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盛

2023-05-26 16:41任淡如
读者 2023年9期
关键词:生趣重瓣唐寅

任淡如

三月暮,城南开了桃花。城北亦有。

一时间,有尘土处皆有灼灼的桃花照眼。

有作家说过,“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真是匪夷所思,桃花千枝万朵,春风一路,那么得意热闹,哪里说得上静呢?

可偏偏,我觉得这话对极了。

桃树属蔷薇科,桃花原不止常见的粉红这一种,有淡白、红紫、浅绿,也有重瓣、撒金。我更喜欢单瓣的桃花,它们好像单眼皮的古典美人,天真又明净。

旧时书院里栽过五六株桃树。因为听人说,桃树临水的好,所以全部植在水岸边。界河边种两株,半塘边种两株,眼看着它们抽了叶,眼看着它们打了苞,眼看着它们结了果……那两年,我常常走去看它们几时开花。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坡岸倾斜,人难立足,花开得怎样,倒是忘记了。我只记得河岸边原也有几株重瓣碧桃,野得很,无拘无束,开得烂漫。

我在树山见过一株极大的桃树,花叶焕然,简直似经历了“三生三世”的丰茂灿烂。

旺山也有。旺山并不以桃花出名,然而此季临水的农家旁多有桃树,虽然少,却有一种天然韵味——它们只是在那里慵懒地伸展着枝干。枝干上喧哗地迸着数不清的花朵和花蕾,“春色满园”这个俗气的词,就在那些花枝间不俗气地浮动起来——满是人间盎然的生趣。

这种盎然的生趣,想来也曾给半隐的唐寅不少安慰。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别人笑我忒风颠,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唐寅的这首《桃花庵歌》很出名,后人知道桃花坞、桃花庵,多是因为唐寅。

唐寅说自己“又摘桃花换酒钱”,不知是否为真事,不过桃花可食用可入药,却是真有记载。

明人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说,三月初三采桃花,七月七以鸡血混合桃花,涂在脸上,“三二日后脱下”,可“令面光华”——这未免有些惊悚。而《太清方》里只要求“三月三日采桃花,酒浸服之”,可“除百病,好颜色”,听起来就比较让人放心。

桃花酒我们往年做过,做法很简单(这个做法也适用于所有鲜花酒):采摘开得正好的桃花,放入酒坛,倒入适量上好的白酒——浸没桃花即可,酌量加冰糖,加盖密封,浸泡三十日之后启封。到那时,桃花瓣会被酒浸得很薄很薄,好似一只蝴蝶。

桃花粥我们也煮过。古方上说,将桃花置于砂锅中,用水浸泡三十分钟,再加入粳米,文火煨粥,粥成时加入红糖,拌匀即可——据说,此粥可以美颜。

我们做的桃花粥没有这样复杂,也不为美颜。几个人从桃树上采摘了很多花瓣,回来直接撒在粥锅里。粥是在土灶上用柴火熬的,雪白浓稠,花片浮沉,着实是一锅艳美呀!

许多方子上说采桃花最好的时间是在农历三月初三或清明节前,还特别指明要采东南方向枝条上、花苞初放的桃花。我不知道这有什么特别的讲究,但我知道如此甚难——桃花开落,岂能由人。

清代文人蒋坦在《秋灯琐忆》中说:

桃花为风雨所摧,零落池上,秋芙拾花瓣砌字,作《谒金门》词云:“春过半,花命也如春短。一夜落红吹渐满,风狂春不管。”“春”字未成,而东风骤来,飘散满地。

秋芙为之怅然。

秋芙也忒多愁了。

桃夭梅老,欢事皆是苦短的。我们只需记得韶华盛极时,那样满树浮动的盎然春意,这一春,便不算白过了。

(朝 烟摘自北京大学出版社《江南岁时笺》一书,本刊节选,张书旂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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