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改了三稿,还让去谈剧本,我决定给他们撂挑子。抱着这样的心理,在通知时间已过半小时后,我才懒洋洋地进了昆剧团的会议室。没想到只有两人,一人是《西施》的主演——昆剧团一级演员王小芩,也是她主动与我联系剧本的。这位姑奶奶正当盛年,扮相俊,身段美,艺术领悟已经炉火纯青。在台上是闺门旦,台下,哼,比阎王爷还催命。那个挑剔呀,说出来你都不相信。在舞台上,站位,她说还差一厘米;说本子,还差一点点让她点燃的火种,这一点点就得费我好几天工夫,还不满意,真是恨得我牙痛。坐在沙发主位上的是一个胖胖的小个子老太太,面相慈爱,像弥勒佛似的,朝我微微点点头。
王小芩一看我进来,极为罕见地跟我热情打招呼。剧本改了半年,她就没给我个好脸色,见面基本是挑毛病。这次不但站了起来,还主动沏茶,宋老师,堵车吧,快坐,喝点水,今天又下雨了,我生怕下这么大的雨你不来了。说着,把热茶递到我手里,我本来想生气,在客人面前,怎么好给人家脸子呢,接过茶杯,放在桌上,晃起腿来。
王小芩说今天好不容易请到了我的老师刘继华,今天她难得有空,我们听听她对剧本的意见。
刘继华这个名字,对我这个昆曲发烧友来说,太如雷贯耳了,国家一级演员,二度梅获得者,代表作二三十部。人也奇怪,没介绍她之前,穿着黑色裤子红毛衣,与我见到的任何一个退休老太太一样普通,可了解后,再细细打量她,果然就不一样了,把老人叫美人,可能有点过了,可俗话不是说了吗,美人在骨不在皮。是因为她头上的光环?还是她的成就?我频频地端详起她来,每看一次,都会发现她身上新的优点。老太太好像也看穿了我的心思,咧嘴一笑,依稀可见当年的芳华。她手里拿着我的剧本,改得密密麻麻。人虽温和,可一开口,我就坐直了,我一直以为王小芩已经很头牌了,可一见她老师,这位叫刘继华的老太太,就深信有其师,必有其徒。要不是王小芩,我怎么能有机会见到这样的大师。刚才的懈怠之情立马减弱,准备洗耳恭听。
王小芩让老师说说对剧本的意见,刘老师先是身体往前倾了倾,整整衣服,然后又把面前的剧本抚摸着摆正,轻轻咳了一声。好像是面对着成千上万个观众,抑扬顿挫地开讲了:
这个剧本我反复看了不下三遍。她说着,右手伸出兰花指,比画了个“三”字,样子很是妩媚。我握着笔,看着她。她却不讲了,端起杯子慢慢品了一口。大红袍味道不错。
王小芩看我面前空荡荡的,从她本子上撕了两页纸,又拿了一支笔,放到我面前,我推至一边,继续晃着腿洗耳恭听她们的大批判。
刘老师把稿子扬了扬,说,我花了一周时间看完了三遍剧本,说实话,本子还是不错的,一个词:新颖。剧情也紧凑:相爱、拜施、分纱、寄子、采莲、情忆、泛舟。人物关系做得好。梁辰鱼的剧本在我看来,虽然没法跟《牡丹亭》《长生殿》相比,但《寄子》《泛舟》两折唱词还是经典,有让人能记得住的好唱词。新写的剧本呢,我刚才说了,弥补了原剧本的不足,把范蠡和西施当人写,写出了他们内心的纠结,我感觉不错。我一听,不由得放下了架着的腿,拿起了笔。
怎么说呢,我看得都哭了好几天。老太太好像在舞台上。我为什么哭呢?我为西施。如果我腿好着,我就要抢着饰演这个角色了,可惜那时还没有这样新颖的本子。说到这里,她看了一下王小芩,然后又看了我一眼,最后目光还是落在她的徒弟王小芩身上,又细声慢气地讲了起来:我第一喜欢的是西施对吴王的感情的处理,非常妙。过去我演时,剧本上西施对吴王的感情没有写,只写了吴王对西施宠爱,西施说她假意奉承。西施到吴国去了几年,有些资料上说三年,大家想想,三年,一棵木头也暖热了,日久生情嘛,即便是人之常情。吴王死时,西施就没一点悲傷?我觉得剧本把这写出来了,这是对昆曲事业的一大贡献。听到这里,我放下笔,看了下王小芩,她仍低头在记。
我第二喜欢什么呢?刘老师又端起杯子,我感觉她不是喝水,而是润嗓子。或者说,她要有一种仪式感。她的手机响了,老太太礼貌地对我说,对不起呀,我接个电话。对着话筒喂了一声,然后招手,我以为她让我们安静,王小芩却心领神会地忙递给她随手写的本子及笔,老人摆摆手,说,我说,你写。然后又对话筒说,我再重复一下:兰蔻乳液、眼霜、松山棉店的内衣,记下了,什么?化妆品要在当代商城买。好好好。明白了,我正给他们说戏呢,放心,你说的话就是圣旨,我一一落实好。哈哈哈,没有,怎么会不耐烦呢。好的,我一会儿就到。刘老师放了电话,说,对了,我说到哪儿了?你说到你第二喜欢了。我忙提醒。对,我第二喜欢给范蠡加的几折戏,他跟西施是恋人,因越王选中了西施,他经过一番挣扎后,为了国家,为了建功立业,同意把自己的未婚妻贡献出去。送西施去吴时范蠡很愧疚,他让越王带文武百官给西施行礼。第三,是大功告成后,西施和大夫两人手执定情纱,虽近在咫尺,却心隔万山,处理得符合人性,这样两个人都不再标签化。
刘老师水刚喝完,电话又响了。听声音还是刚才那人打来的,女声,柔柔的。
陪你去看演出,什么?《占花魁》。他们请你又没请我,我不去。陪你去当然高兴了,一会儿到了再说好不好,我现在给他们在说《西施》剧本呢。什么,你要去做头发?好好好,我完事后就带你去,还去你喜欢的绿丝绦,明白。这当儿,我看了眼王小芩。王小芩也不理我,站起来,走过茶几,给老师加水。给我加水时,看了我一眼,脸上没有表情。我不禁对她好感加重了。我之所以如此重视她的表情,是因为刘老师刚才说的这些细节在我原稿中是一笔带过的,是在王小芩的启发下血肉饱满的。现在经老太太这么一说,我感觉改得很有必要。看来,这师徒二人,心是相通的。
刘老师喝完水,把剧本放在一边,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开,却不看,双手不停地抚摸着说,现在我来说说问题。王小芩睁大了眼睛,让我感觉心里又紧张了。刘老师说,这几个加的部分,唱词不好。我查了一下,京剧,还有其他版本的,都太简单了,把西施塑造成了一个女英雄,却没有真实的感情,就一个木头,这不是好戏,人听了都睡着了。沈先生常说,要走进人物心中,小芩,这话你还记着吧。
王小芩点点头说,老师,当然记得。我刚拜你为师的第一天,你就指着沈先生的剧照说,她可是昆曲界的皇后,最美的闺门旦,是你一生没有超越的高峰。
刘老师又晃了晃我的剧本说,可我们现在的唱词太直接,没有诗的韵味。
这时,手机又响了,仍是刘老师的,她一开腔就笑着说,看来真的想我了,不就两天没去吗?马上就完。话筒里却传出一个女孩尖细的声音,刘老师没听完就大声说,彩虹,橄榄油,你不会买呀,什么,一定要特级初榨的?还有稻香村的酱牛肉、叉烧,你芩姨记下了。我现在就去买,一会儿带过去。刘老师马上起身道,真是金牌调来银牌宣,我得赶紧过去。说实话,我还真想再听她说呢。
老师,吃饭了再去吧,我在俏江南订了包间。
不了,没有橄榄油,先生估计晚饭都吃不下,人老了,真像个孩子。对了,宋老师,这是我给你带的几本书,你可参考。说着,递给我一个白色棉布袋子,上面画着顶凤冠,下面写着行小字:美是生活,美是昆曲。
王小芩忙起身道,宋老师,你的意见呢?
在艺术家面前,我只有学习的份。我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
王小芩看了我一眼,说,宋老师,请你理解我们的反复修改,你看看,剧本是不是一次比一次好了?
我说,明白,刘老师的意见很重要,我回去后好好消化,看怎么改。
老人走到门口,又回头说,本子尽快改好让沈先生过目。她是整剧的艺术指导,她通过的戏就可上马。
一听这话,我又泄气了,如果说跟女人打交道好麻烦,那么跟昆曲女演员打交道,那就是麻烦的N次方,她们就像昆曲,兩分钟还唱不完一句来。这么说这位沈先生又是一尊大神,否则刘继华这么有名的大牌不可能再三提及。你看她一提到沈先生,好像大臣提到了皇上,满脸肃穆庄重,就差双手握拳说圣上有旨了。
我和王小芩回到她办公室,我掏出刘老师给我的书,王小芩忽然惊叫道,糟了,老师忘了拿单子。不就个购物单吗?那是你不了解沈先生的脾气。她说着,把购物单撕下来,追了出去。
她气喘吁吁地回来,看着桌上我正翻的书,说,哇,全是沈老的书,《西厢记》《长生殿》《牡丹亭》《红梨记》等,这十几个剧本,可都是戏校老师要求我们必读的。你看,沈老读书读得好细,眉批密密麻麻的。你再看看这本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编辑、中华书局出版的《浣纱记》,是稀缺的老版。
书是竖版的繁体字,扉页上写着一九五九年九月购于苏州,落款只有一个印章,除了“沈”字,其他二字我皆不认识,看字体大气古雅,的确当得先生之称。
沈老又是一位昆曲大家?比刘老师还有名?我急着问。
一会儿咱们吃饭时细聊。本子一定要精益求精。王小芩给我添上茶后,指着头上的白发说,她为了演戏,付出了很多。第一次怀孕,新戏上马,只好打掉了。第二次怀上了,又要到台湾去演出,机会难得,狠了心,又打了。然后好长时间怀不上。马上就四十了,孩子还在上幼儿园。有次演出归来天黑摔倒后脚腕骨折,为了演出,打了封闭硬是完成了任务。还有一次演出快要上场时,她忽然拉肚子,上厕所来不及了,最后带着尿不湿上场。想想如此做身段,你肯定能理解我当时做得是多么的紧张。她好像是无意中闲聊,但意思我一听就明白了,一句话:唱好是她的事,改好词是我的职责。我说,饭就免了,放心,我一定要把西施写得让你满意。
王小芩紧握着我的手,说,谢谢宋老师,有你和刘老师、沈先生坐镇,这次演出我肯定成功。在我这样的年龄,沈老已红遍全国,而我的老师刘继华,也得了梅花奖。而我现在……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放心,我一定用我的文字让你在舞台上大放光芒。我笑着说。
我花三周时间读完了《浣纱记》原剧本,又把剧本重新修改后发给了王小芩。
两天后,王小芩打来电话说,剧本已给沈老了,她一点头,戏即可上马。作家的好奇心让我一下子又兴奋了,曾经的不悦变成了期待,想到网上查查沈老是何方大神,可连姓名也不知,胡乱查了半天,也没对上号。半月后,王小芩打来电话,问我是否周日下午有空,去拜访沈先生。我忙说,正盼着呢。
穿过一条叫拗花的单行道胡同,走进陈旧的家属院,我心想住这么破这么小的地方,怕不是显贵之人。刚进院,我就看见提着大包小包的王小芩站在一棵大槐树下等我了。
老楼当然没电梯,楼道家家门口都堆着杂物,楼梯拐角,有儿童自行车、干成枯叶的花,倒还新鲜的大白菜。我们上到三楼,大门已开,一个二十岁左右身着一身白色运动服的姑娘含笑站在门边,一见我们就说,阿姨、叔叔,奶奶等你们多时了,快请进。说着,小跑着过来接我们的东西,模样俊,人看着机灵,让我想起了李清照的一句词来:眼波才动被人猜。
奶奶?不是先生吗?我狐疑着进门,三室一厅的房间,红木家具有些年头了,但品相质地颇佳,书架上有书有剧照,一看就是艺术家之宅。似有似无的昆曲满屋回荡着,满头白发的主人半躺在阳台的摇椅上,年纪约摸有七八十岁,穿着一件中式毛裙,颈上系着条几何图案的彩色丝巾。王小芩叫她时,她应答着,想起身,王小芩忙坐到她旁边,给老人介绍说,这是作家宋刊。宋老师,这就是我给你说的先生,著名昆曲家沈继芗,沈先生。
先生好。我轻轻叫了声。我没想到沈老是个女的,一时有些发愣。
沈老伸出枯瘦修长的手指,慵懒地指着身旁的藤椅,说,坐,你俩快坐。咱们就坐在这儿说话,人老了,晒晒太阳蛮好。看看我这茶室,还说得过去吧。
好地方,有阳光,有绿植,有美景,还有好茶。我坐在两边花架上放着郁郁葱葱绿植的茶几前,看着窗外银杏树上渐黄的叶子,赞不绝口。
先生,最近身体挺好吧。我给你买了套保暖衣和羽绒服,天冷了,你要注意身体。试试,看合适不?王小芩说着,把一件紫色斜襟的半长棉服从上面写着上品佳服的袋子里取出来。这衣服布料是棉布的,那身保暖衣是宽松版的,不知先生是否喜欢?她说着,帮老人试穿。老人说,芩呀,让你破费了。棉布的我喜欢,不像羽绒服,那面料穿在人身上像刺猬,咯得人脖子在冬天凉飕飕的,羽绒一洗,像冬天的雪地,这一块那一块,没羽绒的地方,就像没穿衣服,周身都冷。你们年轻人不懂,人老了,穿紧身的内衣,那叫不合时宜。接彩虹的话说,人老了,啥都不要再讲究,不让我洗澡,怕我感冒;不让我下楼散步,怕我摔倒。人家是家里领导,我不能不听。老人嘴噘着,不紧不慢地说着。声音好听、舒服、温柔,显然是江南人。字面上是责怪,语气却好像小孩跟大人撒娇,说着、笑着,神态甚是有趣。
我就知道,奶奶一直等着给你们告我黑状呢,好在芩姨知道我是奶奶的心肝宝贝,越是骂,越是亲。芩姨,你真会买衣服,你看奶奶穿着多合身,得上千块吧,呀,两千多,就一件棉服?彩虹说着,笑嘻嘻地在电磁炉上烧起了水。
彩虹,你照顾奶奶辛苦了!王小芩握着沈老的手,回头温柔地说,先生身体不舒服,给我和刘老师打电话嘛,我们陪你到医院去。先生对我那么好,就跟自己家人一样亲,千万要把我当自家孙女看哟。
昨天我开车带奶奶去医院了,医生说奶奶身体挺好的。奶奶刚还唱戏呢,唱了有三十多分钟,边唱边做身段,倍儿精神,我还给录了视频。我说奶奶挂到网上肯定流量上万,奶奶不让。昨天晚上听说你们要来,一宿没睡着。一会儿给我要茶喝,一会儿又问我几点了。兴奋得不要不要的。彩虹给我们说着,把老人脖子上的丝巾往上拉了拉,又接着说,从早上起床就开始打扮,整整三个小时,穿了这件换那件,你们去看看,卧室床上试的一大堆衣服我还没顾得上收呢,暖气还没来,我怕她感冒,不让她换,我说来的都是自己的学生,有啥打扮的,可她不听,奶奶,我没冤枉你吧?
人老了爱美是错吗?老人说着,嗔怪地瞪了彩虹一眼。然后又对我们说,我浑身都疼,又查不出什么问题。
美!美美美!昨天医生就说了,奶奶,你美了一辈子。彩虹说着,把琥珀似的茶水倒进精致的豆绿色茶杯里,一一递到我们手里。这时大门开了,拉着购物车的刘继华老师走了进来。彩虹接过车子,笑着说,刘奶奶,我家奶奶可想你了,老念叨你。然后低声说她嫌我不会买菜,然后大声说,奶奶,你真有福呀,有人给你买衣服,有人给你买好吃的,我可嫉妒死你了。
老人笑得合不拢嘴,对我说,她们呀,就是我亲闺女亲孙女,几十年了,没有她们,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这么大岁数。
彩虹在厨房里大叫道,奶奶,刘奶奶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皮皮虾、鳜鱼,哇,还有螃蟹呢,这么肥,公的吧。
都有。刘继华说着,脱掉大衣坐到沈老跟前,说,你这黑色的发卡啥时买的,好漂亮呀。说着,把老人几缕散乱的白色头发别进了里面。
奶奶在网上挑的,我下的单。彩虹提着一只捆着的螃蟹跑出来,这怎么洗呀,我可是第一次做这玩意儿,看它张牙舞爪的,好吓人。
我瞧瞧,一看,就是我老家的阳澄湖大闸蟹呀。老人说着,清蒸,刚好大家都在,晚上咱们吃螃蟹、喝红酒、吃饺子,咱们今天吃个团圆饭。
吃饭是小事,先生,这次我们特意来听您这个艺术指导的意见,你定了戏即刻上马。时间不等人呀。刘老师说。老人微闭着眼睛,头枕在藤椅背上,眼睛微微睁开,头好像也离摇椅远了些,说,我年纪大了,怕起不了啥作用。
王小芩求救似的看着刘继华,刘继华把椅子往沈老跟前拉拉,长长地叫了声,先生!咱不是说好了嘛。
我这么大年纪了,不担那些虚名。
刘继华双手握住她的手,不停地抚摸着说,怎么叫虚名,以后可得有你这个资深西施受累呢。编剧请的这位宋作家得过鲁迅文学奖,声腔曲谱请的是国家一级编导,笛师鼓师,就是咱们团里你极力推荐的,声腔身段我这个老师指导还算够格吧。可我觉得阵势还不够强大,艺术指导得先生您亲自出马,我们祖孙三代要把最美的西施传下去。你看看,我头发也白了不少,西施可不能老呀!
老人这才坐起身,说,《西施》上马,这是好事。你们给我的剧本我看完了,不错。
这是咱团今年的大戏,全团人可都等着呢。王小芩忙接口说,先生,你扮演的西施在昆曲界最有名,最有发言权了,这部戏好坏,我们可全指望先生您了。虽然您没教过我,可我一直把您当我亲亲的老师呢,和刘老师一样,嫡传的,就差举行拜师礼了。这出戏,就是我学习的最好机会。你那些美得让人心醉的身段我跟着视频学,毕竟隔着,不过瘾。这次是多好的学习机会,我一秒都不会放过。
哈哈!老人站起来,王小芩要扶她,她摆摆手,说,我得活动活动。说着,给花架上的一盆绿色植物浇水。
这是奶奶种的芒果,你们快看,叶子长得多茂盛。彩虹边说边不停地拿着刷子刷洗着螃蟹。
新鲜,在北方种芒果。先生,你越来越厉害了。你把阳台建成一所小花园了。
这些花呀草呀都是奶奶选的,我在网上订的。奶奶说,她不能经常出去,就在家里打理出个小院子吧。
彩虹,把我床头柜上那个蓝皮本拿来。老人说着,坐回她的摇椅上。
奶奶一听戏,病就好了。我说得没错吧。
话多。快去!老人说。
趁此我走进客厅,发现墙上贴了不少剧照,细看,发现全是老人的演出照。我认出了八九个,杜丽娘、西施、王昭君、貂蝉、杨玉杯、王美娘、穆桂英,天啊!不但是美人,还能文能武。头戴珠翠步摇的,不是小家碧玉,就是大家闺秀。凤冠蟒袍的当然是公主贵妃和皇后。至于那头插翎子,身背旗子的不用说就是武将了。
哇,俞振飞、张继青等诸多昆曲大师都与她合影,沈老站在中间,脖子挺得好似女王。还有几张她与国家领导人的合影,我不禁对面前坐着的这位老人更肃然起敬了。
老人把本子放到膝盖上,却不打开,说,《西施》剧本不少,有京剧《西施》,越剧《范蠡与西施》,话剧《西施梦》,还有音乐剧《吴越春秋》什么的,都说西施是小女人,大情怀。可老百姓不喜欢这样的,它太空,立不住,给老百姓唱戏还是要有趣、有情,这样才能引起他们的共鸣。我妈妈爱看昆剧,我小时候,老带着我去看戏,看一出,哭一出。特别是《红楼梦》,唱到黛玉离世,她哭得都忘记了我的存在。回到家里,才发现把我落到戏园了。我爸说戏是假的,可我妈说,情是真的。后来我唱戏时,一直记着这话,一定要演得真,唱得动情,要演得像剧中人。这样才能吸引观众。现在网上什么都能看到,人家为什么还要花钱到剧院来,这就看咱们的实力了。
本子我读了,西施是农家女,唱词要通俗些,即便她去吴国前,在越国宫里学过才艺,可人的本质不是轻易就能改变的。她身上的纯真仍然有,心里的善良也得有,她看不得打打杀杀,即便身负使命,至少内心要有变化的过程。这样人就活了。还有词,这么多年来,咱们昆曲太文氣了,没普及,怕是这个理。我唱了一辈子昆曲,说真的,还是老的出彩。比如《玉簪记》《占花魁》《长恨歌》,也就这么几出,为啥,经过岁月的淘汰,几代艺人的打磨,它才这么迷人。沈传芷、沈传芗老师的戏,虽然现在留存的资料上他们都年迈了,可那身段唱腔,真是听着看着好过瘾。
我一听,头又大了,看来这出戏真是烫山芋,谁接谁完蛋。这姑奶奶,姑太奶奶,一个接一个嘴巴轻轻一闭一合,就得花费我好几个月,这何时是个头呀。我想要这样就真再不干了。
老太太看了我一眼,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捂着嘴轻咳了一声,彩虹忙递给她水说,奶奶讲得太多了。她也不理,喝了一口,又说,这点我们要向京剧学,你们听听评剧《打金枝》皇后的唱词。她说着,轻轻哼起来:
劝驸马休再孩子气,国母娘我疼女爱婿都是一样的。我的女不拜寿是她无礼,你不该在宫院打金技。你打了金枝母后我不怪你,为的是你父功高保社稷。你父功高封王位,俺才把公主许你为妻。公主自幼在宫里,从小就不离我双膝。娇惯成性她还不知礼,我若要惹了她她还不依。我养的女儿不成器,我的驸马儿,驸马儿要担待她这一回。常言说当面教训子,背地里无有人呐再劝妻。夫妻居家平日里,有事相商不要着急。你欺她来她压你,谁也不肯把头低。你敬她来她敬你,知热知冷是夫妻。就是爹娘看见有多么欢喜,也免得他二老常挂心里。我说的话儿可是全为你,我的驸马儿,愿你们相亲相爱做一对好夫妻。
声音刚落,我立马叫好。没想到沈老还会唱评剧,这么大年纪了,还能一字不差地全背下来。
她一唱完,我们齐声鼓掌,彩虹拉着奶奶的手说,奶奶,再唱一折我们老家的黄梅戏,《女驸马》如何?我最爱听你的这出戏了,就唱洞房里唱的那段。彩虹说着,竟也唱起来:“公主生长在深宫,怎知民间痛苦情?”后面怎么唱了,我竟忘了。
“王三姐守寒窑一十八载,刘翠屏苦度了一十六春。还有前朝英台女,生生死死爱梁生。”刘继华接口唱道。
对对对,再唱再唱。彩虹拍着手。
“还有前朝英台女,生生死死爱梁生。”先生唱完,轻舒口气,叹息道,人老了,唱不动了。
我好喜欢这样的氛围,她们跟我接触到的女人不一样,单位的几个,不是东家长西家短,就是谋划着调职晋级。家里的不是怀疑你外面有女人,就是生怕你把钱寄给了老家。而眼前的这些女人,好像从画中下来似的,让我忘掉了俗世的烦恼。
先生歇会儿。刘继华老师说着,又帮老人按摩起腿来。
沈老摆摆手清清嗓子,说,还有豫剧折子戏《三哭殿》,讲的是唐朝驸马秦怀玉之子秦英,在金水桥钓鱼,适逢太师詹洪纪经过,道锣惊散鱼儿,秦英生气失手打死了太师。太师的女儿西宫詹翠萍哭奏于太宗,银屏公主绑子上殿,长孙皇后闻讯也随后赶来。金殿上詹贵妃为父报仇要求斩秦英,银屏公主、长孙后要求释放秦英,三人为此哭闹不休。皇上李世民左右为难,一个是他的爱妃,一个是他的外孙。他如何摆平的?先是王与你商量。然后说我与你一样难过。可是事已发生,我们要面对。然后说了自己的为难,皇后要碰柱,你要当尼姑,公主要死在刀下,还有满朝文武说笑话。接着再说,你如果容了秦英,我要给太师修庙、奠礼,也就是把善后工作做好。你詹妃还落个好名。这唱词一句话,接地气,入情入理。把帝王写出了家常感,那我们的西施本身是农家女孩,如何表现她的这种特点,这是我们要表现的重点。虽然都是美人计,但她跟貂蝉又不一样,貂蝉的身份是歌女,歌女的感情当然与农家女孩的单纯、天真不能比,她在王允府里,肯定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她会曲意奉承、会表演,而西施出生农村,又有心爱的人,她的内心一定很纠结,现在剧本的西施人物完成得不错。
我正得意时,沈老又说,但结尾不要让西施投江。
西施死了更有悲剧感。我忙接口。
讓她活着,即便苟且,活着总是好的。你们到了我这岁数,就知道生命让人多么的留恋。老人说着,看看刘继华,又看看王小芩,最后落到我身上。
看着她不容改变的眼神,我答应再想想。
生命对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死易,活难,一定要把西施的这种心情表达出来,你哪些地方掌握不住,随时来。我塑造了二三十个闺门旦,对女人最有体会了。老人说到这儿,忽然咳起来,我忙扶住她,小保姆说奶奶今天讲的话太多了,休息会儿。
王小芩马上站起来,我也想站,老人摆摆手,老人清清嗓子然后又说,让西施活着,人老了,见不得轻易地去放弃生命。
老师,你放心,我跟沈老师正在排戏,我们改好戏后,再请您过目。你身体不好,好好休息,我们先走了。王小芩说着,又站起来,老人说:今天中午谁也不能走,彩虹,去买饺子馅,我不吃大肉,吃三鲜的饺子,还有,蒸螃蟹。
奶奶,刘奶奶真不愧是你的嫡传学生,你心里想什么,她早知道了,已经给你买了三鲜饺子馅。你们先坐,我收拾好,端过来,咱们在餐厅包。
我呀就继华这一个亲学生,真的,比闺女还亲。老人给我解释着,我收她时,你猜多大,十五岁,这不,五十多年一转眼就过去了,她就不改口,老叫我先生先生,我生气了,说不叫妈妈就别登门,她也不改口。嘴长在她身上,我也没得办法。老人说着,轻轻地打了刘老师一把。
刘老师笑盈盈地说,叫先生,比妈妈还要亲、还要敬。您当得起先生的称谓。
她办事唱戏就这样一板一眼,这也是我没看错她的原因,好了,咱们包饺子了。老人说着,站了起来。
餐厅跟客厅通着,彩虹到客厅打开了留声机,放上了唱针。留声机看起来已经很老了,像个小喇叭,但擦得黄铜发亮,音质很好。
这是老唱片吧,一听就是姚传芗的《寻梦》。王小芩说。
耳功不错,是百代公司灌制的。老人自豪地说。
餐桌上面,挂着一幅油画,缠金丝白骨瓷盘里放着两只芒果、几串樱桃。
我擀皮,小芩和刘老师包,老人则坐在旁边,给她们递皮。我们让她歇着,她说,忙着好,人运动着就不会得老年痴呆症。
我是南方人,不会做面食,里面放的馅要么太多,包烂了,面皮上还沾着韭叶;要么就包得太小,馅少得饺子扁扁的。
彩虹,干活精细些,别毛毛躁躁的。老人说着,弯着腰要用纸巾擦掉在地上的饺子馅,我忙扶住她,心里好紧张。
彩虹嚷道:奶奶,你偏心。
怎么了?沈老莫名其妙。
我要是把饺子包成这样烂,你还不骂死我。为啥你的标准在你的学生面前都通通失效?
这孩子,一张小嘴真是不饶人。对了,老师,你皮肤又白又细,用的什么招?王小芩说。
沈老慢声低语:笑话老人。
我一直想把你接到我家去,可你总不愿意去。刘老师说。
等我动不了再说。那时你们可不要烦我。人家说养儿防老,我无儿无女,以后动不了可指定要靠你们了。老人说着,声音好像一下子苍老了。
先生说哪里话,你身体一向很好,再说你就是我的重生父母,没有你,哪有我的今天?想当年,我考试,因为出身问题,学校不要我,要不是你四处找人,我还在我们黄土高原那个小村子里种地呢。先生,你就是我重生父母。只要我活着,你就不会没人照顾。
奶奶,你咋把我给忘了,说好了,这辈子我可跟定你了。彩虹说着,把脸紧紧地贴到沈老的脸上。
好好好,彩虹,快去烧水。
晚上我们走时,刘老师说她晚上不回家了,要给老人洗澡,陪她说话。老人一直把我们送到楼梯口,不停地说,有空就来呀,来玩,啊。那眼神好像儿女即将出远门,母亲依依不舍。
回去路上,搭我车的王小芩忽然说,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沈老呀。
大家闺秀,名副其实的闺门旦,一瞧,就气度不凡。
你不知道,这部戏虽然是我策划主演的,可要是没有沈老,它根本就不可能上马。看到你的小说,我就萌生了要演这戏的念头,但剧团拿不出那么多钱,我最后决定卖房子。
戏比房子还重要?
对我来说就是,我爱人也全力支持我。刘老师知道后,给我赞助了二十万。她又告诉了沈老,沈老坚决制止我卖房,她拿出了五十万呀,我自己又拿出了三十万。这出戏,从演员、服装到舞美化妆,沈老说,都要最好的。
能看得出来,老太太真是活得精致。
她呀出生于苏州一家书香门第,爷爷是捻军将领,父亲是大教育家,母亲是纱厂老板的女儿,家里有别墅、有汽车和仆人一大堆。從小就爱昆曲,想学戏,父亲不让,后无奈考入东吴大学(苏州大学前身)中文系。曲学大师来学校讲授词曲,又唤起了她的戏剧梦。她喜欢上一位昆曲小生,辍学唱戏。小生有家,婚姻不成,倒成就了她的昆曲梦。半年后,她跟他合演的昆曲《墙头马上》,轰动姑苏城,说五陵年少争缠头一点不虚,有个实业家给她在苏州园林建了别室,金屋藏娇。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还坐过两个月的牢。新中国成立后,据说有不少人追求她,可她从不谈感情,只唱戏,后来嫁给一位领导干部,结婚三年,听说感情不好。后来,那位领导干部因病去世。也没个孩子。她学昆曲,得到了昆曲前辈张传芳、沈传芷、姚传芗、俞振飞、言慧珠等老师的亲授。有人说比老师唱得还好。要不是其他问题,她肯定获梅花奖了。还是国家某领导的座上宾,全国演出,车接车送。因历史问题,在“文革”时,被批判。仍到陶然亭、香山练嗓子。改革开放,再展英姿。《蔡文姬》《李慧娘》《文成公主》《思凡》《昭君出塞》,大放异彩。说她扮相好,嗓子甜,有文化,理解角色比较深刻。让化妆师到家里来化,然后包上头巾坐公交车到剧场。后教学生,她挑剔得很,只选了刘老师一个人,让到她家学戏,每天都等。
沈老太有故事了,为什么坐牢?
这个嘛,老人不说,你也不要问。可以跟她多谈谈戏。她半路学戏,费尽了心血,据说她买了侍女图,贴在墙上,反复地看,仔细观察他们的举止。有次跟一家特有名的老师同台演出,老师唱贵妃,她扮小宫女,看老师的表情、台步、扇形、手势、水袖、眼神,看得竟把手中的灯笼忘到了台口。十年磨一剑,怎能不出道?就因为她精湛的演技,退休后,还是国家领导人出面,才把她安排到北京生活。
老人一直有个从小就跟着她的保姆,保姆走后,老人很孤单。不过,现在保姆彩虹很好,我们也就不担心了。
彩虹是保姆?我还以为是她孙女呢。
大家都这么说,老太太很会调教人呀。你看看我的老师刘继华对她那亲热样,比对亲妈还好,老太太说,她的学生就一个,可这个比亲生儿女还要亲。
我一回家立即上网查沈先生的演出视频,可惜因为年代久远,她留下的演出视频很少,好后悔当时没有仔细跟她交流,有限的几个视频,我反复看了半天,越看越美。
我发现她的身段很特别,走步时腰是立起来的,所以身段好看;双手交替背在身后,衔接得十分完美。流水走圆场,大多数演员都向观众横着走,生怕没有把脸露出来,沈老不刻意讨好观众。她投水袖,脚膀子对着手膀子,肘对着膝,肩膀对着胯骨,这样对称的造型,好美。她笑时不露齿——要露牙了,用水袖一挡。水袖没有像一些演员那样叠得死死的,犄角露出来,捏在水袖的侧面,也不露手。她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在那个时代,露出来就不正经,还有露出三个手指头,有悬念,观众会觉得你的手很美。大家闺秀足不露裙,要做到,先出膝,膝盖拱起来,出膝踢裙子时,脚腕子勾着出去,也就是说出膝、踢裙、存腿。这样步伐它是有弹性的,像浪似的。她开口唱时,走到台前先后退一步,裙子是铺在地上的,裙形不是直的,是有弹性的,跟我们写毛笔字一样,你写一横一竖,那一定要回笔。
剧本总算投排,沈老那么大年纪了,亲到排练场,一看到她们师徒三人不停地说戏、改戏,我所有的烦都没了,坐在下面,边听她们唱,边改。
交稿后,我有天在家看书烦了,爱人也上班,我信步走出门去。
时令已到秋末,马路上银杏金灿灿的,不少楼墙上爬满了红色的藤蔓,在阳光下亮灿灿的,像挂了一片红黄两色布,使我的心情瞬间明媚起来。忽然间想起了沈先生,总感觉她那么亲切,却那么落寞。特别是当我们走时她送到门口,还说,有空来呀,那眼神让我想起去世的母亲,便想去看她。
本想先打个电话,又怕老人像上次一样换衣服累着,惹彩虹不高兴,又不想显得太唐突,便借口有朋友就住附近,会了朋友,顺路来看看老人。
带什么礼物呢?我想了半天,先想买些牛奶水果,這主意一出来,马上就否定了。我怎么给一个大家闺秀送如此寻常的东西呢?
思虑再三,感觉送花最好。按说送老人康乃馨最恰当。可鬼使神差,我想送她玫瑰她肯定喜欢。
我拨电话时,感觉有些紧张,心想,说不定老人早把我忘了。电话一响,就是老人的声音,我还没开口,她就说你是宋作家吧。真是演员,听力这么好。好像一直等着我电话似的。
我忙说,沈老,是我,小宋。
不到一分钟,老人就给我开了门,她穿着居家衣服,但可能因为我的忽然到来,她慌乱中在脖上系了条丝巾。口红显然是新抹上的,毕竟年岁大了,唇线溢出了唇外。看着她满头灰发,系着漂亮的不规则图案的丝巾,还是有股迷人之态。屋子里留声机仍在唱着昆曲。
彩虹买菜去了,你快坐。她接过玫瑰,脸竟然有些红了,呀,这么俊的玫瑰。你送玫瑰给一个老人,这是多么美好的事呀。她说着,把花插进一个白色花瓶里,端详了一阵,又说,不好,还是插到黑瓶好看。
我去看了一位朋友,就在你家附近,顺便来看看您。
你来我好高兴。快坐,我给你沏茶。她说着,手忙脚乱地一会儿找杯子,一会儿找茶叶,抱歉地说,这些平时都是彩虹放的,我那套漂亮的茶具她不知塞哪儿去了。
沈老,你别忙。我爱喝白开水。我说着,拿起桌上显然是给客人预备的四只带着小白花的紫色杯子中的一个,想在饮水机上接水。
白开水怎么能招待客人呢,我有套特别特别漂亮的茶具,我一直舍不得用,要留给贵客。一定在厨房里。老人说着,要起身,我忙拉住她,说她这样客气,我就走了。我感觉我跟她说话时,就像儿子跟母亲说话一样,好随意,还有些撒娇。她说怎么好意思让你随便用普通的茶杯呢。说着,又环顾四周,抱歉地说,我那套特别漂亮的茶具在哪里呢,让我想想。低着头,做起想的动作,好可爱。
我忙说下次,下次。我说着,拉住她的手。那手虽然消瘦,但手形漂亮。哎呀呀,你看我的手都忘了擦油了。她说着,又要站起来,我忙说,先生,我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戏,听听你的故事。上次真没听够。
真的吗?年轻人可都不喜欢老人讲话。她说着,拿出桌上一只精致的盖碗杯,烫了杯子,给我倒了红茶。嘴上仍在念叨,我那套茶具可漂亮了,我一定要留着给尊贵的客人用的。
我也不是年轻人了。
你很年轻呀,身材也保持得好呀。我感觉跟我孩子一样,看着怪亲的。
我马上说,你也跟我妈妈一样亲切。
她拉住我的手说,那天一见你,就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
许多演员都写书了,沈老为什么不写一本?
这个,我的一生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我不甘心,又说,我看了一些资料,沈老为什么大学没上完,就唱起昆曲了?她想了想说,因为有个朋友唱昆曲,我第一次一听到他唱昆曲,就醉了。“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就这一句,我就知道,我离不开昆曲了。
她只给我讲她的学艺,对感情对坐牢,只淡淡地说,那个年代,为了生活呀。我这人,一生就两折戏,前半生,是《墙头马上》,后半生是《西施》。
正在这时,彩虹回来了,老人让她找茶具,那是一套白瓷金边的茶具,还有盖碗,彩虹要给我用,我说,别、别,我马上就走。朋友还等着我呢。
这以后就是你的茶杯了。还有,你爱吃什么,告诉我,下次我提前准备好。老人说着,把茶杯放到桌上。
我说有空再来。
不能说假话哟。老人嘴唇一闭,好像长长地吸了口气,然后双颊舒展,笑了。
回家的路上,我忽然想要以她们三代昆曲艺术家为主角,写部长篇小说,可惜沈老的资料很少。有限的几篇,特别是对她的感情生活,都一笔带过,我便经常到她家去,她也经常给我打电话,一会儿说她对戏服的喜爱,那些褶子、银钗步摇,那些笛子笙鼓,对舞台的迷醉。说到昆曲界的人与事,我爱人很不高兴,认为这个女人一定很年轻,当我带她见到沈老后,她才放心地说,真是美人,你跟她在一起,我绝对的放心。
我笑着问为什么?
她说,人家只当你是孩子。
我说,有这样的老人真好,除了唱戏,她那一手小楷,太美了。她告诉我她习的是明代一个叫王宠的字,那人是她老乡,诗文书画皆精。小楷最棒,爸爸从小就让她每天习王宠的《石湖八绝句》。
我支持你去沈老那儿。
醋瓶子没倒吧?
爱人打了我一把,嗔怪道,德行。
戏已经投排,沈老好像感觉自己时间不够用了,我每天去,她都讲对剧本的新理解。
西施的出场,离越时的身段,还有她的眼神,她竟然画了不少草图。王小芩一来,她就不厌其烦地给作示范。有时她找不到王小芩,就给我打电话,诸如西施的某句唱词得改一下。还有动作,让我告诉王小芩,这样做得更美。
有天,王小芩和刘继华两位老师约我一起看望先生。
她俩一到,你看我,我瞧你,好像心里有秘密。她们亲自下厨,果然饭到桌上了,王小芩站了起来,说,我要宣布一件重要的事。说完,看着大家不说话。
鬼丫头,是不是又得奖了?难道要得梅花奖了?沈老笑着把面前的一盘菜往正地挪了下。
不是我。
是继华有孙子了?也该有了。说着,眼泪突然而出。刘继华老师忙拿纸巾给沈老拭着眼泪说,也不是。
老人指着我说,那就是你,小宋又出新书了?
我摇头笑道,那肯定是沈老有好事了。
对,团里研究决定,《西施》的最后一折,请沈老上台表演。王小芩接口道。
老太太愣了一下,眼神先是亮了,瞬间又暗淡了,说,八十多岁的人了,我可不要出丑。她说着,又看看刘继华,说,你们净拿老人开玩笑,我要生气的。
先生,你行的,观众一直盼着你上台。你看看,我在网上下载的网友留言。刘继华说着,把一沓打印纸递给沈老。
你再看这,这是团里领导的讲话。王小芩说着,把一份材料放到沈老面前。
我真的行吗?彩虹,快拿镜子。
先生,你一定行的。我们三人几乎异口同声。
老太太看完镜子,缓缓地说,我太老了,西施又年轻又漂亮,哪有八十多岁的老西施。
刘继华手一拍,老师,你唱得那么好,你最理解西施,上!
沈老说,我这么老了,还能上台?
当然上了。我给你化妆。要不是我腿不好,我都想上台呢。刘继华说着,揉了揉腿。
我真能上?沈老仍照着镜子。
先生,人家不少演员八九十岁都上台呀,京剧著名艺术家新艳秋九十岁还登台唱《锁麟囊》呢。再说你身材好,皮肤细,一装扮肯定全场驚艳。
让我好好想想。沈老没有再说话。
第三天,彩虹给我打电话,说,奶奶要最新的剧本。
看来西施的魅力无人能阻挡。
三天后,彩虹打电话让我到家里去。我去时,刘继华老师已给沈老化好了妆,王小芩正在给老人穿一身渔家女的衣裳。还有一位中年男人手拿笛子正在试音。老人彩唱后,刘老师看完,评价道,除了唱词生外,沈老的西施充满了沧桑,做派唱腔无人出右。
也是,虽然沈老唱过西施,毕竟二十多年过去了,再说让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记住新改的词,真不是易事。
彩虹说,奶奶每天背词,特别是快演出时,真是天天背,睡觉都在背。
不是有提词屏嘛。
小芩阿姨也这么说,让奶奶批了一顿,说她若这样做没有艺德,对不起观众。
沈先生看着海报上自己的定妆照,还有上面的一行字:八十八岁的昆剧皇后沈继芗事隔二十年后重上舞台,与学生王小芩共同演绎绝代美女西施。皱着眉头说,我真担心我出场卖不出票,谁愿意看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奶奶扮演的西施?别说美女,就连一个普通女人都不如。
先生放心,票全卖光了。王小芩兴奋地说。
她这才打消了顾虑。
彩虹后来告诉我说,演出前一夜,先生一直到凌晨三点了,还睡不着。我就告诉她说你睡不好,明天晚上就演不出效果了。
她只好躺下,又让我睡到她旁边,说,我还是很紧张。好像有些拉肚子。我说没事儿,明天吃些药就好了。晚上才演出呢。
第二天她又说好像嗓子疼。
晚饭,她只喝了半小碗小米粥,其他都不吃,怕上厕所。
离开场还有一小时了,沈老忽然拉住王小芩的手说,你赶紧扮好,我心跳得好快,如果我出意外,你马上上场,咱们师徒俩要全力为观众表演一出精彩的戏,戏比天大,你一定要记住。
先生,你不要紧张。刘老师握着沈老的手,说,当年先生就是这样握着我的手,鼓励我上场的。
老太太那仕女般的身段从幕侧一出现,掌声雷动。她唱的是最后一场《泛湖》。西施是忧伤的,当最终与范合纱时,她忽然说了一句剧本里没有的台词,范郎,西施好想有个家呀。
大功告成,与心爱的人终于在了一起,她却满脸哀伤地给范行礼。看到这里,因我坐在第一排,发现她眼角似有泪水,观众掌声如潮。她定定地看着范,范的眼神躲闪,她掩袖面向观众,唱道:
范郎虽钟情于伊,他满腔哀怨奴自知。我本无忧无虑浣纱女,无疵无瑕清白身。心中有怨难言尽,孽海中挣扎了几冬春。我本想破吴之日寻自尽,悔不该拖回这污淖身子破碎心。早知今日遭厌弃,悔不该当初从君命。我问天,西施清白谁断送?我问地,何人还我女儿身?本想含恨一命休,可难舍难分这人间这湖水。从今休提那伤心事,咽泪含笑度光景。
两人虽相拥,但面向观众的眼神却各自心事重重。
天啊!唱词她又改了。身段更是绝美。
演出后观众反响强烈,下一场的戏票又全卖光了,各媒体纷纷发声,说,后一折戏演绎出了一个真正的西施,刷新了人们对西施的重新认知。沈老对记者说,西施的内心是我失去爱人后才体会到的,越老对角色的理解越深,可却再也无年轻时的美颜了。人生就是这样,得有所,失有所。
老人却坚决不唱了,让王小芩把年轻漂亮的西施留在舞台,还说老西施当离开舞台,否则对不起观众。很多观众很惋惜,她却说,我,我知足了,老天爷对我已经够好的了,梦圆了。据后来彩虹跟我说,演出后,奶奶问她下面的观众反应,她说挺好呀。奶奶让她打开电脑,她要看看网友反应,网友普遍都说好,只有一个叫温柔一刀的人说:唱腔和身段都很棒,不过,八十多岁的老西施,实在实在……
我在朋友圈看到卧佛寺蜡梅开了,听说沈老喜欢看梅花,试着给她打电话,没想到,她说,好呀好呀,我有十一年没有到植物园的素菜馆吃饭了,那儿环境雅致。
那天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羊毛大衣,里面穿件奶油色的羊绒大衣,系着一条大红的羊毛围巾,满头银灰色的白发,特美。到底上了年纪,走了一会儿,她就有些累了。我们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她说这么美的湖,这么俊的梅花,我真不想回去呀。
明年春天百花盛开,咱们再来。我说。
到了饭店,老人要了松炸素肠、滑石烤甜椒、红焖如意鱼、手撕鲜菌水晶粉丝煲,在我没注意时,抢先付了款。我们喝着茶,她给我说她家在苏州的平江路上,家里人都爱戏,爸爸请来昆曲名家给她和哥哥们排戏,但不让她学戏,让她上大学。刚上大学,昆曲班子到学校来演出,戏毕她就跟着戏班子走了。她唱的《花魁记·醉归》没想到一下子就出名了。她知性雍容华贵,又那么的可亲、机智,讲一会儿,她会突然看着你,轻轻地嘴角上扬,闭着嘴,笑了。笑一两秒,收住,然后又郑重其事地笑一下。可惜我不是画家,说不出那其中的韵味。
她说她最爱在树下吃饭了。我說,明年春暖花开,我带你到生态园去吃饭,那儿绿植遍地,溪水潺潺,去的朋友都说好。
她孩子般地伸出手说,就这么定了。
我把她送回家,分手时,她说快过年了,非要给我儿子送一个红包。我说,不用。她说告诉他这是奶奶送给他的压岁钱。没工作,就还是孩子。我知道,她这是变相地感谢我陪伴她。与其说是我陪伴孤单的她,莫如说是她抚慰了我失去双亲后的缺憾。她给予我的远远不止这些,还有创作灵感。计划中的长篇小说,人物越来越清晰了。
她望着窗外光秃秃的银杏树,说,在我们南方呀,这时树木还是绿的,油菜花怕也快开了吧。苏州一定更像天堂了,好想再看一眼平江路,再听一曲评弹昆曲,听说老房子越来越少,也想再看眼老朋友。怕实现这样的梦得等到下一辈子了。
看到她哀怨的眼神,我眼前又出现了病重的妈妈,她去世时在医院怎么也不待了,老说,回家,回老家。这么一想,我马上说,沈老,天气暖和了,我陪你回老家如何?现在高铁很方便的,从北京到苏州也就四五个小时。
不麻烦你吗?她眼睛闪着泪花。
反正我在哪儿都能创作,再说跟着你也是体验生活的好机会,我准备写一部以你为原型的长篇小说呢。
好呀。
三月底了,天气暖和了,我给沈老打电话,说,江南的油菜花已开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动身了?
她先是在电话里愣了一下,然后说,我以为你就是顺嘴一说,真是实诚孩子。你把你的身份证号码告诉彩虹,咱们下周就出发,如何?你一说,我就等不及了。
我说我来订,花不了多少钱。她说你若这样我就不去了。
我知道扭不过他,便在网上订了一家口碑较好、条件也不错的宾馆,考虑到她身体原因,那家店离平江路走路十分钟。她每次一说到平江路,总要说,我真想再到那桥上坐一会儿,看看鱼,看看园林,听一回评弹。有时顺嘴一说,我都记下来了。可母亲在时,我从来没留意过,总觉得还有足够的时间,没想到妈妈身体好好的,看着电视忽然就没了,走时,才七十三岁,我欲哭无泪。
爱人起初反对我陪着沈老去,说万一出现意外情况怎么办,毕竟八十多的人了。
我说,如果是你爸妈,她想去,你说我该不该陪着去?再说她身体挺好的,这是老人的一桩心事。
爱人好半天才说,我好像才认识了你。
好还是坏?
爱人抿嘴一笑,说,你自己知道。让我奇怪的是,自从我跟沈先生相识后,她的态度明显好转,还跟我说,你跟她多谈谈,多写些这些老艺术家的故事,她们可都是国宝呀。
对了,我顺便交代一下,我爱人也是一名文学爱好者,就因为我的一篇短文,她给我写信,然后我们俩结了婚,那其实是一篇很短的文章,发表在市报副刊的最下角。可她却给我写来了信,她说,一个对小鸟都疼爱的男人,坏不到哪儿去。
刘继华老师说她的学生在苏州昆剧团当领导,给学生打个招呼,安排一下老人的这次回乡。老人摆着手说,不要,我想悄悄去,完成我的心愿。他们知道了,反倒增添麻烦。
幸亏王小芩开着车,彩虹带的东西真多,他解释说,奶奶蹲不下去,万一宾馆没有坐便器呢,她带了一个折叠式的。她还专门为奶奶这次出行买了一个可折叠的拐杖,行走当拐杖拄,休息当座椅。
身上还背着一个大包,告诉我说,是药品。
我们等了约半小时,刘老师跟沈老下来了。
对老人的穿着,我猜想了好久,旗袍?民国范。宽大衣袍?艺术范。此时百花盛开,爱美的老人一定着意打扮了。
一见到她,我吃了一惊,穿一件敞开的驼色羊绒大衣,里穿白色针织毛衣,平跟黑色短靴,一条围巾随意挂在脖子上,妆容化得很是精致,不愧是闺门旦。
刘老师送我们到车站,说,我要不是照顾家里的病人,肯定陪先生去。我们做学生的没有满足先生的心愿,倒是你,让我心里内疚得很。
我说,我也是先生的学生呀。
沈老却说,你们记住,此行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就地火化,不得怪小宋,他跟你们一样,都是我的好孩子,切记。
第二天,老人先去了苏州昆剧团。穿着对襟外套,紫色大格纹的花色非常低调,并配以黑色长裤,脖子上戴了一条鲜艳的彩色丝巾,黄色的郁金香的印花充满了生命力。走路帅气也精神。团里领导她不认识,也不打听,只告诉门卫说想看看排练场。楼变新了,人也是新人。可她还是看了好久,看到年轻人,她笑着说,他们遇到了好时代,我相信昆曲会在他们身上发扬光大。
有一个小孩子,在唱杜丽娘,沈老问你为什么唱戏?
那孩子说,我最爱穿这些漂亮的衣服。
她摸摸她的脸说,好好唱,穿上了戏装,你会更漂亮。
奶奶,你是不是也是唱昆曲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到这儿来的都是爱昆曲的。
好想再回到小时候呀,好像一瞬间,我就老了,就上不了舞台了。
出门后,彩虹就说,奶奶你累不累,要不坐会儿。说着拿出拐杖,秒变成了座椅。老人一坐下,彩虹就掏出随身背的包,说,奶奶喝口热水,把今天上午的药吃了。说着,掏出三粒药递到老人手里。
接着我们又去了昆曲博物馆,《牡丹亭》如昆曲中的国歌,不用说了,四处都是。戏台像一个亭子,左右角向上翘着,角左右两侧挂着红红的灯笼,分别有五串。戏台上的一副对联吸引了我:左侧“装谁像谁谁装谁谁就像谁”,右侧“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横批“普天同庆”。在博物馆沈老看了一上午,下午还要去看。可能怕我烦,说,彩虹陪着她就行了,让我自由活动。我想,苏州在我只是一个美丽的城市,但对老人来说,是故土,跟着她,说不定我的收获更大,便又跟着她。陪着她,她不说话,我就不问。她看的时间长些的地方,我就仔细瞧,以此猜测她内心的想法。她更多的是对那些老演员感兴趣,指着这个像说,这是她师姐,爱吃包子。那个是她师弟,爱抽烟,嗓子坏了。但更多时,她只看着,一句话也不说。说她爱上了昆曲,老师有不少,但最有名的是姚老师,老师起初不收她,怕收女弟子影响不好,可我就认准了他。你看他的杜丽娘,哪像是一个男人扮的?只要打听到他到哪儿唱,我就和师妹,对,就那一个,一起去,师妹记谱,我学词学动作。有时学得都忘记了吃饭。然后我就琢磨,学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在这基础上练习。老师看了我的演出后,说,不错,不错。新中国成立后,成立了昆曲团,老师说,咱们国家还没有昆曲演员,你去吧,边教边学。
后来我演出,他来了,说我学他很像,才认了我做学生。给我讲了很多戏,他说闺门旦最主要是用腰,女人有了腰,形象就美了。
老师没吃过我一次糖,一直到他去世,我都没尽孝心,让我很难过。
你不知道,他一个男人,都没牙了,可他唱的那个好呀,我反复看,每一个动作怎么做、怎么唱,何时变动作,我记得清着呢。
这时,一个正在观看展出的老人忽然发现了她,啊,天呀,沈老,是你吗?这一叫,不用说,馆里领导知道了,告诉了更多的人,讲座、访谈都要安排。沈老只讲了一次课,谢绝了其他活动,说自己还要处理一些私事。
第三天上午,老人说咱们不到宾馆吃早饭了,一会儿我带你们去吃我从小就爱吃的家乡饭。我们陪着她到了平江路,她在一栋旧建筑前站了很久,那是一家五金店。我想问,她没说,我就打消了此念头。
她又到一个卖纸货寿衣的小店门口,站了好久,抹着泪,说,那是她的家,现在已住别人了。
她爱吃小摊,爱逛菜市场,即便争吵,她也很有兴致地听半天,给我说,好听不,好听不?带着我们去前面是石板街,后面是小河的面馆。堂倌把我们领到沿河长窗那里的一个位子上,桌子干干净净,她还是拿手中的毛巾擦了又擦,在桌椅上,又做了一个拂尘的动作。沈老说,走遍大江南北,最喜欢吃的还是家乡的面。老板,来三碗半宽汤重青双浇,面要硬面,肉要硬膘,鱼要甩水。然后低声对我们说,吃面时,汤要多,就叫宽汤。大蒜多放些,叫重青,不放叫免青。浇头中又细分,如焖肉浇头,分为五花、硬膘。爆鱼浇头,分为鱼头、肚裆、甩水……如昆曲一样,一碗面讲究还真有不少。
半碗面,她也没吃完,说年纪大了,即便再爱吃的饭,也要控制食欲。
奶奶一向都是这么自律的,吃饭定时定量,从不多吃。每晚十点准时睡觉,每天还要下楼走一会儿呢。彩虹看我不解,解释道。
飯后,沈老说要去见一个老人,让我跟彩虹陪她去。那个巷子挺宽,两边是密密的法国梧桐。走到一扇大铁门前,她停了下来。门上有只老虎头,老虎口里衔着古铜色的门环。门边墙上的信箱是铁的,上面刻着精致的牡丹花纹。老人示意彩虹敲门环。不一会儿,就有人开门了。来人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显然她们不是熟人,那女人问是沈老师吧。得到确认后,说,我爸刚出院,你们说话时间不要太长。我正要扶沈老,她摇着头说,你跟彩虹两点来接我。平江河平江路你们慢慢转,吃的玩的都有。有家私房菜不错,叫灶源记。它对面有个疏影琴斋,你们可以在那儿听戏,很正宗的。女人说着,要扶沈老,沈老说,我可以。我把我们带的大包小包递给女人。
女人接过东西,冷冷地点点头,关上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走进平江路,石板路更长,彩虹说,太监弄、十全街、学士街、李公堤、凤凰街、碧凤坊都是餐饮文化名街。招牌菜有:松鼠鳜鱼、响油鳝糊、蟹粉蹄筋、清熘虾仁、氽糟、母油整鸡、太湖莼菜汤、雪花蟹斗、樱桃肉等。你咋知道这么多?奶奶常提起的,我做梦都想来呢。对了,叔叔,你说奶奶去的这家是什么人?跟奶奶什么关系?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肯定是男人,你没听那女人说她爸爸吗?而且不让咱们去,说不定他们有许多故事呢。
我们边走边聊,彩虹说她是八年前到老人家的,那时,她十五岁,到北京打工。经一个老乡介绍到了奶奶家。奶奶脾气古怪,据说她的亲戚们都不跟她来往了。别人干活更挑剔。比如洗碗,一定要开水烫。来人到家,在沙发上要盖条布单,客人一走,立马就换下洗。还有吃饭,她的碗筷都是固定的。内衣,从来都自己洗。沙发底下,柜子背面,甚至碗橱柜里,都要擦干净。吃饭,每周都不能重样。听说好多保姆干了不到一周,都不干了。她干了一周,也不想干了,可是老人给的工资高,而且家里的氛围她喜欢。彩虹仰着头说,叔叔,我也是文化人,初中毕业,语文学得好。就喜欢看书,奶奶家里书多,跟别人家味道不一样。还有,她信任我,家里大大小小的柜子抽屉从来不上锁,这个我很感动。她也不像别的城里人,跟保姆分开吃。她跟我一起坐到餐桌上,吃同一盘菜,经常给我说,你干事,就要干好,干好了,就对得起高工资。能一眼看得见的地方打扫干净,那是表面文章,里里外外都干干净净的,那才叫工作精细。原来那个赵妈,从年轻时就跟着她,一直到去世。她再也没遇到那么好的人。我说奶奶我就一直跟着你。她说,好呀,凭你现在持家本领,找个好小伙不在话下。结了婚,让小伙来,咱们就像一家人一样住在一起。她很少跟朋友来往,除了她的学生,偶然有外地来学戏的女孩子,她对人家都特别亲。不瞒你说,我在奶奶指导下,学会了炒一百种菜,西餐我也会做。奶奶吃得可满意了。她早饭吃得少,什么黑米粥、牛排、苹果、煎蛋、全麦面包、秋葵,看着样式多,却从不多吃,要不,身材咋保持得那么好,皮肤又白又细,与她每天都要吃水果有关系。戴小礼帽,系丝巾,穿裙子,戴墨镜,可优雅了。
因为我家里穷,在奶奶家我过得很舒心。奶奶很少看电视,电视就成了我的专利。我喜欢看韩剧,她不但不说,还给我跟前放一大堆吃的。自己呢,就在书房画画、写字、听戏。这不,一晃就八年了。我干活时,她也不闲着,干自己能干的事。厨房最难收拾,她不让我干,让钟点工来干。我说我行的。我清洗厨房墙上地上油时,奶奶就坐到一边,给我讲故事、唱戏。她给我洗抹布,给我擦汗。说她腰不好,年轻时,做卧鱼动作,师姐师妹谁都比不上她。现在蹲不下去了。为了让我学习,还给我买了电脑,说我要学更多的本事,她走了才放心。奶奶爱漂亮,不化妆不出门。年岁大了,手抖了,就让我给她化。对了,是她教会我化妆的。说不要浓,要美得自然。眉毛不要化得过细,那太假。衣服不要花哨,那是没个性。家务活其实没多少,打扫卫生,一日三餐后,奶奶就教我唱戏。每天先让我做戏曲广播体操,一放音乐,我跟她做。什么热身、四肢、肩部、扩胸、腰部、腿部、全身、跳跃。现在我可以自由运动了,奶奶夸我有灵气。教我形体,学执扇、弯腰、微笑、水袖,教我唱戏,当然,我只能算是票友。哈哈,你别笑,跟着谁像谁,那句话怎么说的,对了叫近墨者黑吧,我整天跟着奶奶,耳濡目染,昆曲京剧我还是知道一些的。什么梅兰芳、孟小冬,还有张继青、沈世华、华文漪、王奉梅,什么《牡丹亭》《长生殿》我也会唱几折。还有越剧艺术家袁雪芬、尹桂芳、竺水招、王文娟、傅全香等,按奶奶的说法,她们都是盛世,盛世什么呢?美,美容?不对,我想起来了,是美颜,她们大多都长寿。陆锦花91岁,筱少卿95岁,王文娟95岁,徐玉兰96岁,京剧大师新艳秋98岁。被称为昆曲妈妈的张娴也活了91岁高寿,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昆曲闺门旦柳继雁等都八十多了,还在传承着昆曲事业。你别说,学了戏,我感觉我的生活好像有意义了,连小伙伴都说我举手投足看起来不像小保姆,像城里人,这话我爱听。
我也这么认为。
谢谢叔叔。至于你问到奶奶的感情事,这个嘛,我就不清楚了。反正自从我到奶奶家后,老有人给家里打电话,都是男人,奶奶一个都不见。刚开始打电话还接,后来连电话都让回绝。至于你嘛,倒是特例。对了,不过奶奶最近睡得少,半夜了,还在书房写东西,我问她写什么,她想了一会儿,说,以后再告诉你。你有空劝劝她,要注意身体。
我听得对老人越发的敬重了。
我们接到老人时,我仔细观察她脸上的表情,想从中猜测这四个小时发生的蛛丝马迹,可老人看起来跟来时没多大区别。仍然有说有笑,不时打量着车外的人流建筑。
奶奶,咱们是不是回去歇会儿,你累不累?
沈老摇摇头,说,在车上休息一会儿就行了。
老人没说话,闭上眼睛,身子微微靠着彩虹,可能睡着了,彩虹从后面推了下我肩膀,我回头,她示意我瞧老人,我打量了一眼,没有发现什么。彩虹下车后,背过老人说,你没发现奶奶眼圈红了。
我真没发现。
沈老没去有名的拙政园,却去了很小的耦园,此地负郭临流,闹中取静,据说曾是清官沈秉成与他的继室严永华的私宅。严工诗、书、画闺房三绝,为晚清一代才女。沈氏夫妇在耦园偕隐八年,诗唱歌和,伉俪情深。后来实业家刘国钧在耦园住了十多年,后捐赠给当地政府的。
老人坐在园子一个僻静的水边,摇着头说,没当年那个味了。
我热切地望着老人,想着终于要听到盼望的故事了。
她却摆摆手说,你们去玩吧,我累了。
彩虹说这个公园没意思,她要到有名的拙政园去打卡,拍几张照片发朋友圈,让她的小伙伴们眼馋眼馋。我说你去吧。
她把药和水杯递给我,说,四点以后让奶奶吃药,拐杖别忘记拿着。
奶奶要上厕所,你扶她到门口,她一个人可以的。
彩虹,安心去玩吧。沈老说。
为了不打扰老人,我坐在她不远处的假山上,悄悄打量着她,我发现她就那么呆呆地望着小湖,也不顾初春的严寒,任风吹乱了头发,我忙把毛线帽给她戴上。她喝水很少,我知道她怕麻烦我上厕所,果然彩虹一回来,她就说要上卫生间。说着,大口地喝了半杯水。
两小时后,她好像如释重负,说,回吧。当她取下眼镜擦拭时,我发现她的眼睛的确是红肿的,显然流过泪。
回家时,老人买了不少东西,大都是女性用品,她说,这是给小芩的,那是给继华的,她给彩虹买得最多,丝绸睡衣、丝绵被,还有两件裙子,说她年轻时也爱买衣服,爱打扮。东西多得没法拿,我只好办了托运。
她给我说,人心换人心,这次我看到几个老朋友病成那个样子,身边没人可不行呀。人老了可怜,小宋,到我這样的年纪你就知道了。
奶奶,你不老,你会跟英国女王一样,活到一百岁,不,一百二十岁。我天天照顾着你。彩虹扶着老人说。
这孩子。那小嘴巴可会哄人了。老人说着,拿纸巾拭了下双眼。我把老人送到家,走时,她背过彩虹给了我两个袋子,说是给我妻子的礼物,我一瞧,是丝绸睡衣。我妻子还去看了老人好几次,老人一见我妻子,高兴得拉着手,说我妻子面相好,有福气。我妻子则说,如果我将来老了还像沈先生那么有风度,一生值了。
老人身体发生变故是三个月后,天渐渐热了。我去看她,我发现她给我递苹果时,双手腕夹着。刘老师找了京都一个有名的按摩师,帮老人做康复训练,毕竟年岁大了,也没实质性的改变。后来越来越严重,两手都不听使唤,有天摔倒后,到医院,医生说,情况不容乐观,慢慢双腿也会失去功能,舌头也反应迟钝,严重了会说不出话。
我们本来想瞒着沈老,她说,我希望对病情要全面了解,好安排以后的事。刘老师只好对她讲了医生的诊断,她说如果到那时,我就自行了断。如果我无能为力,请你们帮我解脱。我活了八十多了,已经值了,我妈妈活了还不到五十。
沈老病情越来越严重,书房砚台里的墨汁已干了,而那些原先写的字让我难过得更不忍看: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的一头卷得很漂亮的美发理成了板寸,口红也不抹了,假牙也不戴了。她时不时问我,我是不是很丑?我连连摇头,她又说,现在我已顾不得美了。彩虹很辛苦。好在我耳朵和脑子还好使,还能听戏、看戏,人生还没绝望。
有一次,她让彩虹给我和刘老师、王小芩打电话,让我们到家里,吃了一顿丰富的晚餐后,沈老把我们叫到客厅,她坐到沙发上,让我们依次坐下,郑重其事的样子,让我感觉心里好紧张,平时,她可都是有说有笑的。刘老师坐到她旁边,我和王小芩对坐两边,彩虹本来在卫生间洗衣服,也被叫了来,坐到一边的椅子上。
趁我还能说话,我想把后事安排一下。老人的语调里有些哆嗦。
先生!刘老师长长地叫了一声,眼泪奔涌而出。
先生摆摆手说,让我说,否则就来不及了。我现存款三十万元,继华帮我管理着。说着把桌上的一串钥匙、工资卡和两张存折交到刘老师手里,说密码在上面。除了做我的生活费和医药费,就是处理后事,一切从简,不举行告别仪式,不告诉有关领导,就告诉咱们昆曲团里的一些老人即可。
老师,你想多了。
老人摇摇头,说,在我这样的年龄,又得这样的病,万一……老人说到这里,身子摇晃了一下,刘老师忙扶她坐下。老人摆摆手,接着说,死亡是随时可能发生的。说实话,虽然我虚岁九十了,可我不想死,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我留恋的东西,你们,还有我阳台上的花花草草,窗外的天空、建筑,当然还有我一生痴爱的昆曲、绘画、书法。即便阳台上一缕阳光,我都那么着迷,我真的不想死呀。
刘老师说:先生,你别说了。你给我保证过,你要活到一百岁。
你们是我在这世界上最后的依恋。老人抽泣起来,我忙从纸盒撕了一张抽纸,刘老师接过来要给沈老擦眼泪,老人轻轻挡住,接着说,如果我不会说话了,你们肯定明白我的心思,跟我说说话,讲讲外面的世界,我那一柜子的唱片慢慢放,还有中央十一频道的戏剧频道,常开着。多给我洗澡、换衣服,我受不了邋遢。其他的我想到了会记到本子上,就是放在我床头柜上的那个蓝皮本子。
我们听得泪流满面,刘老师说,先生,你不要多想,医生嘛,肯定要把病情给病人说严重些,你不要多想。你好好的,怎么会得那种病呢。
老人要端水杯,半天双手才哆嗦着端起,说,遇事早打算。
此后,她脾气越来越好,再也不挑剔吃穿了,跟我们每个人说话,都好像讨好似的,她記着我儿子的生日,记着小芩最爱吃面条,也不忘给刘继华老师的爱人送围巾,听说彩虹的男朋友在外面打工要租房,还让住到家里,说,不要白花钱。
有天下大雨,我放心不下,去看沈老,彩虹给老人到医院拿药去了,沈老问我,你说彩虹如何?我说挺好的。她又问我,刘老师如何?她俩谁可靠?我愣了一下,她以为我没听懂她的意思,又说,就是说她俩对我哪个是真心实意的?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我想了想说,怕是彩虹吧,她一直守在你跟前。她半天才说,我真怕有天说不出话来,那样的日子一定生不如死。你和继华和小芩常来,彩虹就知道我还有亲人,她就不敢对我怎么样。说着,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我鼻子一酸,替她拭泪道,彩虹跟你生活八九年了,她是个好姑娘。我会经常来照顾你的。你放心养病。
我出门时,她忽然说我想让你儿子叫我奶奶行吗?
我愣了一下,说,当然可以。
周六你把爱人和孩子都带来,我也把继华和小芩叫来,咱们一家子一起吃顿饭,我这下好了,有儿有女有孙子,欢欢乐乐一家子。老人说着,紧紧拉拉我的手,说,以后就叫我妈妈吧。
我嘴上说好,却一直没有当着众人面叫过。倒是爱人带着上小学的儿子去看了老人几次,回来奶奶长奶奶短,因为,奶奶给了他大礼包。
秋初我去看沈老时,家里来了一位老人,我看他们好像有话要说,而彩虹又不停地在他们面前出出进进,老人面有难色,我便把彩虹叫到楼下的花园里。
彩虹人虽在健身器材上不停地蹬着,眼睛却不时望着三楼的窗口,说,奶奶真可怜,四肢瘫痪后,现在吃得更少,晚上上厕所我得抱着去,她爱干净,可一晚上起来四五次,真够累人的。看着她发黑的眼圈,我说,知道你很辛苦,我告诉奶奶,让给你加钱。
谢谢叔叔,奶奶已经每月多给我二百。她说着,停下了脚步,眼睛仍望着三楼的窗口,说,叔叔,你说奶奶为什么要请律师,她信不过我们吗?
律师?我看着彩虹,很惊异。
对呀,我听奶奶把他叫律师呢,最近她老给这个人打电话。奇怪的是这人从来没到家来过,但听电话,他们很熟。我对奶奶一心一意的,比对亲奶奶还亲。奶奶已经不能下床快两个月了,前阵还能左手拿着勺子吃饭,现在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刘奶奶一周来两三次,可傍晚就得回去照顾她家爷爷。小芩阿姨工作忙,每周来一次,也就待一两个小时。可奶奶把工资卡、家门和柜子上的钥匙全交给了刘奶奶。我怀疑奶奶对我有误解。可是她都不想想,刘奶奶有家不可能整天在这儿,一直守在她跟前的可是我彩虹呀,就是喝杯水,也得我给她倒。叔叔,我知道你对奶奶好,劝劝她,刘奶奶她这个人呀——她说到这里,看了看四周,悄悄说,她肯定有所图呢,要不,整天来,那么累,图啥,又不是亲妈。你不知道,整天跟这样的病人待在一起,我都要崩溃了。有时我还很害怕,万一哪天晚上人忽然没了,我怎么办?彩虹说着大哭起来。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安慰道,你照顾奶奶很辛苦,大家都知道。其他不要乱想。我望着比我儿子还小的她,一股怜爱涌上心头,有什么重活你干不了,或家里出了意外,先打110,再告诉我跟刘老师,只要有空,我一定先来。
她边抹泪边望着楼上。银杏叶在风中一片片地飘落,她把一片黄黄的树叶,狠狠地踩碎,半天才说,你是男人,不方便。奶奶到现在,她仍很讲究,从不让我男友碰她,我一个人搬她或上或下,真的很累。她有什么事会找律师呢?我感觉奶奶病后,像换了一个人,你们不在时,她老发脾气,什么难听话都骂我,我知道她心里不好受,我从不生气,还像对亲奶奶一样照顾她。可她怎么能这样不信任人呢?对我也就罢了,我说穿了就是个下苦力的保姆,可对你,我就不理解了,又非亲非故的。她还问我,彩虹你说小宋老来,是不是有所图?刘老师管钱后,钱花得好快。你还记得那次给刘奶奶存款的事吧,她是当着大家的面说的,为啥?她也不信任刘奶奶,她当着大家的面说,不就是让咱们一起来监督刘奶奶嘛。还有,我相信奶奶存款不止那些。她吃饭穿衣那么讲究,又是曾经的大戏子,存款肯定不少。
我看着越来越陌生的彩虹,没法回答她的回答,只盼着赶紧离开。
可回到家里没几天,又惦记着沈老,心想肯定是彩虹想多了,便仍然去看沈老。我每次去,沈老都感激地说,小宋,你心真好。有空就来,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我想好了,什么都要跟你讲,我可不想把它带到坟墓里去。你写下来,让他们永远活在世上。我给你说,我生命中有过不少男人,他们都是好人,给了我无尽的呵护,柳林,就是那个唱昆曲小生的,他对我真心的,我一见他,就情不自禁,你是作家,当然理解什么叫情不自禁。我在耦园听他唱了一折《牡丹亭·拾画》,跟他散了十分钟步,就再也离不开他了。一听说我要退学唱戏,我爸气病了。我跟柳林一起唱《墙头马上》,演出前,我给家里送了五张戏票,爸爸妈妈都没来,还要跟我断绝关系。虽然父母不认我了,可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光。爱情是世界上最不讲道理的事。她说着,害羞地捂住了嘴。天晚了,你回去吧,别让你爱人担心,下次来我再给你细讲我们以后的故事,讲妈妈是怎么被我气得得病去世的。
新冠肺炎疫情忽然袭来,我家附近有密切接触者,单位通知小区所有人居家隔离,我没法去看沈老了。情况一好转,我一说去看老人,我爱人坚决支持,还包了三鲜包子,让我带给老人。我一进沈老家,就看到她坐在轮椅上,戴着小孩子戴的那种围嘴正在吃饭,彩虹一勺一勺地喂,衣襟上药迹饭汤斑斑。老人一看到我,饭也不吃了,啊啊大叫着。彩虹端来一杯水,让老人漱了口,端着空碗进了厨房。我忙握住老人的手,她不停地说着话,我却一个字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彩虹说,半月前就这样了,说她出去买东西,问我能否照顾一会儿奶奶?
我说当然没问题,因为疫情单位不让出来,我一直想来看沈老的。好不容易来了,我要陪先生说说话。
老人病床前,是一张简易的行军床。上面却有一件男人的背心。彩虹一走,老人说话的嗓门明显大了,语速也快,眼泪哗哗地流着,我仍听不清,让她不要累着。然后边替她擦眼泪边问,刘老师跟王小芩一直来看你吧。她点点头。我又问彩虹对你好不好?她连连摇头。我给她说,彩虹一个人整天照顾她,也很不容易,久病床前无孝子,让她理解。她仍在不停地说,是讲她跟小生如何分手的,还说是如何跟那个实业家认识的,还讲为什么坐牢?还是讲那件男人的背心,我无从判断,只好不停地擦着她嘴里的痰,可痰又浓又黄,刚擦完又流出了唇外。我看她嘴唇干得起皮了,给她端水让她喝时,发现她脸上爬着一只蚊子,忙去打,才发现她脖上叮了好几个包。我不禁心里责怪彩虹的不精心,在窗台上找到一瓶花露水给老人涂后,她嘴咧了咧,我猜是舒服地笑了。然后眼睛又紧紧地盯着我说了一大堆话,我猜是感激。我看看表,时间过得好慢,便借口去卫生间,到走廊上吸了一支烟,才深深理解了彩虹每天的辛劳。返回时,忽听到隔壁彩虹房间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呼噜声,我推门朝里一看,窗帘大开,阳光正好,单人床上躺着一个人,头上虽盖着被子,露在外面的却是一双男人的脚,黑黑的脚背上长满了一层发白的厚茧。床头放着一桶吃得干干净净的康师傅方便面,地上扔着一只袜子。我悄悄退了出来,拉上了门。
走进主卧,老人一见到我,仍在说,我只好乱应答着。看到她不停地摇头,我第一次懂得世界上最痛苦的就是你守着一个人,却再也无法跟她交流,我盼着彩虹赶紧回来,我好逃离。对,逃离!
当听到门响,我几乎是飞奔着跑出去,说,你可回来了,家里有点事,我得回去。
彩虹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送我到电梯口时,才说,我天天都是这样面对病人的。白天,黑夜。说到黑夜时,她闭了一下眼睛,我不忍心看,说,保重。扭头走下了楼。
沈老呼吸越来越困难,彩虹打电话叫我跟劉老师和王小芩过去。老人更瘦了,彩虹给她吸痰时,吸出好多血,我不忍心看,来到客厅,看着照片上各个时期漂亮的她,感觉人生如梦。
医生建议做气管插管手术。刘老师给当医生的朋友打完电话抹着眼泪说。
那很疼呀。还有沈老吃饭怎么办?王小芩在阳台上边晾衣服边问。
胃也插管,注入流食。
问问先生吧。
当刘老师说出气管切除时,眼泪从沈老的眼角缓缓流出,她不停地摇头。
我建议做手术。先生,我离不开你。我不能设想推开门,再也看不到你。我女儿快调回来了,到时我搬到家里来,你放心,有我呢,你尽管放心,你就像我妈妈一样,我要好好地照顾你。刘老师说着,抽泣起来。
可是很疼的,再说奶奶做了插管手术怕就再也不能出门了。现在天气好时,我还能推着奶奶下楼走走,她可爱出去了。彩虹说着,抹着眼泪。
我也同意做手术。王小芩说着,眼泪出来了。
沈老最后点点头。
准备送沈老去医院做手术的前一天晚上,九点了,彩虹忽然打电话说奶奶坚决不去医院,说不做手术了。我跟刘老师和王小芩连夜赶到沈老家,沈老嘴里发出很大的声音,不停地摇着头,刘老师伏到她床前,摸着她的头发小声说,先生,你有什么话?告诉我。沈老嘴唇艰难地蠕动着,发出的声音我们仍然听不清。刘老师端了把椅子坐到她跟前,握着她的手说,先生,你别急,咱们一个个排除。我说对了,你点头。说错了,摇头。好不好?老人点点头。刘老师说,咱们明天去医院,给你做手术,插上管子,就不用吸痰了。老人费力地摇头。刘老师说,先生你真想不做手术了?老人使劲地点头。刘老师抹着眼泪说,我知道,你怕那样不美。说着,摸着老人的头发,老人点点头,眼泪流了下来。
可我们离不开你呀,不插管,你随时都有危险,每次吸痰抽出那么多血我们看不下去。而且随时有危险。刘老师说着,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老人仍使劲地摇着头,眼泪流到了脖子下、耳朵边,我忙拿纸擦起来,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你不想听昆曲了?还有你不想看看你种的花马上要开了?你看芒果树又长大了。刘老师说着,端来了芒果树。老人看着树,半天没有说话。
这时我闻到一股异味,彩虹说,可能是大便了,要揭床单,沈老忽然大喊起来,彩虹说,她就这样,经常大叫。问半天,也不知道想干什么,我再看老人那眼神,忽然醒悟过来,她不好意思当着我的面让彩虹揭开她身上的被子。她可是当年的昆曲王后呀。她那么要面子、要尊严。
奶奶两小时就得翻一次身。还有洗澡、理发,插着管子怎么进行?彩虹说。
刘老师好像没听见,伏下身,摸着老人的手说,先生,我再最后问你一次,你真决定不做手术了?刘老师说。
沈老眼睛看着我们,嘴动了半天,看我们没反应,最后摇了摇头。
手术后,沈老喉咙里插着管子,身上插着管子,躺在床上身材更小了,腿比原来细了两倍,双腿纠缠在一起,也直不起来。可脸色比原来红润了,人也精神了许多。
先生,西施已唱了八十二场了。我把视频给你带来了。王小芩说。
我把病床摇起来,刘老师给沈老戴上老花镜。老人看着电视上的昆曲,咧着嘴笑了。
后来,我到老人家去得少了,一方面儿子要小升初,我忙得焦头烂额,再则说句实话,跟她无法交流,时间好难熬。刘老师已搬到了沈老家,我也就心安理得去得少了。
半年后,秋雨下了一周,还没有停的意思,天放晴的清晨,沈老走了,享年91岁。走的那天,灵堂,没有花圈,全是她的弟子给她送的玫瑰,放的不是哀乐,而是昆曲,《大唐贵妃》《玉堂春》《长生殿》《牡丹亭》,播放的全是她唱的录音。随着这婉转动听的唱腔,是一张张剧照。最后一曲是《西施》。
我以为随着西施演出的结束,随着沈老的离世,我与昆曲闺门旦的故事也就结束了。谁知一周后,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让我到沈老家。
执行遗嘱的就是被彩虹以为是律师的那个老人,他曾是昆曲团的鼓手,七十多岁,姓吕,难怪沈老叫他吕师。他哽咽着把老人的遗嘱念完,就抹着泪走了。
老人把她一箱子的唱片和录像带留给了王小芩,留给彩虹的是几件新衣服和多發了半年的工资。给我的除了四架书,就是她的日记,整整一箱,从十五岁一直写到她得病握不住笔止。至于详情那将是我下部小说的内容,一句话,风华绝代是她的外表,波光潋滟是她的一生。对了,她还给我留了一张她年轻时的照片,什么叫艳光四射,那便是。房子留给了刘老师,让她办所昆曲中心,多培养些昆曲苗子。说她在那个世界,仍要经常回家听昆曲。存折上的一百万除了医药费,剩下的全捐给她的老单位昆曲团,设立“闺门旦奖”,承办人是刘老师。
遗嘱一念完,彩虹放声大哭。我以为她对遗嘱不满,没想到她却说,我照顾了奶奶快十年了,起早贪黑,掏心掏肺的,她怎么这么不信任我,还在家里安了摄像头。她说着,指着一幅沈老饰演的西施的剧照后面的小孔大声说。
刘继华淡然地扫了彩虹一眼,说,是我安的。一次我发现先生背上、大腿上有三处伤,我问了先生多次,你对她好不好,她都点头。可最后一次,她使劲地摇头,我就让人安了。也是从那天起,我搬到了先生家。刘老师说着,望着沈老的遗像说,除了受罪却无处诉说的老师,你和我,我再没给任何人看过。彩虹,你照顾的不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你累我们能理解,我要找护工与你轮流,你说有你男朋友。我们相信了你,可是你怎么照顾先生的?先生付给你的可是双份工资呀。你不该打她,不该当着你男友的面让她赤身裸体,辱骂她,盼着她死。她可是对你像亲孙女似的,还让我给剧团里领导说她走后一定帮你安排个工作呢。人生之路,很漫长,你还年轻,走好。这也是奶奶对你的祝福。
我听得好内疚,也不敢直视照片里的沈老,自从她得病后,我看望她的次数比她能说话时,可是少多了呀。
王小芩抹着眼泪,打开CD,漂亮的相府千金李倩影走上了舞台,不,是16岁的沈继芗,开始了她谜般的一生。
文清丽,陕西长武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曾在《人民文学》《十月》《花城》《北京文学》等刊发表作品多篇,多篇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出版长篇小说《爱情底片》《光景》《从军记》。获《小说月报》百花奖,《小说选刊》年度奖。现《解放军文艺》主编。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