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玉铃
多年以后,我在广播新闻里又听到了那个叫东礵的海岛,想起了那些荒唐往事,想起了燕鸥盘旋的奇诡危崖,想起了后来让我恨得牙根痒痒的嫩凑。只是那天大马发笑的原因,我始终无法搞清楚。
那是个星期天,我们直到中午才起床。厨房餐桌上有一大碗肉丸,还有一盘吃了一半的马鲛鱼和石斑鱼。我用筷子把鱼皮剥下来,扔到一边,将雪白的鱼肉整块丢到嘴里嚼。啊——真是太香了!坐在我旁边的嫩凑却嫌腥气太重,一口也吃不下,他两周前被调到这里工作,还没适应海岛原生态的饮食。当时我还不知道未来的十五年里,会和这个瘦弱的、高我一头的男人成为不共戴天的仇人,只是一边吃一边心想,再过一个月你要是还不能适应,可就有你小子好受的了。
吃过肉丸还有鱼之后,我开始喝茶。嫩凑除了肉丸什么也没吃,鱼肉他嫌腥,唯独肉丸他吃得特别香,还不住地向我赞美这个有多好,老家根本吃不到。这一点他说的是对的,岛民朴实,用料扎实,他们制作的肉丸里除了肉就是一点点的调料,能不香吗?我鄙夷地看着他笑了笑,心想他一定是从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
茶喝到第二杯,大马才摇摇晃晃地下楼来吃饭。看样子,他的心情很好,他心情好的时候,就会在起床时喝酒。
大马是我们的带头大哥,相貌温文尔雅、仪表堂堂,嘴上却没个把门儿的,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在他的帮助下,我很快适应了那里的食物和气候,并渐渐地和当地的渔民们熟练地建立起了微妙的革命友谊。大马非常照顾我,很多次他为了我的事跟单位翻脸,拍桌子,指着领导的鼻子大骂。但我做浑事的时候他也会枪口冲我,眼珠子瞪得溜圆,平时温和的五官聚集到一起,平坦的脸上突然就现出很多皱纹,像金属一样凝固着。他还鼓励我表达自己的态度,不要什么都听他的,关键时候要回骂,这时候别管他叫大马哥,就叫他大马,或者姓马的。
“喝两口?”他晃晃手中的酒。
“好!喝一口!”我大声回答他。余光里,我看到嫩凑大惑不解的眼神:哪有人早上起来喝酒的?
星期天不上班,我们也没什么事情可以做。在这种时候,就需要独裁者安排点活动,这个独裁者一般就是大马。在他毫不客气的要求下,我们决定(当然是依他的决定)去海边。
东礵的海辽阔无际。
东礵的海也了无趣味。这里的天灰蒙蒙的,海也是灰蒙蒙的,近看才能发现水很清澈。大鱼在海边游,毫不畏惧人。在入海的河里,成群的鱼挤到一起,只要你愿意,随便拿一张网去捞,根本不需要任何的捕鱼技术,一天的收获只会让岛外最熟练的渔民感到惊讶。
海边的生物可能是这里对人类来说唯一的乐趣,不然的话,灰色的海面看上去就像一片液态的荒原,寸草不生,而且布满了危险。
我觉得最有意思的莫过于看大马钻到水底捡蛤蜊。一开始我不会,后来他教了我潜泳的技巧以后,我自己也开始热衷于这项活动。这里的蛤蜊大极了,平时在市场里如果能见到掌心大的扇贝就已经可以说是肥硕了,而我所见到的是足球那么大的东西,简直就是蛤蜊中的巨人。
大马的技巧是专门捡大号的蛤蜊,而我钻研出了一套尽可能多地拾蛤蜊的办法。为此,我穿了一件加厚的泳裤,我自己在泳裤边缘另加了一根皮筋加固。我捡到蛤蜊后,把它们一个个并排夹在泳裤上,每次下来平均会捡到十个大蛤蜊。嫩凑第一次看到我从水里冒出来的时候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我像是动画片里的怪物,屁股上全是蛤蜊,内裤里藏着几个,手里还拿了俩。他笑完,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请求我别把内裤里藏的蛤蜊煮给他吃。
大马对蛤蜊已经没什么兴趣了,那天他带上了潜水服,打算到更深的水域瞧个究竟。由于他只有一套潜水服,我和嫩凑只能在岸边等着。穿好潜水服,戴上潜水镜和脚蹼,我已经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骂着说泳镜太紧,勒得他鼻子疼。
在他下水的那段时间里,我和嫩凑讨论了关于他下一步工作的开展。我告诉他要再加强一点方言的学习,因为他那一嘴播音腔普通话实在是让我恶心透了。作为一名曾经被乡民误认为是岛上出生的土著人,我可是不仅说得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而且还从当地人那里学会了很多土话。
可能就是因为我们俩都是过于自负的人,所以后来才成为敌人,我根本没顾及自己的话可能在他心里埋下了多么沉重的阴影,十五年后才想起来好像当时的表达有些过分。当时我只穿了条游泳裤衩站在海滩上,一只手攥着两条又厚又黑的海带,另一只手指着他。我说的似乎是:“你能不能改一改你的腔调?”
但那天我们并没有直接发生争吵,因为我站得太远,他根本没听清楚我说什么。等到我拎着海带走近,我们没有再讨论这个话题。
天色渐渐地暗了,海面飘起了点薄雾,好在只是非常稀的一层。我觉得该是时间返回了,就到海边去叫大马。他从水面露出了头,摘下潜水镜和氧气嘴,喊着告诉我他发现了一个好东西,要我们等他,然后转眼又穿戴好钻进水里。
我感到好奇,也戴上泳镜钻到水里,看看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因为水非常清澈,隔着二十米的距离,我看到了大马的身影正在向一个庞大的生物靠近。我游近了一点,发现那是一条身长两米的巨型章鱼。这么大的章鱼即便在这片海域里也并不多见,估计是因为退潮的原因才从深海被冲到这里,怪不得马大哥看上去那么激动,他似乎是想要活捉。
我有点担心,因为那个家伙体型太大了,它在水里有着极大的优势,要是被它的吸盘吸住,以人类的力量怕是脱不了身。但我没有佩戴潜水设备,即便靠近了也帮不上马大哥的忙,而且还有可能自己先被它吸住,只能保持着距离观望。
只见马大哥先是伸出手試探,那只柔软的恶魔时刻保持着警惕,八只触手挥来挥去,不断地把吸盘用力张大以示警告,有几次差点就触到了大马的泳镜上,我不禁开始为他捏了一把汗。
寒冷的海水让人保持冷静,但那只章鱼已经有些烦躁了,因为附近没有礁石做着力点,它发挥不了攻击力,也没法迅速地逃走。它开始十分焦虑地快速挥动着触手,有时两只触手一同向大马甩过来,他先是躲过去,又继续靠近它。
在他们僵持的过程中,我钻出水面换了七八次气。我看到嫩凑跑到了岸边,十分恐慌地问我发生了什么,因为他看到了水面上被章鱼溅起的水花。我借着换气的工夫告诉他大马在跟一只特大号章鱼搏斗。
如果章鱼有眼睛的话,现在它一定是红的,这个庞然大物沉不住气了,触角混乱地甩了起来,身体也不断地向人逼近,想要同时伸出八只触手把大马缠住。
说时迟那时快,大马从腿上拔出一把他随身携带的小刀。那把小刀是我从当地一个老乡家里借来的,磨得特别锋利,平时我们用它开坚果,大马很喜欢刀柄上的图案,就跟我要去。他手里捏着刀挥动着,此时终于也开始着急了。尖锐的小刀在章鱼身上划出了很多微小的伤口,一些蓝色的血液流在大马的脸上。
夜色越来越沉,水里的光线也越来越差。我怕再僵持一会儿,我们就看不见了,那时候在水里有夜视能力的章鱼一旦发动攻击,可就完蛋了。我着急地想要喊大马,可只能连续地吐出几个水泡。从远处,我看到大马的背影变得冷峻起来,纵使是从小玩水的人此时也知道自己正面临着生命危险。但现在他和那只生物谁也不能后退,心里又都希望着对方能够放弃,不断地寻找着对方的弱点和空隙。它进一步,他就退一步;它退一步,他就进一步。章鱼挥动着满是吸盘的触手,大马挥动着刀子。他不敢把刀子直接扎在章鱼身上,一方面是怕万一扎得深了拔不出来,这就等于卖了个破绽,另一方面怕这怪物因为受了疼发起飙来,可能会斗不过。
局面越来越紧张,我在水里却已经看不清他们了,只好退回到水面上来。嫩凑和我两个人在岸边走来走去,盯着水面的情况,用手电筒照着他们所在的一小片水域。
我心里打着鼓,却丝毫没有办法,为了让嫩凑不在旁边絮叨着烦我,我让他赶紧去附近找人来帮忙,最好叫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
过了十分钟,他还真的叫来了两个人,刚好是我们的司机和厨子,他们到这边来买海货。看着嫩凑忧心忡忡地跟他们解释情况,我心里倒是莫名地安静了一些,虽然还是没有见到大马的身影。
又过了十分钟,当我们都开始有些绝望的时候,突然大马从水里现出了身子,踉跄着后退到岸边,大喊让我们帮忙。
退潮的海水让他率先拥有了落脚点,他扔掉小刀,两只手使劲抓住章鱼的触手,章鱼剩下的几只触手则迅速地缠到了他的身上。
我们赶忙冲上去,拿棒子拼命打章鱼的身体,但它就是不松手。
大马的脸都紫了,一只触手缠到了他的脖子上。嫩凑捡起地上的小刀戳它,也不起作用。还是司机的办法高明,在生死关头而我们又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灵机一动。
“快!用棍子戳它的触手,让它把触手缠到棍子上!”
办法奏效了,章鱼的触手受到刺激,本能地缠绕到棍子上,大马一下子瘫坐在海滩上,我们四个人一人架着章鱼的两条触手,把它架到了货车旁边,一股脑扔进准备好的一只大铁桶里。这时候这只章鱼也已经筋疲力尽了,但我还是担心,就压了一块大石头上去。
我们赶紧冲回大马身边,帮他摘下泳镜和身上的设备。厨师身上带了点淡水,迅速打开瓶子给他灌到嘴里,又浇在脸上,把脸上的章鱼血液洗干净。
大马沉重地喘着气,冲我们摆手,让我们先不要问他问题。嫩凑开始给单位几个他刚刚联系过的人打电话。
“行啦,马哥已经找到啦!你们不用来啦!”
大马渐渐缓了过来,让我赶紧趁早把那只怪物捞上来。我说大哥你傻了,章鱼我们已经捞起来放车上了。他说,哦,那今天晚上就吃烤章鱼吧。厨子一听乐了,告诉我们他以前在武汉干过烤鱿鱼的工作,还没见过那么大的章鱼呢,这活就交给他了。
我们几个看着这只紫色的庞然大物,不禁纷纷惊叹。它那粗壮的触手显得比在水里时还要可怕,每个吸盘都有一个成年男子的手掌那么大,万一被它碰到,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我和嫩凑帮着司机把这玩意塞到了卡车上,拉回了驻地,那几个嫩凑联系过的同事也都赶来围观。我们重新用棍子把它从桶里捞了出来,丢在地上,这时候它有点恢复了力气,想要逃走。几个工人围上来,用长钎子扎它,用刀捅它,还有拿锯想锯它的,被我推一边去了。我找了一把大斧头,先朝它的一只触手劈了下去。那条断掉的触手看上去压根就像是有独立的生命似的,它把吸盘搁在地面上,又向前蛇行了好几米,才痉挛着停止运动。剩下几根触手也都是如此,至于它的那个巨大的脑袋,我狠狠地劈了十几下,才让它消停。
后来我的同学——在我们聚会时我跟他说起这件事时头皮发麻——告诉我在他们老家以前就有水性很好的人被这个东西杀死的,在他們那儿管这个东西叫海妖,是被诅咒的生物。
它是不是被诅咒的生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我们觉得捕获了这个东西意义非凡。人们格外激动,吵吵着该怎么把这个东西煮熟。难得有这个机会,这个吹牛说自己曾经在哪里吃过,那个吹牛说自己见过更大的。
“都别瞎吵吵了!”厨子把铲子磕在灶台上,“咣咣”响。
“马哥,您说话,咱们是煮着蘸酱油吃,还是涂辣椒烤着吃?”
大马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这时候仍然披着毯子,脸色苍白。
“随便吧!”
“嘿嘿!那我可就随便做啦?”厨子转向几个正在嚷嚷的人。
“你们几个,说!想怎么吃?”
“煮着吃!”
“烤着吃!”
“蘸酱油生吃!”
“咣咣咣。”厨子又开始磕灶台。
“拉倒吧你们几个,问你们问不出个结果!算了!我每样做一份吧!反正肉多。”
于是,厨子开始让他们几个帮忙继续肢解章鱼。我和嫩凑送大马回屋里休息。半小时后,通知我们开饭。
大马喝过一碗米酒后,脸色好多了,让我和嫩凑终于放下心来。
我坐到大马旁边,问他:“大哥,你最后怎么把这东西弄死的啊?”
大马看看我,眼睛瞪得老大,露出他在不高兴时经典的金属表情。
“这事以后别问!”
我感到莫名其妙,战胜了这个怪物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吗?就像是杰克·伦敦在小说《热爱生命》里写的那样,淘金者耗尽最后一点力气,战胜了病狼,而大马也是几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又依赖着退潮让他先着陆,才找到了章鱼怪物的破绽。即便是侥幸,我也觉得这样的胜利是令人敬佩的。但或许大马不这样认为吧。
嫩凑也很好奇,但他不敢问大马,就偷偷问我。
“小林哥,马大哥跟没跟你讲他怎么弄死这个东西的?”
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涌起了烦躁,就仿着用大马的金属神态告诉他:“这事以后别问!”
说完我心里直想笑,嫩凑一定会记恨我很久。
等到按照各路需求烹好的海鲜装到海碗里端上来的时候,我已经快要饿瘦了。我应该提一下了,厨师姓苏,留了个山羊胡子,看着特别滑稽。现在他站在我们桌子前,眯缝着眼睛,笑容从他的褶子里飞出来,沿着他的山羊胡子,落在我们盘子里。
“先生们,老爷们!现在请允许我为大家介绍今天的几道菜!”
说着,他鞠了一躬,冲我们一一点头。
“这道是清蒸八爪鱼,这道是辣炒八爪鱼,这道是豉汁八爪鱼,这道是生蘸八爪鱼,这道是烤八爪鱼,这道是胡椒八爪鱼,这道是蒜蓉八爪鱼,最后这道是油焖八爪鱼。”
他一口气说完了八道菜名,也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嫩凑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章鱼段,送到他那张薄嘴唇里。嚼了两口,露出疑惑的神情,看了看我,看了看大马,又看了看山羊胡子苏师傅,继续嚼了几口,表情由疑惑转为二十年来常常令我难忘的那种较劲的讨厌样子。
“苏师傅,你这个菜……怎么嚼不动啊?”
“怎么可能呢?”苏师傅瞪大了眼睛,也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旁边几个同事也都试了一下,但嚼了嚼都吐了出来。
“不应该啊!这……这是为什么呢?”苏师傅挠着头,脑门流下了汗。
司机突然说:“哎?哎?我想起来以前有老人聊起过,说这种巨型章鱼上岸后必须马上放血,还得拿锤子砸,不然它死后心脏会分泌一种物质,通过血管流遍全身,它的肉就会变硬不能吃了。是不是因为捞上来时没放血啊?”
我觉得这是很有道理的,至少不像有几个封建迷信的同事已经开始讨论我们捕获的是不是妖怪了。
我也提起筷子,苏师傅想阻止我,但我不管。
我夹起来的是触手的尖端,这里吸盘只有拇指盖那么大,能够入口。肉质并不算坚硬,但怎么也嚼不烂,韧度介于牙齿刚好奈何不了而刀子又恰恰能切断之间。
大马铁青着脸,问了我一句。
“什么味道?”
我只能哭丧着脸回答。
“像一只轮胎……”
“像什么?!”
“这个吸盘,”我指着盘子里的一个个圆圈,“嚼起來跟轮胎似的。”
大马瞪着眼睛盯着我,突然哈哈大笑。
我们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轮胎!哈哈哈!轮胎!哈哈哈哈哈!”
嫩凑不安地问我:“大哥不会傻了吧?”
我怎么知道呢?每天看到这个人我就心烦,每一次不多不少都跟我见他第一眼一样心烦。对大马的没道理的崇敬和对嫩凑没道理的厌恶,对我来说都是不想要答案的谜题。
离开东礵岛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那里保存了很多关于大马的神秘往事,当然也有我的,我想把它们永远地保存在那里。十五年前,我是个刚刚步入社会的小伙子,在那里我学会了“造饮辄尽,期在必醉”,让脑子在烈酒里游泳。幸运的是,我的游泳技术一直很好,没有醉死在南澳码头的路边,而今天,我终于不再为解答那些谜题而烦恼。
责任编辑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