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漫长的雨季里,老街上的饭铺都换了新菜单,里面都多了各种各样带菌子的菜肴。北方人喊做蘑菇的东西,在这里被叫成“菌子”,说的时候还要拉了向下的声调,好像蓄满了雨水,沉甸甸的。老街做菌子最好吃的是一家叫佳佳的小飯馆,后来换了老板,改叫“食菌记”,层次一下提了上来。佳佳饭馆卖得最好的是玫瑰菌汤,很多嘴馋的昆明人熬夜坐火车,也要来小镇上,尝一口玫瑰菌汤的鲜味。
那时候,做菌汤的菌子都是老板亲自挑选。早起的山民从山上背来带露水的菌子,也不分种类,一背篓倒在店铺门口,粗声大气地吆喝:“老板!菌子!”声音里透着豪气,一条巷子都听得到。老板不紧不慢地出来,蹲下身去慢慢挑拣。这道工序很重要,菌子有黑有白,有红有黄,选不好要出人命的。老板挑好了,拍拍手,报一个数字,山民苦着脸跟老板讨价还价,老板则笑着回应,顺便聊聊家常。有时老板的儿子佳成跑出来,抓起一个新鲜菌子就往嘴里塞,老板手疾眼快,一巴掌打落儿子手里的菌子,斥责道:“什么都吃,那是麻母鸡!吃了要躺板板的。”说着还用脚把菌子碾碎。
菌子要清洗三道,为的是去掉泥土的腥味儿,早上采的蘑菇都有很重的土腥味儿,等水洗之后,蘑菇体内的香气才慢慢泛上来。做菌汤要选小的菌子,而且是色彩鲜艳的那种,如此精选出来的菌子,已经是精华中的精华。然后就要放进老汤里熬煮。玫瑰菌汤并不真的放玫瑰花,而是借着菌子伞盖的五彩斑斓喊出的花名。老汤自然是几经熬制,料头足,味道浓。煮的过程里再也不放其他作料,单靠老汤本身的力道,将菌子鲜味逼出来。炖煮的时间也有讲究,过久,菌子散开,香味会挥发,汤味寡淡;过短,菌子未熟,香味还未来得及展现——对时间的把控,才是老板秘不示人的绝活儿。
每次炖煮菌汤,老板总是亲自掌灶,绝不会让旁人替代,更绝的是老板每天只做这一铁罐玫瑰菌汤,铁罐装进棉花布套里,随来随卖。晚了?明天赶早。为这还得罪过镇长,镇长带客人来吃饭,就想喝一碗菌汤,老板一推空空的铁罐,说,没了。镇长喝多了,说:“再做一罐嘛。”老板不冷不热地回道:“没得菌子了。”镇长当场发飙,那也没用。老板这份硬气,没人不佩服。
这么硬气的老板却治不了自己的儿子,佳成读书不好,去西双版纳混了几年,也做厨师,老板出殡那天他才匆匆回来,从此留在了老街。佳佳饭馆变成了食菌记,佳成也成了新老板。店名改了,菜谱却没多大变化,玫瑰菌汤还在,只是用料上多了翻新,加了笋丝和火腿丝,汤碗也换了新的,看上去更精致,鲜味之外还多了赏心悦目。
以前佳成在餐馆认识的主厨,要带佳成去缅甸打工,说是有钱赚。那时缅甸那边电信诈骗的事情已经传得很疯了,但主厨说他表弟在那边当经理,他们去做饭不会有事。佳成也有些犹豫,就给姐姐打电话。那时老板跟儿子已经很多年不说一句话了。但老板知道这件事以后,主动给佳成打电话,说:“不要去缅甸,回来,我教你做菌汤,也赚钱。”佳成很恼,说:“我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不要你管!”老板沉吟很久,说:“你不回来就见不到我了。”佳成不屑,说:“你还威胁我,我来西双版纳的时候你就拿这个威胁我!当我真的信?”
打完电话,佳成下了决心去缅甸,刚刚买好票,姐姐的电话就追来了。老板死了,吃了自己煮的菌子汤。姐姐带着哭腔道:“做了那么多年的菌汤,麻母鸡还看不出来吗?”一句话让佳成心里哗啦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
鸭子坨
朵朵以前又矮又瘦,营养不良。妈妈去世之后,爸爸又找了女人。朵朵怯怯地喊了一声,妈。换来的却是白眼儿。后妈的各种虐待让朵朵受不了,就逃到镇上去找奶奶。奶奶70岁了,还在叔叔的餐馆里打工。叔叔的餐馆是做宜良烤鸭的,从两兄弟为了分家吵了一架后,叔叔跟朵朵爸爸好像仇人一般,但对朵朵却很亲。
奶奶把朵朵安顿到后厨旁的小屋里——那是奶奶的住处,然后又去厨房忙碌。朵朵就在小屋里睡到天近黄昏。睁开眼,朵朵总会看到奶奶帮自己缝补衣服,奶奶眼睛不好,脸几乎贴在衣服上,一针一线,非常仔细。朵朵凑过去,把自己的脸藏进奶奶的怀里,那里才是最温暖的所在。
在奶奶这里,朵朵才会吃到夜宵,那时奶奶已经结束一天的工作,回来时手里总是少不了一个大饭团,饭团是奶奶亲手攥出来的,并不是滚圆的,有点扁,上面还带着奶奶的指印。云南的米饭很散,为了增加饭团的黏度,奶奶会用一点儿蜂蜜,这让饭团带着蜜的甜和花的香。吃到饭团的最深处时,总有一块儿鸭肝在等着朵朵。
鸭肝是宜良烤鸭的精华。镇上做烤鸭的,都会特意把鸭肝单独取出,腌渍后,炭火烤熟,用芭蕉叶包起来售卖,价格比烤鸭还贵。奶奶每次都会留一大块儿鸭肝给朵朵。看到朵朵吃得香,奶奶告诉朵朵,这饭团也是有名字的,叫鸭子坨。鸭子坨。朵朵记住了这个名字,一辈子。
朵朵每次跑到镇上,爸爸都会跟着找来,也不进烤鸭店,就在店外鬼叫。奶奶便拉着朵朵的手出来,用一根竹棍敲打朵朵爸爸的脚板。朵朵爸爸跳着躲,却不敢反抗。奶奶威胁着,如果谁再欺负朵朵,她就跟谁拼命!朵朵紧紧抱着奶奶,好像找到了靠山。
突然有一天,朵朵的身体像施了肥料的苞谷一般疯长。体育老师发现了朵朵的变化,引导她参加体育运动。从县城集训到省城的体校,朵朵一路顺风顺水。离开小镇时,奶奶送给朵朵一个手缝的花背包,花背包里有七个用芭蕉叶包裹的鸭子坨。鸭子坨一路吃到体校宿舍,最后一个长了绿毛,朵朵还是舍不得丢掉,把绿毛擦去,一口一口吃了下去。她爱吃奶奶做的鸭子坨,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
朵朵到省城没多久,奶奶的身体就出现了异样。她开始认不出亲人,开始一个人到处乱跑,叔叔送她去住院,她却砸碎了窗玻璃跑出来。没办法,叔叔只能把老人锁在家里。这些都是一年之后爸爸才告诉朵朵的,朵朵当时就恼了,忍不住破口大骂,爸爸似乎被吓到了,吞吞吐吐地说:“我也是怕你读书分心……”
朵朵赶回乡下时,已经错过了奶奶的葬礼。从墓地回来,朵朵坚持要去奶奶的小屋。叔叔劝道:“里面太臭了。”朵朵咬牙切齿道:“我不嫌!”叔叔送到门口,低声说:“她还认得你的名字,一直喊……”朵朵没吭声,砰地关上门。
旧物都在。朵朵拉开柜子,以前那里藏着奶奶的宝贝,奶奶曾经一件件拿给朵朵看,还说,以后朵朵嫁人,都要给她当嫁妆。其实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朵朵喜欢。柜子里很乱,最上层摆放着芭蕉叶包,芭蕉叶已经发黑了,散发着霉味。朵朵拿起一个,打开,里面是已经发黑变质的鸭子坨。
一共18个,刚好跟朵朵的年龄一般大。
作者简介>>>>
李广宇,作品散见于报刊,出版过《大山深处——一个青年志愿者的手记》和《山里山外——一个支教志愿者和他学生的十年》。目前就职于大连新闻传媒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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