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庙

袁良才

弋江边有座庙，庙太小了，小得连名字都懒得取一个。邻里和香客就叫它“小庙”。

庙小，僧人也少，就一个和尚。这和尚连法号也没有，大概是半路出家的，还没顾上去九华山受戒。邻里和香客不知叫他什么好，有人提议，就叫“当家师”吧。反正庙里就他一个人，他不当家谁当家？

嗯嗯。都觉得这样叫好，像一个寺庙的样子。

出家人嘛，看破了红尘，六根清净，叫啥都无所谓，人家叫他当家师，他也就这么应。

当家师看上去年纪不大，但也不小了，如果不出家，该娶妻生子了。当家师瘦瘦的，高高的，白白的，看上去很文静，文静得像个大姑娘。他每天的生活很单调，很呆板，早上敲敲钟，晚上击击鼓，间或坐在蒲团上诵一诵经，去地里种一种菜，然后就是关门睡觉。

小庙边上有一户人家，男主人病殁了，母女俩相依为命。做娘的相貌丑陋，还是个哑巴，嘴巴却不肯闲着，一天到晚“哇啦哇啦”的，见到当家师老爱用手势比画来比画去的。有的手势看得懂，有的手势看不懂，男女有别，僧俗有异，当家师往往耐不住性子，托故走进庙里去了。

那家的女儿招人喜爱，当家师也看着欢喜。才十三四岁的小人儿，出落得花朵儿似的，嘴巴又甜，又机灵乖巧，叫小燕子。她真像一只小燕子似的自由快乐呢！她也像小燕子一样勤快，帮娘做这做那的，干田里地里的活、砍柴、洗衣、做饭，样样不差。偶有闲暇的时候，她会发一会儿呆，也会悄悄溜进小庙里玩。

当家师，上面供的是什么菩萨啊？

地藏王菩萨，送子观音。

哦哦。送子观音，专给人家送小孩的吧。我也是送子观音送来的。

女孩子家，话这么多？要文静。

当家师不知怎么脸红了，搔了搔光脑袋，阿弥陀佛！

小燕子吐了下舌头，扮个鬼脸，哧溜出了庙门。

有庙就有香客。小庙虽小，香火不旺，但也不是一点香火没有，要不当家师还待得住吗？来小庙的香客，一是不孕不育来许愿求子的，二是弋江上的筏客祈祷平安的，三是——来看画买画的。

谁的画？唐伯虎的画，了得！

但谁也没这个眼福，任你出再多的功德钱，把好话说尽，哪怕是三跪九叩，当家师也不会把“镇寺之宝”拿出来示人。

香客来了，人多了点，当家师就会请小燕子和她娘帮厨。小燕子当下手，娘主厨，娘的斋饭做得真好！送走客人，当家师会把剩余的饭菜分一些给隔壁的母女，算是感谢，也是酬劳。

有一次，小燕子问当家师，真有唐伯虎的画吗？

当然有。出家人不打诳语！

能给我望一眼吗？

不行，任谁也不行！弄坏弄丢了古画，佛祖都不饶我哩！阿弥陀佛！

小燕子见当家师“阿弥陀佛”了，知道没指望了，也不生气，也不失望，说一句，小气鬼！嘻嘻一笑，蹦蹦跳跳地回去了。

小燕子知道当家师是好人。心慈，慈到让人……

心疼！

一回，小燕子母女搭渡船到对岸赶集，娘见女儿馋了，狠狠心割了一斤猪肉，在返程的渡口边遇到了当家师。不巧，娘内急，小燕子也内急，娘打着手势把拴肉的草绳硬塞给他，当家师道一声“阿弥陀佛”，只好接了。

回到家，小燕子听到庙里一声惨叫，慌慌地去看，当家师把自己那个拎过猪肉的小指头剁掉了。

小燕子当即伤心地哭起来，当家师笑笑说，没什么，以后叫我“九指头陀”。

小庙里除了传说中的名画，斋房边上还有一株桃树，并不高大，结的五月桃却壮硕如拳，有小半斤重，白里透红，吹弹可破，咬一口，甜到心里去了！

桃子熟了的时节，小燕子心里痒痒的，不停地咽口水。她又不好意思跟当家师张口。

她去偷，趁当家师不在。她抓住一根树枝，想爬上去，力气不够，荡着秋千怎么也爬不上去。突然感觉自己渐渐圆润起来的屁股被人托了一下，上去了。

低头一看，是当家师。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当家师脸上像罩了一块大红布，急急地转身去了。

小燕子倒没觉得什么，她摘了三个桃子，只摘三个。自己一个，娘一个，当家师一个。她突然感觉自己两腿间热了一下，隐约有一股腥热味钻进鼻腔。

小燕子溜下树，没顾上吃桃子，躲到僻静处一察看，“哇”一声哭了起来。

当家师听到哭声走过来，小燕子带着哭腔说，吃你一颗桃真不划算！我受伤了，流血了。

哪里，哪里？

不告诉你，不告诉你。

当家师仿佛明白了什么，脸像红绸布着火了，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小施主，你长大了。

这话小燕子还是没听明白，等小燕子明白过来的时候……

弋江上跑起了日本人的汽艇，小庙也被日本人盯上了。

日本人找當家师索要唐伯虎的画，当家师坚称没有。日本人抓来了小燕子，歇斯底里地吼，要么你和花姑娘那个的干活，要么把画交出来！

小燕子吓傻了。

“咚——哐哐哐——”

钟声突然响了起来，响声像波纹一样一圈圈次第荡漾开来，传出很远，很多人都听见了。

古钟上盛开出一大片桃花……

许多年后，小庙倒塌了。当地文化部门劳师动众来找那幅古画，掘地三尺也没找到。

当年的小燕子被“抬”到现场。她已经很老了，她觉得一切都像一场梦，不知是真还是假。

你见过那画吗？

没见过。当家师小气呢！

这画或许根本不存在！那和尚是编瞎话招徕香火哩。

放屁！老太太像被点着的冲天雷，当家师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