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资本批判的视野下:奥康纳环境史思想探析*

2023-05-16 14:28:48王瑞雄
关键词:奥康纳休斯资本主义

王瑞雄,李 飞

(北京林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一、引言:重新认识环境史的革命性

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环境史已经走过了半个世纪,涌现了许多杰出的环境史学家,更为可贵的是,他们始终具有一种对环境史研究的自觉意识。其中有代表性的人物比如西方学者唐纳德·沃斯特(Donald Worster)、唐纳德·休斯(J.Donald Hughes)、濮德培(Peter C.Perdue),中国学者包茂红、梅雪芹等,他们都对环境史的主题、理论和方法进行过深入的讨论。综观这些讨论,这些学者基本同意:环境史是一种理解历史的新思维,环境史的宗旨是用环境理解历史,或者说是将历史放到环境之中进行理解。

什么是环境史的研究主题?唐纳德·沃斯特说:“环境史就是关于自然在人类生活中的所扮演的角色和所处位置的历史。……当我们跨越人类自我观照的世界,并与非人类的区域相遇时,环境史便发现了它的研究主题。”①唐纳德·沃斯特,侯文蕙.环境史研究的三个层面[J].世界历史,2011(4):96-108,160.唐纳德·休斯说,环境史“是一门通过研究不同时代人类与自然关系的变化来理解人类行为和思想的历史”②休斯.什么是环境史[M].修订版.梅雪芹,译.上海:光启书局,2021:3.。濮德培说得最为简洁:“环境史是一门关注过去人类社会与自然界之间相互作用的历史学科。”③濮德培.万物并作:中西方环境史的起源与展望[M].韩昭庆,译.北京:三联书店,2018:3.以上可以说代表了环境史学家的一般看法;但是生态社会主义代表人物奥康纳(James O'Connor)认为,环境史学家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所从事的环境史研究的革命性。①休斯.什么是环境史[M].修订版.梅雪芹,译.上海:光启书局,2021:199.奥康纳在对环境史的理解中,引入了资本主义时代历史学书写类型演变谱系,他认为,应当把环境史视为先前各种历史类型的发展顶点,视为对以往政治、经济、社会与文化的历史的兼容和扬弃。并且,他在环境史研究中,提倡一种自然、劳动与文化三位一体的分析方法,强调环境史对于资本主义的生态批判意义。

奥康纳以“资本主义双重危机”理论著名②特德·本顿.生态马克思主义[M].曹荣湘,李继龙,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175-220.,对于这一理论国内已经有大量研究,但少有人专门讨论其环境史思想。目前所见,只有吴苑华③吴苑华.奥康纳的环境史视界意义探微[J].马克思主义研究,2013(3):121-129.、吴启琳④吴启琳.“自然”的哲学与环境史的书写——读《自然的理由——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研究》[J].中国农史,2013,32(4):134-140.、包庆德⑤包庆德,刘雨婷.环境史观:奥康纳生产的自然条件的生态视界[J].自然辩证法研究,2020,36(10):103-108.等人结合奥康纳的“双重危机”理论对此进行了简要介绍。实际上,奥康纳有关环境史的观点,与他对其他环境史学家的批评是分不开的。因此,笔者试图采取一种更为广阔的比较视域,结合环境史学家自身对环境史的反思,在世界环境史研究的大背景下,从环境史的定位、方法和意义三个方面论述奥康纳的环境史思想。奥康纳的观点涉及对环境史发展的内在性与外部性原因、相互塑造的自然与文化、环境史的科学意识和批判意识等方面的思考,对于理解环境史本身和生态危机问题的历史学解释有重要意义。

二、定位:资本主义时代历史书写的逻辑终点

一般认为,西方(资本主义时代)历史书写类型,有一个政治史、经济史、社会文化史、环境史的发展过程。奥康纳认为,现代西方的历史书写从政治史开始,在19世纪的中后期转向经济史,在20世纪中期转向社会史与文化史,到20世纪晚期则以环境史告终。⑥奥康纳.自然的理由: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研究[M].唐正东,臧佩洪,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84.沃斯特也认为,历史学有一个从关注大人物的政治史,到关注阶级、性别、种族、等级的历史,再到关注人与自然相互作用的环境史的变迁过程。⑦唐纳德·沃斯特,侯文蕙.环境史研究的三个层面[J].世界历史,2011(4):96-108,160.休斯则将环境史之前的历史类型称为“旧史学”(the older history)。⑧休斯.什么是环境史[M].修订版.梅雪芹,译.上海:光启书局,2021:23-24.当然,这种史学类型的概括,接近韦伯(Max Weber)说的“理想类型”(ideal type)。也就是说,政治史、经济史和社会文化史中也有自然环境,但那里的自然环境往往是作为一种背景或舞台,而非作为历史的主角、一种决定性力量出场的。反过来,环境史的出现,也并不意味着其中不涉及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因素,更不意味着完全取代了旧史学。

环境史学家通常将史学类型的变迁解释为史学家焦点转移与认识深化的结果。沃斯特认为,历史学家在不断发现推动历史的更为基本的力量,从政治权力和领袖人物,到阶级、种族、性别等隐藏层面,再到自然因素,历史学家的这种发现是逐渐深入的,因此有了从政治史到环境史的转变。①唐纳德·沃斯特,侯文蕙.环境史研究的三个层面[J].世界历史,2011(4):96-108,160.但是历史学家的这种发现何以可能呢?实际上,环境运动的出现带给了历史学家一种环境意识。休斯指出了一个关键事实:“那些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创环境史研究领域的历史学家绝大多数都是环保主义者”②休斯.什么是环境史[M].修订版.梅雪芹,译.上海:光启书局,2021:64.,并且“资源保护与环境保护历史中重要人物的传记构成美国环境史的一部分”③休斯.什么是环境史[M].修订版.梅雪芹,译.上海:光启书局,2021:71.。因此,环境史学家一般将环境史理解为历史学对资源保护运动和环境保护运动的一种“反应”(reaction)。

奥康纳认为,这一理解隐藏的模式是,史学类型是对社会斗争的反应,比如资产阶级革命与政治史、经济斗争与经济史、社会文化斗争与社会文化史,后者都是对前者的一种反应,但是这种理解忽视了社会斗争的前提,即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因为社会斗争是与资本主义的发展或资本社会的结构性变化紧密相关的。资本主义的发展可以分为四个阶段:(1)资本主义特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在民族国家的兴起和繁荣;(2)资本主义经济扩张;(3)建立在土地和劳动的商品化基础上的资本主义社会和文化的展开;(4)自然的资本化。与之相应,则有政治的、经济的、社会文化的、环境的社会冲突和社会斗争,以及政治的、经济的、社会文化的、环境的史学类型(表1)。在资本主义发展、社会斗争和史学类型之间存在一种联动性关系。奥康纳认为,社会斗争的新类型是史学新类型出现的大致原因,资本主义的发展则是深层原因,资本主义发展通过社会斗争作用于史学书写。

表1 环境史的定位

可见,从资本主义历史书写谱系来看,环境史是至今所有史学类型的逻辑发展的顶峰,因为当自然也被资本化之后,很难想象还有什么是未被资本化的剩余物,是下一步被资本化的对象。当然,资本主义发展的四个阶段是一种“理想类型”式的分析,在历史现实中,不是前一个阶段完全实现后才进入下一个阶段,而是一种政治、经济、社会与环境的“不平衡的和联合性的发展过程”④奥康纳.自然的理由: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研究[M].唐正东,臧佩洪,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103.,四个阶段只是中心主题的转换。因此,环境斗争并非完全抛开政治斗争、经济斗争和社会文化斗争,而恰恰可能在一个更广阔的范围内包含了各种斗争形式。同样,环境史是对旧史学的包容和扬弃,所以并不能简单地等同于自然史,而是将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自然都包含在内的,真正具有整体性的历史。

三、方法:自然、劳动与文化的三位一体分析

通常的环境史将人类历史理解为一种生态过程,主张分析人与自然之间的互动,但常常摇摆在生态分析和文化分析之间。奥康纳认为,通过社会劳动这一中介,才能真正整合自然与文化,而自然、文化、劳动三位一体的分析方法,才能摆脱生态分析和文化分析的两歧。

环境史刚开始兴起时,通常采取生态分析的方法,生态分析始终以人类社会与自然界的互动为中心,并把自然界对历史过程的作用放到首位。沃斯特认为,环境史应该研究三个层面:(1)自然本身的历史;(2)人类社会与自然的互动史;(3)人类关于自然环境的知识、思想、愿望的变迁史。而在对这三个层面的研究中,沃斯特始终认为,环境史研究的主题应当跨越人类世界,进入非人类(自然)领域。①唐纳德·沃斯特,侯文蕙.环境史研究的三个层面[J].世界历史,2011(4):96-108,160.休斯则明确说:“环境史是一种研究方法,它通过生态分析的手段来理解人类历史,并且研究其他物种、自然力量和生态循环与人类的相互作用,以及人类行为对非人类有机体和自然存在的关系网的影响”②休斯.世界环境史[M].赵长凤,王宁,张爱萍,译.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4:4.,“世界环境史必须以对生态过程的阐述为主题”③休斯.世界环境史[M].赵长凤,王宁,张爱萍,译.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4:8.。但是,生态分析这种自然优先的做法常常被指控为一种环境决定论。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美国环境史研究出现了一种与社会文化史相融合的趋势,被称为环境史的“文化转向”,其结果是在环境史中引入了“文化分析”。文化转向主要表现为:“从注重物质层面的分析转向注重社会层面的分析;从强调生态环境变迁及自然在人类历史进程中的作用转向强调不同社会群体与自然交往的种种经历和感受;从以生态和经济变迁为中心转向着重于社会和文化分析;从重视自然科学知识转向运用种族、性别和阶级等分析工具。”④高国荣.近二十年来美国环境史研究的文化转向[J].历史研究,2013(2):116-132.这方面的主要人物有威廉·克罗农(William Cronon)、理查德·怀特(Richard White)和卡洛琳·麦茜特(Carolyn Merchant)。其中持论略显极端的克罗农认为,地球上根本不存在未受人类干扰的自然,荒野完全是一种文化上的建构。⑤休斯.什么是环境史[M].修订版.梅雪芹,译.上海:光启书局,2021:194.因此,这种文化优先的文化分析常常被指认为文化决定论。

自文化转向以来,环境史研究就在不断试图整合生态分析和文化分析两种方法。沃斯特在2002年的一次访谈中,尽管依然坚持环境史研究要以生态变迁为中心,认为“环境史从本质上看是集中研究土地、食物、纤维、森林这些把人类文化和自然界联系起来的节点”,但他同时也说,克罗农的城市环境史是可以和自己的观点相协调的。⑥包茂宏.唐纳德·沃斯特和美国的环境史研究[J].史学理论研究,2003(4):96-106,159.而休斯认为,环境史既要考虑人类社会的变化,又要考虑与之相接触的自然界中各方面的变化,并且将两方面的变化联系起来,他举例说明,如果不能同时考虑自然的和文化的问题,那么对于历史的解释是不完备的,甚至是无法解释的。⑦唐纳德·休斯,梅雪芹.环境史的三个维度[J].学术研究,2009(6):97-102,160.当然,休斯表示自己无意建立一种环境史理论,只不过想添加一种合适的框架,但这个框架似乎过于松散,自然和文化只是被简单地捏合在一起,而非有机结合在一起。

奥康纳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出发,认为劳动是自然与文化的中介,社会劳动将自然与文化整合一体。他说:“除非某种特定的人类协作的文化形式被移植进工厂,并由此而转变成一种生产力,否则,文化本身是不可能给任何人提供生活资料的。同样,除非人类劳动被运用于,或被融合于森林、草地、河流、矿藏、田野、海洋之中,并使它们转变成一种生产力,否则,自然本身是不可能给人类提供什么东西的。劳动是自然与文化之间的媒介,这就是说,劳动把这两者在生产的维度上拉到了一起,并使之能生产出人类所需的物质生活资料。”①奥康纳.自然的理由: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研究[M].唐正东,臧佩洪,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141.而以往的生态分析和文化分析中缺失的,正是对人类社会活动(生产、分配、交换、消费等)如何影响文化与自然的关注。因此,在对环境史的分析中,始终涉及的是自然、劳动、文化三位一体的整体作用。

奥康纳就此提出了自然、劳动与文化三位一体的分析方法,这一方法并不是如何搜集、整理和分析材料的具体手段,而主要是一种理论视角或分析框架,即将社会劳动视为分析的中心领域,而自然与文化、技术与权力都在这个中心领域上演。因为社会劳动与一定的社会协作模式联系在一起,而“技术、财产、权力、文化规范,以及由此而展开的自然、生物、化学过程都以具体的、历史的、有条件的方式积淀在特定的协作模式中”②奥康纳.自然的理由: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研究[M].唐正东,臧佩洪,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65.,所以在一种社会劳动协作中,可以区分出四种主要因素:技术、权力关系、自然和文化。这一分析方法相较生态分析与文化分析的优势显而易见,后两种分析方法都具有极强的预设性,生态分析注重自然因素,文化分析注重文化因素,尽管两者的分析路径截然相反,但在对某种单一决定因素的追寻上两者是一致的。自然、劳动与文化的三位一体分析恰恰可以容纳生态分析和文化分析。也就是说,将社会劳动协作视为一个场域,分析其中各种因素所占的数量比例和质性程度,以此界定各种因素在社会历史中的具体影响和可能趋势。

四、意义:对于资本主义反生态性的历史批判

奥康纳在资本主义历史书写谱系中定位环境史,将环境史本身社会历史化,并且提出一种自然、劳动、文化三位一体的分析方法,实际上是为了将环境史与资本主义发展联系起来,将环境史视为反对自然资本化的社会斗争的一部分,从而改变一般环境史学家持有的客观中立的态度,挖掘出环境史的批判性因素;但他又多次强调,不同的史学类型并非单纯的被动反应,而是内在于相应的社会斗争的一部分。从他略显矛盾的表述中可以看出,他实际徘徊在史学书写的实然与应然之间。

从实然层面来说,尽管环境史确实从一开始就与环保运动交织在一起,但环境史学家希望和环保运动保持距离。环境史学家从一开始就流露出一种忧虑,希望人们不要把他们的工作看作一种环保主义的新闻报道,这种忧虑被称为“宣传的幽灵”(the specter of advocacy)。③梅雪芹原译为“对鼓吹的恐惧”,参看:休斯.什么是环境史[M].梅雪芹,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39;后来译为“渲染的幽灵”,参看:休斯.什么是环境史[M].修订版.梅雪芹,译.上海:光启书局,2021:64.因此,环境史实际上从一开始就存在着学术客观性与批判性的张力,如果把环境史视为更为广泛的环境斗争的一部分,环境史就有丧失学术客观性的危险,而变成充满倾向性的宣传话语。就环境史的实际发生来说,至少在表面上,环境史是作为环境斗争的反应,而不是作为环境斗争的一部分出现的。

但是从应然层面来说,奥康纳渴望凸显的是环境史的批判性。在他看来,环境史出现的深层原因,是资本主义的政治和法律体系的建立、资本的积累、社会生活及文化的商品化促成了一种对资本主义式的“第二自然”的建构,或者简单说,就是自然被资本化了。比如,湖泊、海岸、森林,甚至生态系统正在或已经变成了“财产”,清洁的空气、干净的水源甚至整个生态系统都被标注上价格。进一步则是,自然界按照资本的要求被加以重构,比如工厂化的森林(factory forests)的出现,这在之前是难以想象的。①奥康纳.自然的理由: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研究[M].唐正东,臧佩洪,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100.因此,奥康纳将环境史视为环境斗争的一部分,认为环境史不仅要讨论资本化的自然的本质,还应该揭示自然的资本化是如何发生、为何发生的。正是在这种揭示中,能够为绿色运动、环境正义运动以及其他环境斗争奠定基础。②奥康纳.自然的理由: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研究[M].唐正东,臧佩洪,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102.奥康纳主张的,并不是对环保主义的简单宣传,而是对资本主义化的自然的历史批判。

与奥康纳不同,众多环境史学家通常认为,环境史的意义在于对人类中心主义(anthropocentrism)及其历史观念的修正。人类中心主义认为人是自然的目的,人类生活是历史的中心,历史则是线性发展、不断进步的。克罗农指出,环境史提醒我们,无论我们对自然界做什么,都无法事先知道我们行为的所有后果,这意味着对历史的与自然本身类似的复杂性和不可预测性的尊重。③CRONON W.The uses of environmental history[J].Environmental history review,1993,17(3):18-19.沃斯特认为,以往的历史在社会生活的范围内研究人的生活,而环境史将整个社会和所有人类活动放在自然和自然过程中考察,这是一种深刻的意识变革和视野扩大。④包茂宏.唐纳德·沃斯特和美国的环境史研究[J].史学理论研究,2003(4):96-106,159.休斯则认为:“环境史的确可能会矫正人类所盛行的那种思想倾向,即认为他们可以脱离自然,凌驾于自然之上,并掌控自然。”⑤休斯.什么是环境史[M].修订版.梅雪芹,译.上海:光启书局,2021:8.这些观点认为,在环境史中,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历史是一种生态过程,而且充满了不可预测性,因此环境史有利于人类获得一种清醒的自我意识,修正控制自然的意识形态。

但是根据奥康纳的看法,这种对环境史的理解往往遮蔽了资本与劳动的作用。奥康纳指出:“资本与劳动以及它们对地形、河流、邻里、种族、性别等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这些问题却很少被历史学家,社区、环境或劳工方面的活动家,区域规划的设计者以及政治策略的制定者在政治的维度上加以认真的考虑。”⑥奥康纳.自然的理由: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研究[M].唐正东,臧佩洪,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133.虽然在传统社会,地方性的自然与文化之间具有相当的协调性,但文化价值和自然环境仍然与技术水平和劳动方式关联。到了现代社会,传统的生活方式和自然景观则进一步服从于资本的逻辑。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生产过程和消费市场的全球化不断侵蚀着文化与自然的本土性,人们从生产资料、生产对象和周围环境中渐渐被分离出来。在自由市场和自由竞争的名义下,社会和经济世界逐渐自然化,而自然和文化却逐渐资本化。商品化的自然与文化形式在资本主义的框架下形成了一种新的相互协调。换句话说,资本问题更为隐蔽化了。

在这种情况下,环境史批判首先针对的应该是资本主义的反生态性,而非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观。这也是生态社会主义(eco-socialism)与环境伦理学的差异。生态社会主义并不是抽象地而是具体地从资本主义制度以及这种制度下的人与人的关系来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而环境伦理学通常在人类中心主义(anthropocentrism)与生态中心主义(ecocentrism)、内在价值(intrinsic value)与工具价值(instrumental value)、人工与自然的框架中分析问题,认为应当反对人类中心主义,进行道德范围的扩张。实际上,环境伦理学所反对的那种人类中心主义往往与工具理性、资本经济、进步观念联系在一起,反倒可以说是资本主义现代性的产物。

因此,奥康纳实际上将环境史视为对资本主义反生态性的历史批判。他在“资本主义双重危机”理论中指出,资本主义积累和资本主义经济危机都会促使资本主义对自然或环境进行摧残性、剥削性利用,从而导致生态危机。如果说奥康纳具体的理论性分析是一种对资本主义反生态性的哲学批判,那么他所期望的环境史则是一种历史批判,不是逻辑地(logically)而是历史地(historically)揭示资本对自然的控制、剥削和重构。他认为环境史学家在研究中应当始终带着一种思考:自然在我们的社会中应该成为什么样子?社会劳动将成为什么样子?当全球化资本取得最终的胜利时,环境史是否会转变为对简单纯粹的自然资本化的历史描述?①奥康纳.自然的理由: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研究[M].唐正东,臧佩洪,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149-150.总之,环境史对历史的揭示与环境史学家的自我理解和对未来社会的期望紧密相关。这并不是说环境史的历史叙述可以是任意的,而是说环境史的历史视野必须是批判性的。

五、评论:环境史的张力

奥康纳始终在一种资本主义批判的视野下理解环境史。他将环境史置于资本主义发展逻辑-社会斗争类型-历史书写类型谱系的框架下,一方面将之视为以往资本主义时代史学类型的发展顶点,另一方面将之视为对自然的资本化进行环境斗争的一部分。他认为对环境史的研究,必须通过对社会劳动的生态分析和文化分析两种方法,给出一个整体性的历史解释。无论是对环境史的定位的理解,还是对环境史的方法的整合,都与他将环境史视为对资本主义的历史批判的观点联系在一起。相较于一般环境史学家,奥康纳的创见在于:第一,将环境史与资本主义史、社会劳动史联系在一起理解,这也是生态社会主义的基本立场;第二,具有鲜明的社会关切,强调环境史的批判性。无疑,这两方面实际上都受益于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可以说,奥康纳的环境史理论是对当今世界自然资本化的危险性的重要警示和深刻反思。

此外,奥康纳的环境史理论也涉及对环境史以及一般历史学的演变逻辑和社会意义的深刻思考。环境史学家通常重视历史学演变的内在逻辑,以及历史学家对历史认识的全面化和深入化,重视历史学研究的客观性和科学性,警惕自身的研究变成一种意识形态宣传;而奥康纳则强调历史学演变的外部性因素,也就是历史学演变所置身于其中的更大的社会背景,同时强调历史学研究对于现实的批判作用。可以说,将自然的资本化视为一个“自然过程”(natural process),还是视为一个“异化过程”(alienation process),所导致的历史学叙事将是截然不同的。因为历史学编纂并非客观资源的罗列,而是有选择性的呈现和具有主观性的解释。当然,这并不像后现代主义历史学所认为的,一切叙事都是主观的和相对的,因为一切历史学在证据和逻辑上依然需要接受检验。

总之,通过分析和比较奥康纳环境史理论与其他环境史学家的相关论述,有助于我们进一步把握理解环境史本身和当前全球性生态危机的历史起源,有助于环境史研究在科学性与批判性的张力下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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