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切口里的蝶变之殇

作者简介：石凌，甘肃灵台人，陕西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作品》杂志特约评刊员。在《文艺报》《北京文学》《作品》《飞天》《延河》等报刊发表评论文章。散文集《素蓝如瓦》获第五届黄河文学奖，评論集《一川巨流贯风烟》获甘肃省第三届文艺评论奖，长篇小说《支离歌》获第八届黄河文学奖，评论作品获第二届“傅雷杯”全国文艺评论优秀奖、 《作品》杂志铜奖等。

能在有限的篇幅里折叠时代的景深，照见个体生命在高度商业化社会里蜕变、蝶变的过程，并且关照每个人基于出身的个性的小说，无疑是一篇好小说。青年作家李敏锐的小说《你来自温郁的南方》选取了三个大学毕业生在城中村打拼奋斗的历程，从不同侧面关照了当下青年人的生存处境与精神困境。他们被时代大潮裹挟着，或祭上青春追寻理想，或迎着风浪逆流而行，或退出漩涡回归小镇……故事发生在广州的城中村，他们在这里短暂相交、共处，而后又各奔东西。小说切中了当下青年人就业、婚恋的核心问题，很容易引发读者共鸣。

强烈的时代意识是作家的情怀担当。《你来自温郁的南方》选取了三个有代表性的青年，以他们的创业打拼为主线，以他们的爱情、友情为辅线，形象地再现了当下都市青年面临的人生困境，以及人在这种困境中突围的可能性。小说的重点不是讲三个人的爱情与友情，而是对青年人面临的困境进行了一次微距呈现。过去，大学生是天之骄子，他们一旦进入某个行业、领域，经过几年奋斗以后，大都衣食无忧，不是成为专家学者，就是成为行业领导。但在大学扩招数十年后的今天，大学里所学与现实需要存在巨大差距，使得大学生就业难的问题日益突出。大学毕业即失业的现象比比皆是。当下的大学毕业生，不是继续埋首苦读，考公、考研，就是进入低端制造业、运输业领域，从事不需要多少知识的快递、服务性质的工作。生存像一把达摩斯利剑悬在每个人的头顶，他们在坚硬的现实中屡屡碰壁以后，爱情、理想、灵魂等精神范畴的追求纷纷让位于生存本身。透过江玥、朱红、苏毅的蝶变可以看出，当下大学毕业生在都市生存的空间依然狭窄，当不成“孔乙己”，就只能像他们的父辈一样，做“骆驼祥子”，住简陋狭窄的出租屋，与来历不明的人共处，遭受被盗被侮被欺……小说中人物的问题也是当代青年面临的普遍问题。在一切明码标价的商业社会，不仅房子、车子、位子是有价的，爱情、婚姻、友情也是有价的。小说以沉郁的笔调展开叙述，把商业社会里底层青年为了生存不得不交付青春、理想的过程一点点放大，凸显，继而又遁于生存的深渊，再现了底层青年在理想与现实接轨的过程中不断失去，逐渐清醒的过程。江玥想通过打拼在高楼林立的珠江新城攻下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苏毅在广州遭遇一次次挫败之后，想考取老家的公务员，过一种相对轻松体面的生活。朱红想通过自学取得资格证书，获得经济与人格独立……他们在本该心怀梦想的青年时代背负着沉重的房贷、面临着失业的威胁，承受着时代巨轮的辗压，背负着生命蝶变之殇，用了十多年时间，才完成了自我的回归与确认。

小说展示的场景具有很强的现实性：小到伸开胳膊就能碰到两边墙壁的出租屋，细到租客为了争抢公共厨房、卫生间、冲凉房的混乱情景，微到恋人之间因为一方亲人到来超额花费引发的矛盾等。江玥与苏毅这对恋人多年的感情与共同生活产生的亲情都不足以抵挡现实的侵蚀，江玥收入增长引发了苏毅心理不适，苏毅背着江玥考取家乡公务员，爱情无疾而终，理想付之东流。这场投入巨大精力与心力的感情经历在江玥心理上造成很大阴影，以至于她人到中年面对沈南的追求仍犹豫不决。朱红这个漂亮的底层女青年即使勤奋、隐忍，依然逃脱不了悲剧命运的追捕，她在工作中委身于上司，一次次堕胎并没有换来想要的安稳，还落下了不孕症。时代的飓风刮过三颗并不强大的心灵，带走了青春与梦想，留下一地荒芜。正如海德格尔说的，“深沉的烦恼好像寂静的雾，遍布于生存的深渊，将外物、他人和我们自己搅在普遍的冷漠之中。这种烦恼显示出生存的全貌。”

典型的人物形象是作品的魅力所在。典型人物永远是小说的灵魂。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孔乙己、阿Q等，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王佳芝、白流苏等，是中国现代文学长廊里的不朽形象，他们永远活在读者心中。创造独一无二的人物形象是小说家毕生的追求。从《你来自温郁的南方》来看，李敏锐具有创造典型人物形象的雄心。江玥、苏毅、朱红虽然学历背景相似、年龄相仿，三人在追寻理想的路上，都曾泣血而行，但他们个性迥异。江玥经过十多年打拼，终于背着房贷在广州有了立足之地。苏毅以身试水，发现他这样的大学毕业生在广州没有任何优势，他放不下大男子主义与“学而优则仕”的梦想，在广州当“骆驼祥子”的同时不停地考公，连连失败后，背着恋人考取老家的公务员，离开了广州这个天天都在诞生希望、时时都在毁灭理想的大都市，退回体制与老家的巢穴。朱红出身贫寒，一边打工一边自考，取得大学文凭与会计师资格证后，又继续攻读MBA，当她终于实现了人生自主，却遭遇了新的打击。她的身体铭记着她在尘世里遭受的磨难，她放弃爱情走进婚姻，想过一种正常生活时，医学检查结果宣告她不能怀孕……小说以逼真的细节再现了人与人之间的爱情、亲情、友情被糟心的现实零敲碎打，继而灰飞烟灭的过程。在钢铁、水泥硬化的城市里，每个人都不过是时代夹缝里的一粒细沙。

三个主人公既有此时代青年的共性，又有辨识度极强的个性。江玥是坚韧无畏的奔跑者。最初，她去广州是奔着爱情去的。恋人苏毅先去，她义无反顾地跟了过去。等待她的是逼仄简陋的出租屋、捉襟见肘的低收入、素质低下的同居者，是苏毅屡战屡败，既而妥协、背叛的结局。她在工作中同样经历了恶风险浪，先是打工的杂志社受互联网冲击难以为继，被迫下岗。她应聘到一家规模不大的外贸公司，从文员做到销售，使出浑身解数开拓香港市场，终于做得风生水起时，又遭遇老板怀疑，被调去开拓日韩业务……她每一天的工作都充满了不可预知的风险，她像一个勇往直前的战士，一路奔跑。即使在男友背着她不负责任地离去后，她也没有退却。江玥的身上有着成功者坚韧顽强永不言弃的品质。朱红是隐忍勤奋的求索者。小说里的朱红是江玥曾经的同事，江玥在租屋拆迁无处可去时，曾与朱红合租。朱红身上有上一代打工女隐忍妥协的一面，也有新一代打工女勤奋独立的一面。她出身寒微却自强不息，时刻想挣脱命运的枷锁，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里实现经济与人格的独立。与江玥锋芒毕露不同，朱红在工作中处处隐忍谦让，但却时时不忘争取机会，即使老板被她漂亮的外表与温柔的性格吸引调她去财务部，挤走老板娘黄姐时，她依然是清醒的。她自考取得了会计师资格证，离开了沉迷于股票的林老板，嫁给一个并不般配的男人走进了婚姻，却没有换来想要的安稳。苏毅是不确定时代里的游移者。初入社会时，他努力过，抗争过，奋斗过，他没有像“孔乙己”一样抱残守缺，脱不下知识分子的长衫。他在超市做物流，繁重的体力劳动与恶劣的生存环境把他身上的锐气一点一点地消磨殆尽。当通过知识与努力改变命运的希望一次次破灭后，他选择了妥协，悄然离开了广州与昔日的恋人，沦为庸常之辈。在人性不确定、自我不确定、未来不确定的时代，他们像毛毛虫变成蝴蝶一样，不断分化、突围……最终变成现实需要的样子，“这几年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在翻转换向，推倒重塑，有人是在前进，有人是在后退，都有收获。”小说的最后，江玥与朱红和解，也是与自己和解。

独具匠心的构思是作品的艺术特质。小说从江玥刚下飞机，与医生沈南相约聚餐，谈起朱红不孕开始，到江玥向朱红承认沈南是她的男友结束，刚好形成一个圆环。世事的变迁与人心的嬗变都是通过江玥的回忆展开的。小说以江玥之眼反观过往，对江玥的经历与内心感受进行了独白式的描述，重视心理活动的刻画。以江玥之眼审视昔日的恋人苏毅与工作伙伴朱红，对江玥的心路历程是一种补充，三人行，爱情被消磨、友情被冲淡，付出时间与真心，依然改变不了各奔东西的命运。

小说中三个主人公以恋人、同事、朋友关系出现，既节省了笔墨，又能深入描述人与人相处过程中的细微变化，达到了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艺术效果。

如果用较高标准去衡量《你来自温郁的南方》，文本需要打磨的地方还很多。比如小说开头，整段没有主语，物象的堆砌给人以粗硬的感觉。一些语段之间衔接不自然，突兀、跳跃，意思不顺承，显得牵强。当然，瑕不掩瑜，这些问题对阅读影响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