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义反乌托邦的延续与分异
——以《使女的故事》与《永生上帝的未来家园》为例

2023-05-15 02:04刘相廷
关键词:使女德里克印第安

刘相廷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作为当代美国文坛最具影响力的印第安作家之一,路易丝·厄德里克(Louise Erdrich, 1954—)自2012年以来相继出版了5 部小说,在不到10 年的时间里,包揽了美国文学界三大主流奖项。①发表于2017 年的《永生上帝的未来家园》(Future Home of the Living God, 以下简称《未来家园》)在文学奖项成就上虽不如获奖的三部作品,但这部反乌托邦小说代表了厄德里克创作之路上的一个新坐标,②其对生态危机与女性权利的重点关注,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 1939—)的《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 1985)。小说甫一出版,有评论家就发现了二者之间的关联,认为“这部令人不寒而栗的科幻小说非常适合寻求《使女的故事》续集的读者”[1]。在西方反乌托邦文学的发展历程中,早期反乌托邦小说大多以单一的男性视角导致女性的“失语”与“缺席”,而《使女的故事》和《未来家园》站在女性立场重新关注被忽视的女性生存困境与争取女性权利,实现了反乌托邦向女性主义反乌托邦的过渡。同时,两部作品在主题、叙事方法以及预警现实等方面具有相似性,代表着女作家间的跨时空对话与女性主义反乌托邦的内在延续。然而,二者也存在相异之处,身为美国少数族裔作家的厄德里克,在重点揭露极权政府恐怖统治下女性权利的脆弱之余,还以对印第安文化身份的思考和部落复兴的构想使反乌托邦小说的表达空间得到了进一步的延伸。正如有学者所言,《未来家园》的“女性主义诉求与特定文化和政治辩护齐头并进”[2]。因此,笔者试图以《使女的故事》和《未来家园》为例,分析反乌托邦小说在男女作家以及女性作家之间的继承与发展关系,旨在探讨除性别身份的维度外,作家族裔身份亦为反乌托邦文学开拓出新的叙事空间。

一、想象的延续:从反乌托邦到女性主义反乌托邦

西方文学中的“乌托邦”(utopia)一词来自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空想社会主义者托马斯·莫尔(Thomas More)的代表作《乌托邦》(Utopia, 1516)。乌托邦是基于社会矛盾与危机而表达出“救世”愿望与追求完美理想社会的想象,自莫尔后“泛指人类有史以来具有乌托邦性质的思想文化和实践活动”[3]。反乌托邦脱胎于乌托邦,是对“乌托邦理想的一种反思和反拨”[3]。两者虽在概念和内容上对立,但殊途同归,表达的落脚点皆是对人类生存危机的反思。自18 世纪启蒙运动以降,科技文明的高速发展及其对人性的压抑与异化为人类在文明前进的步伐中笼罩上了惨淡的阴影。因此,20 世纪现代作家利用反乌托邦实现对人类未来的科幻想象与推演,反乌托邦文学也由此应运而生。反乌托邦文学早期主要由男性作家占据主导地位,如反乌托邦经典三部曲——《我们》《美丽新世界》《1984》,这些作品“有意无意地体现出对女性形象的扭曲和对女性意识的遮蔽,以抽象的‘人’的境遇掩盖了两性不同的生存处境”[4]。20 世纪60 年代以来,随着欧美女性主义运动的纵深推进以及女性作家地位的提高,女性主义反乌托邦的出现修正与扭转了反乌托邦文学中女性“失语”与“缺席”的现象。女性主义反乌托邦指由性别意识与反乌托邦体裁交融创造的一种新的带有颠覆性与批判性的文学形式,其通过强化女性视角既批判了传统反乌托邦中维持的性别等级制度,又通过与同时代激进主义运动相结合而更具斗争性,特别是对女性权益、阶级以及种族等方面的关注。由此,当代女性主义反乌托邦的特征之一即是“呼吁跨越小说的边界从而参与到全球行动主义之中”[5]。通过反乌托邦文学灵活想象的特质与文化政治预见性,女性作家得以深入探索女性生存困境,呈现出对社会政治发展危机的回应与社会政治变革的推动。作为在当代北美文坛占据重要地位的两位女性作家,阿特伍德与厄德里克都曾根据严峻、灰暗和令人不安的社会现实创作出优秀的反乌托邦小说,她们所构筑的反乌托邦世界从关注人类生存危机过渡到关注女性生存危机,以不同的性别立场拓展了反乌托邦文学的表达空间。

被誉为“加拿大文学女王”的阿特伍德最引人瞩目的反乌托邦小说当属《使女的故事》。小说主要讲述了原教旨主义宗教极权政府的高压恐怖统治对女性身体的奴役与生存权利的剥夺。2017 年,由该小说改编而成的电视剧获得了美国电视界最高奖项“艾美奖”,小说也因此再度热销并进入《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并由此引起一股反乌托邦小说阅读热潮。同年,厄德里克也将目光聚焦于反乌托邦小说创作,她将2002年完成的一部书稿删除了近200 页的篇幅后,出版了被誉为《使女的故事》续集的《未来家园》。一方面,女性作家间的自觉使命意识使厄德里克在前辈作家的启发下,尝试以科幻想象的末日启示录反思当下女性日益严峻的生存危机。新书出版后,她在与阿特伍德的一次对谈中提到,“我非常欣赏《使女的故事》,你的书一直让我产生共鸣。”[6]另一方面,《未来家园》的出版有着更为深刻的现实因素影响。特朗普政府对女性身体的限制使厄德里克始终有一种危机感与紧迫感。她在一次采访中曾提到《未来家园》的出版动机,“我只需要看着穿深色西装的白人男性决定着女性健康等关键问题的照片,就知道这个时机是对的。”[7]《未来家园》描绘了某个不确定时刻人类世界在不明原因的气候危机下,生物进化陷入了停止甚至是退化的状态。生存危机下政教合一的新宪法教会夺权,并大肆追捕与囚禁孕妇和育龄女性。人们挣扎、生存于恐慌之中。有趣的是,阿特伍德随后出版了《使女的故事》续集《证言》(The Testaments),并凭借该小说再次荣膺布克奖。小说通过三位女性(丽迪亚嬷嬷和奥芙弗雷德的两个女儿艾格尼丝、妮可)的经历,从不同的角度深入剖析了基列国的父权制暴政及其内部的权力运作方式。两位作家的作品皆从女性意识入手,聚焦于生态危机、女性生存危机以及身体权利等问题,在主题与叙事方法上有着相似性,代表着女性主义反乌托邦创作内部的一种延续。

毫无疑问,二者在主题上都聚焦于父权制社会中女性的生存危机以及生态危机。科技文明发展犹如双刃剑,人类的进步伴随着生态环境的急剧恶化。小说中双重主题都指向由生态问题造成的生育率降低,宗教极权政府通过政治强权控制女性身体与自由,以此来控制人类未来,稳固其统治地位。在《使女的故事》中,化学污染和核辐射等因素造成的生态危机是生育率降低的重要原因,“非正常婴儿的概率是四比一……空气中曾经布满化学物质、辐射线和放射物体,河水里充斥着有毒成分……这些有毒物质悄悄侵入女人们的身体,在她们的脂肪细胞里安营扎寨”[8]128-129。作为保有生育能力的使女,奥芙弗雷德等人被强制剥夺财产与人身自由,在以丽迪亚为首的嬷嬷们暴力教导与精神控制下消磨了反抗意志,逐渐沦为基列国的生产机器。《未来家园》中则描述了在生态危机影响下出现的诸多不确定性,“没有人知道我们的世界正在前进,倒退,还是停滞”[9]1。西达与奥芙弗雷德有着相似的遭遇:在购物中发现资金被冻结,新政权下令逮捕女性,以及经历两次背叛,被关押至监狱成为生育机器。可见,二者笔下极权政府限制女性自由的方式具有相似之处:一是剥夺女性经济自由,使其无法独立生存;二是借政治强权通过军事力量限制女性人身自由;三是通过精神打压与控制,消磨女性反抗意志。基列国通过掌握《圣经》阐释权以等级森严的制度和暴力手段控制女性,而新宪法教会同样以宗教教义与暴力管制将女性关押于生育监狱之中,等待她们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怀孕与分娩。显然,二者对生态危机与女性生存危机的共同关注使其在主题层面形成了相互映照的关系。

此外,两部作品在叙事方法上同样具有相似特征。首先,二者都采用了单一的女性视角。《使女的故事》由奥芙弗雷德的录音构成,单一的视角虽存在主观性与限制性,但阿特伍德将其称为“目击者文学”[8]6,使读者成为灾难叙事的间接目击者,更能引起读者与作品人物的共鸣。《未来家园》则通篇由西达的日记组成,看似以母亲的身份为未出世的孩子记录外部世界的变化,实则同样使读者成为“(女性)权利和身体自主权正在缓慢而潜在倒退”[10]的见证者,以母子通过脐带相连的方式将读者与人物命运联系在一起。其次,二者都采用了开放式结尾,并对人类未来寄予着些许希望。奥芙弗雷德的故事在被带离大主教家处戛然而止,她不知将会“踏进黑暗抑或光明之中”[8]337,读者在此处实际对人物结局并不全然了解。然而,小说附录的“史料”部分以学术研讨会的方式昭示基列国已然成为历史,幸存的人类社会通过研究基列国档案来反思自身,带着明显的乐观主义倾向。《未来家园》的最后一幕相较于前者具有更多的不确定性。西达分娩后失去了孩子,并被监禁起来等待下一次怀孕,绝望的她以悲伤的口吻回忆着消逝的往昔岁月,“天空弥漫着雪一般的白色。我在此时,也曾在彼刻。从你出生我一直在想,亲爱的宝贝啊,当最后一次下雪时,你会在哪里?”[9]267虽然西达的结局看似悲惨,但她在分娩前遇见了为解救孩子而潜伏敌营的护士,这一情节设置为西达的孩子带来了希望。而西达在日记(小说本体)中形象地将孩子塑造成为一个脱离进化危机的健康读者,这使得日记本身就带有母亲的希望,即孩子(读者)会生活在一个进化危机和极权政府统治已经结束的世界。可见,女性作家间的自觉使命意识构建起女性主义反乌托邦的内在联系,二者在主题与叙事方法上相互呼应,共同对当下社会政治危机起着一种预警作用。

二、共同的愿景:从推演未来到预警现实

反乌托邦文学作为科幻文学的亚类,在联结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起着一种中介作用,即作家基于历史中人类面临困境的生存焦虑与危机感,想象与推测当下社会现实中潜在的危机对未来可能造成的负面影响,以起到一种预警的作用。阿特伍德与厄德里克都是在日趋保守的社会文化政治氛围与危机意识的影响下,从历史的阴影中汲取教训,利用反乌托邦文学的文化政治预见功能引起读者对女性生存危机的文化反思,以达到一种预警现实的效果。她们笔下的宗教极权政府通过政治强权以严密监控女性身体的方式主导未来,这一切不是虚构与假想的“噩梦”,在现实中依然有迹可循。

1984 年,阿特伍德在处于分裂局势的德国创作了《使女的故事》,小说中的宗教极权政府是西方20 世纪60 —80 年代波诡云谲的政治局势的缩影。一方面,《使女的故事》延续了反乌托邦文学的政治讽喻传统,是阿特伍德向前辈作家奥威尔《1984》的致敬之作。另一方面,20 世纪60—70 年代美国的民权运动、反战运动等左倾激进变革运动与80 年代美国共和党上台后的政治保守转向形成鲜明反差,阿特伍德借《使女的故事》中的科幻想象预警与批判性地思考现实政治危机。《未来家园》的创作背景与《使女的故事》有着相似之处,其最早构思于新世纪之后的美国大选,时值厄德里克怀孕期间。小布什政府推行的《全球堕胎禁令》(Global Gag Rule)③和《爱国者法案》(USA PATRIOT Act)④,以及全球变暖等生态危机的影响,使作为母亲与女性的厄德里克始终有一种危机感,即“感觉事物正在倒退”[6]。在对未来的忧虑与不确定情绪影响下,厄德里克完成了《未来家园》初稿。随后因奥巴马政府在女性权益、清洁能源等方面做出的努力使厄德里克看到了希望,再加上她当时将主要心力集中于完成“正义三部曲”,使得《未来家园》在出版时间上被搁置了十数年之久。然而,这种乐观与希望的局面并未持续太久,特朗普上台后再次使厄德里克感受到了“事物正在倒退”[6]的危机感。可见,厄德里克对女性生存危机的反思随着美国文化政治氛围在左倾激进主义与右倾保守主义之间呈摇摆态势。在此,厄德里克选择的特殊出版时机指向的正是由当时美国党派政治斗争所造成的女性生存危机:“我需要西达。也许我创作的正是我们当前政治乱象在生物学意义上的同效阐释。”[6]

两位作家笔下的宗教极权政府实施了一系列人身监管措施与精神控制,营造出压抑与令人窒息的恐怖氛围,这都是对动荡时局的影射,表达了她们对女性生存的现实困境与未来的深切忧思。在《使女的故事》中,基列国遍布眼目,街道上有天使军巡逻,邻里之间相互监视与举报,一旦发现与法律相悖的行为便会被处以极刑。在这样的高压氛围中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关系处于破裂状态。此外,基列国还以肉体折磨和精神控制的方式驯化使女。丽迪亚嬷嬷作为感化中心的管理者,时常以自由与宗教的名义对使女进行洗脑。正如她对自由的两种定义,“在无政府的动乱时代,人们随心所欲、任意妄为。如今你们则得以免受危险,再不用担惊受怕。可别小看这种自由”[8]27。在此,基列国将使女被奴役与侵犯的罪行美其名为人身保护和“无上荣光”[8]14。在《证言》中,阿特伍德进一步丰满了丽迪亚的形象,使其成为一个复杂与矛盾的存在。政变之前的丽迪亚是一名立誓为正义奋斗的法官,而政变后在作为感化中心前身的体育馆经受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后,她为复仇而决心渗透进入基列国权力中心。丽迪亚的矛盾之处在于其有意保护使女却又制定各种限制女性自由与权利的措施,成为极权政府的帮凶。她具有矛盾转变的证词意在复仇,以基列国核心权力见证者的身份揭发了这个极权国家更为深层次的权力运作方式和隐秘的黑暗,“我要让你们恶有恶报。我不在乎要用多久,也不在乎那期间我不得不忍辱负重,但我会办到的”[11]154。可见,以丽迪亚为代表的女性另类反抗正是对基列国施加身体限制与精神控制的控诉。

与《使女的故事》不同的是,《未来家园》所描绘的世界变化处于正在进行而更具不确定性,普通民众对外部信息的接收滞后且极度依赖官方信息。因此,极权政府上台后迅速垄断网络与通讯,民众只能从周围收集碎片化信息,而官方新闻“更多的细节看起来误导多于有用”[9]69。更为严重的是,厄德里克笔下的未来世界因尖端科技的发展使得极权政府对民众的监管措施更为恐怖,也更贴近当下的现实生活。新宪法教会通过操控如昆虫般大小的无人机以语音和面部识别的方式在全国搜寻育龄女性,同时“控制图书馆和医疗数据库”[9]72,通过大数据搜寻全国的孕妇资料,还塑造了一个如《1984》中“老大哥”般无处不在的电子“母亲”在网络世界四处监听。这样严密的监管措施实际影射了美国《爱国者法案》对民众个人隐私与自由的侵犯。同样,西达在被捕后也遭遇了极权政府所施加的身体囚禁与精神控制。监狱中的女性需要每天接受做“母亲”的洗脑,“通过对人类未来的贡献,你可以被赦免,你可以赢回上帝的爱,你的幸福刑期只有九个月”[9]255。新宪法教会同样采用宗教思想控制女性自主与反抗意识。他们将女性打造为神圣的殉道者,将其肖像加以圣光挂在餐厅墙上,使其被迫成为生产机器的行为成为一种值得肯定的自我牺牲精神。

可见,社会现实危机成为了阿特伍德与厄德里克书写当代女性困境的直接动因,她们以史为鉴,用科幻想象与推演未来的方式帮助我们批评性地思考现在,从而起到一种预警的效用。2022 年6 月,美国最高法院推翻了罗诉韦德案(Roe v.Wade),废除了美国宪法规定的女性堕胎权利。在女性权利处于危机中的现实背景下,两部作品依然具有前瞻性与借鉴意义,提醒着读者关注与反思女性遭受不平等待遇的历史与现状。

三、内部的分异:从性别身份到族裔身份

《使女的故事》和《未来家园》这两部作品因作家的女性身份而形成女性主义反乌托邦的延续,而族裔身份使其内部产生分异,为反乌托邦文学开拓出新的叙事空间。作为印第安作家的厄德里克,在对女性权利的重点关注之余,还以对印第安文化身份的反思与部落复兴的构想呈现其对印第安族群问题的思考。《未来家园》暗含的一条次要线索是通过西达的回忆展现其作为一名混血印第安人在白人世界中的成长经历。西达从小被来自明尼阿波利斯的白人自由主义者收养,她的成长环境导致其与自身的印第安文化身份格格不入。在前往保留地的寻亲之旅中,西达打破与颠覆了以往对族裔文化身份的错误认识与刻板印象,在白人与印第安人之间建立起跨文化联系,逐步恢复了自己被剥夺的印第安文化身份。西达最初对印第安文化身份的认识偏理想化与浪漫化,她自视为完美的“土著女孩”或“印第安公主”,认为自己是白人群体中特别的存在。而在保留地与真实的印第安人交往与相处中,她明白自己实际上“没有部落归属,不了解传统文化,不会传统语言,也不认识任何亲戚”[9]5。特别是结识生母家庭后,她们“没有想象中的特殊能力,也没有治愈灵魂或与神圣动物沟通的能力……她们摧毁了我从小浪漫幻想中的土著父母形象”[9]5。西达的文化寻根之旅经历了对印第安文化身份认识破而后立的过程。虽然她的成长过程远离保留地,无法与印第安人的历史经历与现实斗争相联系,但她前往保留地进行身份探索的过程中依然珍视印第安文化身份与文化传统,并在极权政府的迫害下继承了祖辈几代人延续的名字,完成了身份的转变。

西达的成长经历,或者说厄德里克作品中混血印第安人都会面临的身份问题的尴尬处境,与作者自身的成长经历有着密切联系,始终贯穿着作者对印第安文化身份的思考。作为一名混血印第安人,厄德里克并未被本质主义身份观所束缚,她的写作立足于自身成长经历和多元文化背景,能够跨越族裔边界审视殖民历史与社会现实问题,呈现出世界主义的写作倾向。在创作初期,她将印第安作家的使命视为“面对(殖民历史遗留的)巨大损失,他们必须讲述当代幸存者的故事,同时保护并赞颂灾难后留存下来的传统文化核心。”[12]而后在一次访谈中她又提到:“当我开始被归入美国印第安作家的行列时,我很惊讶。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适合那里,也不知道我是否适合任何地方。我深知自己是一位世界主义作家。”[13]无论是血统,还是对某种文化的认同,或是文本所表现出的特定文化或情感倾向,作家的文化身份都是多重因素影响的产物。正如学者虞建华所说:“作家的族裔身份不具有客观性和真理性,是为了便于评论、研究和文史撰写所需而进行的人为归类……对身份特征某一侧面的强调,必然失之偏颇。”[14]厄德里克通过西达的混血身份与徘徊于两个世界中的成长经历,打破与颠覆了对印第安文化身份的主流刻板印象,传达了她对文化身份的开放态度,其身份观念是流动的、非本质主义的,是自由选择的结果。

《未来家园》另一条次要线索是印第安人艾迪的革命性抗争经历,呈现了厄德里克对部落复兴与恢复印第安人政治权力的构想。艾迪在哈佛大学获得教育学博士学位,本来决心改革部落教育制度,但现实的挫败让其数次试图自杀。在政治动乱之后,艾迪转而成为部落复兴的领导者,自行组建民兵组织与新政府相抗衡,并将此次危机视为印第安人收复失地与夺回政治主权的契机。危机下的印第安部落复兴革命行动赋予艾迪一种使命感,让他有了振兴部落的动力,从而消除了他的自杀冲动,而小说标题“未来家园”指的正是艾迪及其部落成员在印第安保留地上重建的家园。正如有学者所言,《未来家园》中的“环境危机为印第安部落提供了一种紧迫感,促使他们适应变化并在与周围生态系统互惠关系的基础上恢复其主权”[15]。外部世界的变化与政治动乱并未对印第安保留地造成严重影响,印第安人在漫长的白人殖民的历史中早已建立起适应不断变化环境的能力。就像艾迪所强调的那样,“印第安人在1492 年之前就开始适应变化了,所以我想我们会继续适应的”[9]28。虽然《未来家园》的结局中艾迪及其革命性愿景并不明确,但厄德里克通过部落复兴的构想恢复了被剥夺的部落土地与政治主权,为他们提供了一种未来开拓生存空间的可能方式。

从男性作家到女性作家,反乌托邦文学创作者性别身份的转换使关注点从抽象的人类自由细化为女性自由,其主题与内涵也因此得以拓展。除去性别身份,反乌托邦小说从阿特伍德到厄德里克,由于作家族裔身份的影响,其主题与叙事空间在对少数族裔历史与权利的反思中得到进一步延展。国外有学者认为不能简而化之地将西达与奥芙弗雷德这样的白人女性相比较,将她们的经历作为所有女性遭遇的缩影,而是要重视其与美国印第安人所遭受的殖民压迫历史相联系,否则其代价则是“忽略了强加于印第安女性的特定经历和征服形式”[16]。国内学者也认为在《未来家园》中,“厄德里克一以贯之的族裔文学叙述似乎退至政治文化隐喻背后,但族裔个体所重视的母性文化传承、身份认同、群体归属、未来预示等却让作品主题得以拓展和深入”[17]。《未来家园》看似将叙述的重点放在了对当代女性生存危机的预警之上,但仔细观察可以发现,西达的成长经历与艾迪的抗争经历恰好展示了厄德里克对印第安文化身份的思考以及部落复兴的构想,“揭示了美国印第安人持续的历史悲伤。”[5]

整体而言,反乌托邦文学以想象未来的方式构建起过去、现在与未来的联系,使文学叙事空间成为一个可以自由批判与反思现实的反抗空间。阿特伍德和厄德里克两位女性作家以女性视角修正了早期反乌托邦文学中女性“缺席”与“失语”的现象,其作品在主题与叙事方式的相互呼应中构建起女性主义反乌托邦的延续,深化与拓展了早期以男性作家为主导的反乌托邦文学主题与内涵。同时,身为少数族裔作家的厄德里克,在重点关注性别身份差异之余,还因其对印第安问题的思考进一步延伸了反乌托邦文学的叙事空间,为反乌托邦文学提供了多元化的阐释维度与表达空间。

注释:

①《圆屋》(The Round House)获得了2012 年的美国国家图书奖(National Book Award),这是美国印第安作家首次在该奖项的小说类斩获桂冠。2017 年,厄德里克凭借《拉罗斯》(LaRose)再次荣膺美国书评家协会奖(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守夜人》(The Night Watchman)获得了2021 年的普利策奖(The Pulitzer Prize for Fiction),在厄德里克的创作生涯中具有重要意义。

②在叙事视角方面,厄德里克在大部分小说中倾向于塑造多个叙述者,读者需要在不同版本的故事碎片中拼凑出完整的故事情节,而《未来家园》转而使用单一的、限制性的视角,这种转变是其对美国政治气候变化的一种回应,以清晰的视角呈现作者对社会政治危机的关注。在文类方面,厄德里克的大部分小说根植于历史与社会现实,带有明显的现实主义色彩,而《未来家园》是其第一部想象未来的科幻小说。

③《全球堕胎禁令》旨在禁止美国政府援助实施堕胎或宣扬堕胎合法的国外非政府组织。美国总统里根于1984 年在联合国国际人口会议上首次宣布该政策。1993 年,美国总统克林顿废除了该政策,而在2001 年又重新被小布什总统恢复。2009 年,美国总统奥巴马再次废除了该政策,而2017 年特朗普上任后又立即重新恢复并进一步扩大了该政策的限制范围。这一政策的更迭直接反映了美国数十年来民主党和共和党之间围绕女性身体权利的政治斗争。详见MACKLIN R:The “Global gag rule”: Curtailing women’s reproductive rights,Indian Journal of Medical Ethics, 2019 年第3 期,第198-201 页。

④《爱国者法案》是在“911 事件”后由小布什总统签署颁布的国会法案,旨在加强对恐怖组织的监视和情报收集能力以保护美国公民和打击恐怖主义,但该法案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美国公民和居民受宪法保护的权利,包括美国宪法第四修正案对不合理搜查和扣押的保护。详见EVANS J C:Hijacking Civil Liberties: The USA PATRIOT Act of 2001,Loyola University Chicago Law Journal, 2002 年第4 期,第 933-99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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