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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心绪平静,对日落时分的瞩目已持续了两个傍晚。你知道,第三个夜晚之后的另一个早晨,你将躺在一辆被金属短栏围护着的窄小平车上,由护士推着,穿过长长的医院走廊,进入手术室。当然,还是不能预测那个结果。谁都帮不了你,那种事情只能自己面对。你怯于向大夫打听,他们也并不告知你具体方案,好像很懂你,要在最后一刻才揭开谜底。于是,一切再无可能修改。被动的交付里也许包含了一种消极性自慰,一种带着快意与报复的延迟满足。
但除了自己,你还能报复谁呢?有一刻,你脑海里突然冒出多年前一位老者对你说过的一句话:没有扣动扳机的枪才是最骇人的。那么,等待切割肉体的手术刀也是。起落之间,会有一块滴血的鲜肉从你身体上分离下来,如遭了虫噬的枯萎花瓣,如不得不放弃的被整个肌体批判与排斥的“思想”——体内反叛的异端必须被执行死刑。枪与刀,不过是落实恐惧的具体工具罢了,如果不借助恐惧,它们哪有威力可言。
你想起了几张孩子的脸。幼小稚气的脸,浮现如明净的灯盏。他们的光才刚刚点亮,却同样遭遇了疾患,童年冷却、凝固在黑暗里。在上上下下永不停歇的电梯口,他们被父母抱着或用儿童车推着,像鼓胀的羽绒服包裹着的软绵绵的小圆球,只有脑袋稍稍转动,口罩上面的眼神好奇而无辜。刚刚来到世上不久的单纯如白纸的傻孩子,像破壳不久的小鸟,在胆怯里噤声,小心翼翼地挪步,并不晓得遭遇了什么、即将面临什么,一个巨大的难题才摆出第一个问号,一系列分子式就可能在破解之前戛然而止。棉帽的边缘露出被剃光头发的头皮和额角,蜷握着手指,挓挲着小胳膊,依赖且无助。有的眼睛里汪着晶亮的泪水,却并不号啕,在惶恐中抽泣几声。对他们你不能过分注意,否则他们便会别过脸去,或把头轻轻搭在父母的肩膀上。那个拥抱父母的动作代表着对陌生人的拒绝。如果在狭窄的电梯里,人们拥挤着,表情麻木,孩子们便知道不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有个小男孩在大人林立的缝隙间一直挑动着手里的钓鱼玩具,棉帽脱落,露出短而稀疏的头发,他年轻的爸爸顺手把帽子重新扣在他的脑袋上,他毫无反应。被医院绷紧了敏感神经的孩子,只好躲进自己的专注里,屏蔽着一切。
从某种意义上讲,医院是最沉默的地方,患者与医护之间省略了用于表达日常生活的丰富表情和语词,所有的交流只在疾病与治疗之间进行,机械,简洁,明了。连孩子也明白这一点,在进入医院的那一刻,他们收敛了在家中的放任,像躲进森林小屋,警惕着狼外婆随时出现、砰砰敲门,惶恐中不敢作声。他们纯天然的水晶般的懵懂一下子被磕碰了边缘,人间的“异象”露出了坚硬而狰狞的一角。他们看到原以为最强大的父母也要遵从医生的意志,他们似懂非懂、无所适从。他们越来越不愿说话,那些不想说出的话会像种子一样埋进心里,终有发芽的一天。
他们的眼神照见了你多病的幼年,“不要打针,不要”。你祈求着父母,他们用汪着的眼泪与你共情。疼痛与哭泣是助长剂也是浓缩剂,在它们反复的浸泡里,你很快长大,童年短暂如几声抽噎。选择性记忆往往筛掉痛苦,但对孩子,疾病却是埋藏最深的记忆,敏感、讨好、察言观色、小心翼翼是它的分泌物。沉浸于任何一件玩具,对枯燥、重复的游戏着迷,不愿多一句言语……疾病附身,像犯了重大错误,借“玩物”逃避 “罪责”,反反复复将那些词语的种子按进心里。“不愉快的童年”,那是海明威心里的种子,也是很多孩子心里的种子。原本,孩子痴迷的应该是你小时候玩过的万花筒,一只眼睛贴住圆圆的小孔,慢慢旋转,里面光灿、夺目的彩色冰晶排列组合,魔幻般的图案,就像一个迎面打开的未来世界,一个很快被关闭后仍无比想念的世界。那是母亲在你生病时在医院门口买给你的,恐怕也是你今天有悖常理地喜欢这所医院的缘由吧——你在沉默与安静中看到了自己。但你不希望有一个孩子出现在这里,病案、诊断、处方、药剂、手术……那些干瘪、尖利的术语无疑是对他们的“判决书”。
5
然而,不得不说,这里也是一个有趣的所在,像一道谜题充满魅惑和趣味,谜面虽枯燥,谜底却幽深。
这冬日荒芜的大地,容纳着一片嘈杂、拥挤、破败、脏乱、无序的城乡接合部。缓慢涌动的车流,横穿马路的行人,低矮成片的百货店面,热气蒸腾的熟食摊位,低音炮般的噪声由远而近,敞开的门头房像张着大嘴呼吸。所有的忙碌都近在咫尺,交叉层叠,粗粝、低端的生存景观在刺骨寒风里亢奋、热烈着。这是接近春节了吗?你看到了摆在门边案板上的猪肋扇、羊杂碎、敞开笼屉的包子、捞进碗里的汤面、玻璃盒中的麻花和点心,货架子上貌似水灵新鲜的瓜果蔬菜。你嗅到了掺杂着土腥味的缕缕香气迎面飘来,一股风将你脚边小摊上摆放的大人物画像掀起一个边角,又将一层黑土吹覆了上去。
这一切接近于你小时候乡村大集的景象,但冷清多了,人太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准备进入静默。没有鞭炮齐鸣、浓烟大作,没有扯破嗓子的叫卖,更没有坐在坍塌了半截的土墙根上、穿着黑厚棉袄、抄着手、用冬阳般混浊的目光朝集市张望的垂暮之人。但这里却已超越了乡村的速度,不完全是午饭滋滋啦啦的油盐酱醋,而是放下手里的筷子就可以卖卖物件的从容、悄声追赶城市生活的步伐与节奏、刚开始起步的可以遮挡某种粗陋的“富足”……不紧不慢,一片坐以待客、独享生存的架势。银行、药店、鞋店、布店、服装店、内衣店、杂货铺,水果店、干果店、包子铺、快餐店、麦当劳、肯德基,海参店、礼品店、义肢店、假发店、有机灵芝店,牛肉汤、羊肉汤、菜煎饼、肉夹馍、甏肉干饭、西安凉皮、南京小笼包、岐山臊子面、蒸汽石锅鱼、手撕大骨头、河南滋补烩面、三江源牛肉拉面,网吧、台球、浴池、理发、足道、按摩……品类繁盛,一应俱全,那能让你消费一辈子的架势,统统装进了二层的水泥廉租门头房里,硬生生地把马路夹在中间,延伸到远处。只是所有的物类都缺乏光鲜亮丽的奢华气质,而只有一个“满足基本生活”的标签,还有一个“满足病人、家属及陪护用度”的标签,人们目标明确,直奔需求。
经营各种店面的大多数是守门店、看孩子的妇女、老人,骑电动车拉货的汉子,游荡至此的外地租赁者。他們曾在土地上劳作,健康、豁达、肌肉饱满,使得这城乡接合部居然有了一种结实的安稳,一种粗乱其表、闲逸其中的内敛、壮硕之美。昔日的田园被解构重组,乡土大地被水泥覆盖,粗陋的建筑披着一层“烂尾”的袈裟,门窗、墙壁错落如斑驳的百衲,沉寂中渗透出瓦解与创建同步进行的激情。一种隳颓与新生并峙的后现代景观。一处流浪世界归来、一无所有后的最终居所。却同样流淌着从城市草创时代溢出的一部分雄性激素,同属人类荷尔蒙的势力范围冲击与漫漶之地。
当然,你也可以这样看:城市如一个个巨噬細胞,不断侵蚀着昔日的田园,癌化着它的躯体。城乡接合部就是那巨噬细胞模糊的边缘,晦暗、混沌、潦草、粗蛮,带着强烈的占有欲和入侵性,寻机蔓延、扩散。于是,这里遍布生存的草创或遗留之物、坚硬而丑陋的建筑垃圾,“田园将芜”的喟叹和“新垦地”的期许都成了遥远时代的挽歌。但也同时生长着另一类茂盛、操劳、奔波的平凡和朴实,为城市庞大的躯体输送养分,并不断分解它的排泄物。它是城市的“牺牲者”,却没有历史——“历史的叹息起于废墟之上,而非天地之间”。是的,除了兜售、等待、奔忙、喘气、咀嚼、排泄,这里没有叹息,没有思考,没有华贵被褥下软塌塌的勃起。
也许,它还是一根被斩去了树冠的树桩,根须与辽阔的大地仍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尚存重新发芽的可能性——你从来自四面八方俨然已成为土著的那群人的眼神里能看出一丝端倪。不过,废墟终将出现,当城市肥硕的“战袍”覆盖的那一刻,横冲直撞、排山倒海的铁甲工程机械和技校培养出的操作人员将荡平这里的一切,让被遗忘的乡愁之上再加上一层钢铁水泥的封土。但不是现在。而当城市逐渐沦陷为“精神的废墟”时,它莽生的壮硕与强劲比城市的更高贵,更有胆魄,更值得尊敬——它就发生在现在。
这是你的错觉吗?不,你曾经生活在类似这里的一个地方,在你的青年时代,在傍晚沿街的小酒馆里,你与多年后离散的女人临窗而坐,卡车呼啸而过,桐花纷落如雨。你确信,生活开始了。一角脏乱之地足以容纳春夏的勃勃生机,马路两边人行道上的窘困生活被小矮桌上的啤酒、凉菜和肉串滋润着,要用漫长的岁月让它们变得凝固、僵硬、难以咀嚼下咽。
城市的边缘地带充满着养分。你不知道深入这片城市的“飞地”是否也是因为缺乏了某种“养分”。“飞地”是感觉上的,实际它与城市已连为一体,但仍让你觉得它们有本质的不同,有一块巨大的“空间”将它们隔离——空间是分种类的,不完全的地理意义上的。它只是城市的衍生物,或医院的附属品。是一座医院赐予这一切,而这一切又被医院收拢、镇住,不敢大肆声张,带着一种压抑的神态。人流、车流在喑哑中熙来攘往,川流不息。爱与痛的川流不息。时间被凸显出来,在一切之上,在一切之中。城乡接合部兀立在时间的笼罩下,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蝶变。你想过这个问题,如果隔上一年再来,恐怕会看到一个面目全非的陌生之地。但愿不会再来了,你想。时间强化着它的声音,强化着它穿过某个空间时的忌讳。
很多次,你从病房乘电梯下楼,悄悄溜出医院大门,主要的目的是觅食、购物。但你在外面逗留的时间越长,就更疑心那是对人世尚存的过度贪恋所致。明明并不饥饿,到了饭点还是义无反顾地迈开脚步出门,急迫,匆忙,像被朋友唤出去喝酒、吹牛、漫游。你故意将购物分为多次,一次是购买睡衣,只一种便宜实惠的款式,穿上去像个避世的僧侣;一次是购买塑料盆,用以洗脸、洗衣;又一次还是购买塑料盆,准备手术后用稀释的高锰酸钾液清洗刀口;更多次是去吃牛肉包子,推开门,冷风呼呼地灌入,细碎的雪花跟着飘进来。你才意识到,这样的店家,没有大块的牛肉和上好的水酒,真是遗憾;掏手机而不是扔几粒碎银子付账,真是遗憾;出门后,身子既不晃荡,手里也无哨棒可拎,却是捏着一个塑料盆,真是遗憾,且猥琐无比。左右看看大街上人,个个捂着帽子、戴着口罩、缩着脖子、两手空空,真是遗憾……却又立即释然。
进进出出,你熟悉了医院外的街景、大门内分流人群的隔离栅及用于收束过道的红色天幕。除了防控,这里没有更多细节。出示健康码是唯一的细节。细节被一个特殊时期简化、省略,人们朝着一条通道归拢、进出,就像树木进入严冬。但树木还有漫长的循环,有迎回春天的固定方式。而进入医院的人,余生忽然缩短得像被通缉的逃犯,除了丢弃和隐匿,把原来的从容、琐碎遗忘了大半。有人说,“意义就是细节”,细节是表情、动作、颜色、爱憎、热烈、冷漠、慵懒、期盼、失望、哭笑、欢愉、言语、沉默,是只有生命拥有的善或恶、洁净或污脏、沉着或蹇促、胆怯或放纵,是 “活着”的东西塞满了过程。“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在被简化的日子里,你还能“善”自己的“生”吗?你明白,唯有疾病不听从任何意志,带着与你的身体“鱼死网破”的叛逆勇气,像一个独裁者,一个专制、愚蠢、粗鄙的大帝一样毫不妥协。多少患病的肌体能经得住这恶症的循环呢?不过,疾病的肉体尚存希望,可以手术、服药、靶向治疗、有的放矢……
这一刻,你忽然怀念起市区公园和街边花园的广场舞、夜晚吹萨克斯的老者、站在音箱边唱着怀旧老歌的退休大叔、举着手机相互拍照的情侣、站在滑板上表演高难度技巧的少年……他们闪烁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沉湎、缓慢、深情、高调、顽皮、坦然。像浮现于很多年前你生命的那个中间地带一样,在湖边,在公园,在游廊,在广场,在街前,在入云的广厦和矮旧的平房间,混淆着年代的背景,跳跃出你的视野,浸染了遥远又亲切的光晕。
怀旧是一种情感需要,仅此而已。如果你回到往昔,你同样会怀念现在乃至未来,只要你经历过。一度,你不喜欢那样的自给自足,总觉得要到外面转转,走得越远越好,背着帐篷跋山涉水,快意恩仇般游荡江湖,似要决绝地扔下一个时代,逃离世间的“拖累”或“慈悲”,从身体里蜕脱出另一个躯体,把身后的一切丢进虚空。后来,你否定了自己,世界再大也不过坐井观天,天地慈悲亦不能令你洗心革面,还不如退缩回来,干脆让无所选择成为最佳选择。母亲的这一生不就是这样吗?祖祖辈辈的这一生不就是这样吗?能一直“这样”,也是好的,向世界投降,再多的荒凉都不过是生活的点缀——那时,你怎么就看不到今天呢?如果能,你完全可以提前几十年就在无所选择中陪着时间顺水行舟了。
你想起有一次去探望母亲,她猛然间问了一句让你无比吃惊的话:“我的腰鼓呢?我的鞋呢?”思维混乱的母亲是因为见到你才想起过去吗?你曾看着她和同事们在学校操场上一蹦一跳地打着腰鼓,砰砰砰、哗哗哗的节奏汇成一片。丛林般挥动的臂膀伴着双腿踏出的铿锵,让你渴望一顶军帽、一枚袖章、一把带刺刀的钢枪。那是一座城市的前身,也是你的前身。但刺眼的、光辉灿烂的白昼,从没抵消你深夜的噩梦,你常梦见身子飘起来,在儿童医院门前昏黑的小广场上飘荡,巨大的飞蛾围着幽暗的路灯和你的脑袋呼呼地旋转。你睁眼看着屋顶,听着父母沉睡的呼吸,无法入睡……
这医院里面也有片小广场,旁边的建筑是20世纪中期的,也许曾是个乡镇医疗所。乡村没有腰鼓队,两脚踹开荒山秃岭的都是“铁娘子”。那些影像统统消失了。它等待有多久了?夜幕下空空荡荡,没有舞者,没有玩滑板的少男少女。
你出入不必排队出示健康码,只消稍稍撸一下袖口,露出手腕上的住院手环即可顺利通过,仿佛某种炫耀。那个白色塑料纸环说明你的核酸检测有效,是你的“通行证”。你漫不经心地进入院内,拐个小弯,去看那些高耸的树。
法桐、白杨,一片叶子都没剩。凌乱的树枝像天空掉在地上摔出的裂缝,寒冷的空气把一切变脆,包括热烈的感情。冷寂的医院。雪霰粗粝地扑打在脸上。前一天的灰斑鸠沉闷单调的叫声消失了,它来自那最远的树上。这些树长了很多年,远远超过你的年龄。你几乎肯定,此前曾有一次见过它们。是的,很快,你就确定了那个年份。时间隐藏在树里,它们不会丢失,它们守望在原地,会知道很多事。“树犹如此……”人们总会想到那句话。
你还注意到办公楼前的那架紫藤,春天谷雨前是一道引人瞩目的风景,芬芳灿烂。可春天远没到来。几根胳膊粗的身条,像遭遇了难忍的疼痛,扭动如麻花,刚把触须般的枝条搭在架子上,便昏死了过去。紫藤是医院的魂魄,那些逝去的人会把更多的春色覆盖在它身上,开出过分浓郁的花束,散发过分浓郁的芬芳。它不像病人,它能在最后的日子一串串地展现复活。扭曲的、挣扎的紫藤如缠住拉奥孔的蛇。老师说,美凝固了瞬间的动态,动态里充满能说话的细节,让你感觉到疼,感觉到美的窒息。有道理。为什么花香能让你大口呼吸?是因为你对这老藤爱得深沉。为什么纷扬的大雪能让你呼吸急促?是因为它覆盖了一望无际的苍茫大地。美得窒息。麻醉之前,也是这个样子。呼吸,深呼吸,无知无觉,死亡一般,沉沉睡去……缠紧的蛇松开了扭绷的肌肉。
离开藤萝架,你走失了。夜色浓重,你走错了路。明亮的路灯包裹着一层光晕,雪雾之中看不到高楼上那个巨大的“8”字。返回去重新寻找,独自玩着小时候 “藏犸虎”(捉迷藏)的游戏。想到疾病,便想到游戏。父亲在你挨针扎的时候说过:“儿子,这是个游戏,就是捏一下你的屁股。”《美丽人生》那部电影里,父亲圭多也对他儿子那样说过。可每当你做错了事,父亲就让你趴在床上,扒下裤子,拿着一根母亲用来缝衣服的针,把针头夹在手指缝里,装作扎你屁股的样子。你在恐惧里号啕大哭,在求饶中陷入黑暗。每每在当晚,你会再次梦见身子飘浮在儿童医院幽暗的小广场上。你像一匹小黑马奔跑在路灯外的黑暗里,踩着电线杆,惊慌失措地往前狂奔。多年后,你惊讶地读到了约瑟夫·布罗茨基的《黑马》:
灯光之外的夜空真黑啊。
如此漆黑,黑到了顶点。
如此漆黑,仿佛处于针的内部。
……
它仿佛是某人的底片。
6
现在,你很少做梦。不再哭泣,是因为恐惧被埋藏得更深?没有。你早已发现,生活原来如此,不过如此,如此而已。
几天来,你尽量持守一念,不为期望,不为祈祷——唯有耶稣可以“返回孤独之地祈祷”,而是专注于放下或遗忘——其实也是一种妄念。有时,会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白亮的圆形灯罩发呆,想长出长长的手臂去抚摸它光滑、温热的流线,那可能是天穹的一个弧,可能是沙丘的一个顶,或者女人的一顶帽子、一种持久而温煦的眼波、充满善意的躯体的一部分,抑或死亡的隧道,饱满、圆润、平静、祥和,是打开与闭合的完美统一,接纳而不拒斥。
有时,你会将隔离床位的帘幕拉上,让带着均匀垂感的褶皱与光滑的墙壁联手,将四周掩起来。有时,你还会把卫生间的门打开,刚好挡住病房门中间那块竖着的长条形玻璃,再拉上另一张空床的布幔,背对着门,将头靠近窗户打开的30度夹缝,做贼似的抽烟。有時,躺在床上久久地合眼,冥想般把过去的拉近了看,把眼下的拉远了看,总想找到一个理解命运的视角和宽宥自己的理由,就像一个傻瓜非要写一部赞美生命和智慧的诗篇……
那些天,你像一个孩子一样布置、摆弄面前和脑海里的一切,像一位浅薄的哲学家那样思考、判断,哀伤、痛楚、自乐自娱。只是没有恐惧,甚至充满感激。感激是因为看到了某种“共享”而非“独有”,想想不正如此吗——很多人与你共享疾病,所有人与你共度人生。
疾病把你撇出了“尘世”,让你自我封控,命令你去经历来苏水和酒精喷洒的“枪林弹雨”。你把这理解为意外的奢侈,但尚达不到某类养尊处优者可以日复一日的程度。在这里,你见到了很多被平静掩藏的愁容,被折磨损耗的缄默,被时间计数的余生,却不曾听到一声痛哭。没人离去,他们都在陪着你,而且,不久之后,你将毫无悬念地重返故地,继续驯服地忘我地忙碌地工作,借以养活肉体和尊严。那些必将继续下去的仍是岁月如常、年日如草、波澜不惊。或许还有更为庞大的静默。
当然,还有那么一两个瞬间,你也领教过疾病所带来的“有罪的幻觉”,如一道阴翳闪过灵魂。尽管无法确认那隔世 “业力”的真实来源,那缕“投影”也飘忽难测,但它的擦痕粗粝,终会导致一次忏悔的默念。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你如此这般劝慰自己。谁不是?你不是吗?母亲不是吗?
呼吸,吐纳,很快进入轻虚虚的睡眠,仿佛逡游在夜深人静的广袤天宇。大地平沉,万物闭合,星空混沌,时间萎缩。只有在夜里可以放弃对另一个地方的沉迷、对一具肉体的执着。
你愿意永远在这里待下去,让这里变作你的余生,当然它必须短暂。因此,明天,你同样愿意赤裸着享受被一遍遍涂抹碘伏后,绵绵若存的轻微气流掠过皮肤的沁凉战栗。身体的细菌和污垢被清除,你洁净如婴儿;你愿意在全麻的昏迷中,坦然地接受大夫划开平日里被衣服深深掩藏的羞耻,让他们随意处置内部的纹理与结构。你失去的意志将让他们的白大褂变作投降的旗帜——你此后对生死的无视必将成为他们无法治疗的“痼疾”。 “所谓疾病,就是一种日常化的身体暴力。”既然医生从来不能平息这类“暴力”,既然世界充满疾病,何必再与疾病为敌?如果疾病能让人类放下傲慢与残忍,在自顾不暇中无法实施邪恶,那就让它存在下去,因为你看到,瘟疫过后,战火再起。战争的死亡甚于瘟疫。
加缪说过,疾病是一座修道院,居住其中的一员,必然会遵守它的清规戒律,获得静谧和灵感。你喜欢这份假想的幸运,至少在其间貌似掌握了“删除”时间的技术,可以将遭遇过的某些晦暗章节利索地剔净,以便让另一些章节看上去更加明媚、绚丽,或许还很灿烂、光洁。
不过,这般臆想往往浮出于软弱的一刻。对于你,哪怕稍稍沮丧,也难免矫情地以遥远的“死”抚慰疾病制造的享乐和损毁。“死”凸显着“活”,“活”已普遍性地退缩进自我,而脱离自我的那些普遍性的“活”才是假的、可耻的。今天,男人们不会再说 “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了。语境迁徙,有些话语或行径已变得滑稽可笑甚至有害。平庸才是切题的人生。学习与习惯平庸是一道世界性难题,因为人人都在拼争,并要面对虚假、疾病、瘟疫、不义的战争,甚至对它们的赞颂。不断扩充愚钝的疆域,才能练就非凡的智慧,成就一个悲观主义者的乐观情怀——它麻木却不乏悲悯,虚幻却不乏警觉。它相信垮塌之后还有长满荒草的原野,抑或深不见底的渊薮同样值得遨游。谁说生命末端衔接的不是死,而是奇迹?无非是借助生命去完成一次人生的冒险,尽管最大的可能是——奇迹永远不会发生。静默才是真正的奇迹,在沸腾与喧嚣里,静默且平庸的小众,或能成为奇迹的风暴眼、策源地。
于是,几天下来,你觉察到了与人群隔离的轻松、舒适。 “故地”变得遥远,远在想念之外。你缅想美妙的经历,像打开尘封的册页:高山、峡谷、草原、河畔、海边。夜间,它们浮现在脑海里。不停歇地行走,在旺盛、葱郁、茂密、明亮中突围,披荆斩棘,倾听天空的汁液流淌进大地和植物的声响。你充满对遥远事物的兴趣。你有一条“游离”的命,哪怕在对峙与背叛中遭遇“存在与虚无”的尴尬,但“虚无”令人心安。你现实的时间表盘上,惺忪的黎明和倦怠的黄昏占去了最大的区间比,像华阳宫千年柏树上的猫头鹰,它与你几乎在同一时段睁开眼睛。那是你“另一世”的化身,你此生的“另一世”。一个世间太拥挤了,就有人想“生活在别处”,这“别处”一定要与爱的节奏基本吻合,需要不断寻找。那是游荡在崇山峻岭间的岁月,在森林湖畔居住帐篷的日子。你与那些陌生人没有任何共同背景,你们生死相伴,然后各奔东西、互不牵念。
那样的记忆真是好。边行走,边遗忘。穿过大地的镜子,你与大地仍旧空空如也。从这个意义上说,医院,也是“别处”。真实到唯余疾病,真实到卸下了所有面具。面具的作用无非为了遮住一张真实的脸。医院里晃动的每张脸都是真实的。在这里,所有的人都身份不明,是每天在走廊上插着尿管、挂着尿袋、穿着睡衣、推着吊瓶架走来走去的不同年龄的陌生人。你不必与他们说话,他们也从不主动问你就像当年与你游荡山野的那些人一样,山野是你们的“共同目的”。
這里还有一个别处不能比的优势:处在城郊,远离闹市。尽管同样人影缤纷,但巨大的场地稀释了瘀堵,一颗“静穆”的内核分解着杂沓和嚣嚷。何况南边还有一条小河作为与院区的自然分界,有举目可及的萧疏的林木把冬天描绘得寂静而生动。
路边、停车场挤满了各种车辆,不留一丝空间,但上面的天空辽阔,枝柯交错,光线明媚。那些安静的车辆就像一座座露营的金属帐篷。冬天最后一场不大不小的雪将它们的顶棚和挡风玻璃覆盖,看上去更似一座座童话城堡,充满对生病的孩子们的善意。皑皑白雪抚慰这里的一切,柔软,空旷。
你多次往来于病房楼和营养餐厅之间的小路,把脚步放得很慢。木头步道旁边有一座旧楼,楼前的草坪上十几棵悬铃木长势蛮壮,光裸的枝杈挓挲着,像撑开天空的伞骨。时有几只乌鸦和喜鹊张开翅膀从树枝上飘落下来,在草丛和残雪间肆无忌惮地蹦跶、觅食,毫不理睬近在咫尺的跫跫足音。你怀疑决定在这里住下来,部分原因是这条让人感觉舒适的小径。
还有,你记起来了,其实在仰望院内那些杨树和悬铃木时就记起来了,如果你对此处多少有点情感的成分,是因为此前你曾来过这里,时隔的年岁已超过你活过的一半还多。
32年前的夏天,学校放假了。你与一位异性同伴骑车离开市区,一路西行,穿越西郊苗圃,途经废弃的军用机场,奔波两个半小时,来到这所医院,寻找一位治疗专家。有位远房亲戚患了脑癌,急需一种名称古怪的药物。亲戚托了亲戚,派你到那位专家办公室去取药。具体的细节全然忘记,与女伴的对话更是想不起一句,只记得她开朗的笑声和胖嘟嘟的面容,那种侧脸看着你的粲然,如绽放的美丽蜀葵。那时你们年轻,单纯如水,不知如何现实而理性地安放彼此、布置未来。你们挥霍时间,激情与眷顾却不能被时间保鲜,不能像胶片那样贮存记忆的影像,供日后翻看、回顾,更不能重返流逝的现场。数载之后,你仍不忍反观旧迹,陈年册页上满是潦草、错误的演算。那些凌乱得互不相干的残片,像被风席卷的落叶,滚落进遗忘的渠沟,消隐无踪。雁过荷塘,影留身却不留;雪印趾爪,鸿飞哪顾东西。
眼前浮现出幻觉。病房外一团漆黑,窗玻璃上贴着一张苍老的面孔。你的脸。晦暗,粗丑,积满疲倦。是你吗?背后的灯光不会投射出另一张。在空中,她还是年轻的模样,慢慢弥散,消失在时间的另一端。在楼下不远处的树林里,转身之间,闪入黑暗。时间只能是一条笔直延伸的线,如果它发生错位,世界将诡异无解。好在,你见证过的事件均不超乎正常觉知,让你能够领受,哪怕是悲剧。也好在,没人能记住整个一生。
你听见一声隐隐的叹息,发自身后。
那时,城郊仍是一片开阔的田园,连接着黄河滩涂水洼明亮、草木恣生的湿地。到处是植物和它们的阴影,水木的气息清澈、浓郁,呼呼的热风激荡耳鼓。村居、荷塘、稻田、果园、玉米地、无人涉足的杨树林、作为驻军禁区的岩谷秃岭……蛙鸣与蝉唱,辽阔的天空,青春与幻想颠簸在路上。一次愉快的骑行,漫长又短暂。你几乎忘掉了肩负的重要使命。
数年后,她已不知去向。可你又在哪里?那个燠热的夏天,你从未料想今天能再访这座孤零零矗立在西郊大地上的医院,而且一住就是十余天。曾经,你想对某人说:“就当我出差了,莫算归期,更莫等待,最可能是一生不回了。”现在,你推演最多的却是疾病与技术的关系,那个过程和答案却不在你手里。你设想了诸多“如果”,医生最后落定的很可能都不在你的“如果”之内。你的亲人、朋友也以排斥你的“如果”来安慰你。暂且,你在他们的生活中也消失了,他们不知你的去向。他们有时候甚至同样不知自己的去向。谁没面对诸多“如果”呢?生活一如既往前进,各种“如果”终被抛在身后。
如今,你们也许有了一种共同体验,总会在一年岁末的某个时辰,感觉发生过的一切都集中在昨天或前夜,如老人絮叨的那样,越是久远的越是清晰了然。在中年之后无数失眠的夜里,你试图看清楚散乱的缅想掠过的事物,它们闪回如默片,却不能持久,只有黑夜和混沌的意识直抵黎明。
在医院的第一夜,你想起复活节岛上的摩艾石像。你像极了它们,站在茫茫人海的岸边,怀揣悠悠千载的孤独,守候,等待,寂灭成一块石头,不知所从何来、所之何往,更不知遥远的那边会走来什么,或者再等上几世几劫终究仍是空空如也。“唯识无境”。所见无非阿赖耶识的投影,刹那生灭,你不过是在幻象里反复折腾。然而,即使是空,你也愿意把所有的经历再重來一次,包括业已遗忘的人与事,乃至病痛;如果用所有的病痛换来一次原原本本的回顾,你也愿重新活过。这种感觉会在寂静的时候突然强烈,便是痛,也会爱,永不悔改。
7
医院本质上是一处安静之地,就像它具有代表性的白色,白色床单、白色被褥、白色枕套、白色被罩、白色窗帘、白色大褂、白色护士帽,白色的清晰、冷静、寂静、坦然、纯粹、理性、安详。这是医院的独特美学,与其他相配套,它强调、执行规约、流程、秩序、逻辑、服从、配合。色彩的理性,线条的理性,抽离生活的理性。冷,寂,静。被动的带入者。你。他人。世界。隔离,独对。一边是不能承受之重,一边是逃脱凡尘之轻。这里没有纷纭世相,没有利益、争端、嫉妒、仇视、轻蔑、夸张、矫情、赞美、宣示、站队、表态,没有虚假的表情和各类生存的“合目的性”。当然,这里也浓缩了关切、呵护,爱或以更多沉默的方式进行。这里简约、精准到只有手术刀的艺术,没有任何魅力。人们安静地等候,守候世上最艰难的疗愈。
“你们周遭有太多的魅力、真理、爱,但是你们很少放慢脚步去注意、去欣赏、去感激。有时候要等到悲剧发生,或失去什么以后,你们才会被点醒,但是没多久,你们又重蹈覆辙。”还是那本书里的话,你坐在病房的折叠椅上,从书页里回过神来,站起身,走到窗前,朝外面无边的黑暗遥望。只有几点微弱的灯光排列在公路上,夜色浓重,仿佛雾气或雾霾把人间的真相都掩藏了起来。
那个夜晚如此难熬。你偷偷下楼躲进吸烟室吸烟,然后走出去,在小广场徘徊,想:再也不能吸烟了。你在等待一场雪的到来。不知过了多久,你回到一个人的病房,关上门,打开那扇缝隙只有30度的窗户,又偷偷点燃了一支烟,将烟雾吐出纱窗。然后又点了一支。
时间终于到了。天光大亮,上午的某个时刻像一层白色的布幔将你笼罩。服务人员将平车推到你身边,你换好手术服,躺在上面。他们把你推出走廊,进入电梯。下楼。转弯。复进入一个很大的房间。等待。一排病人躺在和你身下一样的窄床上,仰面朝上。你侧脸看到身边一位中年女士,她微闭双眼,似乎已经睡去。她的左边是几张毫无表情的脸,一律朝向天花板。淡定得像在与世界默默告别。某个沉重时刻正在临近。“要有坚实的肩膀,能靠上疲惫的头。”你看到他们正疲惫地睡去,头陷落在沿角翘起的枕头的“肩膀”里。
“电切”,你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似乎是,生命和肉体可以更信任地交付给电流、电脑、键盘、鼠标,将“边缘模糊”的可怕含义让精确的透视和计算划定出被切除的范围、大小与深度。身体的一部分被剔除,从一个整体上分离出去,意味着它不再是你的一部分,它源自体内的背叛或起义只能用剔除的方式镇压下去。没有人可以承诺它的残兵游勇永远不会再度集结、卷土重来,最终颠覆你生命的政权,逼你在人世间退位,让一个人的朝代从此一去不返,进入无边的死亡之谷。但你视之必然,那被祛除的部分,可能是肉体的鬼魅,可能是幽暗的记忆,而生命如一艘在大海上随波逐流的船,毁损的局部理应被割舍、丢弃,毫不可惜。溃痈虽痛,胜于养毒。痛者,整体必须为局部付出代价;弃者,局部必须为整体做出牺牲。细胞、分子、血液、毛发、角质,接受一次劫难般的清洗,实则是隆重的礼遇。痛,必须被麻醉淹没。生命,必须丧失一部分时间——在那个时刻,你将一无所知,连梦都不会有,世界亦将退席 。
进入手术室。几张面孔在周边晃动。白大褂,集体记忆中的一个确指。你睁眼细数无影灯一排排明亮的颗粒,整饬而有序的组合排列,似乎代表着精确和镇静。手臂被推入一针。皮肤和血管能感到刺入的轻巧和微弱的疼痛。有人用一枚口罩样的东西将你的嘴和鼻子盖住,手掌轻轻按在上面。“深呼吸。”他指示你。你深呼吸。“用力深呼吸。”你看不清他的表情。你的眼前开始模糊,当第三次被指示深呼吸时,刹那间,你失去了意识,平生第一次“当机立断”般地睡了过去。
麻醉是真正的人道主义,食物链顶端的人道主义。它保证了医生在你身体里探索的时间和广度。你只有被打开,那个谜底才会出现。
当你再度清醒过来,你意识到,你又“回到了今生”,并恍然记起,在被推入手术室的一刻,你说了一个字:“爱。”如果你再不能醒来,那就是你留下的最后一个字,不是给世界,而是给你爱的人。你忽然感到满足。你以为可以为此流下泪水,但那种矫情没有发生,你甚至感到离别的快意。而清醒后,你只觉得口干舌燥,这是第一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你失去了吞咽功能,无论怎么用力,喉咙就是瘫痪着。这让你意识到,生命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别的,甚至不是爱,而是吞咽。
8
你设想的诸多“如果”果然都没发生。很快,在使用完塑料盆里的高锰酸钾液之后,你就挂着导尿袋在病房的走廊上来回溜达了。如果要下楼,就把那个1000毫升的白色袋子放空,塞进外裤里,谁也看不出异样。你和他们一样,穿梭在大街上。你想,其中有没有腰揣尿袋的人?
街上行人少了,医院里也是。已接近腊月的末尾。天总是阴沉着。
病房里又住进一位八十来岁的老人和他的儿子。那位壮硕的紫脸汉子从边远的高原回内地陪护父亲,声音高亢而热情。交谈中,你了解到,你们差一点就有一位相同的朋友。这一下拉近了你们的距离。但他没时间与你多聊,他的父亲不停地唤他帮助解手、吐痰、喝水、吃药。夜里,他们鼾声大作,你再也无法入睡。
第二天,你让大夫给你调了另一间病室,一切又安静下来。汉子跑过来致歉,你觉得没什么,他的鼾声也许是适应不了过浓的氧气。他已不像一位领导干部,在医院,他是他父亲的儿子,显得小心翼翼,生怕做不好其他兄弟的榜样。他告诉你,他们几个兄弟轮流陪护,要在医院过年了。
白天,挂完吊瓶,你就走出去。你将尿袋塞进右腿的裤管和秋裤之间,将导尿管用腰带扎住。
再次进入楼下花坛和泰山石西面那个很小很破的吸烟室。推开那扇玻璃门,点上一支烟。面前垃圾桶上的金属圆盘里堆满了各种品牌的肮脏烟头。你坐在长条凳上,定睛往外看。一面墙上竖着背对着你的大字标语。“英”“业”“干”“高”等意义伟岸的字一眼就能认出来,反与正无须分辨。墙那边是一个更为严肃的单位,担负着更为重大的职能。院内四方盒子式的建筑已老旧,来自某个标志性年代。你突然觉得冷,里面与外面一样冷。摸摸腰间的尿袋,却是温热的。
纷纷扬扬的细雪飘落下来,楼门前的小广场已经铺了一层洁白。病房楼只有几个人进出,掀动沉重的棉帘。吸烟室北面的路边停满了被雪蒙盖的车辆。一个沉默的男人推门进来,挟裹着一阵潮湿的冷风。他坐在你身边的条凳上,点烟,面无表情地大口吸着。烟雾被玻璃反弹回来,弥漫了狭窄的空间。你开门走出去,迎面而过的另一个男人一边点烟一邊跨进去。每次进入吸烟室,你都遇上几乎同样的场景。抽烟的男人,可以进入凡·高的画面。
他们无疑是病人的家属,熬不住体内尼古丁严重缺乏的煎熬,从病房大楼里急急地跑出来,平息体液中化合作用的失衡制造的焦躁。他们知晓,吸烟室是一个可以让人定神思忖、盘算的地方:亲人的病情、能挨的时限、花费的多少、未来的安置,乃至餐食的内容、急需的物品,等等。
在出院前的几天,你多次穿过工地旁边的小路去营养餐厅吃饭。整座医院的病人及家属在同一时段集中到那里,热气腾腾、川流不息。餐厅集中了各路摊贩,统一管理。饭食花样繁多,排开两溜柜台,在叮叮当当和语音嘈杂里冒着热气。厅内居然还有个小超市,摆满糕点、方便食品、水果。充钱、刷卡、排队,然后把包子、油饼、水饺、稀饭、煎蛋、糕点、炒菜等等摆在长条桌上,埋头便吃。吃完,拎起给病人打包的塑料袋,一挑棉帘跨步出去,冷空气便忽地灌进来。你想,这里的摊贩不必担心因疫情歇业。疫情能让城乡停摆,但阻止不了各类疾病的发生和张嘴吃饭的需求。
你闻到了空气里的异样,像小时候年节迫近时那远处鞭炮零星的钝响。你该出院回家了。
9
你回到了母亲身边。她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你没提及自己“失踪”的原因,你看到母亲的病体似乎有奇迹出现。她可以进养老院了。母亲的眼角挂着泪水。“你妈说不出来,但心里明白。”他长舒口气,“过年我们就去养老院吧,和你妈过年。”
然而又一轮疫情突起,养老院封闭管理,让原本每天乘公交车前往探视的父亲怅然若失,他挺直的前胸突然含了进去。“我和你妈这辈子是第一次分开过年,快六十年了。”他说,“你妈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妈。年轻时还不是这种感觉。”你不懂,有时候,你看到父亲抱住病床上的母亲,一遍遍吻她的额头,就会别过脸去。
年后的一天,父亲软磨硬泡进了养老院,回来说:“你妈左腿肿得硬邦邦的,粗了一大圈,怀疑是血栓,而且出现了尿潴留。”你陡然一惊,立即决定叫救护车把她送入医院。果然,腿部血栓,非常危险,大夫提议当夜手术,安放滤网,防止肺栓塞,并插导尿管。
手术后,父亲留下陪伴母亲。后半夜,你离开病房,再一次孤零零回到家中。风扯着窗外的树梢呼叫,如尖利的哨音。
母亲开始了漫长的住院。“什么时候会好啊,我想回家。”“我可能不行了。闺女还不能回来吗?”“胡说,不要这么想。你会好的,好了坐轮椅推你回家,家里的电梯快装好了。疫情过去她就回来,视频里不是说好了吗?”——这是父母多次重复的对话。母亲好像感知到了什么,开始一次次提到在国外定居的妹妹,然后是深深的叹气,疲惫地合上双眼。
父亲又回到了年前的状态:每天为母亲做饭、送饭、换洗衣物,大量使用拉拉裤、尿不湿、护理垫、爽身粉……每天来往医院两趟,每次都是母亲睡着后步行回家。
父亲八十二岁了。
有时,你们会出去吃饭,他总说:“你妈要是好好的该多好。享受不到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也是在苦熬。他不断给你描绘想象的美好:“我看你妈状态越来越好,等她能下地了,还能陪我十年。”
母亲八十一岁了。
你没打断父亲的幻想。人都活在希望的幻想里。人要靠幻想活下去。
是否是“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但放在一个凡人身上,希望可以理解为埋在内心深处的祈祷,希望的光芒可以遮蔽虚妄和绝望。
10
拔掉导尿管那一天,你再次回到了那片城乡接合部。小店林立拥挤的街道忽然让你备感亲切。你可以好好端详这段放在哪里都算是平庸无奇的路了,它可爱又独特,令你不舍。
你再次看到了那些凌乱的店铺,一排拥簇在一起、绵绵无尽、错落凹凸的旧楼,以及马路两边胡乱停放的轿车、三轮车、小货车,缓慢前行的车流和行人……城乡接合部的烟火气在早晨的阳光里拂动。表情平静的人们都还在,与生活一起向前涌动。
你流下了两行滚烫的泪水。
那一刻,你仍惦念着在医院病床上的母亲,掂量着大夫让父亲接受现状、让母亲回家休养的劝告。人应该坦然接受一切,就像接受每天都有开始和结束那样自然。
你想去玉符河畔散步。等待你的或许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那片苗圃里的树已在早春的风中舒展着枝条。
料峭中的温煦游丝拂过你的脸。你知道,很快,医院里所有的植物都将发芽、吐绿,开遍此间最为需要的浓艳之花,热烈,蓬勃,为病房窗户后一双双遥望的眼睛舞动缤纷暖色。
作者简介>>>>
王川,作品散见于《文艺报》《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长城》等报刊。作品入选《2007—2008诗歌选》《精美散文诗读本》《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9诗歌》《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10诗歌》《中国诗歌年选2011年选》等多种文集。著有《绍兴背影:品读周作人》等。曾获第十届万松浦文学新人奖、齐鲁散文奖一等奖等多个奖项。
[责任编辑 铁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