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新月

2023-05-19 14:46张道德
鸭绿江 2023年4期
关键词:月牙泉包公月牙

1

四周是喧嚣的。初春之夜,尚有微寒吹拂,广场人潮爆棚,则是这个时间段的标配,更何况多情的云层满天缠绕……

人群丛林,拉风的自然是广场舞大妈。间或一见的,还有几位大爷不甘寂寞的身影。似曾相识的“老三样”旋律,伸腿甩胳膊如痴如醉,似乎想着拽住记忆里那根若有若无的青春尾巴。与此相隔不远,还有几拨年轻人围着音响,轮番执麦飙起高音,一声扯过一声的嘶吼,急于越过云层爬上高空,到头来却一个个像陡然放飞的气球,被天上的哪片云朵一不留神撞了脸,忽然间漏了气,干瘪的残片跌落凡尘,只剩下蚊子过耳般的小声哼哼,溅起围观者的一阵阵哄笑,如浪花飞天不绝如缕……

热闹是他们的,一时无意注目。广场紧邻大河,一座钢架桥牵手两岸,桨声灯影霓虹流萤纷纷落入河面,仿佛恭候天上的那弯新月。

正是初春,农历初三。夜空混沌,河面哪有一弯新月?是不是新月早就来了,此时卧入水底,忽地想着何时浮现水面?

侧目那一盏盏灯火。

是不是那些站立不稳的灯火心浮气躁?怎么一个个跌落河心,是想着输氧还是惦记着充电?要不然何以爆发出如此生命力,与缓缓的水流共舞……时短时长、忽圆忽缺不说,映射着大河两岸高楼林立,如同一声声无言的呼唤,眼见着一朵朵灯光从无数个窗口探出头来,犹如满天繁星争相闪烁。

哪里有了答案?

是不是那一弯新月,这些年来藏于地下躲入窗扉,栖进人的心海深处?

目光越过楼顶,依然无月。

朦胧间,忽地有了一弯新月,恰似一弧小船,静静地系在似有似无的苍穹一角。是谁,给它系上缆绳抛下铁锚?广场上震天的喧闹一浪浪撵来,唯有心里的一弯新月一任身边云卷云舒,只管悠闲漫步天宇。

是的,思念的一弯新月,似乎有点久违了。

想想,难道不是吗?好久没见过蓝天了,好久没关注过彩虹了,好久没与新月对视了。

2

对一弯新月印象深刻的记忆,怕是漫长又缓慢的孩童时代。

多少个夏日之夜,一个个数不清的激情时刻,如同盘点着天上那些怎么也数不清的星星。当年的自己血气方刚,囿于乡村一隅,哪天不是怀揣着“十万个为什么”?曾为北斗七星画着连绵的曲线,瞪着眼睛甄别月亮,恨不得看穿到骨子里去。是啊,谁能告诉我,那个叫吴刚的汉子,为何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砍伐着那棵桂花树?是想着赶集卖了换来酒钱,还是为谁家打造一条木船,从天上降临人间?或者是他那把不知疲倦的斧头敲落了一树花朵,化成天明时分飘洒不完的雨丝?

无解,一直是这样无解。

只晓得好多个梦境,真真的有了劈柴的“咚咚”声响……我在仰望,月亮之上!眼见得新月一次次地孕了身子,圆出一地如水的月華。最最放纵的中秋之夜,皓月当空,哪个村子没有三五成群的小伙伴举着火把,在月光肆意的旷野里奔跑呐喊?一时间,呐喊载满青春之舟,犁开细浪碎破一地;月乘长风浩荡,波涌冰清玉洁。风里灌满稻禾的馨香与河水的清秀,那是江淮平原特有的氤氲长卷。是谁忽的一声惊呼,看那夜莺掠过天际,点着一星亮色奔月而去,冷观田垄之间广袤的青春年少:少不了的“两军对垒”“金蛇狂舞”,变成原野狂欢,直到满手一根焦煳的火棍,乘着月光咆哮而来又呼啸而回,好一段无忧无虑快乐时光,就是那么简单。

还是那个月亮,心宽体胖之时的它,雍容华贵成了满月,没过些日子,却又满怀相思为伊人憔悴瘦成新牙。亘古未变的月月轮回,而我这几十年来忙忙碌碌、跌跌撞撞于市井生计中,埋首拉车多于抬头看路,不知不觉华发早生,面容渐显“古朴”之色。沉寂时揽镜自顾,却发现褶皱悄然自成,一时几无闲暇与月亮对视。

3

好在今晚,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迎面居然真的有了一弯新月,从云海深处探出了脸,守候于心。

虽然只有薄薄的一弦宽,却清亮透彻,犹如刚出生的婴儿般新鲜——月牙,是哪位古人先贤赋予的雅称?

弯弯的月亮下面

是那弯弯的小桥

……

弯弯的小船悠悠

是那童年的阿娇

……

是谁,飘来一曲?真的有那么一位歌手放歌天宇,上扬的双手时不时地一个挥舞,辽远而空阔的夜空里,月牙弯弯之下,小桥、河水、阿娇……一一颤动不已。

一弯新月,掩饰了几多有趣?

那可不就是当年的我?一把吉他游弋校园,忧伤地牵手着暗哑的青春……青春呢?于一声叹息中随风而去,而那些年除了混日子苦等上班之外,几乎一无所获:书没读几本,专业所知寥寥,直到入职方知本领恐慌,随又在惶恐中拾起书本,断断续续悟些人生修业进德之道。一次次遥望一弯新月,叹身处基层、俗务繁杂,二十多年常在任务压顶中纠结,问题矛盾里打滚,诗和远方不得不让位于骨感与痛感,忧伤弥漫之时也只能在月亮的背面寻找一片能够独处的空间。那一个个灰暗无月的日子,下班之后“躲进小楼成一统”,熄灭灯光,拉上窗帘,将月光挡于身外,独自面对慢慢浸入屋子的夜色,让思绪飞一会儿。“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并没有用来寻找光明,只把黑夜当作了梦想的温床。

其实,能有什么梦想呢?只不过是把白天的诸事纷扰,用难得的孤独静静地整理一下,把困顿和疲惫打包交付黑夜消化。一如张承志在《静夜功课》里所言:“应该有这样的夜:独自一人闭锁黑暗中思索的夜。”那年那月的那些日子,再柔和的月光也无法抚平我疲惫的身心,似乎我的宁静只适合在暗夜中独自享有。

如是,我与月光隔膜久矣!

无意间,抬头与月儿对视,让那如水的月光泼了个劈头盖脸。细听,远处的喧闹渐渐陷于孤立,无声的静谧弥漫夜空,就连那峻拔的小桥和欢畅的流水,还有月下涟漪的彻夜私语,也听得真真切切。

4

忽地——文化盛世的唐宋之音,润入耳朵眼儿里?

你,可是那位“孤篇盖全唐”的大诗人张若虚?哦,没想到一语猜中。恍惚之间,你我相约江河之畔,对着亘古不变的月亮,放飞千年不朽的神思: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见长江送流水。

……

哦,还是一弯新月。

我所看到的与你当年凝神的,是不是同一个月亮?只是,你的视线穿越千年,凿开时空变幻,成为文学经典,让人联想起东坡先生之“把酒问青天”:月圆之时,为何他与亲人不能团圆?

不由得想起,多年前一部有关包公的电视剧家喻户晓。剧中的包拯大人脑门镶嵌一弯月牙,令好多观众以为天相如此。后来,有请教一些文化老者,才知包公“日断阳间夜断阴”,也就是说,包拯包大人白天管人间案子,夜晚则主持阴间诉讼,自然需要一枚阴间的“通行证”——于是,脑门的“月牙”就是阴间的“通行证”了。显然,这是民间对包大人铁面无私、主持正义精神的无限敬仰并寄托的朴素希望。千百年来,百姓最大的痛苦往往是公平正义的缺失,最迫切的期盼是有清官撑腰,如果含冤受屈而亡,到了阴曹地府,也得找回公平,而包公就是这样一个“识阴断阳”的铁面判官。

5

穿城而过的这条大河,前些年架起了一座高架桥。

此桥与众不同,其独特的标志是桥塔造型。近百米高的桥塔被设计者苦心孤诣设计成了月牙形,犹如悬空云端的一轮明月;桥塔底座圆形镂空,设计寓意“包公故里,日月同辉”。这座月牙塔,虽说不过是一个地理标志,但我更愿意把它理解为这座城市精神文化的符号。包公生于肥东,荣幸与他成为乡党,近年来,故乡打造的“包公廉政文化”如火如荼,不仅在包公出生地建造了一座规模宏大的包公文化园,还在城市中心干道上专门设计建设了这座桥塔:在包公的根脉之地,打造正义文化的精神家园。

让千年包公的精神永续传承,终究是百姓福音。那“月牙脑门”如今已是民间崇敬包青天的刚正符号,诠释了包公“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的精神追求。这种精神经千年历史的涤荡,而今更显生命力,如同这一弯跨桥“朗月”,永不停息地为夜行者送去光明。

不由得想到书柜里有一块很小的石画,长宽不过三寸,已记不清于何处、何时而得。一直以来,这片小石画安于书房一角,从未受到垂青。一日整理书籍,不慎碰翻,发出啪的一声,捡起时也就多看了那么一眼。就是这一眼,便止不住心生波澜。

这是一片黄色为主,辅以少量蓝和绿点缀的图案,黄色包围的中间地带,一组高低不一的建筑群,似是楼宇寺庙模样;建筑群下面的一端,有一块不大的绿色草场和少量树木散落,而建筑群的正面,凸现一面蓝色湖水;弯弯的湖面,犹如一道月牙镶嵌黄绿之间;湖面不远的沙漠上,一支驼队正缓缓走来……再细看,边角处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月牙泉。

“就在天的那边,很远很远,有美丽的月牙泉,它是天的鏡子,沙漠的眼,星星沐浴的乐园……”是你吗?那位极具特质嗓音的女歌手,好一句“沙漠的眼”,想来实在神奇。月牙泉如一弯新月,落在敦煌那辽阔戈壁的黄沙之中,在沙山的怀抱中静静躺了几千年,虽常常受到狂风暴沙的袭击,却依然碧波荡漾,水声潺潺。于我而言,却心存遗憾,未能目睹月牙泉的神奇魅力。据说现在的它,体型渐渐纤秀,想必随着人口激增,生活用水截流,那里的水自然减少。要不,那位女歌手何至如此忧虑:“我的心里藏着忧郁无限,月牙泉是否依然。如今每个地方都在改变,它是否也换了容颜……”

一抬头,还是一弯新月。

新月,一天天慢慢长大步入丰硕,丰硕之后则又渐渐消瘦殆尽……沙漠里的月牙泉,你可不能如此。一边在希望中舞蹈,一边却又在失望中裸奔着无言的失落和痛苦,这是我不想看到的。一个天庭高悬,一个地面静卧,分不清哪个是一弯新月,哪个是月牙泉。

6

数不清的早晨,顶着朝霞行走于大河边沿。一出小区,总会在四岔路口遇见一大群或坐或立的人,乌泱泱的他们多为青壮年,有男有女,顶着各色安全帽,更多的则穿着污渍斑斑的“工作服”,远看似从战场上刚撤下来的残兵,三三两两,东张西望。他们的目光在来往车辆上逡巡,一旦有辆面包车之类停下,便黑压压地围成一圈又一圈,像一只只马蜂窝阻塞交通——只是多时无人理睬,他们想着与雇主谈好条件,尽快找到这天的生计。

这里面,好多是我的堂兄、堂弟,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据他们说,凌晨三点即起床,鸡未叫,狗也未吠,唯有月亮还在天边不忍离去。不论春夏秋冬,也不用“披星戴月”去形容自己的生活,这种近乎“鸡叫累到鬼叫”式的“站街”,只为暗夜里争得一丝微光,以照亮前行的路。

这个夜晚,“讨生活”的那帮兄弟姐妹们想必“荷锄而归”,热闹的广场舞似乎不再兼容,困顿之下的他们多是无力抬头望月。当然,他们也不会像当年的我,一次次暗的夜幕里“面壁十年图破壁”,只想快点卸下满身的疲惫,以便乘着明早的月儿逗留林梢之际,又一次为生计奔波。

奔波的脚印,似乎没有停歇过,一如行走在上的一弯新月。没有嫦娥奔月的遥想,也不想去叨扰劈柴的吴刚,只惦记这如水银泻地般的月色。

一天将去,新月茁壮——你,想说些什么?

作者简介>>>>

张道德,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散文随笔学会会员。在《人民日报》《安徽日报》《清明》《当代人》等报刊发表作品若干,曾被《散文海外版》等转载;出版散文、随笔集《我心我诉》《草木本心》《所遇所得》;获省市多项文学奖项。

[责任编辑 胡海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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