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

2023-05-19 08:23姜浅
鸭绿江 2023年4期
关键词:店子慕容垃圾桶

1

我的住处是租来的,二十个平方吧。反正是一个人,空间足够。租屋在三楼,一个月一千八百块。贵是贵点,但这里景好空气好,养人,离我任教的店子街初级中学步行也就是半个小时路程。不论是去学校还是回租屋,走完半个小时,胃里的食物也就消化得差不多了,坏情绪也就扔得差不多了,体内各个组织的各个细胞该活跃的就活跃起来,该安静的也就安静下来。我就会觉得我这种每一两年迁徙一个地方工作的构思是神来之笔。每次,用双腿和双手的行动力来实现这种构思更是我苦中作乐的享受。

美女的身体无论多美,也会长痦子;再美的街衢也会有垃圾桶。楼下偏南的位置就是一个深绿色的垃圾桶。我在三楼的窗子里一斜身子一低眉眼就能看到它。除了初中语文教学之外,我喜欢观察这个世界,我喜欢观察不同的世界和每个世界的不同,很难说我是为了欣赏美景而游走四方还是为了观察不同的人和事去择地而居。其中,对垃圾桶及垃圾桶周边人与事的观察又是我最喜欢的,我一点也不隐瞒有一天没有学校没有单位接受我也没有稿费养活我,苍老得只能固定在一个城市生活的时候,我一定会从事捡垃圾维持生活的勾当。別的事情,我可能不屑去干。

老天爷持了把大斧在我租屋的店子街轻轻地劈了一下,就形成一条直直的鸿沟,南山上的溪水次第汇聚之后,不再汪洋四溢,而是顺着大斧劈下的这条二百多米长的印痕,逶迤流进了娇子河,又流进了海洋。那条约两米宽三米深的鸿沟两边铺着青石板,一条一条,既各自独立,又彼此相连。一楼大多是商铺,二楼三楼住人。也许是商号众多的缘故,这个青石街也不知道在哪朝哪代就被命名为店子街了。围绕店子街又衍生出很多街很多巷,南北的叫街,东西的叫巷,就有三千多户的规模。鸿沟的两壁和沟底也是青石砌成,清水涟涟,水草纵横,温温吞吞,时光在这店子街上有着凝固甚至潮退的气质,什么钱呀房呀车呀啥的,在这里似乎一律化成羞于启齿的垃圾。

总是一动不动地把自己悬浮在三楼的窗子里,说不定会自动回到汉赋唐诗里去;一直盯着鸿沟两侧的两行紫薇观望,说不定会跌入金庸的侠里和张爱玲的情里。

鸿沟两边是两行紫薇树,六月中旬,紫薇花儿半开半合,离着它们张扬怒放和云蒸霞蔚的时刻仍有段时间,它们在阳光里在水渠边在如织的目光里,正酝酿着什么排练着什么,只等正式巡演的盛夏百日里,以它们“百日红”的艺名震惊店子街和前来店子街游玩的宾客。紫薇树的两侧是两条南北街道,是这店子古镇的主街和商业中心,两条主街两侧就是林立的三层和两层小楼了,我现在就浮在其中一栋的三层飘窗里;再往外延宕出去,便是密密麻麻盛着三千多户人家的街巷楼宇。

我在到过、生活过的很多城市里,见到过许多从垃圾桶里讨光阴的人,老者居多。我喜欢盯着一个垃圾桶看。以垃圾桶为中心观察这个世界,比以拾荒者为中心来研究这个世界更让我获得一些恒定感。也许,这与我四处游历居无定所的经历有关,虽然嘴上不愿承认,我其实是羡慕一只固定在某个位置上的垃圾桶的。有时,想要得到远方不断变换居所的不定生活和钉于某处老死一方的求稳心理,其实是同时存在于我的身心里的,我也只能用笨重的双脚来实现那个灵动的迁徙,用灵动的眼神来实现另一个笨拙的稳固。

楼下偏南位置的那个垃圾桶是我见到过的这个世界上最干净的垃圾桶。

一个穿着白色背心和帆布裤衩的老头儿天天都用清水清洗那个垃圾桶。后来,当我得知这个深绿色的垃圾桶竟然有个“丫头”的名字时,我差点被惊掉下巴。

学校那边短暂的适应期过后,我的心就更平了,在租屋里只要没事我就会观察店子街面,特别是那只偏南的垃圾桶。洞开窗户,被渠水染了凉意的南风浸漫着我的小屋,流淌在中央街渠里又深又宽的泉水减缓了六月中旬刚刚升腾起来的溽热的蔓延速度。我正在咔哧咔哧地刷牙,忽然看到那个垃圾桶后面有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他站定在那里,仰着头,朝我的方向凝望。我们的目光在空气里的某个点上相遇,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羞赧,像一个小男孩儿偷吃糖块被当场捉住。为了掩饰尴尬,他抬起手,向我挥动,像是冲一个老相识打招呼。我一时不置可否,白色的药味牙膏泡泡顺着我的两个嘴角流了下来,滴在了我薄如蝉翼的内衣上。我是个女的,虽然无剑走四方的经历令我时常会产生些男性的豪迈之气,但我毕竟仍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单身女人。我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在卫生间里吐掉带血的牙膏泡沫,同时也吐掉了刚才在窗前的不适感。

那个向我挥手的男子叫慕容宽。几天以后,我终是认识了他,并坐在他家小饭店的餐桌上吃起了早餐。招引着我走进他家小饭店的不是他多次冲我并无恶意的招手示意,也不是他家小饭店包子饺子面条子的香气经常漫过街面爬上我的窗台钻进我的口腔敲打我的味蕾,而是在他家小饭店吃饭的大多数是这条街上的中小学生,以及他对待这些中小学生细声慢语爱意浓浓的态度。

慕容宽扎着马尾辫子,做事说话的时候,辫子一抖一抖的,很是扎眼。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人如果这样,肯定不会引起人注意,但一个男人是这个样子,我就会不自禁地多看两眼。他停下手里的活儿,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擦手,说,米老师,我前些天冲着你打招呼很不礼貌,请你多原谅。

我只好放下刚搛起来的一只饺子,问,你知道我是老师?还知道我的姓?他说,米老师,你看,在我这里吃饭的孩子很多,他们有认识你的。我说,哦,是这样。

我们正式互报了姓名,算是认识了。远看一个人和近看一个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在三楼窗户里看冲着我打招呼的慕容宽,觉得他形迹可疑,甚至是有赖皮赖脸图谋不轨的印象;近了一看,再说上几句话,他的有些出位的马尾辫也不能挡住他的憨厚热情和真诚。我问他,慕容经理,你以前是搞艺术的?他伸出手去绕过脖颈,捋了一下马尾辫儿,说,谢谢你这样说,其实,我连初中都没毕业,上到初二就下学混社会了,哪懂什么艺术。

我坐在他家的小餐桌上吃着一份小青菜素水饺。其实,我更想吃韭菜鸡蛋的,但不行呀,得去学校,得上课,异味之物是不能吃的。正好这时候,慕容宽过来对我说,这个星期六,你来吧,米老师,我家包的韭菜馅儿饺子是最好吃的。

哇,他很懂教师这个行当,也懂我的心思。我说,行,韭菜肉和韭菜素的到时候都给我来一份。

我走出慕容宽家的小饭店时,正好看见那个我在对面三层阁楼里每天都要观察一番的深绿色垃圾桶正躺在他家门口,穿大裤衩大背心的光头老大爷拿着扫帚拖把在给它打扫卫生,整个人都快要钻进垃圾桶里去了。我看看表,离上班还有段时间,便站在门口近距离看一个打扫垃圾桶的老人和一只被清洗的垃圾桶。在我经过的各个城市里,我只见过从垃圾桶里拣取所需的老人,却没见过打扫垃圾桶的老人。我也见过一只只被各色人等折腾过来折腾过去的垃圾桶,却从没见过被郑重其事彻底清扫的垃圾桶。老人从店子街中央水渠里用两只塑料桶提水过来冲洗垃圾桶,绿油油的垃圾桶被老大爷扶起来的时候通体显得水汪汪的,像一只巨大的荷叶沾了满身的晨露,那一刻,我觉得至少是我再也没有往这个叫作“丫头”的垃圾桶里丢垃圾的勇气了,它太干净了,真像个刚出浴的大丫头。这样还没完,老人家取下一大块挂在紫薇树杈上的抹布,甩开膀子哐哐哧哧地把绿色垃圾桶里里外外擦干,锃亮耀眼的垃圾桶神气地站在这家小饭店门口边上。光头老人像是欣赏一件艺术品盯着垃圾桶看,满脸的满足,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有邻居经过,对他说,慕容大叔,你的丫头可真俊!谁还敢往你丫头肚子里倒垃圾呀?

这时,我就知道了这个垃圾桶是有一个漂亮名字的。也的确,除了丫头这个名字,别的名字还真都不配这个干净水灵的垃圾桶。光头老人说,扔嘛,弄脏了我再清洗,它的名字叫丫头,又不是真丫头,它就是个爱干净的垃圾桶。他说话时中气很足,让人听了很舒服。他又对邻居说,只是,最好是夏天别往里扔湿货,容易变味,不好打扫。邻居说,那是那是。

2

教初中语文,是我研究生毕业之后的慎重选择,我做过直接间接的深入调研,我不能拿着我三四十年的职业生涯打哈哈。教学这个方向是一定的。最好是出家。我虽研究些佛道,但只是研究而已,只是为了我阅读中文的方便,就像我们学英文的无论如何都绕不开对《圣经》的研究,一个不读不懂《圣经》的人怎么可能知道西方世界是怎么回事儿?一个不懂佛道的人怎么可能理解中文世界的妙趣和神奇?出家当个姑子,真是一了百了,但我没有这个勇气,我像一条蚕贪恋一片嫩绿的桑叶一样贪恋这个世俗世界,甚至,我还从大数据的角度探讨了各个行业从业人员的平均寿命,作为我选择教师行当的重要依据。我知道这个理由很是说不出口,但我真的就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这样选的。出家人、书画家和教师行当平均寿命是最高的。教师的收入水平又算是可以的。一年当中五分之二强的时间都在放假。最最重要的是教师这个行当的生活特别规律,忙的时候必须忙,有那么多学生眼巴巴地看着你,就像一只只黄口雏鸟等你喂养,你不能不忙。休息的时候很快就能入睡。在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失眠者是闲人,绝大部分的忙碌之人一般是倒头就睡。越是忙碌越想晚睡的人睡得越快越香,越是閑着专门睡觉把睡觉当成大事的人越是睡不着。忙碌中的教师们都想把每天的睡眠省略掉,他们就成了睡眠质量最好的一群人。还有一点,他们教学过程中几乎没有酒桌应酬和不必要的应酬活动,这对身心健康有着莫大的好处。

从完全理性完全自私的角度来讲,我最想教的是幼儿园,融入那个懵懂和本真的世界,我也会像大自然中的小兽一样,无拘无束,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闹就闹,完全押着孩子们的韵律和节奏,能够活出内心的那个自己,活出“当下”的那个自己。但我内心追求浪漫的心思,经常让自己忘记自己是个成年人,沦落成和儿童一样的任性,那样很难在这个成人主宰的世界里存活下去……

我得让思想和心灵走得远一点。我的专业是英语,我去高二待了半年就沦陷了,高考对班里五十个同学就是五十份压力,每个学生只有一份,而这五十份压力却都压在了每个老师身上,也就是说每个老师的压力是每个学生压力的五十倍,而社会并看不到在老师身上的压力,也不认可,人们的注意力在学生身上。而且,这种客观存在的沉重压力从教高一的第一天就在每个教师的双肩上幸灾乐祸地舞蹈,在每个教师的左心室右心室间乱窜,在每个教师的头皮与思想深处猛敲。我也可以去一些普通的大学去教英语,但大学教师们的功利心太重,大学离着功利世界最近,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大学生要毕业,要踏上社会,必须得把大学搞得更像社会,学生毕业之后才会更适应这个世界,于是大学教师被搞得更像是企业家更像是权术家更像职业经理人……

初中教育,虽然要面对小男孩小女孩们的叛逆期,但阅读并指导他们走出这个人生的必经篇章实在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一个初中生的个子会一两个月内蹿一两厘米,放个寒假或暑假,男生声音就会突然变粗,女生的胸前就会像是揣上了两只慌张的小兔,他们突然生出害羞的表情,今天是你,明天是他,像花儿次第开放,每一朵花儿在绽开之前都会娇羞,不论是男生还是女生。突有一夜,一个男生会因夜晚梦中体内某种物质的冲刺而把自己弄得心事重重,当教师以某种方式让他知道是太阳就会主动发光的道理,见到笑容和自信再次回到他的脸上,那种成就感可能只有一个麦农看到自家麦子结秆抽穗时才能懂得。当一个女生生命中第一次因为体内的红色把世界染成桃花朵朵而不知所措时,一个教师以某篇散文或诗歌,让这个小女生明白了是月亮就会引发潮汐的美好和奇妙,从而让她更加热爱自己的身体和这个世界,这是一种何等大的功德!总之,在初中教学,你可以见到一个个小生命生理上和心理上一生中最瑰丽的景致,你作为一个过来人,作为一个导游,让他们学会欣赏发生在自己身上和周围人身上的奇景,更加热爱自己热爱生命,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件事情更有意义?

我教初中语文还有一个自私的想法,就是初中语文课本里选的文章是古今中外最深入简出的文章、最优美最养人的文章,对,对我来说,主要是养人,比吃药和食疗还重要。教一遍养一遍,教百遍养百遍,你不用去选择,那么多专家用了几十年时光都给你选好了,你着一遍遍地与一茬茬的学生汲取和沐浴就行了。当初中语文老师是这个世俗世界里最好最妙的修行。像我这样一两年换个地方从事这件事情,那就是修行中的修行、妙有中的妙有了。我无法与任何一人诉说这种奇特,我愿意一辈子守口如瓶独自快乐。

心里有景,眼里才会有景,更何况店子古街本来就是景区,只是盛夏的到来阻挡了各地游人的脚步。从我的小阁楼下来,在水渠东街南行十几步,跨过架在水渠上的一座叫作“小汉桥”的石拱桥,就是主街的西街,在西街往北走五六步便是慕容家的小饭店。一路走来一路是小景,最着人迷的还是水渠两边的紫薇树,二三米一棵,三四米一棵,红的,白的,紫的,形状酷似一串串昂着头颅的葡萄,茂盛得宛如一簇簇火焰,让这个一向安稳静谧的古街变得热烈而浓郁,如同老者全白的须发里生出了青丝。周六中午,慕容宽家的小饭店里只有零星的几个食客,慕容宽说,周六周日,学生们家长们都会在家里做饭吃,我正好歇歇。

慕容宽的话音还没落地,从一张桌子上摞着的高高笼屉后面站起一个人来,是那个打扫垃圾桶的大叔。他见了我讪讪的,两只手分别搓捻着西裤的口袋,一副紧张的样子,嘴里轻轻地唤了两声:米老师好米老师好。

我不敢确定他是不是在和我说话,也不敢确定是不是在向我问好。我只是对他的穿戴感到好奇,这么热的天,他竟然着正装,洁白的衬衣扎在笔挺的西裤里面,乌亮的皮鞋和喜庆的纯红色领带,让我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我天天从窗户里看到的从各个垃圾桶里讨生活的老人家,也让我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每天都要给那个叫作“丫头”的垃圾桶洗澡的穿着背心和大裤衩子、趿拉着拖鞋的光头大爷。

能看出来,他很想伸出手来与我握握,但他却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把两只手都伸进他的裤子口袋藏了起来,像是关起了两只会伤到我的小兽。慕容宽过来了,说,米老师,这是我爸,他想见见你。

原来是这样。也许我早就应该判断出老人家和慕容宽的关系。我真笨,我在人与人之间关系方面的敏感度低得可怕可怜,而我对人与非人之间关系的敏感度就要高很多。我想调整我的这种知觉能力,但这是本能,调整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唉,就这样吧,顶多是顶着书呆子的骂名、顶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戏谑,否则,又有什么办法呢?

哦,慕容叔好!我大声地向他问候,同时伸出了我的右手。我竟也很紧张。紧张是可以传染的。

慕容叔斑白的双鬓出现了两串晶亮晶亮的豆大汗珠,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西裤口袋里抬出而不是掏出右手,怯怯地试探着和我的手握在了一起。我的感觉是,直到我们的手握在一起时,老人家还不太相信是我这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主动伸出手来与他相握的,他嘴里的声音清晰多了,米老师好米老师好。他像一个在我面前低头认错的学生。

我的到来没少给他们爷儿俩添麻烦,很快,餐桌上就上了热乎乎的两盘水饺。慕容宽说,一盘是韭菜鸡蛋的,一盘是韭菜肉的。天呀,这两样都是我的最爱。开了冰镇啤酒。我说,慕容经理,我吃归吃,但我一定要付钱的。慕容宽说,我请米老师的,不必付的,给我个尊师重教的机会嘛。我说,那不行,你要是不收钱我不会吃的。

吃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慕容老叔不在桌上,我的眼神就四处逡巡找他,他却在灶头那里做菜。我喊,慕容叔!够了够了,吃不了的,你过来同吃嘛,你不过来吃,你让我年轻的怎么吃嘛。过了一会儿,他拧了火,又端上一个菜来,说,你们吃,我再炒一个。我说,不要炒了嘛,慕容叔,一起吃嘛,吃不了浪费掉可惜的。我说的这些客套家常话让慕容叔很是受用。他瞅一眼旁边的儿子,似是在征询他的同意。慕容宽没说什么,慕容老人便坐了下来,直挺挺的,拿起酒瓶要给我添酒,我哪里能受得住这个,急忙站起来,从他手里取过瓶子给他添,他忙摆手,道,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哪能让老师给我倒酒?

终是慕容宽分别给老爷子和我倒上了啤酒。

他说,米老师,我不胜酒力,只喝一杯,我敬你!先干为敬!说完,他站起来,左手压着领带,右手端着酒杯,略略地仰仰脖子,将那杯啤酒缓缓地喝了下去。我不好意思极了,感觉他说的这个“先干为敬”真的是打心底“敬”,而不是寻常酒场上的虚里八套的先干为敬。我承受不了这个,忙站起身来,喝了一满杯。

慕容叔,你不要这样,我不能喝酒的,你要是这样的话,以后我可就不敢来了。我说。

要来,要来,一定要来,我只一心一意地敬米老师一杯——好了,你和阿宽慢慢吃慢慢喝,我再去炒个菜。

说完,他起身就走了,像是紧张而又满足地逃走了。他一走,我也放松了不少。我对慕容宽说,慕容经理,你让他老人家穿得随便些嘛,我看他全身都被汗水溻透了。慕容宽说,他犟得很,他知道你今天要来,又知道了你是老师,而且是初中老师,他就一定要穿成这样。

慕容宽的注意力并不在他爸爸身上,而是在门外的景色上。我问,你是在看渠边的紫薇花吗?他的眼光在我脸上逗留了一下,说,你说的紫薇花是百日红吗?我说,百日红的学名叫紫薇。他说,到底是老师,就是有学问。我心里说,天呀,这也叫学问,这分明就是常识嘛。但嘴上不能这样说,我问,你是在看百日红吗?他笑笑说,我没看紫薇,我在看你住的那个小楼。

我住的那小楼叫作“书方斋”,是做字画古玩生意的,占了一楼和二楼。每层都有一百多平方米。我在书方斋三楼的小阁楼里,三楼还有其他房间,大概是仓库之类的吧。

我问,你喜欢字画古玩?他抚弄一下马尾辫儿,说,没有没有,我这个文化水平,懂什么字画呀,现在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其他的字差不多忘光了。

我想继续追问神色有点落寞的慕容宽,但想想不太合适,毕竟还不很熟,我只是对他的印象很好,对他父亲的印象很深刻。事情往往是这样,如果你不停地追问对方,结果会换来对方的闭口不言,追到的多是寂寞与失落。但你只要学会闭嘴善于闭嘴,对方往往会主动张嘴。慕容宽喝了一口酒说,米老师,你相信吗?七年以前,你现在住的这个小楼完全是我租下来的,你现在住的那个小阁楼就是我的辦公室。

我哦了一声。原来他一次次地向我打招呼,并不是完全因为我。可能百分之八十的原因是我的寓所是他曾经的办公室。向我打招呼只是顺便,向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致敬才是主要的。我的出现只不过是个引子而已,能够让他把心里眼里天天都举行的仪式,借向我打招呼之名,化成了手臂在空中的晃动,而我却曾怀疑过人家的动机……想到了这一层,知道了他在意的并不是我,我竟有些失落和遗憾。这可能是对一个女人最无声最沉痛的打击。

我干咳两声,问,那,慕容经理,七年前,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的目光收回来。我看见他的眸子微微地红了起来,刚要说啥,慕容老爷子又炒好了两个菜放在了桌子上。我说,大叔,我已经吃饱了,您千万别客气啦。他说,反正今天是周六,没啥事,我看了看天,快要下雨了,你就在我们店里多玩玩——我要出去转转。说完,他并不等我说什么就转身走了,留给了我他穿戴齐整、姿态威武的背影。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不参与年轻人的话题,是我认识的有修养的老教师对自己无言的要求。这个收破烂的慕容叔给了我深深的震撼。

七年前,慕容宽是干保险的,他说,那时候,我是带团队的,这个二层楼是我团队的职场,你住的那个三层小楼也是我的职场,这两个小楼加起来的面积接近五百平方米,在店子街新区还租了一个三百平方米的职场,那时候,我的团队一共一千多人,每天在三个职场开早会的有五百多人……

他给我说这些的时候,整个人都像直升机一样飞起来了,而他头上骄傲的马尾辫儿成了轰鸣着旋转着的螺旋桨。他说话像蹦豆一样,清晰流畅而富有感染力,声情并茂,错落有致,一会儿大江大河,一会儿小桥流水,哪像个初中没毕业的人,简直是个演说家。我一时很难把一个说中年不中年说青年不青年的油腻小店主与一个演说家重合到一起,这种撕裂感让我打断了他,我大声问,那,慕容经理,你那时候每年最多能收入多少钱?他突然被我打断显得略有烦躁,但听到我这个问题之后,他从小小的烦躁里生出更大的热情,说,这么说吧,米老师,我从十六岁在保险团队里打杂,一直干到七年前二十八岁,我收入最高一年的税前收入超过了七位数。我听后就急忙一二三四五十百万地数手指头,骇然道,天呀!过百万了?!他说,是呀,那是我人生最辉煌的一年……

3

我着实被慕容宽给震了一下,再从我三楼的百叶窗里鸟瞰小饭店里他忙碌的身影时,就有了别样的心情。他把小饭店开在这条街上最重要的原因肯定是对过去生活的眷恋,他以前掌控着八百多平方米的职场,退缩到现在,只租用了那个小楼的一层;他以前手里的团队有一千多人,而现在他的团队成员可能只有他老爸一个,也许,他老爸不能算他现在的团队成员,因为据我观察,慕容叔的主要精力是游走在店子街上的各个垃圾桶之间,专注他捡破烂的营生,把他儿子门前那只叫作“丫头”的垃圾桶每天都清洗得干干净净只是他的副业,他的第三职业才是帮他儿子打理小饭店。

我相信,慕容宽的目光穿过店子主街的时候,满眼都是他行走在这条街上的团队成员,每个人都是职业装,光鲜明亮。都夹着公文包,都背手提电脑,都不断地打电话,在他的眼里,可能,这整条店子街都曾是属于他自己的。

星期天早上,我在慕容宽小饭店吃完早餐用手机付完账,他小声对我说,米老师,昨天我喝多了,说得有点多,招你烦了吧?我说,没有没有,挺好的挺好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他说,谢谢你今天早上还来我这里吃饭,我真怕你不来了。我说,没那么多事的,我来与不来都正常。他一边给一个学生盛包子,一边说,改天,到我们家玩玩去吧,我爸爸委托我邀请你去呢。我说,你给老人家说,我有时间就去,你家在哪儿呀?他说,不远,在店子后街租的房子,后街房价便宜。

盛夏下午下班后,太阳还老高。我很喜欢坐在店子古街的茶馆里喝一杯清茶或泡一会儿咖啡馆,有时也会自己或和刚认识的新同事新朋友在精酿啤酒坊喝一杯。古街可选择的安静消遣方式可真不少。同时,对慕容叔的观察也在暗暗进行。他与在这条街上拾废品的其他人并不一样,他只拣纸质的东西,纸箱、旧书、旧报、废书、废本。除了店子主街之外,他好像哪儿也不去,反正我没在其他地方碰到过他。慕容叔除一根带钩的弹力皮绳之外,并无其他工具,不用三轮车和电动车,也不用蛇皮袋之类的。没捡到东西的时候,他就握着绳子背着手在店子街上行走,几乎见人就主动打招呼。他的眼睛并不看店子街上二十五六只垃圾桶,而是看人,可能,垃圾桶里的内容他很清楚,不能确定的是每个丢弃垃圾的人手里的东西,所以看似是闲庭信步,实则是在密切关注每个人双手的内容和动向。每天,他会把拣好的东西都摞在饭店门口的垃圾桶旁边,码得齐齐整整,傍晚时分,他会把纸质品送到店子街的废品收购中心赚取每日所得。

放暑假的第一天晚上,我在精酿酒吧里多喝了两杯,到第二天十点多才醒来。我原计划要睡到自然醒的,却被人敲门敲醒了。这还是我来到这里第一次有人登门,开门一看,是个陌生女人,长发,肤白,鼻尖儿微微上翘,一袭夏日的清凉打扮。在我开口之前,她先开口了,问,您是米老师吧?我是慕容宽的妹妹,我爸爸让我过來请您。

她叫慕容萍,在西安的一所高校工作,暑假回来探亲。她爸和她哥的租房在店子后街上的一栋居民楼里,离主街七八百步。一路上,她老是解释她老爷子捡垃圾的事,米老师我也真没办法,他在外面捡废品怪让人难为情的,我们都反对他捡的,又不是吃不上喝不上,搞得我们当子女的很被动,好像很不孝似的。我说,挺好的嘛,活动活动腿脚,有个事儿缠着干着不寂寞,他拾垃圾肯定不是为钱。

我的话说到了慕容萍的心坎上,她嘴里急忙射出一串“对对对对对对对对”。我问,除了你和你哥之外,你们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吗?她说,我们三个,还有个弟弟,叫慕容高,在德国呢,读研读博和工作都在那里。我没深问,脑子里浮现的是一个头上顶着马尾辫儿的慕容宽在小饭店里忙碌的身影。慕容萍说,米老师,我问我爸为什么要请你,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你是离他最近的初中语文老师。

我大惑不解,说,这就是他请我再次吃饭的理由?还有什么其他原因吗?慕容萍说,有,他说,你长得很像我哥初中时代的班主任老师。我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同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问,你们家是本地的吗?她说不是,是离这里二百公里以外的农村的,在黄河边上,我上小学的时候,我父亲带着我们三个来到店子街的,那时候他做点小买卖。我很想问问她妈妈,但我还是闭嘴了。我也多次想问慕容宽关于他妈妈的事,但总也问不出口。别人的家事,还是少问。

我对慕容萍的印象并不很好,觉得她琐碎得很,已经完全没了村姑的感觉,完全是一个城市女人的精致。我甚至觉得她与慕容宽已经不是亲兄妹。我说,要不然,不要去家里吃了,我请老人家在外面吃一顿吧。慕容萍说,我对老爷子的建议也是在外面吃的,可是他不干,他说在家里吃显得亲、显得重视。

我的眼神躲开了慕容萍,因为我脸红了,感觉自己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慕容宽第一次看到我时羞赧慌张的神情。“亲”这个字敲打在我这个游子心尖上的感觉既温暖又惊悸,老人为了儿子慕容宽的美好生活不想放弃任何一次机会的内心世界画卷一样展现在我的面前。打心里说,慕容宽身上有我喜欢的气质,他是有根的人,他是棵树,一棵固定的树,一棵确定的树,很死板,但很可靠;而我是水,没有根,漂,有时会变成水蒸气,飘。我不知道树与水是不是婚恋的很好组合,但我清晰地知道我目前的生活观和婚姻观,在最近几年里,我仍想漂着飘着……我不想让那个把一只垃圾桶变成美丽丫头的慕容叔在我身上多思多想产生没有必要的伤害,因此,我是得去他家一趟,向父子二人分别解释一下。我不向慕容萍问这问那,简单整理一下衣着和心情,随她出门了。

慕容老爷子仍然穿着上次在小饭店接待我时的正装。慕容萍说,爸爸就是这样,一碰到他的重大事件,一定会这种打扮的。我张嘴刚要说些啥,老爷子用手揪着自己的衣摆,含含糊糊地說,你们,你们在客厅喝茶,我,我到厨房拾掇去。他低着头好像是在对他的衣摆说话,我想,此时他的脑海里一定是我和他儿子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样子。

我问,哎,那个啥,慕容老师,你哥呢?她说,现在学生放假,这么热的天儿,游客也少,他的小饭店进入淡季了,他出远门散心去了。不知为什么,我听了这番话,除了强烈的失落,更多的是为慕容宽高兴。我认为,他应该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里,带着老爷子永远离开这里应该是他的最好选择。当然,这是我的一己之见,适当的时候,我会说给他听。离开某地才是忘记某事忘记某人的最佳方法。

我和慕容萍在小客厅里聊了没几句,竟然冷场了。显然,我们是不同类型的女人,更属于不同的世界。这里面是否有女人之间对彼此气质容貌的嫉妒,我说不清楚。但无论如何,她是主我是客。她说,米老师,来,我领你看看我爸爸的房间。关于老爷子的一切我都是感兴趣的。在踏进老爷子房间之前,我极力想象一个看上去很有尊严的拾荒老头儿的房间是什么模样,应该是杂乱无序的吧?

竟像个书房的模样!

除了一张双层床和一个小圆桌,四周全都是书与书架!满满当当整整齐齐花花绿绿,我呆在了当场!我嗫嚅道,慕容老师,难道,你家老爷子曾是个做学问的?慕容萍使劲摇头,努力地憋着不说话。突然觉得那几架书的颜色对我来说是那么熟悉,连同气息也是那么亲切。细看,书架是黄色,小小房间里竟塞了七个书架!一律快顶到了天花板!一竖一竖的密密挨挨的书脊冲着外面的世界,等待着每一只去抚摸去抽出的手和去阅读的眼。我十分小心地走了进去,慢慢抬脚、放脚,怕惊动了这些像婴儿一样熟睡的书籍,也怕惊扰了这里可能的无数的梦。我从一个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是一本二十年以前初二上学期的语文课本!难怪我感觉有似曾相识的熟悉味道,原来,有我前辈们教过的书,它不是新书,上面写着一个王姓学生的名字,快速翻阅一下,全是钢笔铅笔做的标记,拼音、字、词、句、段、章,都有老师讲授、学生随堂记录的印记。透过这本书,我能看到二十年前的那个语文课堂上的情景,我能读出这个语文课本拥有者在课堂上的一蹙眉一撇嘴,能看到这个课本主人的双眸或睁或闭,或专注或游移……我又从第二个书架上的中间一层随意抽出一本,是十几年以前的一本初二年级下学期的数学课本!推算一下时间,大概是我上初中时的年代。这个数学课本四角仍明显地往上卷翘着,虽然已经被人整理并按住压实了很久,上卷的意思依然非常明显,这个课本的主人一定是个粗线条的男生,他的头发一定很密很硬且比较蓬乱,他的理科一定很好,他的发展方向应该是工程师,这个未来的工程师在他的初中年代是“吃书”的那一种,对书本的模样并不在乎,在乎的是里面的知识。扉页上写着“孙伟”,是正经八百的楷书,比较一下里面的字迹,“孙伟”二字一定是他的家长写上去的,他的家长一定把希望也写进了这个名字的每个笔画里去了……我从第三个书架上抽出来的竟是20世纪80年代初二年级上册英语课本!天啊,那个时候,我还不知在天上的哪块云彩里神游,我还要过很多年才会来到这个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人间。这个课本那么文静安详,它果然属于一个叫“马卫红”的小姑娘,这个小姑娘和我爸妈的年龄差不多。我在这本泛黄的课本上看到了两句很令我伤感的话,一句是汉语“我要是有个录音机就好了”;另一句是英语,而且一定不是马卫红写的,写者一定是男生:“I love you,I want kiss you someday.”

哇!多么美好美丽而纯真纯洁的年代!我的眼睛开始湿润,我为不能沐浴那个年代的风而感到万分遗憾……我又在不同的书架上抽出了几本,全部是不同年代初二年级的各科课本。

走过中国那么多省份那么多城市,这里可能将会是我最难忘的地方。说它是卧室,并不像,双层床的第二层也是满满的初二课本。小圆桌上也是。说它是小小图书馆也不对,这里分明是慕容叔睡觉的地方,而且只有不同年份的初二的课本。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问,慕容老师,你哥哥慕容宽是初二离开学校的,是吗?慕容萍理理她的长卷发,说,是,他是初二下的学。我又问,是他爸爸让他下的学,还是他主动下的学?她似是陷入了回忆,但表情又告诉我,她是不想回想往事的,她说,很难说清楚他是主动还是被动,爸爸常说他对我哥有愧,是为了供我和弟弟上学让哥哥下的学。我哥哥说当时是自己学习差光打架不想上学,退学之事完全是他自作主张。

是啊,时间越久,事情的原委越说不清楚。

4

一进七月,店子主街水渠两边的紫薇花全都开了,天气越热,它们每朵大花都高昂着头颅与强烈的日光争锋。在我的内心,有着好看蕾丝边的紫薇花应是娇滴滴的那种,它们应该与杏花桃花出现在软糯的春天,应是伴着春光来伴着春光走。可是不,它们偏不,它们非要在北方每年最火热的一百天里与骄阳为伍,一朵朵一朵朵地耸立在枝头,凝望着被热浪拍打得很不堪的男女人等。本觉得它应害羞,但是见到它,我却总有羞愧的感觉。它们长得像可爱的小姑娘,内心却是刚烈的小伙子,它们随夏而来,伴夏而逝,它们是真正的夏花。

慕容宽也曾盛开在这条店子街上,开完了,却不知道走,也不愿意走。他的小饭店在暑假里很少有人光顾,我在百叶窗里看着慕容宽坐在门框里,像幅画一样,头上的马尾辫儿像一束倔强的紫薇花。以前,我总以为仰视这座小楼的慕容宽只是在看我,其实不是,他主要是在看这座楼,他在凝望七年前的这栋楼,他在凝望他人生高光的巅峰时刻。

慕容萍对我说,米老师,实话实说,我真是听够了我哥老是叨叨他七年前鲜花掌声挣大钱的事儿,一遍一遍,没完没了。我说,嗯,人都是这样的吧,男人更是这样,喜欢讲述人生的最高点最辉煌的时刻。

慕容萍问我,那天,从我爸房间里出来后,我想带你去我哥的房间看看,你不去,为什么?我说,我知道你哥的房间里有什么。慕容萍睁大眼睛,吃惊地问,真的?有什么?你说说。我说,别的我推断不出,但你哥哥房间里的色调肯定是黄澄澄红艳艳的,里面肯定摆放着好多曾经获得的奖杯和荣誉证书。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嘴里射出一串“对对对对对对对对对”,说,天呀,难道你去过我哥的房间?说完,她意识到自己的话说过了,就急忙向我道歉。我长长地叹口气,说,有棵看不见的木桩子把你哥拴在店子街上了。

小饭店的兴隆热闹似是与慕容叔并无关系,他手里握着那根带钩的弹力绳,随时准备捆起各类纸质品,一缠,手脚并用地一刹,用钩子一钩,用手一提,一提溜纸货就很顺从地随着他深深浅浅的步伐在空气里自由地晃荡。大部分时间里那根带钩的绳子无所事事地闲在他后背的手里,金属钩子黄亮亮的,有时会刺一下百叶窗后面观察这个世界的一双眼睛。我想,难道是这条绳子捆住了慕容爷儿俩的脚步,让他们无法离开?抑或是有什么像钩子一样的东西钩住了他们的心他们的眼?

那只漂亮的“丫头”是这条街上最特殊的一只垃圾桶,很少有人会往里扔汤汤水水的污物,慕容老爷子多年以来精心清扫的细节改变了它的命运。更多的时候,人们只是往里扔纸质品,特别是旧书本、旧报纸、废纸箱之类。学生们是这个垃圾桶的主体和常客,感觉这街上所有学生要扔掉的废书旧本都喂给这个“丫头”吃了。有时,会看到一个学生把废书本码在“丫头”身边,齐齐整整,干干净净,哪像是废旧的要扔掉的,分明像穿着嫁妆静等婆家来接的新媳妇。

慕容老爷子来了,蹲在“丫頭”身边,一本一本地翻看那些旧书本。我现在知道他在寻找什么。老爷子永远活在他人生的最低点,活在他让老大退学帮着他共同抚养弟弟妹妹上学的那个春天,那个春天老大慕容宽还没上完初中二年级。我还年轻,无法体会这么深的歉疚对他、对慕容宽、慕容萍和慕容高意味着什么。

我在小饭店里吃早饭,我看见慕容宽向两个新朋友讲述他的过去。

那时候,慕容宽向两个新朋友说,这栋楼,还有对面那个三层楼,还有店子街新区的一个写字楼的两层都是我的职场,我有一千多人的团队,早上来开早会的就有五百多人。他的两个新朋友艳羡地看着目光灼灼的慕容宽,其中一个问,那,慕容大哥,你当时一年在保险公司里能挣多少钱?他将手臂绕过脖颈,抚摸一下他的马尾辫儿,说,最多的一年税前超过了七位数。我看见那两个人脸上呈现出的神色与我当时听到这番话时一样,同时,他们也扳手指头一二三四五个十百千万地数来数去,睁大眼睛说,天呀!百万呀?!而慕容宽则仰望着对面三楼,一脸的云淡风轻。

我吃完早餐时,他的那两个新朋友离开了,我凑过去说,慕容经理,你的故事已经是经典永流传了。他说,嗐!都过去了——快开学了吧米老师?我说,快了,这都八月下旬了,真快,百日红都也快谢了。

我们的聊天有点躲躲闪闪,躲闪一棵从未生出的嫩芽,还是在躲闪永远也不会拥有的远方的一抹青黛?我说不清。沉默了一会儿,我说,问你个事,慕容经理,当时,究竟是你自己不想上学了还是你家老爷子不让你上了?他苦笑一下,咽口唾沫,说,这么多年过去了,都忘了,应该是我不想上了吧。他说这事的口气像是在说一个与他无关的人,那个曾经的初二年级的小男生似乎与这个经历过年薪过百万元高点的小饭店老板没有丝毫干系。他又续了一句,反正,都得活下去吧。

我说,百日红的花期够长了,一百天!也够过瘾的了,但,也得凋落。

他看着我,我看着街渠两边强弩之末的紫薇花,他在等我继续说下去,我便说,谢了就谢了嘛,有啥了不起!明年再开嘛,后年再开嘛。我的话好像点中了他的某个穴位,他低下头品咂着滋味,抬起头想我和对话的时候,我已经来到“丫头”身边,来到慕容老爷子身边。我用双手摩挲着“丫头”的身体,慢慢地细细地,它的绿色皮肤(我都不忍心用“它”这个字)是那么光洁那么细腻,我像是在抚摸一个处子。它在这里立了多少年?又要再立多少年?它是一只垃圾桶吗?它不是一只垃圾桶吗?美丽而沉默的“丫头”,能读懂这条店子街吗?能读懂这个世界吗?

我从包里取出了三本初二语文书,一本是我自己保存的初二语文书,另一本是我几年前教学用过的初二语文书,还有一本是我一位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学生留给我的初二语文书。这几本是我众多藏书里的三本,属于我心尖级的。我把这三本书递给了慕容老爷子。我想,也许,老爷子那里才是这些书最佳的去处。我又想,真好,真的,当个行走的初中语文老师真好。

作者简介>>>>

姜浅,原名姜新竹,山东作协会员。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等刊物上发表十多万字小说。

[责任编辑 胡海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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