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柴念东
柴德赓(1908-1970),浙江诸暨人。曾任辅仁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江苏师范学院历史系教授、主任。主要著作有《史籍举要》《史学丛考》《清代学术史讲义》《资治通鉴介绍》等。
柴德赓生前最后一通信札的内容如下:
乃和同志:
得手书,欣悉一切平安无事,不胜慰喜之至。我九月间从农场回院,上月底又去农场,地处苏州郊外,有事辄回城。十二(日)晚闻杨增慧到苏,并为璧子疏散事须略为准备,又入城。十三日见增慧,记六六年别时有“人生不死会相见”之语,相与抚掌大笑。璧子决定明日迁至郊区一友家,不日赴沪小住,大约可望至京一行。此行购票或有困难,但增慧答应臂助,自谓有把握可以办到。此图不克实现,则当至宿县令文处暂住,再定行止。总之璧子与故人先相见,则是肯定的了。我身体尚好,精神亦能自振,问题已了结,但欠一宣布耳。
闻老师身体情况大不如前,甚为悬悬。老人颇念远方弟子,身受者感激难忘。前月诞日曾寄前年在同里时所作绝句,不知收到后老人是否高兴。来书未及此事,岂一无谈及,或谈及来不及写,抑别有原因耶?闻足疾未愈,甚相念。八弟去宝坻,离京尚非太远。吾家分散,暂时远别,今年春节,吾将独立生活,自得其乐,庶几过一年革命年,亦一生中难得事也。诸事俟璧子到时详谈,余不一一,即颂近好!
德赓顿首
璧子附笔问好
一月十五日
老伯前问安。小福子好吗?
刘乃和是陈门弟子,长期担任陈援庵先生秘书,与柴德赓并称为陈援庵门下“金童玉女”。在此,对信中所述内容,做一大致解读。
得手书,欣悉一切平安无事,不胜慰喜之至。
1969年岁末,刘乃和写信给柴德赓,信中谈到陈援庵校长身体状况,其实陈援庵起居情况是柴德赓最为关心的(可惜刘乃和的信今不存)。
闻老师身体情况大不如前,甚为悬悬。老人颇念远方弟子,身受者感激难忘。前月诞日曾寄前年在同里时所作绝句,不知收到后老人是否高兴。来书未及此事,岂一无谈及,或谈及来不及写,抑别有原因耶?
这一段重点写了对陈援老的感情。在柴德赓看来,师生如父子,几十年来也是一直如此践行的。老师的健康起居是他每信必问的话,不是出于礼节,确实肺腑之言。前信刘乃和提到老师“惦念青峰的情况,解放与否?”以前刘乃和每次写信,都要附上老师对学生的关切,这使柴德赓深感歉疚。1970年,陈援老正值90寿诞,柴德赓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立即赴京看望,师生相见。此通信札中另附二页柴德赓手书诗札,分别作于1968和1969年,专录奉呈。柴德赓盼望着能博老师一笑。
闻足疾未愈,甚相念。八弟去宝坻,离京尚非太远。
刘乃和长期患有足痛疾病(骨刺),柴德赓也在挂念之中。八弟指刘乃崇,刘乃和之弟,当时在文化部下属单位《戏剧报》任职,文化部干校在湖北咸宁,他疏散到了河北宝坻。
吾家分散,暂时远别,今年春节,吾将独立生活,自得其乐,庶几过一年革命年,亦一生中难得事也。
柴德赓在信中最后谈到,春节(2月6日)临近,陈璧子走后,他将一人在尹山湖过年守夜,实属无奈,只是自我安慰罢了。
信中所及“老伯”指刘乃和父刘贡杨,小福子为刘乃崇之子刘宗武。
信从苏州发到北京,刘乃和收到已经是18日(落地戳),此时离柴德赓离世仅剩5天。
柴德赓诗札
这是一通极其珍贵的信札,写于1970年1月15日,一周后柴德赓离世,时年62岁。柴德赓去世后,刘乃和相当悲痛。后来这封信,刘乃和并没有拿出来交予陈璧子,而是一直珍藏于家中,她要把这最后的纪念留给自己。
柴德赓致刘乃和的信中另夹附二纸,奉陈援老的诗札,附下:
精力坚强过伏生,东家无愧郑康成。荷锄弟子云天远,霜落吴江喜晚晴。此去年十月吾师诞辰,受业在吴江同里所作诗。因循未寄,兹特录奉,并乞恕罪。
红旗高举敌心惊,人寿又逢五谷登。地转天旋四十载,瓣香终不负平生。今年正处于战备之际,回首立雪程门忽及四十载,中怀感奋,非小诗所能达,聊布寸心,遥申顒祷云尔。受业柴德赓敬呈。
柴德赓此诗札,是他一生近二百首诗作的最后二首,道出他跟随陈援老40年的心声。“立雪程门四十载”典自《宋史·杨时传》,在陈援庵这一门众多有成就的弟子中,追随达四十年不缀者惟柴德赓一人。
2021年5月29日,从他处看到一通刘乃和信札,此信为她得知柴德赓噩耗后,写给尚在苏州处理丧事的陈璧子。现抄录于下:
师母:
我非常悲痛!
廿五日下午得耀平电话,惊闻噩耗,万分惊震,当时我总想不能是真的,问了他几次,他都说他看电报看得很清,确是真的。悲痛之间,我一时不知和他说什么好。
这几天来,我心里总有这件事,萦绕于怀,不能摆脱,我总不敢相信这是真事。几天之前,我得到他十五日的亲笔信,这几天我每天躺在床上反复看这信,十五日他还那样健壮的、乐观的亲笔写信,现在的消息,怎能让我相信这是真事呢?这封信是三年多来他给我写的第一封信,也成了第末封信了。我恢复组织生活后,给他写了信,他已知道,但他还不知我已接受了新的任务,回到了陈老的身边,他还不知道这个好消息,他信里还是念念陈老的健康,这是他一直悬念着的,他如果已经知道我回来,会多么高兴,该多么放心那!可惜我想告诉他这个好消息的信还没有写,现在竟成了终身遗憾了。
三年来,我们共同经受了考验,他信中说他的事已了结,只剩了宣布。我正想今后要多写些信,多通些消息,谈谈三年来彼此的收获,谈谈三年来想谈而未得谈的话。谁知却还没来得及做,如今竟成永诀。回顾过去,五内如焚,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我和老师,相识三十年。三十年来,共同学习,共同战斗,亦师亦友,相知最深,同就教于陈门,并为励耘弟子,如今经过三年文化大革命思想觉悟都有所提高,正想共同在革命路线一同为人民立新功,建新劳,不想老师竟舍我而去。回首前尘,已成隔世,怎能不让我悲怆零涕呢?
师母,我不知怎样劝您好。您还有很多事要办,您还有子女婿孙,需要照顾安排,您自己身体也要好,您一定要节哀保重,如有可能,来京住一个时期,散散心,换换环境,也可以好一些。总之,我也常惦记您,万望珍重珍重!
陈老体力衰老,不过最近因环境有改变,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与我刚调来时大有进展。心情也较前开朗,饮食不错,一切正常,请您放心吧!
临书仓促,不尽叙言,专此,即祝安好!望节哀珍重!
乃和上
二十八日夜
学校春节放假与否,我一知道即去电话。希小妹给我一信。
读此通信,可以看到刘乃和当时的心情,用“非常悲痛”“萦绕于怀,不能摆脱”“不敢相信”描述。“耀平”为柴德赓长子柴祖衡,当时在北京市房山县下放劳动。1月23日夜里,水碓子家中接苏州电报,翌日将电报送往房山窦店村。25日柴祖衡返回城里(长途汽车不能当日往返),即刻购火车票连夜赴苏州奔丧,临行前在楼下以公用电话打至兴华寺报丧,接电话的正是刘乃和。从此通信札也可以看到,刘乃和回到陈援老身边工作的大致时间是1970年1月初。小妹指柴德赓女公子柴令文。
本来应该是写给柴德赓的回信,却成为永远的愿望和失望,柴德赓的猝死,无法让活着的亲友接受这个事实。陈璧子收到此信大约在31日,2月5日柴德赓的骨灰安葬在农民王根福的宅院,一周后陈璧子到北京。
半个月中柴家发生巨变,2月中旬陈璧子到北京谒陈援老,老先生问的第一句话“青峰情况如何,解放了没有?”陈璧子对答“快了,快了!”她并没有把丧夫之痛告诉老师,她知道他们师生有多少不尽之言还没有说呢。一年后的6月25日,陈援老病故,师生二人可以在天堂继续探索钱赵和顾黄了。1971年11月12日,陈援老冥诞日,陈璧子、刘乃和同约启功(启先生后未去,有启功致刘乃和信为证)到八宝山凭悼,陈璧子代柴德赓行礼。陈璧子1986年去世,刘乃和1998年病故,昔人均在天国相见,世间再无身影,留下这些栩栩如生的信札,我们可以还原当时的场景,回味一段悲痛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