时代背景上来看,二者的“命”也是契合的,这也是王国维先生推崇李煜的重要原因。而正是因为二者自身有“真”的性格特点,又生逢世变之中,个人的命运在时代的环境中难以把控,才造成这莫大的契合。
三、结语
《人间词话》中既有理论又有实践,王国维先生既是文学理论家,又是批评家,故能在书中提出理论,又在批评之中证实理论。对于李煜的推崇能从书中方方面面的理论中论证,处处都有所表现,倘若用一个词来形容王国维对李煜的推崇之高,“真命天子”再合适不过,内部李煜自身“真”与“命”的统一对立,外部二人在“真”与“命”上的契合,二者都可以说是天选之子,具有赤子之心和独特的命运。单独研究李煜可以将其“真”和“命”对立起来,但《人间词话》中的李煜,王国维先生眼中的李后主,还得将其“真”与“命”结合起来看,才能更加明了其被推崇的重要原因。
注释:
①②④⑥文轩:《人间词话注释》,上海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28页,第30页,第26页,第26页。
③⑧⑨⑩⑫⑭李煜著、王兆鹏导读:《李煜词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5页,第69页,第89页,第107页,第92页,第3页。
⑤叶嘉莹:《唐宋名家词赏析》(上册),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45-146页。
⑦刘毓盘:《词史》,上海书店1985年影印版,第46页。
⑪许文亮:《浅谈李煜词中比的运用》,《扬州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3期,第103-105页。
⑬蒋寅:《语象·物象·意象·意境》,《文学评论》2002年第3期,第69-75页。
⑮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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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杨碧,女,湖北利川人,硕士在读,从事中学语文教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