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人艺:鲁艺血脉与人民文艺的精神堡垒

2023-05-19 05:56周珉佳
鸭绿江 2023年5期
关键词:人艺鲁艺东北

在中国当代戏剧界,“人艺”二字无疑具有极高的影响力和权威性。除了“北京人艺”这一执牛耳者,“人艺”还包括上海人艺、天津人艺、辽宁人艺、福建人艺、四川人艺、陕西人艺等地方剧院。可以这样理解,中国戏剧界的“人艺”并非专指一座剧院,而是作为一种具有独立美学观念和审美原则的文艺体系,它协同人民文艺发展,创作关注现实、服务于人民的戏剧作品,代表人民创作的生命力和生产力。这些人民艺术剧院绝大多数成立于20世纪50年代初,其中,辽宁人艺作为东北解放区的文艺奇葩,较为完整地继承了延安鲁艺血脉,成为极具地方特色的人民文艺的精神堡垒。

1951年10月,东北鲁艺实验剧团、东北鲁艺音乐工作团及东北文协文工团、东北文教队等多个文艺团体合并到一起,组成了东北人民艺术剧院,由塞克、安波、洛汀、严正等同志组成领导集体。1954年8月,东北人民艺术剧院更名为辽宁人民艺术剧院(后文直接称“辽宁人艺”),同时,原辽东话剧团和辽西话剧团并入辽宁人民艺术剧院。辽宁人艺也是20世纪50年代鲁艺血统最为纯正的人民剧院。

延安鲁艺是中国共产党在延安时期创办的第一所培养抗日文艺工作者和党的文艺干部的专业院校,充分发挥了“培养抗战艺术干部,研究正确的艺术理论,整理中国艺术遗产,建立中国新的艺术”的历史作用。鲁艺生于烽火,为抗战怒吼,为民族国家的独立、为人民的解放而創作。在延安艰苦的战斗岁月中,鲁艺人用积极乐观的战斗精神进行饱含激情的文艺创作。1942年5月30日,毛泽东再次亲临鲁艺时指出:“你们现在学习的地方是小鲁艺,还有一个大鲁艺。大鲁艺就是工农兵群众的生活和斗争。”鲁艺师生拜人民为师,交人民为友,尊人民为历史主人公,以人民为创作主角,创造出《兄妹开荒》《夫妻识字》《白毛女》《王贵与李香香》等一大批优秀的文艺作品。抗战胜利后,延安鲁艺迁往东北办学。作为延安鲁艺的“后裔”,辽宁人艺在创建之初即制定了“建立民族的、有地方特色的、革命化的剧院”的文艺方针,这标志着延安精神、鲁艺传统开始和东北地域文化产生真正的交融。从延安到东北,辽宁人艺让鲁艺精神薪火相传,以更强烈的责任感投入到艺术教育和艺术创作中。鲁艺精神也为20世纪50年代的人民文艺打下了光鲜明亮的底色。它将无数人民从精神奴役的困顿中唤醒,鼓舞人民向着光明进发。这是鲁艺人凝结积累的宝贵财富,也是未来从“小鲁艺”到“大鲁艺”不断转变的精神指向。

人民是戏剧家创作的源头活水,也是辽宁人艺创作的宝贵财富和不竭动力。秉承鲁艺精神,辽宁人艺站在时代思想前沿,做时代文化的先导,在历史的不同时期,始终高擎中国新文艺大旗,致力于服务人民、反映时代、培育英才、创造精品,自觉把艺术理想融入党和国家的伟大事业。要想创作具有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的经典作品,就必须知道人民需要什么,时代需要什么,最大限度地把现实主义创作风格成熟化、经典化和类型化,以稳健扎实活跃的身姿介入时代的主流艺术话语,产生蓬勃而持久的影响力。

辽宁人艺精准地继承了延安鲁艺的革命精神和战斗姿态,即便是在和平年代,仍然以现实主义创作手法表达了对各种社会问题、社会现象、时代变化等的文艺阐释,面向时代最紧迫的历史要求,担当时代最重要的历史任务。因此,辽宁人艺始终把审美的焦点对准现实人生,与人民同呼吸、共患难、心连心,讴歌时代精神,反映人民心声。和北京人艺一样,辽宁人艺以优良的革命传统和扎实的工作作风,严肃认真的创作态度和全身心的投入进行排练演出,几乎每一部作品都具有经过生活千锤百炼而呈现出的质感,有着更为坚定的革命性和更为明亮的戏剧基调,并在革命激情中塑造了一个个立体的人物形象。尤其在社会主义建设时间,创作了《妇女代表》《刘连英》《第二个春天》《霓虹灯下的哨兵》等一系列成功剧作。

辽宁人艺的第一个创作特征,即剧作中注重表现戏剧人物的革命性和战斗性,这是其不能忽视的典型性特征。《第二个春天》中的海军上校政委冯涛是个积极接受新生事物的革命者。为设计高速快艇“海鹰号”,他坚定支持年轻人科学大胆地设计方案,又能灵活处理工作和生活中的各种矛盾,是一个视国家和革命利益高于一切的海军干部。他在政治外交中精明干练,面对创新改革充满了革命激情和思想锋芒,是一个展现时代精神的革命的艺术形象。剧中大多数人物形象都以不同的姿态抒发着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不畏艰辛和失败,战胜来自各方面的阻力,终于使实验获得圆满成功。作者不是从自己的概念出发去写人,而是对真实生活作了具体的观察和分析,通过艺术提炼,使剧中人物成为典型化了的人物。剧作家通过书写“失败”,表现了这一过程中诸多人物的行为和对周遭事物的态度,反映了新社会的人民精神面貌。《报春花》中,“白洁”们因为家里有直系亲属被定成“阶级异己分子”而蒙受冤屈,虽然她们没有做过丝毫“反人民”的事情,但是因为“血统”而成为政策的牺牲品。当“拨乱反正”后,“白洁”们重新走上了工作岗位,但却得不到平等对待。这一社会新问题被剧作家崔德志捕捉到,尝试通过话剧创作批判残余的“左倾”思想和“血统论”。这一革命性创作主题本身就突破了多年的创作禁区,充分表达了人民的心声,反映了社会前进的潮流。崔德志将自身创作的革命性置于对“血统论”的批判:“从写共产党人的形象到写‘反革命子女,这是不是政治上的堕落?我认为不是。我们生活中的新人是有各种各样的、层出不穷的,我们搞创作的同志应当不断去发现他们,表现他们,在时代的发展中捕捉各种新人的性格和风貌。”这是辽宁人艺剧作家的创作活力和革命勇气,更是社会责任感和忘我的人民意志的表现。

同样表现革命性的历史和思想,辽宁人艺的创作风格大多是乐观的、光明的,纯粹的悲剧非常少。这与东北地域文化和东北人的性格都有密切的联系。东北人骨子里的粗犷、达观、幽默、侠义和直率,善于把握粗线条的叙事结构,同时在延安鲁艺精神的影响下,作品也充满了革命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激情。因此,即便是用现实主义美学手法表现历史战争题材、改革题材或是城市题材,观众也都能从辽宁人艺的戏剧舞台上感受到浓烈的乐观主义精神,看到在历史与现实之间铺洒着希望的明亮色彩。辽宁人艺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中不仅秉持着民族精神和家国情怀,还在一系列红色主题、主旋律戏剧创作中表达了充分的文化自信,并以此为精神堡垒,推动社会主义文化繁荣兴盛,让文化迸发出更大的力量。

辽宁人艺的第二个创作特征是善于表现社会主义建设中的真实的工人劳动场景。1951年末,彭真曾在北京人艺的成立大会上特别指出,要重视发展工业题材话剧。这一倡导在辽宁人艺和上海人艺得到了积极回应,尤其是辽宁人艺。东北在全国范围内率先解放,工业基础良好,是全国的“军工厂”,在经济建设方面又有国家层面明确的政策支持,因此,辽宁人艺有创作工业题材话剧的得天独厚的现实基础,同时也有国家具体的政治文化任务。党和国家的工作重心转入城市,客观上带动了以人口转移为特征的农村经济向城镇集中的城市化过程。同时,城市社会的人员构成和生活方式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的价值观念、态度和行为等方面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于是,以表现当代城市生活变革和市民精神风貌的现实主义东北城市戏剧得到了迅速发展。辽宁人艺在社会主义建设初期推出的工业题材戏剧作为政治和意识形态的精神武器,与机车、轮船、炮弹等物质力量一样,共同参与了对旧世界的批判,为解放战争的胜利和建国大业的完成发挥了物质与精神的双重作用。由于国家层面的宣传动员机制和人才优势,剧作家们自信地在剧作中展现新政权的优越,揭示旧时代的弊病,一系列主题先行和配合政治与政策的任务性作品被有组织有目的地“生产”和“制造”出来,成为时代的标签。逄增玉教授曾论及:“(东北解放区的话剧)提供了中国现代文艺史上少见的革命时代的城市与工业风景,通过表现和揭示对东北城市和工矿企业人民的思想改造与再造的意识形态生产、新人与新生产关系的生产、工业物质生产的过程和阶段,具象地呈现了以市民和工人阶级生产再造后的工业生产的巨大力量,为革命建国大业的完成发挥了重要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作用。而它们服从政治与配合政策所带来的政治化、群众化戏剧创作的模式,以及其中揭示的革命性向现代性转型的问题,也使东北解放区戏剧具有了关内其他解放区戏剧不曾有过的时代性内容,自有其历史价值。”

东北解放初期,辽宁人艺的创作是现代意识和民族美学精神长期融合、积淀的结果。在重视人民性的基础上,更偏重工业生产的物质性表达和新生阶级工作方法的现代化转变,在思想性、时政性和艺术性的结合上走出了一条独具特色的道路。绝大多数剧目是通过“塑造新人”而强调东北城市工业题材话剧的人民性与革命性,通过描写翔实的生产呈现时代精神和社会文化内涵,并在其中渗透了打造新人、新阶级工程和过程的复杂性;书写和表现了城市工业的恢复与生产、工人群众的思想意识的改造与生产、工人阶级内部生产关系的再造与人际关系重塑等重磅现象级问题;根据国家提出的社会主义现代化社会实践方案,倡导工人们通过积极劳动参与到社会主义现代化社会实践进程中,在新旧对比中来认同工人阶级的政治身份和社会角色;歌颂國家建设新气象、党领导人民进行生产建设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人民改善物质生活条件;等等。于是,辽宁人艺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工业题材话剧创作逐渐形成一种集体共识和主流叙事模式,剧作家们的服从与配合意识形成了较为稳定的文艺机制。需要注意的是,这类作品大部分是“任务剧”。在“任务”的要求下,该类作品越发趋向表现崇高,人物的戏剧行为与动作都是为了“任务”而驱动,人物的戏剧行为动作都是为了“胜利”而驱动,因此,人与国家、人与物质、人与生存环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显得简单扁平,弱化了人物的主体精神和现代性精神的作用力。这是时代文艺的客观特征,也属实是一种遗憾。这一不足甚至影响了辽宁人艺后来数十年的创作风格——尤其是在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关于改革、关于革命、关于社会问题的处理,戏剧表达普遍缺少沉静的、细腻的、注重心理情绪变化的向内转观察。即是说,辽宁人艺虽然在工业题材创作方面取得了显赫的成绩,但反过来说,它创作的基础积累是较为单一的,在一定程度上遮蔽或者说窄化了东北城市话剧艺术的表达域场和审美视野,也弱化了或者说窄化了文艺的审美功能,对现实复杂且正在出现变化的生活认识不足。相比北京人艺、上海人艺,较为狭窄的创作视野、单一的创作经验和固化的生活内容、制式、感受令辽宁人艺在全国范围内的戏剧改革创新浪潮中表现得力不从心。

辽宁人艺的第三个创作特征是书写历史的厚重感。众所周知,东北是最早遭受日本侵略的地区,集结了国内最早、最有力的抗日武装力量,所以辽宁人艺创作相关历史革命题材的剧作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再加上现实主义结合革命的浪漫主义激情的叙事手法,力求将厚重的历史感、真挚的情感和深刻的思想传递给广大观众。这也是辽宁人艺继工业题材之后锐意进取、努力探索的新领域。2002年的《任弼时——开国大典随想曲》、2003年的《凌河影人》、近几年连续推出的“奉天抗战三部曲”,以及为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的《北上》,都集中讴歌了东北人的家国大义和英雄气概,以及不屈不挠的战斗精神,吟唱了一曲人民坚持民族气节、反抗侵略者淫威的长歌大调,彰显了中国精神和中国气派,生动诠释了百年党史中统一战线凝心聚力的史诗性篇章,重现了风雨飘摇的动荡时代下坚定的信仰与抉择,讴歌了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工作的伟大成就。这也是辽宁人艺在新的历史时期,结合自身的优势和基础摸索的新的发展方向。

辽宁人艺的第四个创作特征是东北人幽默的口语特征和旷达的风土人情。辽宁人艺的作品生动反映了东北黑土地的生活,大多通俗易懂,贴近现实,贴近生活,所以这一点在农村农民题材的剧作中最为鲜明。实际上,辽宁人艺最初的地方特色的语言表达是为了展示最民间、最朴素、最日常甚至最底层的表达,这是为人民发声最为生动的姿态。然而,东北人幽默、夸张、直率的戏剧口语特征会不会逐渐演变为油滑、讨巧、戏耍的喜剧元素,这是一个需要注意的问题。脱离了戏剧本身要表达的主题,而仅仅成为逗观众一笑的包袱,这种畸变一长久,辽宁人艺颇有地方特色的创作美学特征竟成了自身发展的负累,很难再通过这样的舞台语言抒发为人民立传的朴素情怀。

总体来说,辽宁人艺是“人艺”体系的一个代表。“延安经验”的确给东北解放初期的文艺建设提供了支持,辽宁人艺也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依赖国家层面的政策指导走出了一条标签化的艺术道路。曾经,辽宁人民艺术剧院原创剧目分别获得第二届、第三届、第四届、第六届、第八届、第九届、第十届、第十一届、第十二届全国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这些作品传承延安鲁艺精神,具有鲜明的地域风格,兼具思想性与艺术性。但随着时代发展,粗线条书写的“艺术经验”已无法满足东北城市的文艺建设需求了。同时,辽宁人艺始终沿着固有的思维方式进行重复性创作,突破和创新极为有限。但是近年来,辽宁人艺已有“翻身”和“自救”意识。应改革调整的需要,辽宁省政府于1999年决定辽宁儿童艺术剧院并入辽宁人艺;又于2012年转企改制为辽宁人民艺术剧院有限公司;2018年,辽宁人艺正式纳入辽宁省文化演艺集团(省公共文化服务中心)的管理发展体系。可见,辽宁人艺已经意识到要充分调动人才和市场机制,最大程度地调动从业人员的积极性、创造性,充分有效地激活艺术生产力,尽力创造可持续发展的条件和环境,进而实现改革和繁荣发展的目的。结合新时代人民文艺的发展要求,辽宁人艺要在表现农业题材和工业题材的改革意识和历史战争题材的宏大结构的同时,改善机械化演绎、概念化创作、口号式抒情的缺陷,突破反现代性审美的历史局限,在表现主旋律思想精神的同时,关注小人物的生存状态和心理状态,真正实现从“小鲁艺”到“大鲁艺”不断转变的历史使命,为人民立传。尽管前方的道路并不平坦,但辽宁人艺坚持发展关东演剧学派、继承弘扬现实主义创作美学的宗旨,大力传承红色基因的创作方向始终不会改变。

辽宁人艺70多年来的积淀形成了稳健成熟的戏剧创作美学风格,推出了一大批闻名全国、有旺盛生命力的优秀话剧作品,也培养了许多知名的艺术家,影响力辐射至全国并以东西南北呼应之势共同推动“人民的文艺”创新发展。“人艺”创作体系将西方戏剧写实美学与中国古典艺术精神相结合,创造一种具有独立品格的现实主义,并在新时代塑造了“史与实”完美结合的美学新面相,是中国现当代戏剧研究中一个重要的研究板块。如今,将“人艺”这个完整复杂的文艺体系作为研究对象,阐释现实主义文艺传统的积淀、继承和发扬的历史价值,更能有效理解“人艺”精神的传扬与党史文艺的新发展,准确把握“人艺”经典化的深层文化因素。同时,全面呈现地域性元素在新时代戏剧创作中的重要价值,全面考察“人艺”创作的地域性与共性特征,才能使“从剧院到风格、从类型到传统”形成一个完整的历史逻辑线条。

作者简介>>>>

周珉佳,吉林大学文学博士,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博士后,澳门大学文学博士后。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吉林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特聘研究员,东北文艺振兴研究院特约研究员。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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