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小河边光秃秃的老杨树梢,一只斗笠大的鸟巢随风摇晃。
寒风刺骨,雪花星星点点飘落在苏南原野。全队社员在清理着麦垄沟泥,仿佛怕惹着鸟巢中的乌鸦作祟,都闷头忙着各自手中的活计。不过,时不时的,总有人面朝山道的东头,滴溜溜转着眼珠子。
我知道这些人的心思,三天前就分了红,离1977年的年关不足十天了,美男子咋还不见影儿呢?
美男子叫季银巧。这名字偶尔从爹嘴中聽说过。但村里人好像从不提他大名,当面背面都这样叫,美男子。
在我们这个偏僻山村,美男子与村里人的新年是捆绑着的。从记事起,大凡在每年年关分红前的一段时间,我那平时总爱活在自己心事里的娘,就会在晚上边贴着油灯低头做针线,边对躺床上的爹作开支安排:“老鼠身上也要层皮,待美男子过来,手里再紧,总要为娃们买几件没补丁的。新年,个儿都蹿起来了,也好让他们抬头出门。”
竹床吱嘎作响,回话与平时的咳嗽声没啥区别:“哎,嗯嗯,嗯,哎哎。”
爹患了多年肺结核,只要牛鼻子不打鼾,喉咙口就断不了咳嗽。
初识美男子,是两年前的事。那阵,16岁的我刚初中毕业回队务农。好像有内线,生产队分红的第二天午后他就赶来了。
环山小道在一片杂树林间。美男子一冒头,第一个发现他的竟是坏了只眼睛,人称“独眼龙”的春叔。
春叔是个瘦高大个,喉咙没肉,嗓子眼塞得进拳头,只要他开口,就像村东小庙门前白果树上的那口铜钟响了。
“咦,这不是美男子?美男子来啦!”
我循声抬头,就见到百十米外一个陌生的高个男人,正快步跨下山沟沟上那座两尺宽的石板桥。
眨眼工夫,这人在环山机耕路上紧走几步后,就立住脚,背着山沟,将肩上一头搭在胸前,一头挂在背上,中间用一根白布带子连着的两个灰色大号帆布包卸了下来。
虽是大伙儿心里都热巴巴盼着,但春叔油腔滑调惯了,怕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抬了头会惹他笑,故田头都没人理会他。
是春婶紧跟着自己男人喜气十足的一声:“不是吗?真是美男子呀!”小队里男男女女八十来号劳力,这才齐抬头,接着更是异口同声:“啊,美男子……”
山沟沟边的机耕路高过田头三尺,像个戏台。美男子高高地站在路上,一手整着银灰中山装因背包弄出的皱褶,另一手顺了顺油光乌黑的中分头发后,如登台的演员,先双手互搭,搔首弄姿摆了个花旦“亮相”动作,然后用特显亲切还带有几分女人腔的滑稽样向大家打着招呼。
“好哥哥好弟弟好姐姐好妹妹好伯伯好婶婶好公公好奶奶们好,美男子为你们送新年来啦!”
一个大男人,薄纸似的嘴唇一阵咿呀念经,马上引得田里的男女老少热血沸腾。金芝姐这般少妇们就会突然之间像苍蝇被掐了头,没魂似的一拨儿丢了农具率先冲了上去。
山里人传统,平时玩笑有度,行为有规,可见了美男子的当口,女人们的传统就好似都溜进了自己的马桶,还加了盖子。好笑的是在田间齐刷刷撒腿冲向银巧时,这些妇女在高低不平的麦垄上已如百米冲刺,仍生怕自己腿短,抢不过别人,嘴里还不断“呀呀”尖叫着,为自己加油。
美男子就像块大磁铁,不仅女人,竟连男人同时也会变成废铜烂铁,一裹儿被他吸着。
乱纷纷的场面。美男子周边瞬间就成了个热闹集市。
美男子急急交代:“老规矩,洗手,擦手!大家先净手哟,都要试衣,千万别弄脏这些一等一的名贵衣服哈。”
春叔也凑上去了,他处在人堆外围,边把双手在露着黑乎乎的棉絮上反复擦拭,边乐呵呵地对被女人拥着的美男子嘟囔:“美男子,你哄个鬼啊!老子的独眼属探照灯,你敢赌咒这衣服里没几件是死人家里丢掉的货色?都知根知底,娘的,漂亮话少来,穷山沟沟的人,钱不好挣,你快将这些衣服多打些折扣才是!”
美男子忙里不忘扭转鸭子样长的脖子笑骂春叔:“臭嘴,贱骨头,尽作孽!天不亮上茅厕还求个好兆哩,大过年的,你就提那个不该提的字眼?美男子啥时亏待你了,就要作对?”
春叔是戏精,马上拍起马屁:“好,好!美男子扛来的衣服,可都是从上海城有钱人家里用大价钱买的,才穿了一出水两出水,宝哇!得着就是拾着大便宜,快抢哟!”
乡亲们已等了段时间,不用人鼓动也在抢着适合各自家人的衣服。
“虽说抢到就是赚到,但还总要对号入座哟,有一件蓝格子白线条的毛料外套可是专为金芝妹妹千挑万选准备的,谁抢也不成,只有那套装得下她胸前两个七八斤重的嫩白葫芦哈!”
正弯腰翻捣衣服的金芝姐听了倒也不忌讳美男子的轻浮,反一本正经在高声嚷嚷:“有我的专利产品?哪个拿去了?买衣讲究个合身,可千万别乱点了鸳鸯谱。”
美男子夸张地吆喝,金芝姐没脸没皮的应话,人群又起“喔呵呵”一阵哄笑。
“十几年往来的感情,哪个身上有几斤骨几两肉咱不一清二楚?”
美男子一边口吐莲花,一边顺手将手里捏着的一条裤子,轻抽了一下面前正低头挑衣的春婶那高高翘着的大屁股:“洪春婆娘,喏,这条灯芯绒女裤是你的绝配!屁股装满个大脚盆哩,不对着号寻街走巷求神拜佛,还真能让你穿得一件满心欢喜的衣服?”
美男子这话妖里妖气,分明是对春叔刚才一通不敬的温柔回击。马上要掏真金白银,春叔识苗头,在一片哄笑中,乐呵呵回了半句“看美男子你这婊子样的嘴……”便闭了口,用独眼紧盯着春婶抢在手中翻看的衣服。
娘也加进了抢衣队伍。家里五男娃,只要抢着男式的,从一米八个子的哥哥,到还拖着鼻涕的小弟,大不了半夜娘自己动下剪刀针线,总有人可以穿得了,所以,买衣不关我的事,我走近人堆,纯属凑热闹。
毕竟是一年里头趟过来,美男子带来的两大包几十件各式男女衣裤,转眼都有了主人。
“春风万里为君吹,君为春风常感怀。来,来,来,各位即使不体谅美男子为你们付出的一年辛苦,也要对得起咱下了公共车走了五里山路流的九斤八两臭汗,该解腰带解腰带,该解裤带解裤带,大大方方松腰包吧!”
金芝姐贴着美男子,先接了口。
“涤纶布的领子已起了厚厚一层毛茧头,至多三成新;一条混纺裤子,看,布眼都洗出来了,估计主人少说穿了五六年,一上一下,我气量大些,美男子,给你个10块总说得过去?”
此刻,金芝姐已把那件蓝格子白线条的毛料外套穿在身上舍不得脱下来,加上她话里的巴结样,让一秒钟眼珠转动十次的美男子耳听眼瞄早就见了底。
“啧啧、啧啧,人见人爱鬼见鬼爱,连菩萨见了还要起春心的好妹妹哟,个子一米七,这前边两个角儿,后边的一个翘儿,真正衣服架子呀!”
美男子嘴中说着奉承话,身子绕着金芝姐打了个圈。他假装已细细端详了一番,将头几乎贴着金芝姐耳朵,神神秘秘地滑动两片嘴皮子,“乖乖个隆咚,哥打保票,就是城市单身后生,要见了好妹妹现在的样,半夜还不要摸着自个儿大腿根嗯哼去了半条命?”
美男子再打金芝姐圈儿。
借着为金芝姐试衣,美男子一双白嫩得像女孩的手,又是捏她屁股又是抚她胸脯,嘴里还一顿正儿八经样的连珠炮响:“嗯,嗯嗯,凭好妹妹这身行头的杀伤力,新年里,好妹妹你必定再做新娘!”
三圈儿结束,美男子左手叉腰,右手捏拳在金芝姐头前画了半圈,又好似发誓般表态,“嗯,好妹妹可不会辜负贴心贴肺的好哥哥的一片情意!这样吧,这么全新的一套行头,上海城里么,低不了300,好哥哥给你天大情面,两折成交!”
我看着眼前的一出戏,心中犯嘀咕:金芝姐应该被美男子弄得晕了吧?明吃了人家暗亏,不仅没见半点生气样,反倒乐得眉飞色舞。
回头一想,美男子是吃准金芝姐的,否则这么大场面他不敢如此放肆。
金芝姐的身条没说的,要是脸上没有乌云般的黑斑,绝对美人儿。只是可惜,她命不好,结了婚三个月,肚子还没鼓起来,男人便在另一个大队的石矿丢了性命。虽是带回5000块赔偿,一是有克夫之嫌;二是一对大胸,干农活多少受些影响;还有就是心气高,22岁做了寡妇回娘家队重新落的户,单过,3年过去,至今没主。
金芝姐不知是招架不住美男子的甜言蜜语,还是让他的一番动作乱了春心,开始让步:“好了好了,15块成交吧。坦白说,收这旧衣你花不了5块,赚我10块,抵我生产队一月工分钱了,美男子,你也得知足。”
“看看,看看,啧啧,体谅哥为你下了的心思了吧?好,千金难买一个愿,你好哥哥就一爽到底,45块,一折半成交!”
我是真见识了啥叫伶牙俐齿,啥叫三寸不烂之舌,反正金芝姐最后在美男子的又一阵甜言蜜语外加身贴手摸中,十分情愿地用25元结了账。
也有不吃美男子这套的,春婶就是其中一个。
“美男子,穷人过年,有件没用针线补过的就行。喏,两件娃儿衣,加我的一条长裤,原本都是红的蓝的,洗得现在都见了白底子,坦白说,在城里这就是垃圾,算你美男子聪明,会废物利用,你这张八哥嘴就唱价吧,洗衣工夫外加顺带捎来的路费统共要我放多少血?一块还是两块?当然,念你靠这行吃饭,再加个几毛也好商量。”
春婶已跳下机耕路,口气又是玩笑又打真,她将几件衣服紧紧抱在胸口,还侧着个身子,好像怕被美男子再抢回去似的,做着随时准备溜走的样子来拿捏美男子。
“唷唷,啧啧,看我好嫂嫂的样,抢着美男子送来的衣服,搂怀里就当半夜搂着美男子了吧?好,就冲嫂嫂爱我这份心,白送嫂子好了不?只是我的好哥哥独眼兄想必不会答应呀,天上不会掉馅饼,他能让你我明里生出这份情?”
春叔中计是自然事,“嘿、嘿,嘿”讪笑声中放话:“山里人,人穷志不短,只要美男子你别尽打大雷,买衣钱,总不给你落笑的。”
春叔尚不满40岁,张着大嘴露出满口黄牙时,花白头发下的额头,就有了像老母猪头样的深深皱褶。
得了衣服的,各自散开在试穿,我就有机会贴近了美男子。
真正城里人啊!离他两丈哩,一股淡香就会涌进我鼻孔。难得的雪花膏香,我深嗅一下,这才感觉这股香味中也有些儿酸臭,该是美男子身上出的汗味。嗯,除了香,就是帅,一米八上下的匀称个儿,微微翻翘的浓眉有半寸长,水灵灵的眼睛不开口好像也在告诉人舒服的事,挺括的中山装,裤子上烫得笔直的线条,直通脚上擦得锃亮的栗色皮鞋。
这派头,啧啧,电影里见过,真正的叛徒才有的模样!
哦,当然不止这些,脸上、脖子上连同十个手指头,大凡裸露的皮肤,没太阳照着也白到反光!一排碎玉般的牙齿,像抹了些口红的嘴唇,让你懂得唇红齿白一词的出处!哎呀,总之,难怪女人们丢魂落魄,季银巧,货真价实的美男子!
正打量得劲儿,我忽然就会内急。
发育当口,周边满是人,我赶紧踱过石板桥,到山道边的杂树林避人撒尿。
山道高过机耕路半个人。冬日的杂树林没一片树叶。尿毕,透过稀疏的杂树林,我顺眼俯视了下邊仍叽喳喳的一堆人群。
我突然间像见了鬼,惊得合不拢嘴!
天地良心,我是毫不经意间发觉了美男子的秘密!
这是美男子吗?怪不得始终背贴山沟侧脸迎人,我初以为他是城里人高高在上做派惯了,咋知道老天会这样造人?美男子的半个脸,确切地说,是那左脸,90%以上部分竟是胎记!且这胎记就像是人故意为他画的,是大花脸那种!千真万确:鼻梁为界,一边犹如刚煮熟剥了壳的鸡蛋般光洁、细腻、嫩白,另一边呢,竟会是大片漆黑色!不,不准确,近左耳根处更恐怖,是一条带状青紫色!
我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寒意,青面獠牙,是怪物啊!
究竟是生意人,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也就在我暗暗打量美男子才几秒钟,就会让他发现了我,并察觉了我的惊恐神色。毫无疑问,他马上明白了我这惊恐的来由,瞬间,两道凶狠的目光如同利剑般从杂树林穿射而过,与我投向他的目光短兵相接。我这才明白过来,私下盯人家短处看,凭美男子现出这般怒不可遏状,是不可饶恕的。
我心犯慌,立马低头转出山道,跨下石板桥,回到自己原来干活的田头,拿起麦铲低头铲起了沟泥。
看了不该看的,即使铲了十几下沟泥,心头仍十分惶恐,我担心后果马上显现。
队里男女老少近二百号人,十几年生意下来,哪娃是从哪个女人裤裆里爬出来的,又是哪个男人下的种,美男子心里就像生着天眼一样清楚,娘可是也抢了些衣服在手的,说不准美男子从此就不卖旧衣给我家呢?至少,娘嘴拙,还价凶不起来,每件衣服多收个八毛一块,一件衣服不就多出了一碗红烧肉的钱?
此刻的美男子凶狠的目光一定还在扫视我,我是急中生智,得示弱。
我闷头死劲干活!
我得让美男子知道我已认了[从],让他晓得,我会把这秘密烂在肚子里,让他宽心宽心再宽心。
大概也就一支烟工夫后,我听到了从美男子尖细的嗓子叫出了我的绰号,虽是他说与我娘听的,可很明显,有提示我的意思。
“汤阿宝家的好婶婶,美男子知道你厚道,全村数你不会还价,家里又有只药罐子,手紧,偏又是最后得手了几件剩货,喏,先说这条裤子,还有六成新,看你那个大头二娃在田头闷声干活一点不偷懒的好社员样,算我奖他的了!另5件上衣,成本不止20块吧?美男子今儿大发善心,半送半卖,一张10块的,清账!”
美男子的话显然十分友好,声音也恢复了初始的甜蜜质感,我心头这才如一块石头落地。我偷偷用衣袖抹了把额头上冒着的冷汗,心头默默念道:“乖乖,这险总算过了吧?”
晚上,全家人围绕着一张缺角的八仙桌,一阵咕噜咕噜的喝粥声刚过,娘就把白天得的几件衣服都抖搂出来,让我们兄弟几个分别试衣。娘仍沉浸在惊喜中。
爹是队里猪倌,不在买衣现场,当听说这一堆衣服才花了10块钱,始终不信。
“孩他娘,把油盏灯挑亮,让娃儿们看仔细些,是不是有衣服缝补过?5件半价,还白送大头老二一条裤子,你又不是金芝她们这些小婆娘,让美男子好图个捏屁股的便宜,咋就白得这么个大好处?”
不仅爹感到诧异,连娘也觉得好生奇怪,但在灯火中经几双火眼金睛逐寸细瞧,并未发现有缝补痕迹。
爹抓了抓乱草似的枯白头发,一对小眼睛马上眯成了一条细缝,气喘喘中喜滋滋地对娘说道:“真显灵了,哎……昨晚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去赶集,路上见着一沓钱…….哎,今儿个美男子至少让了咱十几块啊,不是真应了它?”
白天由祸变福,让家里得了个大便宜。半夜,全家人沉在一片打鼾声中,我却依然还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梁上的老鼠边打架边叽里呱啦,习惯了,一点没耽误家人睡觉,也没影响我解心头疑团。
因为每年也就年关前来几天,我确实是第一次見着美男子的真模样,但毫无疑问,村里大人们有哪一个不知他有半脸胎记?大家叫他美男子,这不明显就是揶揄他的绰号?他咋就把这不雅之称当作个宝贝,这不变态?
我恍然大悟:季银巧,这姓一定不是真的!这季,该是“记”,“记银巧”,标明这也是他的另一绰号啊!他的两个绰号相比,这“记银巧”是一张实打实讽刺标签。“美男子”则不同,银巧从身高、皮肤到打扮,包括他那另半个脸,真比得上电影明星,名副其实的美男子。只能说,是村上人聪明,专看人好的一面,一声声美男子,让季银巧就对小村人个个有好感,让他会更实诚地为村上人服务。而银巧呢,生了个阴阳脸,不自卑也敏感,平时的打扮也好,大场合上,把另半边脸始终藏着也好,不就是这心思?他忌讳这个“记”字呀!
不过,我还有一点想不通,美男子的大花脸,大人们心里想必明镜似的,可长这么大,就从没听村里人提起过,连父母兄长也从未在家里说起过这事,这就有些稀罕。大人们当面叫他美男子可以理解,背里叫美男子也属正常,但山里人总对奇人奇事有兴趣,遇着这么个花脸、花里胡哨的老光棍,女人前更犯花痴,这是乡下人闲时的话题人物呀,偏就从没人寻他开心,怪。
犯了一夜迷糊,第二天早上去村西干活的路上,我忍不住私下与同行的哥哥咬耳朵:“哥,美男子是个大花脸……”
哪知哥听了放着脸低声凶我:“这敢议论,了得?想咱全村人跟你遭殃?”
我不知后果这么严重,连声道:“我是撒尿时从林子里见着的,暗处……他没见我……”
“烂肚子里!”
三哥把话讲得很绝,随后,他独自扛着铁铲挺胸往前,一个人走了。
这年,美男子连着3天送衣服过来。后来知道,这是他习惯,头天是做贼一样的,属蹚路,晓得生产队分红的大致情况,凭队里人口袋的钱,决定送衣服的量。大凡送三次,全队男女老少,大致每人就都有件像样衣服过新年了。
后来我又知道了关于美男子的些许事,那些消息让我对美男子的想法影响极大,从此,我就再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议论过美男子,这不仅出于感激,还有同情。
是金芝姐亲口告诉我的。
那是来年的事。
那天,队长庆生叔安排我与金芝姐为梨树治虫。
生产队在村北的山坳中,沿山脚有一片山地,是村里的梨园。
山脚下有一个丈余大的水塘。塘中有几个拇指粗的泉眼。下午了,日头依然烈得很。农药气味中有剧毒,大热天还得戴着口罩干,得突击。个儿蹿起来的我,除干好自己的活外,还抢着为金芝姐装水、加药,帮着背桶。我努力降低些她的劳动强度,好让她少受些罪。
两个多小时过去,终于完成任务。
卸了背上的喷雾器、防农药水的尼龙膜,汗水让两人如同淋了场大雨。
蹲在水塘里各自用生产队发的肥皂清洗。让湿衣沾着肉实在难受,我索性背着金芝姐脱下背心,在水里搓了搓。队长派的下午工,早干完早歇手,但休息可以,收工回家,可得等到太阳落山前才使得。这是队上规矩,全队社员不论干啥,得同时收工。虽是梨成熟还要几个月,松林边的看梨棚早已搭好。两人说好的,洗好去那里乘凉,歇脚。
我先去了十丈外的茅棚。日头烈,晾晒在棚外竹竿上的背心,本就拧得干,再照个几分钟就会收水。金芝姐是女人,洗呀擦呀的要有一阵,待她进棚前我再穿上,来得及。
金芝姐进棚时,我早已穿好背心,双眼正紧盯着茅棚后那棵野柿树上一只跳跃着的松鼠。
茅棚的檐口勉强两米高,四周的下半截用稻草扎的草扇挡着风雨,高过人腰处,除了四根毛竹做的立柱,便再无遮掩。巴掌大的空间,放个竹片床架后,人就转不得身。
“快,才两年,大头二娃成了美男子。”
金芝姐姐招呼我,我侧脸一笑相迎,她鼻子里冒出的重重呼吸,立马就像气筒般直扫我脸上。
金枝姐贴我坐下,竹片床一阵叽喳响。
单独与女娃一起,我的心怦怦直跳。实说,大概这就叫青春期。
借着金芝姐夸我是美男子,我顺口回她:“美男子年关才来哩,他来就送专为姐选的好衣服……”
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咋会有胆量跟她说这话。
双眼紧盯我的脸,盯着盯着,金枝姐的脸就有些发红。她把左手搭在我大腿上,还将手指一如老师上音乐课时在按风琴键,悄悄地一压一压。这让我立马想起这两个人见面时的轻浮样,当然,还有村上人背她说的许多不是,我心里就多少有了些看轻她的意思。
“嘻……”金芝姐笑了,笑声如蓝天飘过一朵白云般自在、干净,这让我紧张的情绪渐渐松了下来。
拿下放在我腿上的手,金芝姐撩了一把散落额头的刘海,依然笑眯眯地端详着我。迎着她脸,我见她的眼睛明亮得就如山塘里的泉水一样清澈。
“他……”金芝姐微翘的嘴唇先是对我连抿了几下,接着就长吁了一口气,好像有心事上了心。她缓缓转过头,将视线投向了茅棚外百十米端的山道。
刚刚还是少女般润红的脸,一转眼,就让山风吹得没了踪影,我又见着了一个另类的金芝姐:脸下是雪一样白的脖子,脸庞呢,是两块巴掌大的黑斑,这很快就让我心中将她与美男子联系在一起,不是天意?数学上有合并同类项一说,这两人不天生就是一对?都有雪花似的白嫩底子,却又同样花脸。
一种同情心油然而生,金芝姐的日子并不好过。
我听村上女人们背后议论过,出嫁前,金芝姐是全大队少有的美人,是死了男人后变的脸。有人说她是让心事压的,这我相信。还有人迷信,说是死鬼不放过她,让她变丑,是不肯给她再找着如意男人的机会。
山乡人规矩多,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金芝姐是家中长女,后边还有四个妹妹、一个弟弟,成寡妇回村来全家没意见,进家住万万使不得,队长做主,将一间仓库让她临时落脚。谁想这“临时”一拖就几年,再不找人嫁出去,队长肩上有压力。金芝姐要面子,不更急?想来这倒很可能是金芝姐花脸的根了。
“队长牵线呢……算了,甩包袱的意思,但姐终要走.....姐是寡妇,长相又……只能说小他十几岁算个优势吧。”
我脱口而出:“姐有钱呀,钱压他一头。”
这两年我也知道美男子一个大概,他父母走得早,两弟两妹,负担有多大?说是工人,其实就是个工厂烧开水炉子的,能挣几个钱?这几个累赘,读书、成家,都靠他。也是他脑子活,空余时间,一年四季,走街串巷收旧,尽当爹当娘的责。
“他最小的弟弟去年成了家,忙了这么多年,自己过40岁了,现在除了一张利嘴,啥也没落着。我呢,带回的钱也差不多贴给了娘家。两个人,半斤配八两吧,能成,将就过呗。”
说着,金芝姐又是一声长叹。
回头再看我,金芝姐好像把心事一下吐光了似的,脸上又泛起一片我从未见着的羞涩样。
金芝姐在我右侧。她先是低头用左手在我右肩胛处轻划了几下,忽然间就会冒出一句,“借弟个膀子给姐靠一下……”说着,就会很自然地双手搂着我的脖子,把头搁在我肩上。
不知是同情心占了上风,或是有一种大男人的英雄气概,总之,她搂抱着我时,我心里竟然没一丝尴尬。
一股女人的体香味强烈地灌进鼻孔。
金芝姐长长的头发撒落我肩头,发梢如一排羽毛扇子轻轻划动我的肌肤,这让我忽然间感到浑身上下很不自在起来。在我鼻子喷着急切的气息中,就听见屁股下的简易竹片床架突然“咔嚓”一声响,我与金芝姐顿时跌落在地。
那次以后,我心里认可了金芝姐姐。她心地好善良啊,她日子也难熬啊!
我半夜时常在床上看着从稀疏的瓦缝中渗进的月光,想象并祝福:姐啊,快了,美男子就快把你娶走,两个好人在一起,总有好日子过的。
是的,从那天开始,我把美男子认作了好人,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卖给我家的衣服打了太大折扣,更多的,是金芝姐说他的好。让一个好女人想着要嫁的一个男人,人不好,杀她头都不会啊!
金芝姐也知道美男子的另半个脸。
那次竹床散了架,好像舍不得与我分开似的,人、床落下地,金芝姐依然搂着我没放,只是两人变了个姿势,我的头贴着了她的胸口,听着了她怦怦乱跳的心。
就这个时候,我心偏袒着金芝姐起来,我怕她不知美男子老底,轻轻咕哝,“美男子,花脸……”
听过这话金芝姐松开手,站起了身,顺手把我也拉了起来。她偏头看着棚外,声音小得好像只能让我一個人听,“知道……他姓周,别的村叫他‘记银巧,是笑话他……”
这时我才清楚,“记银巧”真是绰号,这“记”不是季节的“季”,不是纪念的“纪”,是胎记的“记”。
既然知道,我为金芝姐叫屈:“姐不亏?”
“心好,身体健康,对我有意,还讲究啥……队长就是把脉着他待我好才敢放胆牵的线……”
也是,漂亮不能当饭吃,美男子会赚钱养家这是大家看到的。
从那以后,我就格外注意金芝姐,总有为她分担些的意思。
我刚发育,还属大半劳力,上年才拿6折工,比女人拿的8.8折还少许多,所以队长安排农活,常把我交给金芝姐,由她带着干活。
这年深秋的一个下午,庆生叔让我俩去北山坳割稻。山脚下的八分山田,是学大寨时将一个小泉水塘平整出来的,常年积水,割稻子麻烦得很,每割一把,都得拿到山边摊晒,待晒个几天太阳才能打捆后挑回打谷场脱粒。
山田蛇多,又是赤脚干活,我怕金芝姐割稻时让蛇吓着,自告奋勇,我负责割稻,由她把稻秆抱上山边摊晒。
“二娃照顾姐呢,年关,看来你又要多得一条新裤。”
“串家收旧也都是真金白银,尽送,人家就不吃饭哈?姐寻我开心哩。”
才割了十几分钟,金芝姐就蹦出了这话。以为她是开我玩笑,应她时,我头也不抬,只顾用镰刀飞快向前割着。
庆生叔肚子里有一把好算盘,人多不开工,八分田的稻子,连割带搬,两人,一下午的活,偷不得半点懒。
“谁叫二娃子你这么讨姐喜欢哩,今年必定再送。”
“姐还做得了美男子的主?”
我本只是感到好笑,但转眼,这才想起了上次她对我说过的事。我停刀抬头,惊讶道,“姐,今年发喜糖吗?”
我既有猜测又有祝贺的意思,口气绝对涂了层蜜。金芝姐正低头在我一侧抱稻,听我说过,朝我像娃儿似的顽皮一笑,卖了个关子,“割完,姐告诉二娃秘密!”
也好,反正就是这些活,早干完早歇!
好奇心作祟,我刀下生风,金芝姐在泥泞的山田中来回小跑,四钟点不到,八分稻子全“请”到山坡上睡觉了!
“就一年,看着二娃你成了小伙。乖乖,那干劲,年关评工,姐为你争工分!”
“谢姐关心哈。姐能做美男子的主,生米成熟饭了?为姐开心!”
屁股下搁了块黄石,山道边,两人肩并肩晒着不温不火的太阳,我设法套金芝姐的话。
本来一脸黑气的金芝姐,此刻有红晕覆盖了。她的嘴唇先是向我一尖一翘,然后两弯蛾眉向上一掀,水灵灵的眼睛马上就生出亮闪闪的光泽。她不忘悄悄为我打预防针,“事情刚发芽,屁股离了地儿,可……”
我郑重其事,“事关姐名声,发喜糖前,乱说,不就送了我姐前程?”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金芝姐心里比谁都清楚,也正是她聪明,防着,从不轻易与男人说话,更别说交往,所以队里没听见有人传金芝姐的闲话。至于场面上与美男子打情骂俏,这反倒没人在意,队上人全明白,一年与美男子照两三次面,嘴上抹油,来的都不是真的,为的是挣一个脸熟好省一些钱。
“他人滑哩……前阵子,一个午饭时间,竟托他小妹摸到仓库,知道吗?他妹子嫁钱家大队,离咱村才三里。”
金芝姐还有些顾虑。也是,都是天大秘密,她边说边用眼珠朝我滴溜溜转,应该是估摸该说到啥程度。
“这天晚上我赶去钱家大队打谷场,看《南征北战》,就见着了他……长板凳,在最后一排……我颤悠着说他,‘队长也瞒着,忘恩负义!他回我,‘牵线的还代人生娃?听听,滑头吗?嘻嘻,安下心,我也开他玩笑,‘说,从小小伙儿到老小伙儿,大晚上已南征了多少次?北战了多少仗?”
我鼓金芝姐的劲:“嗯,姐这脑门子,与美男子棋逢敌手。”
“屁,滑得过他?只当风吹过,两眼盯银幕……我还以为他耳聋了哩,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既像对我又像对银幕说的,‘信不信由你,第一次把心放自己身上。说完,又长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长得,好比一肚子不快泄了个精光,放下了压肩上几十年的担子。”
我假装理解应道:“嗯,美男子也苦。听说他一手好针线,这还不是逼出来的?”
“唉,也是。平时看他油嘴滑舌,这当口就成了半哑。天黑,虽见不着他脸上神色,但从相处间感觉,好像他还真没与女人单处过,电影放到总攻凤凰山,快胜利了,他这才打开话匣子……”
好像在努力回忆那晚的事,金芝姐闭着眼睛说话。她的雙手撑着屁股下的山石,头努力往后仰,一吸一吐气息,使大胸像极了两座活动的火山。她的满头秀发落在枯草上,那种青春与死亡交织的景象,不知怎的,忽然就会引出我心中的一阵悲伤感来。
我眼前晃动起了美男子的身影:那双眼睛,表面看,似个碧潭,水面明净透亮,倒映大千世间,可凭美男子的见识,有谁能见着这深潭的底?不错,美男子的心就像他的脸一样,左右两边,他总是挑好的一面示人,还有一面,不是藏着就是掖着。
哦,社会太复杂了。
金芝姐嘴唇不断扭动,后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是自言自语,说的还有啥我没记着多少,不过有一点留在心了——金芝姐说美男子在为她配中药,还说要她调养身子什么的。
这年腊月初二早上,天刚见亮,就听先起来做早饭的娘一声惊呼:“哎呀,吹灯火时还是星星点点,咋一夜半尺厚的雪?”
听这话,习惯赤膊穿裤衩睡觉的我,立马翻身钻出破棉絮做的窝,扒开稻草塞的窗,伸头向外一看,见鹅毛雪片还没收住的意思,心中止不住惊喜:一年到头,出不了工的日子难得有几天,这好,年轻后生也可以大白天钻被窝,得谢老天爷给社员赏的“星期天”喽!
“睡个三天!”
大叫一声钻回热烘烘被窝,我才兴奋一分钟不到,对面竹床叽叽嘎嘎一阵响后,大哥冷飕飕地丢了话过来:“想得美!干不了外头的活,还能办不了堂子里说话的事?看吧,年关了,今儿必定评工。坐着挣工分,好事来了,起床!”
应着这话似的,大哥才穿起衣服来,就听外边队会计周稳稳边吹哨子边丢话:“吃过早饭,八点哈,天王堂评工哟!”
天王堂原是座老庙,供奉托塔天王李靖的。这8间房子,现在是生产队仓库。这时节稻子已分光,除了犁铧、风车等杂物占了一间,又让金芝姐隔去一间,还有6间房子可以让全队社员放板凳搁屁股。
“这个这个,啊,一年一次,丑媳妇早晚也得见公婆,不能做老好人,哪人升级,哪人又该往下打折,这个这个,啊,大家对事不对人,得铁面。”
也没个主席台,难得做个报告,人堆里的庆生叔一字一顿,严肃中显权威。但也就个开头,他话刚歇,“吱嘎”“吱嘎”,拉麻线声响成一片。
评工是动嘴皮子的事。年关当头,为让家人个个能在年初一穿上新鞋,女人们没有一个空着手,个个在动针线扎着千层鞋底。
每天都打照面,不是年龄过大,自己提出降工分,没有人愿出头压人工分,倒是像我这样笋样长的毛头小伙,涨工分,得涨多少,这就硬碰硬,好在家家有娃,对新后生总网开一面。
上午评了一半,下午接着“开堂”。至三点多,终于点着了我的名字。
“汤家二娃身子拔节了,去年6折,今年放个7.5折可以?”
周稳稳喉咙里冒出这尖细话,我听了还觉顺耳。家里大哥与爹娘议论过我涨工分的事,毕竟骨子嫩,今年得7.5折,就不错了。
周稳稳的身子瘦得像麦秆,个子也小,他与庆生叔共坐在一张学校的旧书桌后边,面前一支钢笔、一本练习本,议一个人,落一次笔,中规中矩,像极一个小学生课堂做作业。他识苗头,自己已50岁出头,身子又单薄,就凭会断文识字,是队里秀才,才得了会计这轻巧活。刚刚过他时,大家给面子,又拿10分正劳力工分,他先提议我这个工分,明显有做顺水人情的意思。
“二娃7.5折?女人还8.8折呢,这娃干活像下山虎,不藏力,老实娃可不能让他吃亏,8.5折,该得。”
地儿小,人多,如果西墙角不冒出这脆亮话,我压根儿不知道金芝姐在会场。
为防贼,仓库的窗户都用砖砌了,本就天气不好,再加庙堂大梁高些,不点灯就阴森森的,会场里侧的大梁上,庆生叔早架梯挂了汽油灯。那灯纱罩“吱吱”响个不停,雪样白的灯光照着下边的一团人。
金芝姐就在汽油灯下。
“金芝妹妹换了脸壳!”
春叔的喇叭嗓子一响,就如雪天响个劈雷,大家不知出了啥大事,男人捏住手里卷烟屁股,女人停了手中针线,几十道眼光齐刷刷落在金芝姐脸上。
也是,我也见了,难怪春叔怪叫,金芝姐脸上的一团乌云啥时给鹅毛风刮了?
“看个啥嘛,不就去了个病包儿嘛。”
乖乖,金芝姐这话说过,汽油灯下,白嫩脸儿又上了层胭脂红!我也好奇,这人咋学会变脸了?
“这阶段忙完秋收忙水利,没仔细打量过妹子,啧啧,仙女出浴了嘛!怪不得哥为某人牵线成不了,现在看来,也真是,哥纯属拉郎配,乱来了嘛。好,快了,队里不又多了间仓库?”
庆生叔这话属导火线,评工已近尾声,也就还有两三个半勞力议下就完,这好,众人丢下了我的评工,七嘴八舌开始折腾起金芝姐。
“金芝,快跟嫂子泄下秘方,是用啥药水洗掉乌云的?看我这一脸雀斑,要有这神药,嫂子白干半年也值!”
刘二翠是金芝堂嫂,不怪她激动,汽油灯光照着她的脖子,白得耀眼,可往上呢,密密一脸雀斑,就像黑芝麻散在白面里,女人哪个不爱俏?原与金芝姐半斤对八两,现在眼前的“同志”成七仙女,眼红,必然的。
“不会不会,不是药水问题。金芝妹妹不生气哈,说句不中听的,你乌鸦变凤凰就是眨眨眼的事,哪种药水有这神奇!还是有日子了咱没注意?该不是每天半夜用男人的胡须刀天天刮一层老皮法子?”
春叔本就贴着金芝姐坐,不知他是真惊讶还是故意寻开心,竟然会特地站着一边打量金芝姐,一边摇头晃脑一本正经说这话,那坏眼闭好眼睁、左瞧瞧右看看的滑稽样,引得天王堂笑声翻天。
春叔这玩笑的杀伤力极大,连从来不苟言笑的周稳稳破天荒也张了个城门样的大嘴。
发育当年得8.5折工分,喜得睡不着觉的不是我一个,本是泥菩萨金口难开的娘,比得了个金元宝还兴奋。半夜时分,前房,隔着道芦席糊黄泥巴的短墙,爹娘虽然尽量压低话声,却依然没有一个字从我耳边溜走。
“了得?金芝闺女就会大胆开得这口。多1折,全年就多30多个正劳力出勤哈。”
黑夜里,大梁有微黄火影,显然,娘为节约灯油,灯挑得像萤火虫般小。“吱嘎”声拉得有力,说明娘嘴说着话贴灯扎着鞋底的手一刻没停。
“哎,按一个整工分7毛算,哎,今年咱家白得20块出头。”
“孩他爹呀,好人好报呀,金芝闺女脸上的黑气跑了,变仙女了呀!这下好,虽说小寡妇这名头总有忌讳,可人长得俏,对小伙来说,不就是好鱼饵?”
“其实那是迷信,哎,没生过娃,不还相当于大姑娘。”
“分了红,不顾了,二娃多得的钱,别心疼,只当天上掉的,得为当家人你抓药!”
“哎,那哪行?几个娃见大,得添房,钱得用刀口上。”
娘说得没错,爹的毛病不能再拖,我挣的钱我也有权做主,是得先为爹看病。
“呵呵,乐得忘了个事,怕金芝真是熬出头了。”
娘说这话停了吱嘎声。
“咋个事?哎。”
“贴她身边,我看得清楚,金芝在绣鞋垫,鸳鸯戏水图呀!”
“哎,哦,这该暗中有主儿的好事,这闺女有好出头了。”
“咦,也怪,大姑娘做这针线,是明眼的事,咋就不听人点破?”
“孩他娘,这不懂……哎,金芝闺女现在……”
爹喘得有些接不上气。
“哦,也是,山里人开不起这玩笑,一旦认了真,没人下得了台。”
吱嘎,拉麻线的声音又重重响了起来。
前房爹娘的对话,句句牵动着我的心。
我忘不了金芝姐待我的好。我在替她想。
是的,金芝姐换了脸,必是美男子的功劳呀!上次说为她抓中药有多长时间?百十多天了吧?还真用刀刮脸?一是心里有了盼头,二是用药调理,脸上哪来的麻烦去哪儿,这不又重做俏姑娘?
金芝姐是寡妇,寡妇咋了?爹说得对,没生过娃,还不相当于大姑娘?住仓库几年,前是因为没遇着合适的,现在不同,美男子总是吃商品粮的城里人,只要不去细究另半边脸,标准美男子呀!况是两人都心善,都念对方的好,这不,今后就有好奔头了?
会的,这两人今后必定有好日子过的,你想,先说情投意合不?美男子对金芝姐不动真心,会待她这般好?抓药,只是场面上能说给我听的话;私下,另待她的好金芝姐会告诉我?而金芝姐现在绣鞋垫,心里还不就装着美男子?又比如,两人合坐一条板凳看电影,这手往哪儿搁?能老实?这一不老实,就得抚摸,这一摸两摸……”
哎呀,我的娘,身上咋火烧火燎的?
蒙头睡觉!
庆生叔当生产队长是西山村人的福,他脑瓜好使,队里南炮台是个小山包,小山包前的地里,有做砖瓦最好的泥,小山包背后通着的大山,有生产队五个山头的马尾松。五年前,就是庆生叔当队长的第二年,他因地制宜,拍板在南炮台打了座砖瓦窑。自己的泥,自己的柴火,从此队里得了个金矿。
这年,我队在腊月十六就分了红,10分工得7毛5分。分红时间与分配工资,全大队夺了头牌。
生产队必定有美男子眼线,否则他不会第二天上午9点出头就到了村西河边。
队里干河,清淤泥積肥。
男女老少,正劳力半劳力都在河里,用粪桶将一担担烂河泥挑上田头,待晒干后压麦。
“好哥哥好弟弟好姐姐好妹妹好伯伯好婶婶好公公好奶奶们好,美男子为你们送新年来啦!”
美男子的老一套开场白来得太突然了。
春叔站在河心大嗓门先迎着他,“隔夜分红,大清早就送衣服过来,美男子,准确情报由谁送的?”
庆生叔在岸上指挥堆泥,见大家都想拥上岸,忙向河心干活的人群叫唤:“一户一代表哈,不抢!浑身上下没几个不是污浊样,先去洗手再挑选美男子衣服。干活挑衣两不误哈!”
我发现就庆生叔见了美男子一点不惊讶,美男子见他连招呼也没打,两人只是相视一笑,就各说自己的话。我估计,历年差不离,不分红美男子不露面,这情报,不排除暗里就是庆生叔送的,是用大队的电话机传的话。当然,今年除外,昨天分红过后,金芝姐去美男子妹妹那里报个信,再由他妹妹传话,这,也有可能。
上不了河岸,也看得到热闹。我在河心用粪勺为大伙舀河泥,边干活边抬头看河岸上又是一出抢衣大战,真好比看了一场滑稽戏。
庆生叔说不抢就真会不抢?虽说户户早晚都得着衣,但美男子收旧衣时还真会为全队人逐个挑选?他也只是估摸队里多少人,根据分红年景,大约要收多少套旧衣能供应个七不离八就不易,至于最终落在手里的,是两回事。啥叫旧衣服?便宜还真有好货?不说款式,颜色、花纹也不是你想要就有的那种,合体不合体,更别指望。比如腰身吧,同样高的人,城里人油水足,腰粗,乡下人能比得过?大半回去要用针线收腰。还有,那些为小孩买的衣服,袖子、裤管过长的,也得收。剪刀是万万动不得的,来年孩子拔了个儿,放了针线就得体了。
一阵哄抢后,美男子又是女人腔在讨价还价,过了好一会儿,终将钞票如数收进了口袋。
这次美男子收钱后并没拔腿就走,而是低头神秘兮兮对身边的女人们说着些什么。随后,就见女人们叫声一片,“好!好!来呀来呀!”
美男子尖嗓子一声“来就来!”清亮的女腔山歌便脱口而出!
“腊月太阳最暖心哟,
一分一秒都是金呐。
阳光再好哪有人心好哟,
西山队个个重交情呐。
年关分红喜煞人哟,
美男子过来沾喜庆呐。
眼见新春就要到哟,
美男子祝福一声声呐!”
高高的河岸上,美男子身穿一套黑西装,头上扣了顶土黄色礼帽,在半侧脸的一阵演唱后,尖尖地打了个口哨,随后又向空中举右手竖着兰花指,摆了个样板戏女角常见的“亮相”。
别说,到底好嗓子,美男子假声唱得就是十分顺耳,且随口编来,又是手舞足蹈,这本事还真让人心服,以至一曲结束,从河里的到岸上的社员,“好!”“好!”“再来!再来!”呼声阵阵。
美男子将手指着刚从河里挑着一担河泥上岸的春叔,歌声又起:
“祝春兄明年交好运哟,
两眼儿都成探照灯呐!”
美男子唱相夸张唱词幽默,河上河下又是“哈哈”一片。之后,美男子开始不顾不问,尽管自顾放声往下唱:
“祝周会计家里人丁旺哟
明年又添小孙孙呐;
祝庆生哥要荣升大队长哟,
统领大伙奔好前程呐;
祝汤家二娃早开窍哟,
大年初一交桃花运呐!
……
日子一年比一年强哟,
祝愿大家分分秒秒喜盈盈呐!”
美男子一口气唱了不下十几个人,直唱得所有劳力停下了活,个个笑弯腰才歇了手。庆生叔一手捏着插在地上的扁担,一手揪着自己头上的枯黄头发,收住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朝美男子说道:“哎哟,美男子你有这水平,不去县剧团不是浪费人才?谢过你的祝福了哇!只是咱不明白,头次见着你显山露水,美男子你今儿这高兴劲儿从哪儿冒出来的?”
美男子左手搭后背,扭个女人腰靠向庆生叔,两人相隔一扁担时,他站住脚,右手掌捏个喇叭筒假装神秘说道:“我的好哥哥哟,美男子辛苦十几年,终见天亮了哇!入冬前为小弟成了家,一间房一个灶呀,美男子从此是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了哟!”
美男子做足了说悄悄话动作,但说的话声却是让河心里、河岸上的所有人一字不漏进了耳朵,那种满脸得意相,说起来明显有显摆意思,但队里人却都是真心佩服。
庆生叔朝美男子竖了大拇指,“不容易,啧啧,做爹做娘,帮弟弟妹妹一个个成了家,硬是耽误了自己。美男子,你够男人!”
“美男子呀,该到了考虑自己终身大事的时候啦!外头的女人总是人家的,看屁股也好看胸脯也好,再多看几眼也解不了馋哪。做男人的,人生一世,只有自己筑窝睡自己女人,才能放开肚皮吃饱饭啊!”
春婶的嗓门大,虽是玩笑,也是真心,说完,她还有意无意,朝挑着对粪桶下河的金芝姐背影翘了下嘴唇,引得一边的几个女人又一阵哄笑。
一户一人,金芝姐也入了挑衣队伍,可她慢腾腾的,随便翻动几下,见没有合适的,就继续干起了活。大概是为了避嫌,两人好像私下约好的,金芝姐与美男子不仅没有像往年那样随便互动,两人好像连话也没说上一句,只是碰面时相视一笑而已。庆生叔是完全见了这场景的,可他不知道这两人私下在往来,见金芝姐与美男子这明显有保持距离样,误认为自己牵线的事早已黄了,再提旧事,怕这两人下不了台。因此,听了春婶的玩笑话后,一边连忙向她使脸色,一边打圆场,“也是,也是,美男子你是跑码头的,外边见的人多,今后看到合适的不能放过,该出手时就出手啊!”
“哎呀呀呀呀,看看,看看哟,也只有西山队的人贴心贴肺贴肚肠,美男子胜过有了亲爹娘哟!”
美男子一边娇滴滴说,一边又将双手支腰扭动屁股,那副油腔滑调样,不光是我们河上河下一片笑,也引得刚好回头看他的金芝姐再也憋不住,边笑边骂:“这作怪,看来今儿必定变天,不下大雨也要下大雪。”
可能金芝姐笑骂声让美男子听着了,后来两天的补货,美男子在大伙前果真斯文了许多,除了改不了的扭扭捏捏女人腔,拉了嘴的笑代了不少话。倒是金芝姐异样,直到美男子最后一次补货,金芝姐始终没买一件他送来的衣裳。
娘属于阿弥陀佛样的人,抢东西不是她干的活,第三天,才好歹凑齐全家人的过年衣,这还有大半要她动针线修改的。娘还自我安慰,“老实人吃不了亏,看美男子这双火眼金睛,是妖怪是好人,他一眼见底,咱得了人家挑剩下的,哪次不是半送半卖?人家也是挣汗水钱,咱得了好处得知足。”
这天夜晚我想了许多,想金芝姐与美男子的事。这两人关系究竟咋样了?按理,都这把年纪,也不用遮掩了,简单些,早住一起也好赶早生娃,磨时间做啥?
想着想着,又觉这两人不正常,可能散伙了,否则金芝姐会不买美男子衣裳?两人要真不在一起,也怪可惜。为金芝姐着想,跟了美男子,除了大场面上尴尬些,日子是有得过的,至少,美男子的嘴是蜜罐子,和他生活,必定舒心,其他还有啥?凭美男子这身板,半夜床上的事,金芝姐也是经历了男人的,两人还不是天天干柴碰烈火?
好事发生在三天过后。
全队上山砍马尾松的松枝回来烧窑,傍晚下山时,金芝姐擦着我身过,悄悄打了我一个招呼:“二娃,吃過晚饭,去天王堂哈。”
去天王堂不就是去金芝姐房里?金芝姐是明白人,叫我天黑去,是回避闲言碎语,保我保她。
我点了头。为婚姻的事,她与家人都不说贴心话,各过各日子。队里,私下也就与我走得近,平时对我关照有加,我待她也一如亲姐,年关在即,叫我去,必定是有事要帮她,我得去!
真万万想不到哇!美男子又白送了我一件蓝色中山装,八成新的!
金芝姐住的这间仓库,原是天王堂的偏房,她过来住时,队里为她隔开大仓库后,开了个侧门,让她一人出进。侧门是从山墙开的,不对村道,对着片小竹林,这就显偏,但这样也好,进出门,基本见不着人。不过即使这样,我进门后,为防眼杂,金芝姐还是立马关了门并上了门闩。
金芝姐为我试衣。她一手举个油盏灯,一手撩着刘海,贴我两尺端详了一番,这才将油灯放在既当饭桌又当梳妆台的书桌上。我认得,这桌子就是上次评工周稳稳登记工分的那张课桌,该是从大队小学要来的。
一间20多平米的小房子,房与灶连一起,也是女人会收拾,干净整洁。试衣过后坐在竹床的床沿,我心情大好。我用眼四处打量,床上的被子叠得起了棱角,连灶膛柴火也码放得齐整,这环境与我家一比,我家还不就是一狗窝?
金芝姐也坐在床沿,她一边折起我才试的中山装,一边笑咧咧对我说:“嗯,好看,长得好穿啥都好看,二娃衣架子呀。”
“多少钱,姐你说了算。无功不受禄,人家也是真金白银得的,白穿不行。”
金芝姐并没应着我说,“看着你长的,小大人了,今儿个最后一次单独坐了。”
“嗯,姐,我懂,口沫子淹死人。”
“上次姐说送裤的,变了下,改送了衣。放心,姐开口,他也没收钱,姐是顺水人情。”
金芝姐口中说的他自然是指美男子,听这话,两人关系深了。我笑道,“今后见着,我叫他姐夫?”
“哪敢?过了门算定。”
金芝姐羞答答起来就是一个小女孩。
我说,“钱都不是偷的,没这心,他咋这大方?”
“他还送姐全新衣哩,喏,买料子请裁缝量了身子去定做的,昨晚托他妹子送了过来。”
枕头边叠有两套新衣,油盏灯火挑得亮,我见着红衣绿裤色泽生光,熨烫齐整,对金芝姐打趣道:“这关系用说?分明要托人过来说亲了么,明年双喜临门哈。”
“这人滑哩,就不提这话头。瞒队长我理解,如果处不来,分,场面上大家不受影响,可他也不让我与爹娘说。”
我清楚金芝姐与家人关系,不让住算了,尽开口借钱为弟妹办事,金芝姐能不知道借出去的还不是肉包子打狗?可这事到时总讲个排场,陪嫁的家什,马桶、脚盆总要准备吧?不光花钱,还得时间,她不与爹娘商量与谁商量?
金芝姐闭着眼睛抬起头,大胸又鼓出气浪,像自言自语,“唉,这人肚子还真不见深浅,说没意思吧,请我看了几场露天电影,也为我花了钱。说有意吧,太阳光下当人面敢捏人家屁股,背人呢,手指也不碰,真不知到底是不是男人。”
我“扑哧”一笑,“还能不男人?看他的个子、胡子!”
金芝姐也笑了,不过笑得有心事。
那晚,金芝姐还告诉了我不少以前从没听过的事,当然,都是关于美男子的。比如,美男子买的旧衣服,都是赶大上海收的,大城市人穿衣讲究,有钱的人多,还真有穿个一二次就扔的,与财大气粗的人好办事,稍微付一点钱,就得衣服,主人只当处理垃圾。而在小城就不同,真正工人家庭,也节约,不穿个一年半载舍不得换。又比如,美男子还住工人宿舍,两人一间,说是成家先得买一间屋。金芝姐还告诉我,她担心美男子的犹豫就是房子的事,金芝姐曾提议,不行可以租房,但美男子摇了头。
年后,我的工分上来了,还准备向正劳力工分进军,队长派活开始不照顾我了,通常我与大男人一起,挑猪灰、锄田,这就少了与金芝姐相处的机会。或许我是初生牛犊子,白天干重活犯累,提不起精神管闲事,晚上更是倒头睡,半年多时间,我几乎没有细细打量过金芝姐,更别说交流。
六月天,金芝姐与我并排插秧,终有机会靠在一起说话了。
“姐,咋兵马不见动静?”
“这死鬼,连消息也没一个,动个屁!”
“姐,是长是短没个准信?”
“先说是做了个小手术,后来就断了信。”
“小手术会这样?姐你咋相信?”
“去过钱家大队他妹子那儿,说真是小手术。他还上班,得空还收旧衣。”
“总得给个交代吧?否则不耽误姐?”
“谁个死皮赖脸?由命吧。”
……
我俩低头边插秧边低声交流,话语之间,金芝姐心事重重。
事后,直至年关,我再也没与金芝姐单说过啥。
全村人都在等美男子。在熬。
春叔与我打配合,我铲沟泥,他在麦垄上用铁耙敲细土疙瘩,均泥压麦。是春叔熬不住,他先是抬头看了看乌鸦窝,然后悄悄叮嘱我,“二娃,你眼睛好,看看山道上,见不见着美男子?”
我瞄过山道,宽着春叔的心,“或是美男子不知咱今年分红消息呢?现在是77年的大年,一年一个机会,习惯了,收旧,浆洗,熨烫,美男子整整忙了一年,还能不想把该赚的赚,该收的收?”
“他要是送别的村卖了呢?咱村可没谁付过他定金。”
春叔语气沉重,额头皱褶好像让心事撑着,又深又宽。
我没吱声。
神了,这话,昨天夜里爹娘在床上也念叨过,娘的担心与春叔说得一模一样,我刚说的,就是爹回娘的话。
小村人谁个不担心?做新衣,请一个裁缝上门,识趣一点的师傅,必帶一个徒来,师傅剪布、缝纫,徒弟锁纽扣洞、熨烫,像三里外杨家桥的王胖子,自己手面是好,可他大凡干上门工,必带两徒,工钱可不分师徒,每人一块两毛,少不了一个边,还要一日三餐好吃好喝低三下四的服侍。如果再分摊每件衣料钱,上下一套全新的,没个20块打底死也下不来。也叫少年不知老滋味,这两年我是渐渐明白了,我们小队沾光的是有个好队长,庆生叔会算账吧,私下交代的,全队人,人前人后,切切不提美男子绰号,所以也沾尽了光,十几个年头,小队人除了婚丧嫁娶,还没听谁说哪家要请裁缝的,也不知美男子统共为队里的各家各户省了多少。
“嗯,美男子……哎哎,咱村恩人。”
爹劝娘归劝娘,自己在竹床上叽里呱啦翻了不知多少身,反正他打呼噜前,这“嗯,哎哎”里就没少提过美男子。
春叔不提醒我也十分上心,年关就到,即使你家里再有钱,店里买得着料子,这时节,全大队千多人才两个大裁缝,日夜赶才能做多少件衣服?上门活都得提前半年排当口,哪是你想叫就到的?美男子不来,还真不知小队人新年咋出门啊。
几乎每隔几分钟我的目光就向山道上扫视,但终是离山路远些,毕竟有杂树林遮着,那几个人是跨下石板桥头我才发现。
“几个陌生人,都还扛着包,与美男子一个样的包!两男两女!”
轻声提醒了春叔,但因没吃准到底是咋回事,我们虽都停了手中活计,但谁也没跨出一步。
好家伙,原来大家伙的心没两样,散落在十几亩田间的男女劳力,就如听到吹了歇工号,也就眨眼工夫,竟会虽都一动不动身子,脑壳会齐整整地一齐抬着,盯住那几个人。
庆生叔就在石板桥脚下压麦。那些人下得桥就在寻队长。隔着个百十米,说话声音也太大,眼见庆生叔先是手拄铁耙柄站麦垄上与这些人打招呼,说着说着,他就上了路,和来人在石板桥下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看西洋景?天上雪花变面粉了?都干活计!”
庆生叔突然间冲田间几十双看着他们的眼睛吼了起来。
高音喇叭似的叫过,随后右脚往地上猛地一蹬,显然,庆生叔火透了。
大家伙儿放下手头农具,看光景,确实该骂。我马上低头用劲铲泥。
不好意思的不是我一个,耳边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铁耙敲泥声。
“二娃,队长看样是叫你过去哩。”
直到听到春叔叫我,我才敢抬头。怕他开我玩笑,我先睨了远处一眼,庆生叔立在石板桥,确是在向我招手。不仅我,十几米外的金芝姐也从田埂上走向石板桥,大概我是听队长骂了心发虚,闷头干活,没听着庆生叔喊人。
“蹲下!”
庆生叔一声低喝,我听话,赶紧在几只大帆布袋边蹲下身子。金芝姐也贴我半蹲,一齐面向坐在桥面上一脸严肃的庆生叔。
就像特务私下联络,三人几乎头碰头。
来人走了,看来是有过不愉快的事,否则庆生叔不会紧皱眉半咬牙,本没肉的国字脸,黄黄的皮肤变成了像老槐树裂口的老皮,一副哭丧样。
“二娃你……一套西装,还得了双皮鞋,该是他自己的吧。也不知美男子欠你啥,要搞特殊……”
庆生叔边交代边将左手一个蓝花布扎的布兜塞在我手里,然后,便是盯着金芝姐看。庆生叔这神鬼样让金芝姐一下摸不着头脑,脸上有了些红晕。
见状,庆生叔这才吞吞吐吐指着地上的一个黑皮挎包跟金芝姐说道,“一直瞒着我?你们连我也防?这是你的…….他留下话,不害人,不能再耽误你,凡事总要见底,他见底了……”
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我是木然中听着庆生叔说这几句话的,直至看到金芝姐突然间将两眼睁得如灯笼,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庆生叔,我这才知道事态严重。
庆生叔见了金芝姐的样,头朝地,渐渐低得离地三寸,才丢下话:“就是这回事……我得做恶人,我得传话啊,那个人走了.....”
与我面对面,金芝姐先是脸白得像层纸,抿着的嘴唇抖动不已,牙齿咬得咯咯响,眨眼工夫,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起呀,起呀!不让人看见呀!好在没人知道这个、这个……否则,这个、这个.....又一个的事,让人知道真是祥林嫂了……不耽误妹子一辈子?”
庆生叔一边低声劝导一边连忙站起,扶起了金芝姐。他还不忘在睨了我一眼后,又朝田间劳作的人群瞄了两瞄。
我趁势也搀扶了一下金芝姐,此刻,她长长的睫毛上好像含了露珠,紧接着,泪水就滑落在地,石板桥上马上就见一个个硬币般大小的水点。
最讓人揪心的,是金芝姐紧抿的嘴唇一角出现了鲜血!
三人仍都半蹲在石板桥下。
庆生叔用手拍了下金芝姐的肩头,叹了口长气,对她商量似的说:“命,咋的?这事烂肚子里!仓库随你住吧,没合适的,住到白头也没人叫你走,要面子的人啊,说是遗书上写的,要弟妹四个过来当面道谢,说只有咱西山村人没奚落过他……说,十几年了,咱村是他们全家的衣食父母……你俩,更是当面交代的……”
庆生叔自己也呜咽起来,他用那只手背患着冻疮血肉糊糊的右手的衣袖擦了把泪,继续这话题:“看起来风风光光,哪知道他有心头这许多苦?当老子当娘,料理好前世四个欠债的……唉,有一整年了,屁眼上一个手术,没弄好,不是化脓就是流血,收不得口。不知是舍不得钱看病,还是累了、烦了,就拍拍屁股……哦,说小时候还真学过戏,是旦角,唉,看他这出戏唱的……”
金芝姐再没忍住,开始低泣,刘海全沾在脸上。她起身,直了直腰,随即双手抱头走上田埂,往几丈外的小河边走去。
那段河去年清的淤泥,水最深啊!
我本能起身,想跟过去,可被庆生叔拉着了。
“四周眼多着呢,不怕的。”
庆生叔也已站了起来,他的眼晴紧盯着田埂上一步两晃走向小河的金芝姐,一边向我交代,“六个大包……全队挨户有份,他心细着哩,每人一件……最后一年的,都不收钱了……咱西山村人……唉,用心为美男子立个口碑吧……一户一沓,都有名姓,收工前,二娃你分大家。”
庆生叔忽然间转过身,睁了双血红眼睛,虎着个刀子也砍不进的脸,向我轻喝:“二娃,你大了,刚才你听着的,该念的恩刻在心头,不该说的,只准当风从耳边过,得烂肚子里!”
庆生叔以为我不知金芝姐与美男子私下的事。
我鸡啄米般点头,连声回他,“叔,懂的,这个、这个,杀人不用刀……这个、这个,二娃啥也不曾听见。”
仍放心不下金芝姐啊!
我将目光投向河边,见金芝姐正将身子贴在河边的老杨树上。她扬手在拍打树身。
一只乌鸦飞离窠穴。
雪花大了起来。
“哇……”
随着一声长长的哀叫声,乌鸦用力扇动翅膀,向西。
王顺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南大学客座教授。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钟山》《清明》《雨花》等文学期刊。
特约编辑 蓦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