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众性与科学性之间——论20世纪50年代中国高校招生制度的张力及其因应

2023-05-26 08:52袁青青
关键词:统一教育

刘 超,袁青青

在大众性与科学性之间——论20世纪50年代中国高校招生制度的张力及其因应

刘 超,袁青青

(浙江大学 教育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高校招生方式变革是20世纪50年代教育体系重建的重要标识之一。在新的政治秩序下出现的高校招生方式的变革,始终与时代环境及国家建设密切相关。通过时间序列分析和事件-过程分析可以发现,在高等教育入学机会分配问题上,长期存在着诸多特殊的张力。决策者致力于普及“大众”教育,客观上促进了高校生源的多样化,但也不可避免地弱化了招生考试的选拔功能,潜在地制约了高校人才培养质量。对此,官方一直力图在“大众”与“精英”、“数量”与“质量”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对扩大生源覆盖面和实现科学选材进行了艰苦求索,并最终奠定了今日招生考试的基本架构。历史地看,这一时期对招生制度的建构,隐含了“大众性”(或曰公平)与“科学性”(或曰效率)的双重逻辑,既体现出中国共产党对社会理想的不懈追求,也显示其在创建新式教育体系的过程中对教育规律的深层次探索。

大众教育;政治选拔;教育选拔;数量与质量;科学选材

1952年高考制度的创立是一项具有深远历史意义的招生考试改革。它不仅为中国经济社会发展提供了强有力的人才支持和制度保障,也为社会的有效流动创造了具有普遍意义的现实通道,对个人权益和社会分配更是意义重大。现有研究,在探讨招生方式时,或直面当前改革、从学理层面论证改革政策,或进行效果验证,着力追求时效性。也有研究着眼于历代招生考试制度的变迁,以揭示招生考试制度发展的历史演进逻辑。但专注于对其制度变迁的宏大叙事不免忽略了制度演化背后的复杂性,而未能揭示出制度变革背后的结构性因素和推动力量。

有鉴于此,本文拟对新中国招生制度的早期变革再作探讨。其核心问题是:20世纪50年代中国高校招生制度的变革过程中,为什么最终选择了统一招生模式?其中隐含着哪些张力?对中国教育制度和社会流动又意味着什么?

一、结构性转向:统一招生方式的创制

北洋政府时期,政府甚少参与大学招生事务,只对大学新生入学资格作一般性的规定,大学在招生考试上享有高度的自主权。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后,政府开始对高等学校招生方式进行改革。全面抗日战争的爆发,客观上加速了这一进程。在高校西迁、社会动乱的情况下,大学招生困难、考生四处奔走应考,招考成本迅速提高,大学招生各自为政的局面难以为继。1938年,教育部设立统一招生委员会,由此委员会规划并执行统一招生各项事宜,并在国立大学实行统一招生考试(上海各院校除外)。[1]但在当时被视为“中国创举”的统一招生,[2]不久即停止实行。战争给中国经济带来的致命打击,也使政府控制大学的能力大为减弱。1942年,国民政府教育部为顾全高校和考生便利,将全国划分为十大考区,指定区内各公立院校联合招生,实行分区联合招生。同时,考虑到各院校有招收其他考区新生的需求,该部亦出台了“委托招生”办法,即凡不在本区的院校,可在征得他区同意后,委托其他区代为招生。总体而言,国民政府后期,招生方式频出,大致以单独招生、联合招生、委托招生、成绩审查和保送免试五种招生形式为主,由各校采一种或兼采各种。[3]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有关方面并没有立即启动根本性的教育改革,大致维持原有局面,整个社会建设还处于“新旧交替的敏感阶段”,决策者也没有迫切开展对“旧教育”的改革。[4]1949年9月通过的《中国人民协商会议共同纲领》明确规定,“人民政府应有计划有步骤地改革旧的教育制度、教育内容和教学法。”[5]因此,对旧教育一般采取“保护维持,加强领导,逐步改造的方针”[6]。这一指导方针在高等学校招生方式上也得到了贯彻。此年全国所有公私立学校都按照原有办法进行招生,在全国范围内既有单独招生考试,也存在校际联合招生等方式。

当然,各地情况也有较大差异。除上述两种招生方式外,华东区的上海市1949年就已在全市“国立”院校内进行统一招生。上海市政府高等教育处在当时认为,统一招生能改变以前招生方式上的“不便与痛苦”,改变学生四处投考、大学招生试题繁复的局面,在最大程度上“增加同学录取机会”“节省同学财力物力”[7]。并且,通过统一招生能“对沪宁杭地区高中毕业后要升大学的学生,以及可能失学的学生数目进行估计,作为以后高等教育的办学依据”以及“了解高中生学业和政治水平”[8]。其具体做法是由上海市高教部按照院、系、科制定招生计划,并对新生进行统一录取,统一分配。这种探索显示了招生方式上的一种新迹象,它使得新政权逐渐注意到民国时期开始实行的统一招生制度与国家现代化建设的特殊需要之间的高度契合,并在日后使之成为新中国教育体系重建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1950年,中央人民政府教育部颁布了新中国第一个高等学校招生文件《关于高等学校一九五零年度暑期招考新生的规定》。在招生方式的选择上,该文件指出“根据该地区的具体情况,分别在适当地点定期实行或局部高等学校联合或统一招生”[9]。并且规定了各大区高等学校的招生名额以及系科人数的比例。此时,教育部对推行大区内的统一招生或联合招生的态度已相当积极,并于1951年进一步统一了招生考试的时间,且将单独招生时间推迟在统一或联合招生之后。由于各大区成立了自己的招生委员会,在自己区域内进行联合招生,此时的联合招生实质上更倾向于大行政区范围内的统一招生。

1952年,教育部决定所有高等院校实行全国统一招生考试。《关于一九五二年全国高等学校招生计划及其实施问题的指示》的颁布,使得这一年成为“中国高校新旧招生制度的分水岭”。[10]统一招生方式在1952年的建制,首先与招生方式本身的效率问题密切相关。新中国成立初期,中等教育的薄弱造成当时高等教育生源存在着巨大缺口,导致招生计划无法完全依托现有高中毕业生。1952年暑期全国高等学校招生计划总计50000名,但此年全国暑期高中毕业生人数不过3.6万人。[11]由于生源不足,各大行政区高等学校招生任务与各该区生源的不平衡,使得新政权在招生方式上期待一种更有效率的做法,以结束招生局面的混乱状态,并解决录取标准参差不齐、应考成本高昂、区域招生失衡等问题。

统一招生制度在1952年之所以能够迅速推行,除了与整个招生方式本身的效率问题有关,还受益于行政指导基础的建立。1950年,教育部颁布了《关于高等学校领导关系的决定》《高等学校暂行规程》等法令法规,将高等院校纳入统一的行政管理体制之中。《关于高等学校领导关系的决定》还特别强调了教育部负有统一领导全国高校的责任:“凡中央教育部所颁布的关于全国高等教育方针、政策和制度,高等学校法规,关于教育原则方面的指示,以及对于高等学校的设置变更和停办,大学校长、专门学院院长及专科学校校长的任免,教师学生的待遇,经费开支的标准等决定,全国高等学校均应执行”[12]。这意味着高等教育行政管理的全面革新。这种权力相对集中的领导体制,为日后高等教育统一招生考试提供了有力支持。

此外,统一招生得以推行,更深层的原因在于政治经济形势的好转。恢复国民经济任务在1952年的提前完成为进一步推动社会改革提供了物质基础,同时也强化了人才培养的需求。1953年为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开局之年,此时专业技术干部紧缺的状态已严重制约国民经济的发展。刘少奇即称:“搞建设就感觉人才太少、干部太少了”[13]。现实状况使新政权不得不考虑如何使教育体制更好地满足复杂多样的经济建设需要,并使之与相对紧缺的资源相适应。[14]由此,着眼于经济建设需要,第一次全国高等教育会议重新拟定了高等教育的方针和目标,确保“高等教育为生产建设服务”。这一现实,促使新政权运用其强大的统筹协调能力,将高等教育纳入为经济建设服务的轨道。

综上所述,高等学校招生由1950年的单独招生、各校联合招生,发展为1951年的大行政区范围内的统一招生,再到1952年的全国规模统一招生,其目的是在统一的计划、统一的组织领导、统一的录取调配下,对有限的人力资源进行审慎而有计划地调配。从总体上来看,招生方式的这种转变凸显领导者在社会建设进程中的一种考量和策略,即在经济建设需求与人才匮乏的矛盾下,统一招生可以“根据国家需要,按成绩等第,参照所填志愿来进行分配”,最大化提升招生考试的效率。

二、“大众性”的落地:谁更有可能获得入学机会?

招生方式在事实上牵涉到“具有怎样身份的人更有可能获得这般的入学机会”的分配问题[15]。因为新政权对高等教育人民性/大众性的本质规定,在招生中切实保障弱势群体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成为统一招生政策中的重要内容。这些举措在扩大新中国初期高等教育生源的同时,也带来了高等教育质量的不平衡。因此,官方一直试图纠正缺乏协调、量质失衡的弊端。

(一)“向工农开门”

民国时期,对于教育机会不平等现象,各方素有抨击。早在1932年,国联教育考察团即在其报告书中批判了中国教育体系有意识为上层社会服务的意向。[16]一方面,大学教育成本高昂导致社会阶级间的不平等直接传导至教育领域,高等教育始终未能惠及大多数民众;另一方面,从招生政策本身来看,城乡差异、成本偏高、信息及文化隔离等因素导致的问题使民国时期的高校招生在事实上成为一种“精英角逐的场域”[17]。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新政权将文化教育的性质明确定位为“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并优先关注社会中下层,让新中国的教育“操在工农劳苦群众的手里”[18],并为“全民族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农劳苦民众服务”[19]。周恩来在全国高等教育会议上指出:“我们的国家是以工人阶级为领导、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所以,我们的高等教育首先就要向工农开门,培养工农出身的新型知识分子”[20]。在建立一个更加平等、公正的社会方面,中国共产党显然要比前人走得更远。在“谁更有可能获得入学机会”这一问题上,其重要追求是让成千上万的工人农民受到高等教育,以培养大量工农出身的新型知识分子作为国家建设的新骨干。

尽管高等学校招生“向工农开门”是建国初期招生政策的显著特点,但直到中国共产党实现对各级各类教育的完全领导之前,工农在高等学校招生中的比例增长仍然十分缓慢。对之江大学1950年春季录取的69名新生的分析显示,新生家庭社会背景超过半数来自“通商口岸中的商人与专业技术人员家庭”(详见表1)——这与晚清民国教育精英的主要来源并无二致。[21]

表1 之江大学1950年春季招生录取新生家庭成分统计表

资料来源:之江大学之大招生委员会招生工作简章、来往函件及上级对招生工作指示及50年新生录取统计表[Z]. 浙江省档案馆馆藏,L052-002-0058。

可见,在实行统一招生之前,新中国高校学生的社会来源并未出现结构性转型。因此,在实现对高等教育的全面领导后,新政权通过统一招生中的优惠政策逐步地为工农青年打开高等教育的大门。同时,相关政策还对革命干部及革命军人、少数民族学生、华侨学生给予录取优待。1950年的招生规定对上述类别的学生采取从宽录取办法,该招生办法在1953年改为“优先录取”。从可操作性来看,“从宽录取”在招生标准的划定上存在诸多问题,如究竟要在多大程度上降低标准、以怎样的标准来降低录取分数线等。尺度的模糊必定会增加招生时操作不当的风险。相较之下,确定考试成绩达到一般录取标准后的优先选择方式,确保了政策在实施环节中的客观性和可操作性。1954年,高等教育部在录取的具体办法上,对工农作了相应的加分规定:参加理工农医类的考生,每门科目平均增加10分,总共增加50分;参加文法财经体育艺术类,每门科目平均增加15分,总共增加60分。[22]然后将其混入一般考生报名单中按成绩顺序录取分配。该加分政策表明在录取名额上,国家更倾向于扩大工农青年在文史、政法、财经类学校中的比例。但在1955年,国家又提出,对工农青年干部和工农子女“入学条件不能降低;只是当他们考试成绩达到所报考专业的录取标准,在与一般考生相同的情况下,可以优先录取,使他们易于进入志愿的专业和学校”[23]。1956年,又将“优先录取”政策变更为“在低于一般考生20分左右时应优先录取”[9]210。

招生政策的不断调整显示出这一阶段的招生选拔存在两种面向:一种是以普及教育为主,对工农进行政策优惠的政治选拔机制;另一种是以提高教育质量为主,基于能力标准对考生进行筛选的教育选拔机制。第一种机制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极大地减弱了出身背景与教育获得之间的联系”,推动了学生社会来源的多样化。[24]1956年全国高等学校统一招考共计358559人,其中高中毕业生146409人,工农速中毕业生646人,中师毕业生22800人,中技毕业生190人,华侨学生1045人,港澳学生926人,小学教师67 733人,复员建设军人、转业军人5235人,公司合营企业职工3507人,在职干部81386人,工商知识青年786人,停学待业知识青年27896人。[25]

新政权在扩大社会流动性方面的决心,给之前难以进入高等学校的工农群体提供了机会,高校每年出身于工农的学生比例不断提高。

但是,参照苏联模式所建立起来的高等教育体系的目标之一,是要培养适合新中国建设的更专业化的高级建设人才。因此,对学业能力的要求随着社会建设的大规模展开也越来越高。以能力标准为主的教育选拔机制强调考生“学业质量”是否达标,工农群体在这一机制中并无多少优势;而政治选拔机制以先赋性家庭出身为标志对高等教育入学机会进行分配,为他们打开进入高等教育通道的同时,又不可避免地导致“学业质量”标准的降低。虽然,“政治选拔”和“教育选拔”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可能是招生选拔的一体之两面,但由于两者所强调的侧重点不同,最终造成“数量”和“质量”之间的明显矛盾。

(二)“保证质量,照顾数量”

由于生源与招生计划间存在巨大的缺额,在招生政策上贯彻了“应收尽收”的原则。表2显示,1952年统一招生创制时,高考录取率高达90.35%。但在第二年,教育部对前一年的招生工作作出了“单纯完成数量的形式主义偏向”的评价,开始强调新生的质量问题,要求高等学校“培养足够数量并且完全合乎标准的高级科学技术人才”[26]。华东区高等学校招生委员会1954年招生工作总结显示了当年新生质量的情况及其给高校人才培养造成的影响,这一总结指出:“今年新生的质量还不能完全适应高等学校的要求。如工农速成毕业生有的基础实在太差,以前仅上过二三年小学,也有原在速成识字学校学习的又到速成实验学校学习了一年半就升入大学,因此无法跟班。有的自己也失掉了学习信心”。[27]1955年,李富春在《关于发展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报告》中呼吁要“使提高质量和增加数量正确地结合起来”[28]。高等学校招生考试也明确提出“保证质量,照顾数量”的方针。不难看出,官方在招生工作的最初几年就以谨慎的态度在“数量与质量”之间保持一种更加平衡的做法。但生源的复杂程度却始终制约着招生工作的质量,同时社会主义改造高潮的到来提升了中国各项事业的规模和速度。尽管有关方面在高等学校招生考试上继续保持着对“质量”的重视,但1956年高等学校在录取人数上的激增明确显示其实际情况并没有达到官方所期待的平衡;而1953年以来这种力求平衡的做法最终在教育大革命中被彻底改变,社会系统的嬗变也使之基本弃置了此前在“数量与质量”之间力求平衡的制度模式。此间的考录情况如表2所示。

表2直观地显示,高等学校招生出现过两次大起大落:一是从1955年的9.78万猛增至1956年的18.64万(1957年又猛跌到10.56万);二是1958年的录取数又激增到26.56万人。应该明确的是,在以“学业质量”为主的传统测验阶段,统一招生能较好地发挥人才甄别与选拔的功能,实现大规模人才选拔的基本需要。教育机会分配上的普惠性,也只是为了“使高等学校能够顺利容纳更多考生”[29]。但在提高考生“政治质量”的驱动下,1958年有关部门对工农速中毕业生、工农及工农干部采取保送方式,绕开统一招考这一筛选机制,使高校录取率达到顶峰。

表2 1952-1965年高考录取率 (单位:万人)

资料来源:为之.中国高考与社会、经济的关系[J]. 中国考试,1997(1): 42-44。

在以“政治质量”为主要选拔标准的时期,先赋性的家庭出身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决定了个体的升学机会。同时,招生选拔功能的弱化,不仅不利于发挥招生选拔方式的“指挥棒”效应、还对高等教育人才培养质量造成了潜在的破坏。

三、“科学性”的诉求:用何种方式选材?

新政权采取一系列措施推动高等教育走向大众时,在客观结果上缓解了生源紧张的矛盾。当生源不再是制约高等学校招生的主要因素时,主管全国招考工作的高等教育部几度提出改革统一招生方式的要求,有意进行招生方式改革。如果说在“谁更有可能获得入学机会”的问题上,政府的主导政策在价值选择上是清楚且有共识的,那么在“用何种方式科学选材”的问题上,有关方面则一直处于摸索之中。

在反复的深入讨论之后,全国统一招生方式最终在1959年被重新确立,形成了由中央计划、省市分散办理,高校负责直接录取新生的办法,并沿用至今。

(一)难题:国家意志与个体发展的张力

在国家进行大规模、大范围的集中录取、调配下,招生效率的提升是显而易见的:1952年全国高校预计招生5万人,最后实际共录取了新生65893人,新生报到率由1950年的50%提高到95%以上。[30]通过有计划地分配录取新生,保证了国家重点建设的需要。高度集权的制度对资源成功地进行了高效整合,但此种实行高度计划分配的模式,无论高校还是学生,在统一招生中都存在着“被剥夺感”。作为一种利益分配机制,教育政策应使个体的利益诉求得到合理表达。尽管官方在1953年就已注意到统一招生“计划分配的方式,适应各校、各系科的特点不够,结合学生的在校成绩和志愿不够”[27],但这些问题在当时仍未能避免。很显然,中国招生制度改革过程中,存在一个突出的矛盾:是不断强化招考中的国家意志?还是充分回应持续分化的个体需求?这一张力背后反映的是不同的利益方在教育系统中的微妙关系。

1958年,招生计划将一定年度的招生指标按照一定比例分配给不同地区、不同学校,形成当年的生源格局,因此招生计划“实质上就是对量化了的高等教育资源的分配”[31]。全国统一招生制度确立后,高校的主要责任是在招生机构领导下从事组织考试、阅卷评分等工作;新生的录取与分配,也是由招生机构统一进行。因此,高校在招生计划上并无配置权力,也无法自主选择生源。其在统一招生制度中的“不在场”和“被剥夺感”正是来源于此。高校的自主选择空间受到统一的制度框架和组织框架的限制,抑制了其办学活力及办学效率,更不利于各高校办学特色的实现。

与此同时,学生也较少有根据兴趣和能力进行自由选择的余地。为了保证招生任务的完成,考生志愿往往服从于高校招生计划。在高度统一的录取、分配体制下,大学生个人的前途被要求纳入到社会主义建设需要的学科专业之中。一方面,国家建设所需、但条件较为艰苦的学校和专业填报人数较少,诸如工科、医学这样的热门领域出现考生志愿扎堆的现象。1952年华东区“报考工科和医科者,占考生总人数的百分之八十”,而整个华东地区工科和医科招生计划只占全部招生计划的60%。[32]另一方面,建国初期各区间的生源调配主要由教育部统一规定,华北、东北、西北三区学生来源少,华东、中南、西南学生来源较多的地区也负责为以上三区输送生源。但对考生而言,只有极少数愿意填报东北、西北地区高校。这种“赶浪头”现象在官方看来是因为很多学生存在“名利”思想。通过思想教育以及制订相关政策(例如已录取的学生不得转院系及转学校、被录取者如不就读则次年不得再考等),考生升学问题被限定在国家需要的学科框架之中。“不符志愿”“强迫分配”“分配不当”最后造成的是“厌学”“退学”等结果。最终,无论是学校还是学生在制度中的“缺席”,都导致了矛盾的产生。

(二)争论:统一招生的存废

鉴于上述问题,高教部决定废止全国范围的统一录取、调配,将统一招生的组织领导形式改为“中央统一计划、大区组织执行,并由各校直接负责审查录取”。[33]但这种方式的改进,实质上并没有为高校赋予更多的自主空间,因为审查录取的新生最后仍然由地区招生委员会进行本区和外区的调配。不过,随着全国六大行政区的撤销,具体组织、执行统一招生的大行政区不复存在,1955年高教部先后召开了两次共有62所高校教务长参加的座谈会,进行关于“全国统一招生考试还是学校单独招生”问题的讨论。

但招生方式在这一年并没有彻底改变,阻力之一可能来自高校本身。当时仅有清华大学、交通大学、中山大学、北京大学等五所院校同意联合招生的方案,因为对于大多数生源无法保证的高校而言,统一招生更为经济、有效。针对高校两种不同的态度,高教部仍维持1954年的做法,但也作了新的改进:一是在工作体制上变更为“中央统一计划,省(市)组织领导,高等学校参加,并以原来的大行政区为范围集中地进行录取的全国高等学校统一招生”;二是将民族、艺术、中国人民大学等学校从全国统一招生考试中分离,赋予它们自主招生的权利。应当说,统一招生在组织形式上并没有发生大的变化,对于生源和质量尚能保证的高校而言,这种办法似乎并不太受欢迎。值得注意的是,负责招生的高校招生委员会并不是一个正式的常设机构,而是每年统一招生工作开始之后,由高教局组织高校派工作人员组成。上海高教局曾向高教部抱怨各高校对统一招生“缺乏热情”“怕麻烦的情绪颇浓”,在派遣工作人员方面存在消极怠慢的现象。[34]在消极对待的同时,上海几大主要高校校长组成的上海市高校招生委员会以生源充足为由,认为“联合招生或单独招生,今后逐渐成为可能”。[35]官方尽管承认统一招生中存在的缺陷,但以生源不敷招生需要以及高校间条件悬殊等为由,在1956年仍进行统一招生。

1957年,当生源充足以后,情况再次出现变化。高教部认为此时由全国统一招生过渡到联合或单独招生的基本条件已经具备,拟从1957年开始“采取多校联合招生为主、单独招生为辅的办法”[22]45,并委托上海、江苏、湖北、四川、辽宁等省市的教育厅及高校进行讨论。但在高教部汇总各地讨论情况后,大致出现三种意见:一是赞成单独或联合招生,以中南、西北地区的大部分高校和华东、西北、西南的部分高校为主;二是华北地区的大部分高校和华东、东北、西北的一部分高校,还有参加座谈的1957年高中毕业生、1956年高校新生,主张继续推行全国范围内的统一招生方式;三是华东地区的大部分高校和中南、西北、西南的部分高校主张以省市为范围的统一招生,以一种折中的办法既保持统招的优点,又可以克服过于集中所造成的弊端。[22]47-49但多数学校和学生仍主张维持原来的统一招生形式,因为全国统一招生比学校单独招生或联合招生更加节省成本。而这也足以解释为何在几番讨论后,最终仍维持了统一招生模式,其原因即在于:国家意志的渗透与介入有效地保证了入学机会分配的相对平等,以及统一招生制度本身相对经济和高效。

雷厉风行的招生方式改革在1958年得以进行。在经过反复讨论之后,1958年的最终做法是恢复到1952年以前的多样化招生模式,其中以单独招生或省、自治区、直辖市为单位的联合招生为主。多样化招生为高校创造了一个建设性空间,能够使其成为招生政策执行的关键主体,增强招生考试制度的活力。但在以“政治质量”为主要选拔标准的时期,高校招生的普惠性进一步增强,大幅弱化了招生考试的选拔功能。在经过1958年“大破大立”引起的混乱之后,1959年主管部门又进行了“收权”。高校招生也恢复了1958年以前的统一招生方式,但不再维持以原大行政区为范围的统一招生方式,而是采取“统一领导与分散办理相结合的方式”,即由中央制定招生计划和新生来源计划,各省(市)、自治区组织报名、政审、体检、考试、评卷等具体工作,高校仍然负责直接录取新生,并沿用至今。

四、余论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对高校招生方式的探索从政策制度到具体实践的整个过程,始终与国家建设的总体进程密切相关,其中呈现着两个较为突出的问题:

首先,这一时期高校招生方式的变革显示出新政权的决策者们在“破旧立新”的热潮中,决心设计一种与国家建设、社会主义价值取向相配套的高等教育体系。但在如何使高等教育满足社会经济建设复杂多样的需要、使之与贫乏的资源相适应方面遭遇了巨大困难。

其次,高校招生“向工农开门”反映执政者在政治理想上的一种追求,即创建真正属于“大众的”教育。这一努力在客观结果上扩大了高校生源以及高等教育的受益面,但招生规模的大幅扩张又给提高高等教育质量带来巨大挑战。教育发展中这一“数量—质量”的两难选择,在当时的话语中称为“普及”和“提高”的矛盾。[36]

同时,建国后的十余年间,中国的教育体系始终在探索和调整之中,高校招生考试的调整也一直在寻找更科学合理的方式。而这种改革,归根结底是为了创造一个更适合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选才育才方式,实现教育的最大效能。因此,尽管在统一招生存废问题上有过争论,但统一招生以其在效率与公平方面的优越性而被普遍认可并沿用至今。随着中国高等教育逐步大众化乃至普及化,如何兼顾招生考试的人民性与科学性、如何保持“数量与质量”之间的高质量平衡依然是高等教育发展的现实课题。在20世纪50年代不断重复的冲突与张力非常值得关注,它使我们看到中国高校招考模式独特的另一面,并提示我们如何立足中国实际创造性地构建“大众升学”与“选拔英才”兼容的招生系统和选人用人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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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李春玲. 社会政治变迁与教育机会不平等——家庭背景及制度因素对教育获得的影响(1940 -2001) [J]. 中国社会科学, 2003(3): 86-98.

[25]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委员会办公室. 招生工作简报——第14期[Z]. 浙江省档案馆馆藏, J039-008-203-129.

[26]高等学校的教学改革应当稳步前进[N]. 人民日报, 1953-01-23(01).

[27]浙江省人民政府教育厅. 中央、华东有关招生工作中的招生计划, 报送在职干部, 教师入学, 政治审查, 健康检查等工作的规定[Z]. 浙江省档案馆馆藏, J039-007-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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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陆一. 学业竞争大众化与高考改革[J]. 教育研究, 2021(9): 81-92.

[30]佚名. 全国高等学校统一招生工作完成[N]. 文汇报, 1952-09-27(01).

[31]李峻. 我国高考政策变迁研究——基于“利益相关者理论”的分析[D]. 武汉: 华中科技大学, 2009: 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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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华东区高等学校招生委员会办公室. 华东区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简报[Z]. 浙江省档案馆馆藏, J039-022-003-027.

[34]上海高等教育管理局. 1956年华东地区招生工作总结[Z]. 上海档案馆馆藏, B243-1-82-60.

[35]上海市高校招生委员会. 上海市高等学校招生工作委员会工作总结(草稿)[Z]. 上海档案馆馆藏, B243-1-45-1.

[36]杨东平. 艰难的日出: 中国现代教育的20世纪[M]. 上海: 文汇出版社, 2003: 6.

Response to Mass and Scientific Enrolment: the Tension of China’s College Enrollment System in the 1950s

LIU Chao, YUAN Qing-qing

( College of Education,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58, China )

Enrolment of students in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 has changed as one of the important markers of the reconstruction of the educational system in the 1950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environment of the times and the national construction in the new political order. This work is aimed to examine the tension of China’s college enrolment system in the 1950s and the policy-making response today through event serial analysis and event-process study. It found that the policymakers were committed to popularizing the mass education to objectively promote the diversity of college students whereas inevitably weakening the selection function of entrance examination and potentially restricting the quality of college personnel training. It showed that the authorities have been trying to maintain a delicate balance between “mass” and “elite”, and “quantity” and “quality”, and making arduous efforts to expand the coverage of students and scientific selection of candidates, therefore constituting the basic structure of today’s entrance examination. It disclosed that, historically,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enrollment system in that period implied the dual logic of “popularization” and “scientificity”, thus manifesting the CPC’s unremitting pursuit of social justice ideals and its deep exploration of educational laws in the process of building a new education system.

mass education; political selection; educational selection; quantity and quality; scientific talents selection

G519

A

1008-0627(2023)03-0025-09

全国教育科学规划项目“建国初党中央创建社会主义高等教育体系的战略智慧研究”(BOA180049);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委托项目“习近平总书记关于中国特色世界一流大学建设的重要论述及其溯源研究”(21JZDW002);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领导亚洲’:近代中国学术界的国际参与和大国作为”(2023)

刘超(1982-),男,江西赣州人,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教育史、高等教育、知识社会学、政治哲学研究。E-mail:charlouisdas@mail.zju.edu.cn

(责任编辑 周 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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