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吴辰,1988年出生于河南郑州,文学博士。曾于南京师范大学从事博士后科研工作,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副院长。
北方的土地总会让人感觉到一种苍凉。
这种苍凉与物质无关,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况味,它深植于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生活之中,没有人能够逃脱,没有人能够说与之无关。这种苍凉源自于这片土地曾经经历的苦难,同时,也源自于这片土地曾经见证过的荣耀。而苦难与荣耀的交织则使这苍凉越发厚重与意味深长。
未读《北方的群鸟》之前,我完全没有想到这篇小说中会有如此宽阔的空间,这是一篇有关东北老工业区的小说,但却有着与大部分这类小说不同的精神特质,这当然也是一篇带有上述“苍凉”特质的小说,但是这种苍凉最终却被一种英雄的色调所消解,最终融化在了一种新的希望之中。这种不同令人感动。
在《北方的群鸟》中,表哥初看上去是一个不安分的人,他退学之后折腾着身边的一切:他去上海摆过摊儿,却因不了解城市的规则而被警察拘留;他去广州卖过手机,却因一切阴差阳错的原因被辞掉;他一头扎进证券交易所,却差点将本钱折了进去。从九十年代的小买卖到新千年的网管,甚至到了最近几年的微商、直播,表哥从未落下任何一个时代,但是也从未在任何一个时代改变过自己的命运。一些读者甚至会觉得表哥这个人物有点油滑,乃至有点讨厌,用一句东北话来说,这就是典型的“流里流气”,令人完全喜欢不起来。所谓“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读者不喜欢表哥,不是没有道理。
但是,表哥真的是一个不安分的人吗?其实,表哥有着自己的“恒心”,当二姑父都已经下岗在家,那艘曾经寄托着全钢铁厂荣耀的“群鸟号”轮船已经被人渐渐遗忘的时候,表哥却在不停提醒着人们“那船还在厂里”。这一提醒其实意味深长,船还在厂里,造船的人也还在人世间,但是他们却失去了对曾经梦想的信心,只有表哥一个人在苦苦坚守着“造船”这一梦想,不合时宜地想唤醒那些造船的人的血性和梦境。“群鸟号”不仅是一艘船,还是东北老工业区曾经的荣耀,当然,也是表哥的荣耀。
这群钢铁厂的职工能够在内陆造船,能够在荒凉的黑土地上造出一座座城市,能够担得起“长子”的身份,能够做一切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却无力承受荣耀垮塌下来的重量。在下岗成为一种风潮之后,在钢铁厂被燃气公司所代替后,他们陷入了颓唐,甚至一蹶不振,并抱怨起了身边的一切。从钢铁厂到燃气公司,改变的并不是“钢铁”或“燃气”,而是“厂”变成了“公司”。表哥并不是没有“恒心”,他只是顽强地负担起父辈们已经无力去承受的荣耀,将这种荣耀化作自己的梦想,并为这个梦想与时代的巨浪搏斗。表哥是一个可敬的人。
《北方的群鸟》的结尾多少带有一点魔幻的色彩,表哥在虚空中重新修复了“群鸟号”轮船,并将其改造为海陆空三栖的交通设备,驶离了故乡,驶向了远方。这种魔幻中蕴含着心灵的真实,这象征着东北老工业区未来的希望。表哥称自己“丢了一样东西”“得把他找回来”,并清醒地认识到“那些年,丢东西的人不少,但能找回来的人不多”,经过了多年的浮浮沉沉,表哥要重新踏上拾回东北老工业区荣耀的道路。表哥修复“群鸟号”的工程宏伟壮阔却又神不知鬼不觉,那些陷入颓唐的人们对表哥所做的一切视而不见,直到“群鸟号”从北方启程,驶向充满有着无限可能的未来。
耐人寻味的是,表哥修复“群鸟号”的过程中并非单打独斗,他一再说大船是“我们”造的,但是,这“我们”是谁呢?他们是表哥与当初与表哥一起造船的父辈们,在历史的浪潮中,父辈们的肉身颓唐了,但是他们的精神却从未离开,父辈们将自己的精神留在了曾经为之奋斗一生的钢铁厂,他们的颓唐其实也只不过是对曾经逝去荣耀的无可奈何。踏着他们的足迹,以表哥为代表的新的一代重新出发了,载着父辈们的精神一路向南。
正如小说最后的一句“今天过完后,春天就要来了”,“北方的群鸟”已经腾空,这是一次出发,也是一次展示,在“群鸟号”之后,更多的鸟群将从北方这片苍凉的土地上飞起,载着曾经的荣耀,寻找未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