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江睿
一
站在朝天门七码头“大美山城”号游轮闪烁的霓虹底下回头望时,富顺倏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眩晕。
他没站稳,右脚一扭,手里的棒棒倏地落到地上,顺着石阶往下翻滚。滚到倒数第二级那儿,撞上石块,猛地一弹,从中间咔嚓一声,断成两截躺在草堆里。
他愣住了,一声不吭。他望着竹竿像是望着自己折断的骨头。
二十多年前,当富顺光着脚和胸背,第一次挺起肩撑着那根光滑、冰凉的竹竿时,就在十八梯同样凹凸的石阶上,也是一阵天旋地转。他摔倒以后只记得眼前一黑,醒来时竹竿缠绕着青色的尼龙绳躺在一旁,右脚那儿凸出来一块鼓包,从此瘸了。
到今天富顺也没能明白那晕厥的来由。他明明记得那天早上他特意在十八梯中段一棵参天黄桷树底下找了间早餐铺,花一毛多钱塞了三个馒头和一小碟咸藠头。老板问他,来当棒棒噻?他边咽馒头边点头,差点噎住喉咙。老板望望桌上,说,你这儿吃得也不够多哟,头先几个棒棒,嗨得很,一人三碗小面,几分钟,通通下肚。富顺笑笑,没说话,一摊手,表示自己口袋空空,拿不出钱来吃面了。老板明白,不多说,拍拍富顺光溜的肩膀,像是江水拍在石头上。
最开始富顺怀疑自己摔倒和早餐没吃小面有关,但这种可能性很快被排除了。因为富顺之后几乎每天早上都在这家早餐铺吃三个馒头,有时候多要一碗粥,有时候只夹些藠头,然而再没有晕过一次。吃完,和老板打声招呼,扛着棒棒,一走一瘸地沿着石阶往上爬。他只有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吊脚楼群里接到去朝天门码头的老板的行李,才会再从那棵黄桷树底下走过。这时从树荫里就会传来一句响亮的号子般的吼声,喂,走啦!他也心领神会,扭头过去,被行李压扁的胸腔里迸出一句,回见!脖颈后的那根竿被震得直抖。
后来富顺知道,开早餐铺的老板姓卢,老重庆,在这儿黄桷树下石板街上活了四十三年。他比富顺大,富顺就喊他卢哥。卢哥不称别的,还是照样喊他富顺。实际上“富顺”这个名字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这样喊。大多数人,尤其是拎着行李、等着棒棒吆喝一声“来了喂,老板”的顾客,他们分辨不出棒棒的长相,就像你站在嘉陵江边分辨不出沙滩上的两粒石子。别人叫他棒哥、棒爷,他应;外地人喊他,那个挑扁担的,他也应,以至于到现在有人在街上吼一嗓子,喂!他也下意识地一愣,扭头东张西望打探。
当然也有人好奇,说,你是富顺来的吧。这话不少人问。通常都是些川东来的旅客,乡音易辨,算半个老乡。富顺心里很乐。他常常一惊,然后咧开嘴,半蹲着把竹竿往颈上腾腾,但他不会多说。棒棒是不能也不愿多说话的。唯一释放情绪的方式就是喊号子。如果你坐在黄桷树旁或者朝天门来往的码头上——当然,那是十几二十年前了——耳边不绝的除了人声鼎沸,一定能听见各种号子,有喊的,有唱的,从早到晚。富顺的嗓子绝对算顶亮的一类,他常唱的就是那首被卢哥称作“川东嚎”的曲儿:
弯弯的沱江流喂
谁唱着对岸的歌
朝南又朝北哟
乌云就遮满了天
浅浅的西湖水哦
莲花它朵朵地开
待到满池红嗦
老汉儿他就回来
高高的洄澜塔啰
一望就望到了边
太阳升又落唷
何时你得归来
太阳落又升唷
盼呀嘛盼归来
他总是唱一句喘一口气,就像他的右腿总走一步顿一下那样。唱完,大汗淋漓,顺着竹竿流到地上,眼前黑沉沉像是挨了一拳。按卢哥的话说,直唱得鬼泣神涕,感天动地,把他摊上的客人都唱落了泪。实际上富顺也唱得心堵。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八岁那年,也就是1968 年夏天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自己揣着母亲包在绣花布里的两块三毛錢钢镚儿,从富顺县城出发,沿翻涌上涨的沱江朝东走了一整晚。临走前母亲拖着病体告诉他,只要沿着河往东大半个钟头,就能见到汽车站,在那儿花八毛钱,可以坐到重庆。他的父亲就在重庆。但他迷路了,没有见到汽车站,脚边是泥泞,头顶是瓢泼大雨。一路走到泸县交界的时候,他的眼前已经黑一阵白一阵。天此时微亮,他浑身湿透发冷,两条竹竿儿状的腿裹满泥浆,杵在稀土里一个劲抖。他跑到最近的一户人家墙根底下,从墙上扯下几张大字,上面写:谁敢反对革命,就砸烂他的狗头!他用写了“革”字的那张擦了左腿上的泥,“命”字那张擦了右腿,接着蹲在墙角屙了爬屎,用“狗”字抹抹屁股,朝地上啐了一口。他不识字,但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母亲被拉去批斗示众那天,整条街拉起横幅,响着一句话:打倒资产阶级走狗!那喊声震耳欲聋,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痒得可怕,现在想起来,两根竹竿一屈,蹲在墙根半晌没声。这时已经大亮,太阳从村东头一棵树旁升起来,立刻将周围湿滞的泥巴晒得蒸汽腾腾。
他就是在望着那缕光的时候突然想起母亲常哼的那首歌谣。
很多东西他都记得。比如东街老屋连夜漏水的雨棚、母亲爱穿的绣花裙以及那首歌谣。他轻声哼着,哼到最后一句,太阳落又升唷,盼呀嘛盼归来,接着浑身一抖,头一歪,晕厥过去。
他后来当然没有见到父亲。母亲也没有。当他被革委会带回那间狭潮、黑暗的小屋时,房顶爬满霉菌,地上积满污水,床上躺着他一动不动的母亲。他一边以一个八岁儿童所能掌握的全部词汇痛诉他们不给母亲治病的恶行,一边把哑口无言的他们赶出了房间。也是在那天,他坐在母亲脚边的床褥上做了他生来最大胆的决定:抛掉了自己八年来的姓名,改名富顺。
这名字通泰,也好记,总有人打趣,说,你不发大财做大官,真是对不起嘞个名字。常说这话的是丽华。她说这话不是出于羞辱或者不满。她只是单纯对此表示好奇,毕竟啷个没本事的会起嘞个名?实际上关于富顺,很多事她都很好奇,比如他失踪的父亲、病死的母亲,以及他莫名其妙的名字。这些她嘴上不提,心里一直都记得。她在田里忙活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刻钟心神不宁。她往往靠在田垄上坐下来,思考这些问题,从自己和富顺经人介绍认识那天,想到铁皮屋顶上又破了两个大洞、发霉的床褥还没晒干。她想着想着突然浑身一震,侧过脸去,朝田里一下一下地大口呕起来,吐在地上的是一圈圈黏稠的米糊。丽华捂着肚子跑回东街,富顺那时正踩在桌子上修补屋顶的破洞。
我有了。她说。
你说撒子?富顺忙着把几簇粗壮的茅草从洞里顶出去,它们都是早些时候丽华从田埂间的烂泥巴里扒来的。你又找到新鲜茅草了?他问。
我说,我有了。丽华重复一遍。
富顺手一抖,几根茅草落下来迷住了眼。他往回缩手的时候手腕刮在粗糙的铁皮边缘,划出了一道口子,一寸多长。血滴到一捆一捆的干枯的草上,立刻一片鲜红。他后来正是用那只留了疤的手从集市上拎了根胳膊粗的竹竿儿回来,又用平常揦杂草的弯镰刀,在第五、第六节中间砍出了一道裂口。成熟的竹子硬,难砍,富顺手疼,每天只在正午午后砍上半个钟头。那缺口一日比一日深的时候丽华的肚子也一点点大起来。
竹竿砍断那天,县城里下起瓢泼大雨。富顺记得那雨将他的全身淋得浸湿,青色尼龙绳里吸满水,变得又重又沉。丽华挺着肚子送他到车站。一块两毛钱,到渝中,他把竹竿竖着塞在腋下,往车上挤,司机喊,当棒棒的,往后头坐。中巴二十来个座位,杵了十几根直挺的杆儿,像片林子,林子的缝隙里蹲着许多石礅一样的光溜溜的面孔。
汽车启动时上下颠了一阵。富顺从窗户往外头瞅,啥也看不清,只看到一双手举得老高,一个劲挥呀挥、摇呀摇。他也想招手回应,可竹竿儿坠着,尼龙绳牢牢套紧,动弹不得。
那儿疼了一路。一道血印缠上了腕。
二
卢哥说,阿基米德的支点不算厉害,你给富顺一根棒棒,他能撬起整个重庆。富顺不认识什么阿基什么米德,也不懂物理,他只知道从黄桷树挑两个人的行李走到朝天门七码头再回来需要一个钟零三点。
他所有有关数字的敏感都运用在数石阶、算时间和收钱上。他在夏令时不下雨的日子里一天可以跑三大趟五小趟,赚三块五毛钱。下雨的日子就少些,冬天就更少,运气好,能跑个一两趟,运气不好时整天在黄桷树下闲坐。棒棒们将去码头称为跑大趟,只在上城下城间转悠称为小趟。富顺跑大趟是棒棒里数一数二快的。尽管他的右脚跛了些,也不很健硕,但竿上一点没轻,脚下一点不慢,走起路来带风。
卢哥说,他当年读大学的时候在图书馆一待一下午,都不见动弹的。他说这话时一群棒棒儿包括富顺都围在树底下同他一起啃着藠头夹糯米团。卢哥隔段时间就会请熟悉的棒棒们吃一回糯米团。当然,不是白吃喝,要陪他在这树底下坐坐,听他说多年以前念书时的往事。他说这些时总是左一句右一句,没个思路,断断续续,谁也拎不清。他说我最喜欢钻研物理,电子质子变原子再变分子,哎,最后变成人。他说我下乡以后站在牛犁旁时常在想,如果能造个机器,是不是人也能变得比牛还有力气。他说着说着就没声了,有时叹几口气,或者抱着糯米团啃起来,黝黑的牙齿上沾着白沫儿。棒棒们这时通常都走开,除了富顺。他扛着竹竿,在旁边站一会儿,不说话,就看着卢哥。有时也嚼几颗藠头,嚼完,拍拍肩膀,这才扭头走了。
卢哥说,富顺是他见过最像水牛的棒棒,如果给他添一双好鞋的话,他可以再多扛两只皮箱。富顺最开始当棒棒时连鞋也没有。他的第一双草鞋是在他搬来黄桷树旁住的那天卢哥当礼物送给他的。房子不大,典型的吊脚楼屋,卢哥那间在一楼,比地面还凹,没有床,两个男人挤在水泥地上打地铺。重庆夏天热得蝉都噤声。富顺睡左边,靠窗,卢哥靠右。离窗远的那侧熏热难耐,富顺提过几次,让卢哥睡到外头来,好凉快凉快。他没答应。他说富顺没来之前他每天都挂在窗户外面睡一整晚,早腻了。他还说富顺当棒棒,累得很,不睡好觉第二天要从长石梯上摔下去,真摔伤了他问谁要房租去?
卢哥一个月问富顺要三块钱不到。没个准头是因为有时候收三块,有时候只要些搬家剩下的箱子呀盒子呀,全看富顺那月的收入。这不到三块钱,却包了吃喝。也不算多,早晚各一顿,都是啃馒头,頂多加些咸菜。中午那顿富顺在外头吃。他通常都是买碗小面,加些酸豆角或者甜姜丝,偶尔厚着面皮问老板要两块油渣尝尝味儿。
他一个月里只有一天会回到黄桷树下吃午饭。
卢哥在那一天会给他多留两块馒头,等他一回来,就把它们装在纸袋里递给他,说,快去,婆娘等着咧。富顺就笑嘻嘻拎着馒头走开。他回来是为了和丽华通电话。他们约定每个月通一次电话。最初是在早上,后来丽华说东街的电话贵,城西头便宜几分钱,要去城西头打,富顺就把时间改在中午,好让她不那么着急。通电话的时间不会太久,几分钟,说的话也不多,富顺问的无非是铁皮屋顶有没有漏水?养胎用的土方按时吃了没?胎动会不会难受?丽华则常关心他的身体,叫他别太劳累,多吃点补的,用不着挂记她,好得很。总是这些。他们常常是话没说完,听筒里就传来尖锐的一声,滴!富顺总要等那滴声响完,缓几秒,才放下电话。实际上那儿没有别的声音,只有忙音一遍一遍地传来。
富顺来问卢哥借皮鞋那天正是他约定通话的日子。他拿着装馒头的纸袋走了,又在十分钟以后拿着回来。那时卢哥正忙着磨面。他问起皮鞋的时候,卢哥一眼就看见他粘泥的草鞋尖上的两个窟窿,以及伸出来的肿胀的脚趾。
皮鞋。他说话时两脚在地上来回跺。你能借我穿穿嘛?
皮鞋?卢哥问。你要它做啥子?
娃要生了。富顺说这话时两只脚在地上磨个不停。我要回去。
连卢哥都快忘记,自己还有过一双皮鞋。当他从小屋旮旯里的一堆破棉褥里把它们拽出来,那层褐色的皮已经褶皱得不成模样。他像攥着面团一样攥着鞋跟,留下三根白色的指印,卢哥望着那儿,几乎是一下就想起1968 年下乡前的那个傍晚,天空一片橘黄,阳光落在锃亮的皮鞋上,也印着三道热烈的痕迹。这件事他在某些午后常常和棒棒们提起。当然,所有人都指着他脚上的烂草鞋哈哈大笑,没有人相信这一双大脚能塞进精致的皮鞋里。
除了富顺。
富顺清楚地记得,在他搬来和卢哥同住的第一天晚上,卢哥破天荒地买了一瓶渝州大曲,和富顺半个晚上喝得烂醉。当卢哥醺醺地拿出那双皮鞋,像挥舞旗帜一样挥舞它们时,他嘴里不停念叨着自己考上大学那年,父亲花了半天带他在三八商店货架最底层找到了一双滞销的皮鞋。他说他这辈子没穿过这么舒服、这么气派的鞋子,从来没有。他走在十八梯的石阶上就像踩着云彩一步步往天上爬。
直到亲自穿上它们之前,富顺都不能够相信卢哥的话。那个下午,他第一次穿着皮鞋而不是草鞋,以不急不慢的步频在吊脚楼、麻将档和一棵一棵的黄桷树之间走个不停。每走一步,富顺都觉得脚脖子包括他瘸了的右腿往上蹿了蹿,果真像是踩着云彩。他从几家旅店门口经过的时候棒棒们都看过来。他们瞅瞅他空空如也的肩膀,又瞅瞅他走起路来啪叽啪叽直响又有些跛的大脚,就像看见了一只吃斋的老虎。有人问,喂,你啷个不干活咧?也有人指着他的鞋,说,你脚跛,又穿嘞种鞋,不摔到台阶下头才怪呢。
富顺谁都没理会。他边走边摇晃身子,两脚在地上跺来跺去,灰尘迎着阳光在他脚边扬起又落下。他感到右脚踝有些酸疼,于是靠着黄桷树坐下来。
娃要生了。他自言自语道。我要当爸了。
三
城管走过来的时候,富顺正像屙屎一样蹲在十八梯景区一间四面玻璃的冰淇淋店旁抠着他的右脚。
那儿凸出来的一块因为长年走路而变得和新生皮肤一般光滑。实际上它相当脆弱,时常疼得钻心,用力一捏,漾起一圈褶皱。富顺就是在按压畸骨的时候被城管厉声叫住的。
喂,你在这里做啥子?蓝大褂似乎对富顺出现在这里十分不满。
我拉货。富顺说。
拉货?你拉什么货?蓝大褂不解。通过陌生的川东口音和衣衫褴褛的模样,他显然判断眼前这个老头是个失智的乞丐。这儿是景区。他说。没有你揽客的地儿,你赶紧出去吧。
我说了撒,我来拉货,你叫我出去做撒子?富顺有些愠了,站起来,佝偻着在蓝大褂面前踱来踱去。
你晓不晓得,我当年扛着三袋水泥、两箱行李从下城一路走到上城,连一口气都没有歇。他说话时连着喘气。我一个人一天要走三万六千级石阶,上下经过十五棵黄桷树、三十四处麻将档,光是我们卢家铺跟前的棒棒一顿就要吃掉二十多只馒头……
说到这儿富顺突然说不出话了。他怅然若失地坐回地上,两手盘踞在胸前放上膝盖,脖后一阵一阵地发凉。他望向四周,那些来往的游客手里捧着的奶茶、玻璃房子反射的刺眼的阳光以及风俗店门前几串响个不停的风铃,富顺都十分陌生。只有重庆炉火一样的风几十年没变。他觉得有什么消失了,又有什么随之而来,但他说不出口。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说不出口的,一向如此。
富顺跟着蓝大褂穿过整洁、焕然的十八梯传统风貌区,往花街子走过去。脚底下的石板再也不会因为松动而溅起泥点了。道路两旁清一色做旧的板砖高脚吊楼,沿街叫卖的是猪肉铺、酥饼和味道奇特的香水,它们混杂在空气里令富顺感到胸闷。他捂着嘴跑到路边,在草丛里大口大口地呕吐。然而喉咙里空空如也,吐在地上的只有黏稠的唾沫,一圈、一圈。
富顺想起三十年前也就是1989 年的秋天,在他穿着卢哥的皮鞋离开重庆十四天之后,他回到花街子口时也是这样呕吐不止,随即摔倒在地。十八梯的人们一大清早惊奇地发现,赤裸上身晕倒的竟然是卢家铺黄桷树下的生力军、一人顶一头水牛的富顺棒棒。
就在富顺回到山城的前一天,卢哥将他的那床被子收到了摆皮鞋的角落里。他联系了十八梯的废品王,约他来,把富顺丢在这儿的东西卖了。
实际上卖不了几个钱。算算,只有一床破被褥、一叠脏衣服、一双破洞草鞋和烂竹竿上缠着的青尼龙绳。这些加起来也抵不上半只皮鞋。
走前,富顺同卢哥说,只是回去看娃看婆娘,几天就回来。卢哥算过,就算硬走,十天也够走两个来回。另一个棒棒的说法更夸张:别看富顺哥跛脚,他要是走起来,十天能走到北京、走到天安门去。
所以当人们像抬水泥一样把富顺抬到黄桷树底下时,卢家铺前所有棒棒连同卢哥都惊呆了。他们惊异于富顺的不告而归,也惊异于他虚弱苍白的面孔。十八梯上最有力最能扛的棒棒此刻像一根丢在角落里的竹竿一样脆弱。
富顺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把我的棒棒丢哪儿去了?他说,你们什么都可以丢,就是不能丢我的棒棒。卢哥连忙从角落里把它拿到铺前,塞到富顺手里。他握着竹竿,像是钳住怎么也不能放开的水里的枯木似的。众目睽睽之下他将它摆进了被窝,一头靠着枕头,一头塞在床尾,就这样抱着,号啕大哭起来。
富顺三天没有出门。那三日阴雨连绵,山城的秋天一下冷了。在十八梯和朝天门之间开始蔓延这样的传言:富顺的妻子丽华产后出血走了,他赶回去时只见到两具躯体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传言从何而起,也不清楚真假。三天里只有卢哥见过富顺。卢哥每天给他送饭,白天不打扰他,晚上回屋时,他已经昏昏睡着了。他就和棒棒躺在一起一言不发。第四天天气放晴。卢哥把摊收了,没开。面也没和。他小心和富顺提议,问他,去不去索道耍下。富顺出乎意料地同意了,他说我可以拎着棒棒去吗?卢哥很欣喜,说可以,只要你去,带棒棒带什么都行。
长江索道是两三年前建的,五毛钱,从渝中到南岸,六七分钟就到。如果不出站,返程一分钱不花。
索道北站靠近新华路,他们要穿过较场口解放碑,走十多分钟。途中遇到很多棒棒和他们打招呼。所有人看到富顺都是一愣,有的走得近就拍下肩膀,离得远的就只张着眼睛看他。几乎没人说话。卢哥一路也不说话。他陪着走,和富顺肩并肩,直到走到索道站门口,富顺准备去买票,他才伸手拦住,说,和哥哥我还客气啥子。
他们进到轿厢里时几十双眼睛盯着富顺和他手上的棒棒。实际上排队时那根竹竿就已经在几百号人里显得突兀。富顺像是看不见,无所谓地挤到靠窗的位置。从那儿望出去可以望见长江奔流不止,江边停着成排的舢板和帆船,岸边的缆车轨道通向密密麻麻的灰色屋顶,像是几柄刺进心脏的尖刀。随着索道慢慢远离,整个渝中仿佛成了褪色的画卷,几只江鸥越过江水,从轿厢玻璃前一掠而过,朝南岸飞去。
富顺的眼睛牢牢盯着窗外。他黝黑、发皱的脸上两行泪痕显而易见,但卢哥一滴泪也没看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扭过头来对卢哥说,你的皮鞋半路壞了,我给丢了。我以后攒钱还你一双。卢哥心里一震,想说什么,话到喉咙却卡得不动。他所能做的只有一个劲地摇头又一个劲地拍着富顺的肩膀,就像在拍一块石头那样。
富顺后来无数次回忆起那个午后,脑海里只能记得闷热的轿厢里浓烈的汗味。他不记得自己说的话也想不起流泪与否这件事。他唯一能想起的,是在下了索道以后,从索道站里一走出来,迎面就有人喊,喂,棒棒儿,拉不拉货嘛。在卢哥朝那人招手示意不接之后,富顺一反常态地拎着竿就走过去。他不顾卢哥惊异的目光,甩手就把绳子一圈圈绑在纸箱上。富顺打结的速度快过他啃一整个馒头。他弓腰起身顶起箱子,那人看向他的跛脚,说,你得不得行嘛,我嘞个是冰箱,你可不得给我整歪了。
应他这话的不是富顺而是卢哥。啷个会吗。他说,你晓不晓得,我们山城十八梯黄桷树下卢家铺的富顺棒棒一次可以扛三麻袋水泥加五捆木头,一口气爬上南山都不带喘的!
那根坚硬的竹竿这时轻轻地颤了。
四
从朝天门七码头到十八梯的七八里路上曾经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如果富顺都不当棒棒了,那么全重庆就再找不见一根竹竿。
这句话现在很少有人说了,但多年前几乎每个棒棒都听过,师傅讲给徒弟,或者嗦小面摆龙门阵的时候提起,边说边用腕口抹去满额泥汗和嘴角的红油,以一种由衷的钦佩的语气。
富顺把这句话说给城管听时,他当即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问道,你做棒棒的?那你的竹竿儿哪儿去了?
他说完这句话,警告了富顺不要再在十八梯这儿游荡,就走开了。留下富顺愣愣立在原地。
竿儿呢?他把裤腿掀起,在原地来回踱步。他饿得发慌,很多事都记不得了。可他望着花街子通往十八梯的石阶一级一级,立马就想起他的棒棒已经碎成两段,到现在还躺在朝天门码头的草丛里。富顺痛恨地咒骂自己的健忘和无能。他可以忘记吃饭、忘记睡觉、忘记赚钞票,但他不能容忍自己痴呆到丢掉棒棒。
它跟了他三十个年头。富顺到现在都记得自己第一次把它背在肩上的时候扛的是两袋面粉和一包蒜。他的跛脚很痛,走路晃晃悠悠,冰凉的竹皮压得他的脖颈刺酸。他数了数,自己走三百个石阶花了快一刻钟。从脚下这级开始算,他还需要往上再爬三百多级,路过五家板凳面,三处修鞋的,两处棒棒们集体休憩的栏杆,以及十几张大汗淋漓的麻将台。他的目标是十五岔口第一棵黄桷树底下的商铺。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迟到,所以他忍着脚痛朝前迈得更快更远了。
富顺果真迟到了,但钱一分没少。后来他常常回想卢哥到底为何没有扣他的钱。卢哥一穷二白,和自己是素未谋面的同一阶级的同志。富顺想了很多种原因又推翻了大部分,最终一无所获。他唯一可以想起的是那天他把蒜和面粉扛到黄桷树下,卢哥笑眯眯的眼神让他一下就回到1968 年的那个雨后清晨,当一缕阳光照在身上的时候,富顺也是同样的温暖和舒适。他把这话说给卢哥听过,卢哥骂他矫情。他说你讲这些没用,我也不会给你多送两颗藠头,你不如别耍嘴皮,快去再扛两袋水泥。
富顺常常想,如果没有卢哥,自己会住在哪里。他走在重庆的大街上始终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以前他可以找桥洞、找树丛、找没人的小巷,但现在满眼人、车、楼。他似乎在一辆辆车、一个个人之间找不到一处缝隙。他忽然想,如果卢哥现在站在自己面前,他一定要跪下来给他磕一个。他也常常觉得如果自己的棒棒会说话,那它开口的第一句也一定是感谢卢哥。实际上他的嘴比竹竿还笨。这么多年以来富顺唯一一次向卢哥道谢是在他的坟前。富顺跪在地上,匍匐着向前挪行,嘴里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呓语。他的手上攥着那根棒棒和一双崭新的皮鞋。他把皮鞋先放在地上,接着拿起棒棒的一端插进土里,像是一炷神圣的、巨大的香竖在墓前。富顺七天没有做工,竹竿就那样整整一周日晒雨淋。
在卢哥倒下之前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生病了。富顺清楚地记得就在他病倒的前一天,整个十八梯安静得仿佛死寂。为数不多的几个棒棒聚在黄桷树下摆龙门阵,话题无非一个:十八梯要拆了,他们要搬走了。
卢哥没有加入讨论。他一个人蹲在树的另一侧啃着馒头,管委会来找他签字的时候他也是一边啃着馒头一边来回走动。他说我在这儿十八梯十五岔口的黄桷树底下住了一辈子,我连这儿有多少级石梯,每级上有多少块砖都一清二楚。他说你看看这些棒棒们,他们每个人都在这儿至少住了二十个年头,搬了成千上万的货物。他说着说着就没力气了,靠在树边坐下来。管委会的说,你讲完了吗?卢哥闷头不说话。他说你讲那些有啥用。你自己数数,十八梯上还有多少根竹竿儿?
正式搬离的那天,重庆下起了大雨。富顺把东西放了又收,收了又放,最后只带走了一袋衣服和棒棒。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卢哥自个儿坐在树底下淋雨。富顺问他为什么不走。他说他走不动了,扎根了。富顺说你又不是树,扎什么根。他没说话,笑了。他说你走吧,我再坐坐,陪树聊聊,聊完我就来找你。他说着一把搂住了黄桷树的树干。
富顺后来无数次后悔没有拉走卢哥。他心里一遍一遍在想,如果把他拉去医院他是不是就不会死去。富顺想着想着就发觉这是枉然,就像他永远也不可能回到三十年前丽华去世那天,就像1968 年的那个雨夜他必须出逃,事情早已确定,不断向前的只有人。
走回朝天门七码头时,天已经黑了,但码头仍然亮着霓虹闪烁不止。富顺在晃眼的彩灯下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摸索着从草丛里捡起那断裂的棒棒。巡逻灯这时照过来,有人朝这儿大喊,喂,做啥子?
我是十八梯黄桷树下卢家铺的富顺棒棒。从码头到下城一个来回,我只需要一个钟零三点。他双手举过头顶,将那竹竿靠在肩后,以一种投降的姿态。
五
十八梯传统风貌区每年都会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山城的男女老少在这一天全都涌来这儿,顺着花街子高挑、纤细的楼梯排着队走进旧城。隆重的表演队伍沿着弯弯曲曲的石阶排开。在一棵棵黄桷树底下,你能闻到小面、藠头、糯米团的香味,当然,你还可以听见嘹亮的歌声。如果你顺着望过去,我相信你会被几十根粗壮的竹竿和几十张同样粗壮的面庞所震撼,他们上身挺直有力,裸露发光像是抹了油。他们雄厚的嗓音唱着,高高的朝天门挂着棒棒的梦,长长的十八梯留下棒棒的歌,竹竿在他們的身上仿佛一柄宝剑。
远离人群的巷子里,一个老人佝偻着背坐在地上。他手里握着两根棒棒,身上的衣服简陋、肮脏,像是洗了又穿留了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