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坤
阿尔道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1894-1963)是享誉世界的英国作家、思想家和开明知识分子,其《长青哲学》一书集中呈现了长青哲学传统的思想样貌。每一种文化体系都有其大传统与小传统、主流和非主流;正是在这种多元并存的巨流中,一个文明体系始成其丰富与活力,人的精神也于此间得到多个向度的激发、延展和安顿。长青哲学,作为西方思想传统中的重要一支,历经漫长岁月以来,一直不断地得到阐释,在二战之后尤其备受关注。其着眼点为人类的终极目的(Final End),关心所有宗教及文明系统表面差异下共通共同的“神圣本原”(Divine Ground)。关于长青哲学更精确的定义,赫胥黎这样告诉我们,“长青哲学主要关注的是万物、生命与心灵的大千世界背后那个神圣的实在”,它也是关于形而上学、心理学、伦理学等所探讨的现象背后的“神圣的实在”,亦即万物内在而超越的本原的学说。
阿尔道斯·赫胥黎生于以高度智力成就闻名的赫胥黎家族,其祖父是著名生物学家、进化论支持者托马斯·亨利·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1825—1895,被称为“达尔文的猛犬”),堂外祖父则是同样享有盛名的维多利亚时代诗人兼评论家马修·阿诺德。赫胥黎曾读于伊顿公学,后就读于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下半生在美国生活,1937 年移居洛杉矶直至1963 年逝世。他天资异常,受到良好教育,对人类的生存处境具有超人的洞见力。他曾想做医生,然而一次眼疾几乎让他视力全失。学习盲文后,他逐步开始写作,先后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小说,并在20 世纪20 年代成为一个明星人物,以小说和散文名于世,也出版电影故事和剧本。通过写作,赫胥黎充当了社会道德、标准、理想的追问者和批评家。不得不说,他是一个卓越的人文主义者。
更值得一提的是,赫胥黎对灵性主题如超个人心理学、长青哲学也情有独钟,并于1938 年与吉杜·克里希那穆提结为好友。在其人生的最后阶段,赫胥黎在学术圈被公认为现代思想界的精英,位居当时最杰出的知识分子行列。其名著《美丽新世界》(1932)畅销不衰,其他著名作品有长篇小说《铬黄》(1921)、《男女滑稽圆舞》(1923)、《光秃秃的树叶》(1925)、《旋律的配合》(1928)、《加沙的盲人》(1936)、《几个夏季之后》(1939)、《时间须静止》(1944)、《天才与女神》(1955)、《岛》(1962)等,另有短篇小说集、诗歌、散文和戏剧,一生为人称道的著述计五十余本。《长青哲学》一书则成为整个长青哲学传统中的当代扛鼎之作。
赫胥黎生而孱弱聪颖,一向富有创见。他的堂兄格尔瓦斯(兼有同窗之谊)说,赫胥黎自小与众不同,拥有开启自己内心堡垒的钥匙,他时常进入其内,以逃离学校现实的折磨和苦难;他机敏,也参加同学们的笑谈,然而不知怎的,同窗们总感到赫胥黎“与其他人走在一个不同的层次上”[1]。
1908 年9 月,14 岁的赫胥黎进入伊顿公学。正在春风得意少年时,一个重大打击不期而至,他的母亲因病骤然离世,年仅45 岁。在葬礼上,赫胥黎啜泣不止,其长兄朱利安描写他这位14 岁的弟弟“痛苦但面无表情地”站在坟墓旁边,其姨母汉弗莱·沃德夫人家的表姐多萝西则回忆道:“这个伊顿公学的小孩非常易感、神情沮丧、面色苍白,深深地——但是一言不发地感受着痛苦。”[2]在这样的年龄,对于一个深情而敏感的人,丧亲之痛很容易引发生命无常、死生事大之思。“当后来赫胥黎在《加沙的盲人》(1936)中写到安东尼·比维斯在校学习期间因母亲去世而感到的孤立和悲伤时,格尔瓦斯认为,‘他是在运用他自己的痛苦经验’”;而“在《灰色的卓越》(1941)中,赫胥黎写到另一位历史人物在10 岁那年失去了父母之一:‘在他心里留下的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空虚、无常,一切仅有的人生幸福朝不保夕的感觉——这种感觉平时处于潜伏状态,但却时时会浮出表面’”[3]。这种丧亲而致的无常感流露在其文学作品中,可以推知也一定促使他进行心灵上的宗教和哲学求索,潜在地成为他日后关注长青哲学的一桩因缘。我们注意到,母亲朱莉娅在病榻上给赫胥黎写过一封信,这封信他终其一生都带在身边。朱莉娅在信中嘱咐道:“别做太多的判断,而应该多爱一点。”
许是天妒英才,两年后,这位天才少年又遭受了另一重身心灾难:他在一次军训中感染眼疾,后终生视力受到影响。1957 年,赫胥黎在美国接受一次采访时回顾说:“发生那事的时候我大约是16 岁半,我得了角膜炎,一只眼睛大约十分之九失明,另一只眼睛受到相当严重的影响。将近两年我无法读任何书。我不得不离开学校,不得不请私人家教。我学习阅读盲文,甚至盲文乐谱,那是很难的。后来,差不多两年之后,我可以用一个度数非常高的放大镜读书了,借着它读完了大学。”[4]可以说,这场灾难是他早年生活中一件具有决定意义的事件,影响了他一生的走向。几近失明使他远离了体育运动,也远离了与同龄人社交的诸多寻常渠道。这确实刺激了他“性格中所固有的一种倾向,一种离群索居,也许是沉思冥想的倾向,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次事件确定了这些事实”[5]。这次失明事件促使他终生沉思心智、德性与肉体的关系:“离开生理判断的心理判断和道德判断是多么无意义呀!”他在1933 年对其终身好友内奥米·米奇森说:“当然,我还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取决于视力缺陷。点状角膜炎塑造了我,现在也在塑造我;而我反过来在过去和现在都利用了它。”他在《夜里的音乐》中写道:“人们利用他们的疾病的程度,至少相等于他们被疾病利用的程度。”[6]而失明对于当时赫胥黎的一个直接影响就是他在伊顿公学的求学生涯宣告结束,他不得不辗转各地尝试改善视力。1929 年,他回忆道:“由于使得我在一段时间几乎失明的眼睛感染而中断了教育……我独身无依,凡事只好靠自己。”在1911 年至1913 年之间,赫胥黎的教育事实上中断了,直到他借助一只放大镜通过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的入学考试为止。同时,这次失明事件也使赫胥黎免于和同龄人一起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从而得以在牛津继续其智识积累;但这对于当时的他,似乎并无“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庆幸,反而是一种打击。他不能出于爱国主义情怀参与战争,也不得不中断在牛津刚刚建立起来的许多深刻友谊。他再度意识到自己的孤独:“我总是对光亮感到一种强烈的渴望。”[7]这种表达既是其视力不佳的生理和心理现实,也可看作是一种深广的比喻。事实上,他终其一生都在不断地探索光明、探索自己,尽可能地去理解同时代的人。这种智识上的雄心,使得他远远超越散文、小说的藩篱,进入了历史、宗教、哲学的探索。
在牛津求学的岁月,赫胥黎全心全意投入读书,尽管视力极为不佳,却能够借助放大镜坚持一天阅读七八个小时。赫胥黎的研究者公认,他“毕其一生是一位热切寻找最佳作品和‘经典作品’的人”[8],不肯浪费一丁点时间和视力。过人的阅读量、卓越的头脑和平易近人的友好态度,使他迅速成为贝利奥尔学院知识分子群的中心,他的房间变成同龄人的聚会之所。然而,素以活跃的政治氛围著称的贝利奥尔学院的这批精英,似乎并不热衷于时政,他们更为关心的是艺术、文学、历史、宗教、哲学这些广泛的人文修养和超上之眼。
在同窗好友都奔赴前线之时,赫胥黎与有限的几个“残缺不全者”(他们的自嘲语)留在冷清的牛津。这期间,他几乎只能不断读书,并到风景胜地度假,期冀优美的风景和静谧,有助于将友人正死于战争的悲痛缓和成为一种平静的听天由命的悲伤。在赫胥黎的思想上,一个新的面向开始发端,即探索某种更广大、普遍的真理,并渐渐朝向某种有机的统一。他通过书信说与友人:“当一个人处在这个美丽的国度时,他强烈地感觉到,他是一个遍及一切的宏大灵魂的一部分。”[9]这种心路变化和探索结果,后来集中呈现在《长青哲学》一书中。
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
作为一名作家,赫胥黎被人们看成是冷眼旁观、不留情面的,他似乎对人类的愚行厌恶至极,但敏锐的读者会发现,他的字里行间始终流露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感。他有着一颗储藏丰富的心灵,且对人慷慨。他是生态运动的早期鼓吹者,提醒人们注意核武器、人口膨胀、自然资源枯竭、军国主义以及狭隘民族主义的危险;他警觉广告的洗脑作用和现代消费资本主义及学术极度专门化;他取笑教授们,即便在他成为一名访问教授时仍然如此;他不膜拜某个领域的学术权威,认为无论怎样高深的学科,对于自己都没有隔膜。罗莎蒙德·莱曼称他为“一种光辉的智力化身”。他一生兴趣广泛,涉猎领域几乎涵盖20 世纪人类的各个方面;他学识渊博,厌恶大众文化和传媒娱乐,在其诸多犀利的批评性散文及小说片段中,对廉价的电影伦理和庸俗的商业音乐毫不留情地冷嘲热讽。我们不应忽略一个事实,这就是“他的思想一直以某种方式倾向于有机的统一,试图在表象的世界里寻找出本质的意义”[10]。
1915 年10 月,赫胥黎回到贝利奥尔学院,这是他在牛津就读的最后一年。思念往昔同窗、细数好友的伤亡,他经受了一种创痛的深切心灵体验。战争越是拖下去,赫胥黎越觉憎恶,他谴责战争影响了平民生活,侵蚀了公民自由,军国主义引起“英国文明的崩溃”。他对战争后果的看法非常悲观:“我对于这一切所产生的后果,不可避免的美国对世界的主宰感到害怕……我们都将被殖民化;欧洲将不再是欧洲。”[11]他对战争深层动因和影响的反思,三十年后这样呈现在《长青哲学》里:“旨在超越时间者,施政往往和平,执迷过去未来、执持保守记忆和乌托邦梦想者则会制造迫害和发动战争。”[12]他将政治与宗教心理统合在一起进行观照,认为“过度的特权和权力会诱发傲慢、贪婪、虚荣和残暴,压迫带来恐惧与嫉妒,战争导致仇恨、苦难和绝望。所有这些负面情感对于灵性生命都是致命的”[13]。他警觉:“为强权政治辩解、袒护战争和军事训练的哲学(无论政客和战争发动者的官方宗教是什么)永远是对国家、种族或意识形态进行偶像崇拜的某种极其不切实际的学说,由此必然会生出优等民族的观念和那些‘没有律法的贱胚’[14](the lesser breeds without the Law)。”[15]
与此同时,赫胥黎进入嘉辛顿社交圈。需要说明的是,嘉辛顿庄园当时是莫雷尔夫妇的府邸(1915—1927),这对夫妇热衷主持文化沙龙,吸引了大量文艺界人士,嘉辛顿成为20 世纪初英国文学艺术生活的一个传奇式空间。在此,赫胥黎与劳伦斯缔结了深刻的友谊,成为文学史上的佳话,而与艾略特等其他文学家、艺术家、政治人物及思想者的交往,也对赫胥黎大有心灵慰藉和思想激发之功。他说:“莫雷尔家是我所知道的最愉快的家庭之一:那儿一直有饶有趣味的人和有益的谈话:我常常从牛津到那儿去拜访他们。”[16]而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1916 年赫胥黎大学毕业,开始经历从充满智识乐趣的丰富生活转到乏味残酷的职业现实的“粗暴过渡期”。他受聘于雷普顿学校的一个临时教职,从而不得不离开气氛活跃的嘉辛顿和牛津,在教工宿舍寂寞地接受不断传来的友人阵亡的消息。他感叹“恐怕在攻势结束前还得死更多的人”,“人们在死后继续生存的一个方式是活在他们所归属的社交圈里,特别是在他们的朋友中间”。而他只能咀嚼着往事不堪回味的伤痛:“一个人必须朝前走。记住他们的最好的方式不是沉浸在过去之中,而是着眼于未来。”[17]
1916 年8 月,赫胥黎摆脱了雷普顿学校的临时职位,回归并更加频繁地出现在嘉辛顿社交圈,甚至搬到嘉辛顿农场居住,欢愉地劳动,直至1917 年4 月。在这里,赫胥黎“发现了他将在整个一生中继续发现的东西—— 一个由智慧的人们组成的小小的然而高雅的圈子,这些人激发了他,反过来又被他所激发”[18]。更炫目的一笔是,1916 年夏季,22 岁的赫胥黎遇到小他四岁的爱侣玛丽亚·尼斯,并在三年后结婚。玛丽亚在赫胥黎一生中扮演了无与伦比的重要角色——妻子、秘书、管家,直至她1955 年病逝。可以说,她向赫胥黎献出了全部的身心,有一次甚至宣布,她死在赫胥黎前头是不对的,“因为他视力差,她无休无止地读东西给他听,即便阅读的材料使她厌烦得无法相信也是如此。她驾车带他在整个欧洲和美国行驶了好几千英里的路——在旅馆的登记本上将她的职业填写成‘司机’”。玛丽亚曾就学于剑桥,秉性聪慧,富有文化教养,真可以说,她是赫胥黎“视听人类世界所发生的种种事情的眼睛和耳朵”[19]。
田园牧歌的生活无法长久,1917 年伊始,赫胥黎面临两项他自知当时无法逃脱的选择:要么当个写评论的雇佣文人,要么成为一名学校教师。其所经历的谋生之艰难,似乎不让于今时的我们。赫胥黎曾于1917 年3 月31 日的《泰晤士报》个人栏中登载了这样一则求职广告:“年轻男子,22 岁,公学及牛津学历,一级荣誉毕业,希望从事文学、秘书或其他工作。”[20]他最终谋得航空委员会的一个文职,从1917 年4月工作到7 月。此时的赫胥黎尚未完全依赖自己的一杆笔谋生,在嘉辛顿所享受的那种贵族式的悠闲也如旧梦远去了。职是之故,他被卷入一种社交漩涡中,并称之为“东奔西窜”,“这种东奔西窜仅仅是一种狂热,一种麻醉剂,令人兴奋而容易忘却”[21]。然而同时,历经所有这些急促的聚会、畅饮和社交活动之后,再次回到书籍,又其乐无穷。
同年9 月,赫胥黎回到母校伊顿公学任教。伊顿公学是英国上层社会培养年轻一代的中心,身处其中,赫胥黎经日目睹对真正精神层面漠不关心的贵族派头:“而经过数年之后到了那个年龄,这种装腔作势就变得几乎是自然的了。这是一种特有的国民习惯。”[22]他毕生反对这种国民习惯的生硬与刻板。赫胥黎自认为天生不是一块“教育孩子们的料”,在知识传授上需要“进行简缩”,而受教的学生们却对他敬爱有加。学生伦西曼追忆,起先大家感到他的口音有点矫揉造作,“不久我们有些人就试图模仿它了”,因为这个口音说出的话往往是发人深省的。他不是“一位狭义上的好老师”,而是“一位广义上的教育者”[23],他带领学生进行理智探索,摆脱事物的羁绊,让学生瞥见此中的极乐。这可说是对一位老师极高的礼赞。
不容忽视的是,赫胥黎的生命和文学探索都是在战争背景下进行的,而他似乎是天生的作家。他多次表示:“我实在比什么都迫切希望的是,能有一年除了写东西以外什么都不做。”“我从来没有感到我是在履行一种真正的道德行为,除了我在写作的时候。在写作时,而且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不是在浪费时间。”[24]
1919 年年初,赫胥黎回伊顿去上最后半学年的课,他已决定开启全职的写作生涯。英国大学教职无望,美国作为选择的可能性凸显出来,其新增的吸引力是,美国“是不会爆发革命的唯一地点”,而赫胥黎“一心一意致力于营造一个写作的空间,不希望自己被卷入政治动乱和革命之中,因为它们干扰‘头脑的自由运用——而说到底,这种自由是世界上值得拥有的唯一的东西,而能够适当运用头脑的人是仅有的一些值得最低限度的尊敬的人’”[25]。妻子玛丽亚也同样意识到这种独立思考和自由写作的价值,她能够欣赏赫胥黎并终身用行动支持和成就他。她表示“宁可做任何事情”,也不愿意迫使丈夫“为了我的缘故放弃他自己的一些时间和游历来赚钱”[26]。玛丽亚身上体现了一种奉献、牺牲的道德观。他们度过了长达35 年的幸福婚姻。婚后第二年,儿子马修出生,同时赫胥黎的文学创作已在英国文学界小有名声,耳际响着赞扬。他在担任《雅典娜神庙》的编辑职位和《威斯敏斯特报》的戏剧评论员之外,又分身在切尔西图书俱乐部工作,还说服出版人支持自己编辑了一份名为《贵族》的时尚杂志。而这种评论、新闻和广告写作注定是阶段性的。出于经济和健康考虑,1923 年至1925 年,赫胥黎与妻儿曾旅居意大利,其间游历佛罗伦萨、罗马,发现建筑、雕塑、绘画的乐趣,而“意大利的缺点是没有图书馆,以及缺乏消息灵通和高智力的社交圈子”[27],由是在伦敦与意大利之间几度辗转,多部小说在安顿的间歇问世。1925 年至1926 年间,赫胥黎夫妇在突尼斯旅行两个月,在印度、东南亚和美国旅行11 个月。令人高兴的是,在纽约时他们得以投身于美国的文学界。几个星期的时间内,赫胥黎夫妇会见了形形色色的名人,包括后来成为好友的卓别林和卢斯。美国的丰富与多元带给赫胥黎不小冲击,在离开时,他“因为得到许多体验而更丰富,因为许多信念的破灭而更贫乏”[28]。
赫胥黎文学随笔集:Complete Essays
1933 年,长达五个月的墨西哥之旅也同样延展了赫胥黎的经验和视野,促使他深入思考文化和种族差异,得出的结论是:“时下在法西斯欧洲流行的人种优越论是一派胡言,而人种纯洁的观念也只是一种幻想。”“任何人种都是一个宽大无比的滚轮的截面。”[29]20 年代末至30 年代初的几年,赫胥黎夫妇在巴黎、伦敦及意大利和比利时的城市乡野之间暂住或迁徙。无论何时何地,赫胥黎一直保持着疯狂阅读的习惯,读物涉及各个知识领域,从文学到科学,从宗教学到心理学。“他承认他更喜欢荣格而不喜欢弗洛伊德和阿德勒,后两个人仅仅是‘偏狂者’。”[30]荣格反对弗洛伊德自然主义的倾向,更强调人类精神的崇高性,认为人的梦境和精神病人的幻想、妄想是建立在自古以来的神话、传说、故事等共通的基本模式上的,提倡所谓“原型”的观点,并以此为基础,广泛着眼于全世界的宗教,反对欧洲中心主义。
文学高产获得的稿酬使生活宽裕了许多,这客观上为赫胥黎的心灵探索之旅提供了更为有力的支撑。在读了杰拉尔丁·科斯特的《瑜伽和西方心理学》一书之后,赫胥黎对长兄朱利安说,瑜伽可能是一条前进之路,“我一直觉得,对人们来说,找到一条自身发展之路是十分必要的”[31]。他认为,只有取得心灵和精神上的成长,人们才能从完善的社会政治、繁荣的物质经济及发达的科技手段中真正获益。
在战争的背景中思考与写作,赫胥黎与其他知识分子一样,无比珍视与挚爱和平,并在30 年代成为“保障和平联盟”中的一个重要成员。在和平问题上,赫胥黎的思考和主张可谓发乎深远,他对西方“人道主义”有深刻反思,认为人道主义容易导致一种民族主义的宗教,而后者仍是和平的破坏者。可惜的是,“除了赫胥黎的几位知己以外,同时代的人并没有认识到和平理想主义者的危机”[32]。在和平议题上,赫胥黎引入了一种精神的或说宗教性的标准:“剩下的只有精神信仰了,而每个人都能接近获得这种信仰,达到人人团结一致,这样的一种信仰为和平主义创造了最佳的形而上学的环境。”[33]他发现,和平问题在根本上是宗教性的问题,也就是人的终极精神安顿的问题。从此,赫胥黎开始了通往终极哲学的不可阻挡的旅程。在以后的岁月中,他成为“长青哲学”阐述者的同时,还开始呼吸法门、节食、冥想等各种身心锻炼法的实践,一则为改善欠佳的身体状况,二则为开展精神探索。“到1936 年初,赫胥黎无限欢欣地宣告,他战胜了失眠症和疲劳症(他如今可以每天工作八小时,而不是四小时),血压正常了,身心失调症消失了,多年的痼疾两块湿疹不见了,皮肤光泽改善了,慢性鼻腔黏膜炎不复存在了。”[34]在这几年中,从某些科学和理性主义者那里,“他获得了轻信江湖骗子的‘美誉’,而他本人却毫不怀疑这种理疗法在他身上所起的作用”[35]。
赫胥黎几乎可以说著作等身,是什么动力催生了这些作品呢?当然远在对稿酬的希求之外。在1936年为“人人图书馆”丛书撰写的前言中,他说:“我写书是因为我想写,因为狼就站在门口,我必须写,是因为写作是一种自我探索和自我教育的形式,是因为我想阅读我要说的事情,这几本书的写作过程是一次次令人愉快的经历。”[36]这一时期,赫胥黎持续参加和平保障运动,和一群思想家组成一个名叫“经济学研究综合技术中心”的团体,这些人后来逐渐成为勃鲁姆[37]政府中非官方的智囊团成员。值得注意的是,“在赫胥黎的余生中,他被诸如此类的男男女女所吸引,如心理学家、科学家、工程师、社会学家、生理学家、经济学家,概言之,即人类社会各个领域内的专家,这些人对他的吸引力要超过文学界的人”。《赫胥黎传》的作者N.默里认为,至此,“赫胥黎身上的超脱世俗的知识分子主义结束了,从现在起,他认识到知识分子对社会的贡献存在于与解决实际问题办法的合作之中,而不是沾沾自喜地妄加推断”[38]。有研究者评述赫胥黎这种转向类似于佛教的“回小向大”,即从书斋著述到积极参与入世,从小乘阿罗汉到大乘菩萨。
1937 年,赫胥黎夫妇赴美旅行,本以为“这次赴美旅行只是又一次漫游而已,会像以往那样地去演讲、去考察,他们很可能在年底返回英国,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这次在美国的旅居将是永久性的”[39]。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欧洲沦为战区。他一边密切关注和忧心着欧洲局势,一边开始更认真地对待“东方智慧”,他越来越转向从宗教中寻找慰藉和出路。“幸存的英伦三岛和一些体面国家的渐渐堕落”使他极度苦恼和失望,“为了能找到一种包罗万象、囊括一切的哲学,不仅仅只是涉及人类肉欲的哲学,那么,就必须研究宗教哲学”[40]。因为他认识到,只有根除产生战争罪恶的思想和感情,才能制止此类暴行。
1941 年,日本偷袭珍珠港,美国宣布参战。同期,赫胥黎在对宗教作整体研究和对神秘主义作专门研究的道路上又前进了一步。像20世纪西方持不可知论的知识分子一样,他求助于东方,孜孜探求宗教思想和自己所从事的和平事业之间的关系。“赫胥黎开始挑战‘时髦的’或谓之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即:经济因素决定政治事务。由于显而易见的理由,他想求助这样一种观念,那就是思想——特别是挑战世俗的现实政治的现实主义思想——是否同经济一样的强大有力。”[41]他在这方面的研究上用力颇深,观点也日渐成熟,几年后也在《长青哲学》一书中作了系统阐发。
1942 年,赫胥黎写了一封信给两位记者,这位处于神秘主义理论探索中的思想者这样评述这个阶段的自己:“我是一个有点文学天赋的知识分子,体质略弱,没有过分的强烈情感,对实际事务不感兴趣,对惯常的程序没有耐心;我不善交际,常常喜欢离群索居,偏爱独自一人的自由自在,这些欲望使我持续不断地努力避免受制于他人,同时也使我产生了对强权和高位的冷淡,因为一切事情都遭受到强权和高位的奴役……作为一个中青年人,我最最关心的是知识、是理想的实现、是文学艺术、是绘画和音乐。但是,迄今几年以来,我对这些东西都感到有些不满意,觉得即便是最伟大的杰作也或多或少存在不足之处。最近,我开始明白了,应该怎样评价现实和像艺术和常识之类事情之间的关系。鉴于这些东西的自身不足,这些精神活动只有从神秘主义的优势观出发去看待,才能观察到它们的真实远景。”[42]他认为,在认识世界上,神秘主义是有其优越性的。他诉诸密友作家玛丽·赫金森:“在减缓人世间痛苦的事情上,一个人能做的实在是微乎其微。除了神秘的宗教书以外,我几乎不读其他方面的书。我现在只对这一方面感兴趣,而且我相信,它是解决世间问题的唯一希望。”因此,“应该有一个诸教共存的地方,神秘主义是满足各种需求的唯一东西”[43]。
1944 年年初,赫胥黎在洛杉矶的比弗利山开始《长青哲学》的引文选录与写作,他全心全意地投入这桩酝酿已久的工程,因他已充分认识到,长青哲学“蕴藏于世界上一切伟大的宗教和玄学的体系之中”[44],只有内心发生改革、实现内在和平,真正有益的政治变革和世界和平才有希望。此时,二战已近尾声,赫胥黎的主张可谓代表了世人的愿望:“编纂这样一本书应该是与世有益、恰逢其时。”[45]赫胥黎知道,“战争结束之后,有许许多多的人想‘做点事情’,他们需要正确的知识并以此作为行动的基石”[46],这促使他加快手头的工作。他沉浸在阅读神秘主义的典籍之中,他感到遗憾的是,教育系统漠视了这方面的经典著作:“我们的教育体制是多么古怪啊!英国文学专业的学生必须阅读斯梯尔[Steele]和艾迪生[Addison]优雅的报刊文章,需要对笛福[Defoe]的次要小说和马修·普赖尔[Matthew Prior]的辞章点缀了如指掌,不认真阅读这样一个伟人(威廉·劳)的著作却能以满分通过所有考试——这个人不仅是英语散文大家,而且也是当时极为有趣的思想家以及整个圣公会历史上最受喜爱的圣人之一。”他接着说:“我们目前对劳的忽视再度表明,20 世纪的教育家们已经不再关注终极真理或意义的问题,(除了单纯的职业训练)仅仅关心浅薄的无关紧要的文化传播,以及愚蠢而冠冕堂皇地培养为学术而学术。”[47]赫胥黎认为那些卓越的神秘主义者对于教育的意义,在于他们现身说法、知行合一,从而实现了更高的认识,成为了更好的人。“如果一个作家‘把所有的经历都花在写作上而不是遵照他所学的知识去提高完善自身,那么,他的知识就决不会“更上一层楼”了’。”[48]
《长青哲学》囊括了赫胥黎的诸多见解:其一是长青哲学的理论建立在神秘体验的事实之上;其二为“自我是一种厚厚的几乎不透明的媒介,阻挡了绝大部分来自实在(Reality)的光线,歪曲了它允许透过的所剩无几的光线”[49],要发现永恒的真理、合一认识神圣本原,须去除我执、消泯自我。赫胥黎认为神秘主义的吸引力就在于,它提供了一个“摆脱了教义的宗教,而五花八门的教义本身就是建立在不健全基础上的非本质的东西和随意解释的事实”[50]。他深信,没有神秘主义之光照耀的世界必定是“一团漆黑、愚蠢荒唐”的。
一般而言,宗教社会学家也会非常关注特定的神秘主义组织;从这个角度切入,西方神秘学研究不知不觉变成了“新宗教运动”(New Religious Movements)研究,主要关注在西方神秘学信念系统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大大小小的宗教组织,比如神智学会、人智学会,等等。《长青哲学》一书乃是赫胥黎想为战后人类的精神重建作一点专门贡献。二战后,他越来越醉心于用神秘主义或者说宗教的办法来重建世界,当时美国有许多宗教机构和“身心灵团体”,然而赫胥黎本人似乎并没有考虑与这样的团体实际生活在一起,只是对其思想感兴趣。根据我们掌握的现有资料,未见赫胥黎与特定的神秘学组织有隶属联系。
1948 年,赫胥黎夫妇回到故乡欧洲,游历意大利、英国,耳闻目睹愈演愈烈的军备竞赛情状与各种政治意识形态之间的冲突,数月后返回美国。赫胥黎借创作的文学形象之口大声疾呼:战后,欧洲传统的价值观消失了,“遗留下来的真空被进步和民族主义的愚蠢之极的梦想所充塞”,科学家“不再是人,而成了专家”[51]。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人发现,赫胥黎“变得越来越圣洁”,“像一个圣徒的形象,一个真正的圣徒……带着超凡的沉静和圣洁,那声音是如此的庄严、如此的柔和、如此的优美,令人神经震颤”[52]。其间,赫胥黎一直在酝酿一部以意大利天主教神秘主义者为题材的小说《锡耶纳的圣凯瑟琳》,为此几度走访锡耶纳。1950 年6 月,赫胥黎返回英国探望兄嫂和亲朋故旧:“所有这些20 年代和30 年代的亲朋故友都已经上了年纪了,谢顶了,腹部凸出了,给这位加州流亡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叹喟‘谁也逃脱不掉似水年华’。”[53]
赫胥黎:《长青哲学》(The Perennial Philosophy)
赫胥黎
作为一位文学家,赫胥黎可以说天性敏锐善感,其涉足的精神疆域也远比同侪丰富、辽阔和深刻,而这一点是由眼光和探索精神决定的。如王六二先生所言,哲学家关心宗教似乎天经地义:“一个哲学家,即使没有宗教思想,至少也有自己的宗教观点或对宗教的看法。”而一个文学家关心宗教则似乎略显奢侈:“尽管文学家都要谈人生观,但大多达到形而上的层次就打住了,至多有点哲学味。不过,大文学家都是奢侈的,他们不仅要谈人生观,不仅要把人生观谈到形而上的层次,而且还要谈到世界和人生的终极性质。”[54]这样的大文学家无疑非常可贵,王六二先生这段文字褒扬的是毛姆,不过用在赫胥黎身上也完全合适。1948 年,代表《图画邮报》采访赫胥黎的西里尔·康诺利说:“如果你看看他的脸,首先会得到一种巨大才智的印象,但是在艺术家中,这种印象并不少见。更加值得注意,而且几乎是他所特有的是他的脸上焕发出来的安详、慈爱与和蔼;你不再感到‘一个多么睿智的人啊’,而是感到‘一个多么好的人啊’。”[55]而这位记者素以冷静著称。20 世纪五六十年代,人们对赫胥黎的普遍看法已趋圣化,认为他已超凡绝尘,精神支柱已脱离了这个世界,但其遗孀劳拉·赫胥黎(第二任妻子)则强烈表示不同意这种看法,她坚定地认为,他是非常入世、放松和快乐的:“我无法告诉你这个人是多么文雅和温情:又容人,又温情,又体贴。”[56]赫胥黎去世后,朋友们致的悼词与劳拉的看法倒是一致。
作为一名长青哲学思想家,赫胥黎在语言和宗教方面具卓越学识,并富有创见。N.默里认为可以这样概括赫胥黎的哲学:只有改善我们自己,才能改善世界。在《旁观者》杂志书评中,历史学家C.V.韦奇伍德称《长青哲学》是“赫胥黎先生的心声”,这本书“无可争辩的是一位思想家的著作,书中浸透着的始终如一的正直是寥若晨星般的一把精神火炬在黑暗中燃烧”[57]。
梁漱溟则说,学问是解决问题的,真正的学问乃是解决自己的问题。休斯顿·史密斯告诉世人,我之所以回溯世界伟大的智慧传统,主要是为了对我自己无法回避的问题有所帮助。徐梵澄坚称,治学,应是为了人生。“我们不是为学术而学术,却是为人生而学术”(Non scholae,sed vitae discimus.),这句箴言在西欧学界人们耳熟能详。赫胥黎的探索和著述,可以说是这种学问态度的典型体现。我们研究长青哲学,回溯赫胥黎的精神之旅,根本而言,也是在研究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